十二月三十一日,早上虽然稀稀拉拉下了雪,但白天就已经融化了,到下午变成了雨夹雪。

医院虽然停诊,但因为是指定急救医院,所以到了傍晚还有五位患者其中三人是感冒,一人因交通事故伤了膝盖,还有一人是脑震荡,都没有什么大事,开完药打完针就回去了。

到八点夜间巡诊时,雨夹雪停了,月亮升了起来。受大陆冷高压控制,所以天气虽然晴朗,但寒意却更加浓了。大部分住院患者都因为正月而临时出院了,剩下的或是无家可归的人,或是重症患者。患者数量减到平时的三分之一,晚上有小菜和过年荞麦面吃,他们拿着这些,和旁边或对面病房的患者一起分食。九点钟,伦子到各个病房熄灯。因为患者们集中到一间病房休息,所以到处都是没有患者的病房。

两天前石仓由藏死去的病房也不见任何光亮,虽然附近的病房中有病人,但走过无人的病房前,身为护士的伦子也还是感到有些毛骨悚然。月光照着白色的床垫,由藏死后转移尸体时,打开棉被,床垫上由藏的腰所在的地方圆圆地下陷着,残留着地图状的汗液和小便的污渍。

伦子从门缝中看到那个白色的床垫,想起了由藏的遗容。小跑似地离开,在走廊拐角处拐弯,顺着楼梯下楼,从上向下开始熄灯,直到三楼结束。

药房的灯亮着,直江肯定没有去值班室,还呆在药房。和去值班室不同,晚上药房去也没什么可疑的。由于令天一起值班的是感觉比较迟钝的宇野,而且熄灯后去报告患者的情况也是一个很好的借口。

伦子在房门前稍稍迟疑了一下,下定决心敲了敲下门。

“请进。”

里面传来的声音果然是直江。伦子走进去,转身把门关上,又转过身来。

“刚刚熄灯刚来。”

“是吗?”

直江把看的书往沙发旁一放,从白大褂口袋中取出了香烟。

“我去倒茶吧。”

“不,不用了。”

和往常一样,桌上放着一升瓶和盛有一半冷酒的玻璃杯。

“刚刚从石仓先生的病房前经过,吓坏了。”

直江点着火,吸了一口以后,看了下伦子。

“坐在这儿吧。”

“啊。”

伦子又问了一声。在医院直江这样跟她说话还是第一次。

可是,直江马上就开始收拾散落在沙发旁的报纸。伦子冲洗了桌上的烟灰缸,擦拭干净以后坐到了直江身边。

“喝酒吗?”

“现在上班,不喝了。”

“没关系吧,今天是大年三十啊。”

直江毫不在意,把自己喝酒用的杯子递给伦子,斟满了酒。伦子仅仅轻轻啜了一口,又立刻放回桌子上。

“明天是回札幌吧。”

“那么,什么时候回来呢。”

“两三天就回来。”

“那么早啊?”

那自己也早点从新泻回来吧,伦子想。

“几天都一样啊。”

“札幌现在雪已经积起来了吧。”

直江没回答,拿起伦子刚刚喝过的杯子。伦子想起了直江在雪中漫步的样子。

这时,直江像是刚刚才想到似的,低声说,“和我一起去北海道吧。”

“我是说一起去北海道吧。”

“真的吗?”

伦子不敢相信,望着直江。

“真的带我一起去吗?”

“北海道现在正在下雪呢。”

“嗯。”

下雪也好,天冷也好,都没有关系,只要是和直江在一起,去哪里都可以。

“可是,明天,你是要回新泻吧。”

“不回去也可以的。”

“你母亲在等着你呢。”

“母亲随时都可以见的。”

直江没出声,将杯中的酒喝了。什么叫母亲随时都可以见,意思就是说以后再也见不到直江了,伦子说完之后,才发觉自己的话有些奇怪。

“那么,明天去吧。”

“明天吗?”

真是个急性子,或者还是心血来潮,可要是放过了这个机会,可能就不能和直江一起去北海道了。

“但是,医生您是要去您母亲家吧。”

“不,我住在饭店里。”

“您家在札幌吧。”

“和母亲呆一天就可以了。”

“我去不会给您添麻烦吧?”

“我去见母亲时,你在饭店里等我就好了。”

“知道了。”

与直江一起旅行和去北海道都是第一次,突如其来的喜悦让伦子的脸颊泛出阵阵红晕。

“明天什么时候出发呢?”

“下午三点的飞机,你的座位我今晚会预定的。”

“饭店也没关系吗?”

“虽说是正月,但是我想市内总会有办法的。”

“真的带我去吗?”

伦子再次确认。

“真的。”

“太高兴了。”

伦子透过窗户看了看天空。幸福,现在真的来临了,侧耳倾听,隐隐约约传来了脚步声。就这样一动不动,否则就会像短暂的梦境一样消逝,好像如果现在站起来,就可能会被拒绝似的。

“想什么呢?”

“嗯……”

伦子小声地笑了,然后把脸贴在直江的肩头。

“家里虽然温暖,可外面还是需要外套啊。”

“需要穿长靴吧。”

“有短靴就足够了。”

伦子只有在东京穿的薄薄的外套,就算靴子可以在札幌买,可旅行箱也只有一只旧款的。原本想着要做山门穿的两件套,可一直没做。正月里回老家新泻,也没有必要着意修饰,可要是去北海道的话就不行了,要带自己去的话,早点说还能准备一下,现在已经来不及了。

然而,伦子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却并没有感到恼怒。直江说话总是很突然的,到最后才说,这也并不是事先计划后忘记说了,确实是当时才想到的。工作方面另当别论,对伦子个人来讲一直是这样的,不知从何时开始,伦子已经习惯这样了,对这样的事情也不再感到委屈或痛苦了。伦子可能就是那种可以被男人若无其事摆布的女人。

“雪中的札幌一定很美丽的。”

伦子想到了雪中静谧的街道、建筑物,街道还有树木,都被雪覆盖着,和直江一起走在那里的街道上,这个梦明天就可以实现了。现大的伦子,无限幸福。

“真安静啊。”

直江再次喝干了杯中的酒,说道:“真不像是大年三十啊。”

远处听起来是电视剧流行歌曲的声音,大年三十的夜晚留在医院的病人正集中在一起看电视吧。

“这一年又结束了。”

“是啊,结束了。”

直江稍稍强调了“结束”这个词,伦子似乎被那声音所吸引,仰起头来。直江眼里浮着丝丝的笑意,已经很久没有看到直江这么温柔的笑容了。笑的时候离开,梦就不会消失,伦子见此站起身来。

“那我走了。”

“嗯。”

“我拿点水果什么来吧。”

“不了,马上就要去值班室了。”

“那么,晚安。”

看到直江点头,伦子关上了药房的门。

元旦这天是个正月大晴天。医院门前的马路被去参拜神社的人和拜年的人挤得热热闹闹,年轻女子大都是长袖和服,安静的马路上洋溢着正月的气氛。医院平时是一天倒两班,在新年休假时改为二十四小时一换班。虽然上班时间延长了,可患者也减少了,而且连续值班二十四小时的话,下班以后可以好好休息,护士们都希望如此。

二十一号值班的人和一号值班的人,在上午九点换班。元旦这天的值班医生是小桥医生,护士是高木亚纪子和中西明子。伦子完成向亚纪子她们的护理交接,换好衣服从更衣室出来正想回宿舍时,走廊上慌慌张张地跑来了小桥医生。

“直江医生在哪里?”

“我想应该在值班室吧,早上还没有见过。”

“是么,该起床了吧。”

“他早上总是起得很晚,可能还在休息呢。”

“直江医生是从今天开始休息,一直到七号吧。”

“是的。”

“坏了。”

“发生了什么事?”

“今天,我隔了三天来上班,出了这样的事情。”

小桥在年末休了一半的年假。

“说是从明年开始不再批准小野先生的输血了。”

“小野先生吗?”

小桥点了点头,打开了手上拿着的通知单。

小野幸吉因为再生障碍性贫血已经住院两个月了。一天晚上,他在涩谷附近昏倒,被当作急救患者送到了医院,值班的小桥医生诊断后,将他收治住院。在没能确定身份的情况下,就让他暂时住在了一千日元一天的三等病床,可后来才知道他是医疗教助的患者,院长因为让那样的患者住进高级病房而责备了小桥,可小桥坚持说因为病情严重,没有办法,两人之间还发生了矛盾。小野就是这样一个背景复杂的病人。

一开始是发烧和贫血,不知道确切的病名。直到一周以后,在直江查阅了大量资料后,才确诊为再生障碍性贫血。对这种疾病最有效的冶疗方法就是输血,小野现在每天都要输四百毫升。这虽然可以延长生命,但却不能根治,逐渐衰弱下去的趋势不可避免,但是,只要能够维持输血,病情倒也不会急剧恶化。

虽然和小野年龄一般大的妻子千代一直陪侍在他身边,可她自己也因风湿正接受治疗。

“从明年开始不批准,也就是说……”

“已经过了年,所以也就是从今天开始。”

“哎呀,可是今天早上的血已经输过了啊。”

“那就告诉他们,因为医疗救助不批准,从下次开始让他们自己负担吧。”

“自己负担?他们两个人……”

上野夫妻二人都没有工作,不,即使想工作也没有能力工作。要说收入,就只有从区办事处领到的两万日元左右的生活保障金而已,这些钱根本不够维持一百毫升就要八百日元的输血费用。一天四百毫升需要三千二百日元,那么,一个月的输血费用就要超过九万日元。

“可是他们根本付不起这些钱啊。”

“这根本就不应该付。”

小桥用力拍打着通知单。

“可办事处的人为什么要这么说呢?”

“根本不知道。”

“会不会出了什么差错?”

“没有差错,公文上写得明明白白。”

小桥递过来的文件上,确实是公文格式,并且注明从新年开始执行。

“是不是因为医疗救助的预算不够了。”

“难道说预算不够就可以这样么?那个人停止输血的话,不就等于是死了吗?”

“是啊,就等于说让他去死啊。”

“那,怎么办才好呢?”

“真不明白那些公务员的做法。”

“您再去问问如何?”

“我也想问问,可是现在是正月啊。”

“哎呀,正在休假呢。”

伦子再次想起了今天是元旦。

“一直到四号,只能等。”

“那这段时间怎么办?”

“我来负责,就算是自己出钱,也要维持输血。”

小桥挺着胸膛。伦子虽然觉得小桥血气方刚而且纯洁,可内心仍有些不安。

“还是和直江医生商量一下比较好吧。”

“这样也好,可……”

小桥欲言又止,似乎想让伦子去把他叫醒。

“打个电话应该没问题,可能已经起床了吧。”

伦子轻轻低下头,逃也似的走向楼梯。

小桥打过电话后,十分钟后,也就是上午十点,直江就出现在值班室里了。因为已经下班,所以没有穿白大褂,毛衣外套着西装,头发有些零乱,微微打着哈欠,脸色也不太好,一副没睡醒的样子。昨晚十点刚过就去值班室了,怎么还像没睡够似的,大概是夜里没睡吧。

“过年好。”

小桥、亚纪子和中西都给直江拜了年。直江这才剐想起今天是新年,也给他们拜了年。新的一年对直江来讲,可能也没什么不一样吧。

“打扰您休息,真对不起。”小桥马上对直江说。

“没关系,反正马上也要起来的。”

“听说您今天要回北海道。”

“是的。”

直江轻轻伸了个懒腰,从西装口袋中取出了香烟。

“其实是小野幸吉先生的事情,今天上班以后,收到了这样一封信。”

小桥把刚才给伦子看过的信递了过去,直江手里拿着烟,开始读信。他那细长的手指沭浴在清晨的阳光中,白得几近透明。直江读了一遍,翻到背面,见什么也没写,就把眼光转向了信封。

“真是太过分了,这样不就等子是让他去死吗?”

“最近,办事处有没有来人调查这名病人啊?”

“没有,没有这样的事情。”

“谁也设来吗?”

小桥确认似的转身看了看站在身后的亚纪子。

“没有人来。”亚纪子回答道。

“医疗救助的申请书填了吗?”

“是的,每个月都会填写的。”

“在那些文件里,有没有询问治疗效果的文件啊。”

“文件吗?”

“电话也算。”

“要这么说的话,是打电话来问过一次。”

“怎么说的?”

“问这名患者是否能够通过输血治愈。”

“那你是怎么回答的呢?”

“当然,我告诉他这不能治愈。输血虽然会暂时起效,但不是根本的治疗方法。”

“这有没有写进文件里去?”

“一个月前,他们让我在治疗效果栏里详细填写,于是我就这样写了。”

直江弹了弹烟灰,轻轻点了点头。

“原来是这个缘故。”

“因为这个?”

“就是因为你那么写的缘故。”

“可是,我写的在医学上都是正确的啊。那种病,输血仅有暂时效果,最终还是会恶化,这应该没错啊。”

“你没有错,可公务员们也没有错。”

“为什么?”

小桥双手撑在桌子上,身体向前倾着。

“医疗救助禁止长期但没有效果的治疗,特别是昂贵的治疔。”

“这么不负责任这样的话,那个人会死的。停止了输血,那个人一周之内就会死的!”

“是会死的。”

“这样能行吗?”

“虽然不好,可是在道理上是这样的。”

“就算说过那样的话,在医学上我一点也…”

“我知道你没有错。但是要是随便批准没有效果的治疗的话,其他医生就会胡乱进行没有意义的治疗,那样只会浪费预算,办事处也有它的道理。”

“那么,怎么办才好呢?”

和以往一样,激动的小桥脸色苍白,嘴角微微抽动着。亚纪子担心的望着他。

“写些假话就可以了。”

“假话?”

“是的,就说输血十分有效。”

“如果只要写假话就能解决的话,事情就简单了,我现在就去改。”

“不用了,现在已经晚了。”

“为什么?”

“因为上次已经将这件事情报告了,而且你说的也没错。”

“到底怎么办才好呢。”

“没有办法。”

可能是渴了,直江站起身来,到水龙头那儿往杯里灌了些水,喝了下去。而小桥则还是双拳架在桌子上,默默无言。

“我知道了,上野先生的输血费用由我来负担。”

“不要这样做。”

“不,这是我的责任。”

亚纪子似乎是想让小桥冷静下来,从后面拽了拽他的白大褂。

“不这样做,我心里就过意不去。”

“就算是这样,也不过使他的生命延长一两个月,你的心理负担只是稍微有所减轻罢了。”

“没关系,这样就行。”

“不要这么任性。”

突然,直江低低地喊了一声。小桥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直江一眼,马上又低下头。亚纪子和中西都停下了手中的上作,望着两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直江把小野幸吉的病历拿在手里,慢慢打开,从头到尾翻看着,看完之后说:“他妻子是知道他的病已经治不好了的。给他打点滴吧,从今天开始,每天注射混入三管阿多那的百分之五葡萄糖水五百毫升。”

“加阿多那干什么,”

阿多那是红色溶液状的止血剂,一般用于手术后的点滴注射,对上野的病情没有任何效果。

“把它兑入葡萄糖水,看起来就是红色的了。”

“但是,那样的话……”

“看起来像血。”

直江把烟掐灭。

“那么……”

小桥说到一半,看了看直江。直江抱着胳膊望着窗外。

“仅仅做做样子,看起来是在输血是吗?”

“是的。”

“这样的话,简直就是欺诈嘛!这种事情是医生能允许做的吗?”

“不是能不能允许的问题,除了这样再没有其他办法了。”

“可是……”

从侧面看过去,光照下的直江的脸,在小桥看来像是苏醒的冷血动物。

“停止了输血,那个人会死的。”

这件事,即使小桥不说,直江也是十分清楚的。可小桥不说出来,自己就不能冷静下来。

“您是说死了也没有关系吗?”

“就算和以前一样维持输血,再过两三个月也还是要死的。”

“可是,我想,那也没有必要用卑鄙的手段加速死亡吧!”

“卑鄙?”

直江转过身来。

“卑鄙吗?”

“难道不是吗?”

见直江这么望着他,小桥一瞬间又胆怯起来。

“问题不在时间长短,而是在于死亡的结果是否可以被接受。”

“仅仅是添加了止血剂的红色葡萄糖水,就把这说成是输血,怎么能够接受呢?”

“因为你知道,所以不能接受,可是患者和家属是不会知道这事的。”

“但是,那……”

“要让患者认为咱们已经尽力为他治疗了,可还是没法治愈,只要不给患者留下悔恨就可以了。”

直江的意思是死的形式要比生存的时间更重要。对于五十二岁就患有致命疾病的人来讲,生命延长两三个月或者死去都不是问题。更重要的是,尽了全力却没能治愈,这种不留遗憾的死亡形式。小桥明白直江所说的意思,他也有过这样的想法。但是,却不能因此就认可这种方法这样做的话,作为一个医生心中不能释然。

“医生的努力不就是去救助患者,如果不能救他的话,那么就要尽可能地延长他的生命吗?”

“说是这样说,可是并不是所有的事情都是这样的。”

这个小桥也明白,但还是不能接受。

“只要是医生,就要遵守人道主义。”

“人道主义?”

直江翘了翘二郎腿,轻轻笑了。

“你还懂什么是人道主义么?”

“当然知道了,珍惜任何人的生命,用爱心去帮助……”

“那不是怜悯么。”

“不一样的,任何人,只要可以活下去,就要让他活下去。”

“让他活下去吗?”

直江又微微芰了笑。

“随便让人活下去也是人道主义么…”

“这个,虽然有特殊情况,但原则上如此。”

“你这个人真是不灵活啊。”

“啊?”

“只在大学医院上作,脑子就会变得顽固,不灵活啊。”

“是这样的吗?”

大学药房出来的小桥仍旧锲而不舍地问道。

“仅仅记住医学的并不是医生,如果不能同时具有哲学、伦理学以及医师法等修养,那就麻烦了。”

没有读过关于医疗救助的医师法的小桥,听到这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还有,杀人的方法也要。”

“杀人?”

“是的,那就是在没有治疗手段时,要让患者和家属在能够接受的情况下使之死去。”

“医学上没有讲授让人死亡的课程。”

“要是有那样的课程,我已经去当教授了。”

直江将白色的手指贴到自己消瘦的脸颊上。

“可是,那样的话,简直就成了杀手了!”

“是的,医生本来就是杀手,尽量使人接受谁也逃脱不了的死亡,医生就是促成这种结果的职业。”

“那么,那些被医生救助了的人算什么呢?我们现在不正在救助他们吗?”

“正在救助?”

直江看了看小桥。

“我们没有救助他们。之所以得救,是因为他们有获救的力量,医生不过是激发了一下那种生命力而已。”

“就算如此,也不是杀手……”

“不,医生有时也必须成为杀手的。”

“医生的对象不是疾病,而是作为人的患者。”

直江站起身来。

“那我就回去了。”

“上野先生还是……”

“你是他的主治医生,我就不多说了,你想怎么办都没关系。”

“要是按照您的办法去做,跟他本人和陪护怎么说呢?”

“反正,一两天以后病情就会恶化吧。那时,就告诉他们,虽然积极治疗了,但这次看来还是没有可能了。”

“红色液体怎么……”

“和以往一样,早晚两次,恶化以后增加为三至四次,同时也增加用量,那样患者和陪护的妻子就会相信我们是在积极治疗的了。”

“如果这样停止输血后,大概还能维持几天呢?”

“也就五六天吧。”

“您应该是五号回来吧。”

“大概……”

“有您在札幌的联系方法吗?”

“我计划住在G饭店,在札幌是个很大的饭店,所以问一下电话查询台就知道了。”

“明白了。”

小桥回答之后,马上又说道,“请您尽早回来。”

“嗯。”

直江点了点头,在值班室门口转过身来,突然留恋地一一望着大家,从小桥到亚纪子,以及中西,然后转过身,背影逐渐消失在走廊上。

元旦的机场毕竟还是人少,平时忙碌嘈杂的机场大厅今天也显得空荡荡的。要是以前,元旦的火车肯定挤满了旧家省亲的旅客,可是最近工作到大年三十的人已经很少,远行的人在岁末就已经动身,因此显得不太拥挤。即便如此,还是可以看到回家省亲模样的人,虽不是特别拥挤,但元旦出行的人还是络绎不绝。全玻璃制成的机场大厅人口处,左右都装饰了高耸的门松。服务窗口前,梳着日本发型、穿着长袖和服的少女正在接待旅客,服务窗口里面以及商店里都装饰着供糕和桔子。外面阳光虽然很好,但风刮得很玲,从车上下来的人中穿和服的也格外显眼。伦子站在国内出发入口的右首处,隔着透明玻璃注视着外面。

起飞时间是下午三点十分,和直江约好了起飞前三十分钟在大厅汇合,大厅中央的壁钟显示时间为两点四十分。已经到了约定时间,可直江还没有出现,可能是一个人,旅行准备需要花费时间吧?“我来帮你吧。”中午前,伦子给直江打了个电话,可直江说:“你不用来了。”既然那么说了,也不好勉强,就作罢了。早知道还不如先去公寓,再和他一起来机场更放心,伦子后悔一个人来机场了。已经四十五分了,登机手续起飞前二十分钟停办。伦子将自己的手表和壁钟对了一下,不快不慢正好。五十分了,伦子开始不安起来,便往人口处止去。高速公路今天也很空,即便是从涉谷那边过来,只要提前一小时出发肯定来得及。

广播喇叭里播着“十五点十分起飞前往札幌去的旅客已经开始请您登机了”,伦子再次回头看了看壁钟,已经过了五十了,然后又回过头来注视着人了。正在这时,驶来一辆崭新的出租车,从里边走出来一位身披炭灰色大衣的男子。是直江。不错就是他。

伦子尽量忍着终于等到人后的喜悦,一直等着直江付了车费,下了出租车,走进转门。在进入大厅时,直江环视了一下四周,径直朝服务窗口走去。伦子从斜后方蹦了出来。

“你迟到了。”

“啊,你已经到啦。”

直江低头看着穿着藏青色外套、拎着白色旅行提包的伦子。

“我正担心你是否能赶得上呢。”

“要出门时来了个电话。”

两人于是朝专受理札幌航线的窗口走去,办理了登机手续。飞机靠窗的连着的两张座位已经卖完了,直江于是要了中间和过道的连着的两张座位。机场登机桥和服打扮的服务人员也很显眼,第一次坐飞机的伦子感觉自己好像受到了她们的注视,边走边有些紧张。直江乘过好多次飞机,可能已经习惯了,对登机桥那边瞧都没瞧,竖起大衣领子快步走进了机内。

起飞时间过了十分钟飞机才起飞,伦子有些好奇又有些害羞,从中间座位探过身望着窗外。靠窗的是年近六旬的男子,为了让她更易于看窗外,将身子让开了。随着飞机的起飞,东京的街道在脚下扩展开来,不一会儿飞机作了个很大的倾斜,掉转机头向北飞去。

“禁烟”符号一消失,空中小姐就通知大家:“请松开安全带放松一下。”

刚才眼前还全是东京的街道,现在已经远去,代之的是田野和低山,道路也好,密密麻麻的小箱子似的房屋也好,对伦子来说都很新鲜。刚才还在抽烟的直江抽完烟,将头靠在座位上。

“小桥医生找过你……”

“嗯……”

“什么事?”

“不,没什么。”

直江兴味索然地说完后就合上了眼睛。飞机已经转为水平飞行,只有低沉的发动机声音在机内回荡。“左首是猪苗代湖。”听到广播后,伦子又朝窗外望去,山谷中出现了一个倒扣的盆状圆湖,田野、山脉和湖泊都呈现在元旦的阳光下。太阳已经西沉,阳光从飞机尾部斜射到窗户上,稳定的发动机声音令人发困,直江好像已经睡着了,左边靠窗的那位也已经合上了眼睛。三个人中只有伦子没睡。不久,空中小姐通知大家右首可以看到松岛湾。从伦子这一侧只能看到陆地,山势越来越险峻,前方山体泛着白色,是雪。飞机正往北飞行。

伦子偷眼看了一眼身旁的直江,在他紧闭的双眼下方是匀称的鼻梁,白白的、冷飕飕的,就好像刚才看到的被白雪覆盖的山体那样荒凉。

突然,伦子产生了自己正和直江一起往北逃遁的错觉,和直江一起消失在荒无人烟的北方的雪中,这种想法不停地缓缓驱使着伦子飞向漫无边际的远方。不久,在雪山的尽头出现了津轻海峡,大海在斜阳下显得昏暗苍白。或许是逐渐远去的半岛上的香山显得有些恐怖吧,伦子想起了在照片上夺人心魄的群山的模样。

又过了十几分钟,随着“十分钟后飞机将在千岁机场着陆”的广播,飞机开始向右盘旋,降低高度,一穿过云海便看到了苍白的大海。前方,翻滚着白色波浪的海岸线越来越近,海面刚一消失,白雪覆盖的针叶林带突然展现在眼前。北海道到了。好像看到窗外的一切似的,这时直江睁开了眼睛。

“已经到了吧。”

直江也透过窗户往下看着,横贯白色原野的一条黑色道路在上快闪过,树和路都里一直线。原本晴朗的天空到津轻以后开始转阴,飞过海峡后阴暗得更厉害,遮住了冬日的太阳。

“好像很冷咧。”

飞机仍在降低高度,每下降一点,白色的原野就越近,可以看见道路和民房了,飞机向左盘旋,机首刚一转过来就进入了着陆姿态,雪中的机场跑道越来越近,当稀疏的树林跟视线高度一致时,感到有轻微的震动,突然减速产生的强风吹打着襟翼。当右侧看到机场大楼时,飞机停住了。

“到了。”

直江起先站起身,去取放在座位上方柜子里的大衣,取下自己的后,又将伦子的取下交给她。

“最好将领子竖起来。”

“嗯。”

刚一出到舷梯,寒风就猛烈地向伦子脸颊刮来。机场大楼在原野中耸立着,电子显示屏上显示着温度为零下五度,风速为每秒三米。

“路滑,小心。”

“知道了。”

走在前面的人个个都缩着脖子走下舷梯,一下舷梯,为了躲避寒风,伦子缩着身子跟在直江身后。两人到达札幌的G宾馆时已经过了五点,宾馆夹在站前大道和道厅中间,外观和内部都是素雅的茶色,很是协调统一。

“双人间的话还有……”

“行。”

直江在住宿登记卡上写下了自己的姓名,又在旁边写下伦子的姓名。房间在六层,隔着积满雪的道路可以看到对面的大楼,可能是由于正月,大楼里灯很少,车灯照射着路两旁的雪墙。

“那是白杨吗?”

伦子指着可以透过窗户看到的大楼左首的树林。

“是的。”

突兀的树木好像要刺破昏暗的天空。

“累了吧。”

“不累。”

伦子昨晚值班后一直作旅行前的准备,基本没睡,可是或许是和直江两个人在一起的缘故,也或许是来到不曾到过的地方旅行兴奋的缘故,觉得不太疲劳。

“洗完澡再去吃饭吧。”

“你不去你母亲那儿不好吧?”

“回头再去。”

伦子接过直江的大衣,将它和自己的大衣一起挂到衣架上,然后走进洗澡间,放开了洗澡水。水放满后,伦子从里面出来,发现直江正看着房间配送的晚报。

“你先洗吧。”

“嗯。”

直江放下报纸,开始脱裤子,脱完衬衣后他说:“你不也一起洗吗?”

“我…”

“一起洗吧!”

“可是…”

“来吧。”

伦子跟着直江进了洗澡间。

两人洗完澡,来到宾馆四楼和式食堂的乡土料理厅吃饭时已经过了七点。或许是元旦晚上的缘故吧,大厅和食堂都很冷清,为数不多的客人几乎都是全家一起过正月的家庭,两个人的很少。街道和宾馆都一片寂静。螃蟹也好,虾也好,鲍鱼也好,北海道料理对伦子来说都很好奇和新鲜。被劝着兑水喝了两杯酒,感觉略有醉意时,伦子和直江一起返回了房间。

“你不回家不好吧?”

伦子一边拉上房间的窗帘一边说。

“我去去就回来……”

直江仰面躺在靠近门口的床上,突然好像想起什么似的坐了起来,“能给我打针吗?”

直江离开床,从行李台上的包里取出了注射盒。

“就这个。”

从盒子里取出来的是小小的白色安瓿。

“这是?”

“麻醉药。”

直江解开领带,挽起了衬衣袖子。

“为什么要注射这个?”

“你已经知道了吧。”

“……”

“有些疼。”

“啊……”

“疼。”

伦子手里拿着安瓿,低头看着坐在床上的直江。

“你身体有哪儿不舒服呀?”

“有。”

“哪儿?”

“你不用担心,给我打吧。”

直江将有注射针眼的、骨瘦如柴的手腕伸到伦子面前。

夜晚,直江开始纵情地淫乱起来,他要求伦子做出各种体位,一边盯着伦子看,自己也渐渐进入状态。伦子全身通红,在直江的引导下摆出羞于说出口的姿势,忍受着,不,从中途开始,反倒是伦子更为主动和**。或许是由于出来旅行后那种解放了的感觉,或许是由于有在雪夜做爱这一奇妙的想法,伦子细嫩白皙的胴体在不停地抽搐、抖动着,仿佛已经不是伦子自己,而是另外一个伦子在渴望着、纵情着。

而直江也一样,硬要伦子摆出令她害羞的姿势,将脸埋到她那个部位。直江现在的样子,全然没有了白天在医院看到的那种孤傲的表情,只是一味地掸去黑暗,猛烈地**开来。

一会儿折磨对方,一会儿被对方折磨,中间已经不知道谁是虐待者,谁是被虐者了。所有这一切既像是自私的,也像是情爱的,伴随着这种难以名状的喜悦,高潮来临了,不久就在高潮到来的那一刻,两个人同时精疲力尽了。

头发蓬乱的伦子额头微微渗出的汗珠,在枕边台灯的灯光下微弱地闪着光,再也没有任何运动的物体了,只有低低的空调声亢斥着整个房间。房间里,两具裸体就像是停止鱼鳍运动的深海鱼一样,悄无声息,静止在那儿。也不知过了多少分钟,伦子忽然感觉身体失去了依靠,睁开了眼睛。由于疯狂的情事和麻醉药的作用,直江仍然声息全无地睡着。

伦子慢慢地抽出压在直江腰下的手,穿上了宾馆的睡衣。已经十一点了,虽然还不算深夜,但宾馆却静谧无声。伦子站到窗边,拉开了窗帘。雪在黑夜中不停地下着,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下的,刚才吃完晚饭回来时还是晴着的。这么看来,可能是在刚开始淫乱的时候下起雪来的。伦子用右手食指摸了一下玻璃,冰凉的感觉对于激情燃烧后的身体来说很是舒服。

从夜空飘落的雪花在外面灯光能够照射到的地方狂乱地飞舞着,其他的则径向黑暗落去。元旦的夜晚静悄悄,没有任何活物,偶尔有汽车开往宾馆正门处,不久又从前面不远处左首出现,随后消失在雪道中。

晚上,直江最终还是没有回家,虽然问过他不回家行不行,可直江更感兴趣的是央求她打麻醉药,随即就开始情事。真对不住她母亲啊。伦子瞬间产生了这一想法,但自己立刻又沉浸在令人眼花缭乱的喜悦中。

又一辆汽车驶过,可能是因为在雪地上行驶,没有一点声响,从上往下看就好像是看着无声的世界。没有风,雪不太大,就像走夜路的男人那样慢慢地、静静地下着。即便如此,如果一直下到明天早上,雪量也相当可观。伦子看着入夜后雪中夜深人静的街道,最后拉上窗帘,又再次一个人泡进了浴缸。

第二天早晨,伦子起床时看了看枕边的表,已经过了七点。直江还在睡。虽然只有沙发前的台灯发出微弱的亮光,但伦子还是醒了,固定每天早上都是七点起床,然后准备上班。这一习惯出来旅行时也没有改过来。为了不吵醒直江,伦子轻轻地从被窝里出来,透过窗帘的缝隙往外看。正面的大楼被朝阳映得鲜红,楼下是一片银白色世界。

昨晚仅能看到黑影的道厅的庭院中,白杨和御冬用的三角形松树席子上也全都积满了雪;新下的雪可能有二三十厘米厚。

可能在睡觉时除雪车就已经来过,道路已经开阔了许多,有车辆通过。早晨出门的人嘴里往外哈着自气快步走着,车辆和行人的信号灯上也积满了雪。眺望雪后的街道,伦子一点也不觉得厌倦。这一天直江起床已经十点了。虽然药力早已消失,但他仍旧脸色苍白,眼圈发黑。

“今天你要再不回家可不行啦。”

十一点,伦子边端着房间免费早餐边说。

“嗯…”

直江边看报纸边答应着,到底回不回家,伦子还是心存疑虑。用完早餐,洗完澡后,直江边穿衣服边说:“我回家一趟。”

“今晚你不在家睡不太好吧?”

“我回来。”

“你好不容易大过年的回趟家,最好还是住在家里吧。你母亲恐怕也盼着吧。”

“我,你就不用操心了,今天是二号,商店也开门,可以充分消磨时间。”

“傍晚前回来。”

“你真怪。”

他这个人话一旦说出口就再也听不进别人的话了,伦子也就没再作过多争辩。

说好傍晚前回来,直江果然五点刚过就回来了。伦子刚上街买了手套、短靴回来。

“你母亲还好吧。”

“嗯。”

“她劝你在家里住了吧。”

“我说下次再住。”

“好像是我在拖你后腿,真不好。”

直江也不回答,脱下了西装。

“明天去支笏湖吧。”

“支笏湖?”

“从这儿坐车一个半小时,很有北国情调的一个湖。”

“可现在是冬天啊,冬天湖面上冻再加上下雪,什么都看不见吧?”

“不,那儿不结冰。”

“住那儿吗?”

“肯定有大的宾馆。”

“去也行,可是……”

虽说对直江母亲不太好,伦子也想看看被树林围着的冬天的湖泊。

这天好像等不及到晚上似的,开始下起雪来了,可能是稍稍暖和了一些缘故,下的是鹅毛大雪。伦子和直江一起冒雪上街了。

“还是下雪天暖和啊。”

和直江说的一样,在东京穿的衣服外面套上外套就可以了。

第一天开业,白天一度热闹的街道一到晚上也早早的关了店门,很多地方黑着灯。在薄野娱乐街,年轻人常去的小吃店也只是零零星星地开着几家,其余的都关着门,或装饰着门松,或贴着祝贺新年的条幅,街道还没有恢复平口的喧嚣。两人在一家开着的寿司店吃了晚饭,那儿顾客也很少,三个厨师在无所事事地看着电视。

吃完饭,来到外面,雪比来的时候下得更大了。

“咱们走着回去吧。”

“到宾馆可得十分钟。”

“没事。”

伦子仰起头,任雪飘落到脸上,无数的雪花落到脸颊上,一会儿就化成了水滴。前后左右都飘着雪,只要隔开四五米远,前面的人就会被纷纷扬扬飘落的大雪遮住,仅能看到黑乎乎的轮廓。往南过了一条街,来到大道上,几乎已经看不到商店的灯光,只有汽车车灯的灯光在雪中划过,拉下了卷式铁叶门的建筑物和道路两旁的大树偶尔从雪中探出巨大的黝黑身影。

伦子悄悄地靠近直江,将右手伸进直江的外套口袋里。直江和伦子两个人的空间完全被雪墙所包围,雪不停地下着,只剩下两个人的身影。街道也好,山川也好,就连昨天下飞机后离开的荒凉的机场,现在也肯定都被大雪封住了。

“下这么大,明天还能去湖边吗?”

“没问题。”

直江紧握了一下伦子伸进自己外套里的手。

“是吗?”

伦子现在什么都听直江的。

雪中出现了亮光处,从远处看,好像只有那儿才有生命的迹象,走到近前一看,才知道那是宾馆的入口处。两人在转门前吧嗒吧嗒地拍打完头上和肩上的积雪后进了宾馆,乘上电梯时,没拍掉的雪花已经都化成了水滴。

“累坏了吧。”

“不累。”

“去酒店怎么样?”

“行。”

伦子虽然点了头,可觉得这就够了,在雪天的夜晚,能和直江两个人共处一室就已经很满足了,直江仰面躺在床上,好像已经察觉到伦子不太愿意似的。

“睡觉吧。”

在直江的提醒下,伦子第一次想起了白天欲说又止的话。可那也就是一瞬间的事,随着被直江用胳膊紧紧抱住,那事又忘到一边去了。

第二天,两人十一点离开房间。在四楼餐厅吃完午饭,顺便逛了下商店,两点多到街上打了辆出租车。昨晚的大雪使道路左右雪墙的高度又增加了许多,新下的雪反射着阳光,很是耀眼。汽车离开千岁,直奔支笏湖。

伦子惊讶子道路竟然跟她昨晚梦见的一模一样,呈一条直线,被无垠的雪墙包围着,道路两旁的落叶松林深处耸立着绿绿的针叶林。在一切都已枯萎的银色世界里,这种绿色对伦子来说显得不可思议。宾馆位于较高的山丘上,俯视可以看到湖畔。从房间隔着已经落叶的枫树和白桦等构成的树林向下,可以远远望见冬季的湖泊。

女服务员取来白桦树皮和柴火点燃了火炉,火炉立刻发出忽忽的声响熊熊燃烧起来。

“太阳快落山了。”

“能下到湖边吗。”

直江询问道。

“从右首的山坡走可以到。”

女服务员一边回答一边夹添了些柴火。

从只能勉强通过一辆牟的雩道下来,往左一拐就到了湖边。透过宾馆的窗户看起来风平浪静、白苍苍的湖泊,走到跟前一看,却荡着一层层冷飕飕的细浪。

由于是破火山口湖,四周全是山,峭直的、白雪皑皑的山体上,星星点点地点缀着绿色针叶林。

“那边是樽前山,这边是风不死岳,”

风不停地刮着。顺着直江手指的方向望去,左首是正往冬季的天空喷着淡淡烟雾的樽前山,在它的对面,峭立着怪石峥嵘的风不死岳。正面的山峰离湖很远,在它上空西斜的太阳染红了下面的群山。刚下坡是一家很小的日式旅馆,在离它二十米开外处有一个码头,两人站立的地方就在通往码头的雪中小路的尽头。可能白天也有人来码头,脚印到这儿就不见了。

“一个人也没有。”

风从湖面上刮来,站在那儿欣赏湖面景色的只有直江和伦子两个人。没有丝毫声音,也没有任何活物,在一片死寂中惟有寒风吹打着脸颊。

“太静了。”

伦子忽然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似的,也不知到底是什么声音,或许是寂静中发出的声音吧。

“这个湖很深,刮起风浪来非常恐怖。”

“很冷吧。”

“迄今已有很多人在这儿丧命,还没有一具尸体浮了来过。”

“为什么?”

“因为火山喷发后岩浆涌人湖底时,树也一齐被埋在了湖底。”

“这么说湖底长着好多树了。”

“尸体一旦沉下去就会被树枝缠住,根本浮不上来。”

“一具也浮不上?”

“是啊。”

伦子望着眼前白茫茫的湖面。岸边的雪檐倒影在眼前波光粼粼的湖面,在这寂静的湖面底下隐藏着恐怖狰狞的面容,在这寂静中隐藏着不知多少具尸体。

“真恐怖!”

伦子从湖面移开视线,不情愿地将脸靠到直江的胸口。再看下去的话,担心会发生什么意外。

“咱们回去吧。”

直江虽然点头答应了,可目光还是注视着湖面。突然,身后一片嘈杂。回头一看,一大群乌鸦从背后树林朝风不死岳方向飞去,有好几百只,黑玉压的鸦群逐渐变小,最后缩成一个黑点,消失在被夕阳染红的雪山尽头。这时,两人对视了一下,终于开始踏着雪道往回返。

等到洗完澡用完晚餐,外面已经完全暗了,即便打开窗帘往下看,也只能看到庭院中白茫茫的积雪,再往远处只是漆黑一片,根本看不见湖泊。

“怎么了,不再喝点了?”

“我已经脸红了吧。”

伦子双手揉了揉脸颊,接着又给直江的空酒杯里斟满了酒。

“明天你回去吧。”

“好吧。”

“明天我要回家。”

“是啊……”

两人并没有约好一直呆在北海道,只是听凭直江安排,一直到现在。她知道明天直江必须回家了。

“我明天回出。”

“明天是四号,离上班还有三天时间,你还是先回去好好休息下。”

“好的。”

“好下不容易正月放假,把你带到这种地方来,真不好意思;”

“不,我很愉快啊。”

“令人难忘吧?”

“当然啦。”

直江直盯盯地瞅着伦子,也不知为什么,他的眼神充满无限温情。伦子好像在哪儿见过这种眼神,但一下子又想不起来。

“你几时回去?”

“可能晚一两天吧。”

“我在这儿给你添麻烦了,这下你可以好好陪陪你母亲了。”

直江一连干了两杯,接着一边独自斟酒一边说:“你有什么话要说吗?”

“我?”

“是啊。”

“可是……”

伦子觉得有些奇怪,明明两三天以后就能见面。

“有的话,还是说了为好。”

伦子经他一催,想起了昨晚想说又没说的话。

“我只有件事想跟你说。”

伦子重新坐直了身子,眼睛看着下面。

“我……没来那个。”

“哦?”

“……”

“你怀孕啦。”

伦子点了点头。直江盯着酒杯看了会儿,不久又举起酒杯。

“打掉也行。”

对方什么也没有说,可伦子却先发话了,只要能怀孕就是够了,伦子一开始就没作过多的奢望。

“你不打算生吗?”

“那……”

伦子刚一开口,却又说不下去了。

“我和谁都不想结婚,当然也包括你,可是你要替我生孩子的话,我会尽我所能的。”

“那,我就生吧。”

“我也是这么想的。”

“是真的吧。”

伦子微微颤动着身子,闭上了眼睛,没有伤心,可却从眼眶中渗出了眼泪。

“你怎么了?”

直江走到伦子身旁,抱住了她那颤抖的身子。

“没有必要哭吧。”

“我是高兴的。”

直江用他细长的手指一根一根梳理着伦子的秀发。一会儿,伦子抬起了被泪水浸湿的脸。

“除此之外,我还有一个请求。”

“什么?”

“你不要再打麻醉药了,好像护士长和院长都开始有所察觉了。”

“是那事儿啊。”

直江微微的笑了笑。

“我不再打了。”

“真的?”

“是的。”

直江一边笑着边望着昏暗的窗外。

正月的头三天,梶太郎老老实实地呆在家里。不过要说起老实,和一个人乖乖地呆在家里情形却有所不同。因为医师会成员、市议会有关人士以及医院的员工都要相继上梶太郎家来拜访,每次都要喝酒和聊天。总之,这三天除了每年元旦必去的明治神官参拜以及给市议会和医师会的权威人士拜年之外,一直在家里度过。

过完年,梶太郎第一次自由外出是在第四天的下午,午饭后,跟律子夫人说了声去医院看看,就出门了。医院从四号起恢复就诊,上班的只是年末先休假的一半医务人员,从七号起才全部上班。

梶太郎先去医院,看到正月临时出院的病人又都回到病房后,匆匆忙忙离开了医院。

“您回家吗?”

司机这么一问,梶太郎便装模作样地想了一会儿。

“麻烦去一下那儿吧。”

“好的。”

就这样,两人就心照不宣了,目的地是真弓所在的惠比寿公寓。

沿山手大道往南,在与驹泽大道的交叉口往左拐,再从惠比寿高架铁桥前往右拐,爬上坡就是真弓的寓所。

“辛苦了。”

和往常一样,梶太郎边下车边往司机野村手里塞了一千日元。要这样的话,还不如打的便宜,其实那一千日元里含有对律子夫人的钳口费。

“就定在五点吧。”

梶太郎看了看手表,说定了会面时间。

最近,自从三树子有反抗以来,和真弓之间的关系变得及其危险。真弓在银座的店五号开始营业,可顾客也好,女招待也好,要过了七号才真正开始露面:真弓从年末到正月去了住在直川的母亲那儿,直到三号中午才回到惠比寿公寓,母亲那儿偶尔去去还行,呆上两三天就立刻觉得郁闷无聊了。

“真想你啊,干爹。”

梶太郎刚进屋,真弓就突然跳了上来。

“真的吗?”

“说什么呀,都让你歇了十几天了,赶紧脱衣服。”

梶太郎表面上装作被主动的真弓弄得不知所措的样子,其实心里早就想脱衣服了。

从年末到正月,空了将近十天,真弓的体内早巳燃烧起来,梶太郎也一样。真弓有一种征得许可后离开母亲重新回到自由天地的解放感,梶太郎也有一种好容易背着律子夫人偷偷跑出来的刺激感。虽然最近梶太郎有些不随心,或许由于精神紧张的缘故吧,干得挺顺畅,过了不到个小时,两人就像被捞上海滩的海带一样,精疲力尽地横躺在床上。

不过,真弓毕竟还是年轻,比梶太郎先恢复精神。她起身穿上长袍,喝了杯水,又回到梶太郎身边。

“干爹、干爹,起来嘛。”

原本一直鼾声如雷的梶太郎一下子停止了打鼾,闭着眼睛点了点头。

“不要老是睡嘛,太没意思了。”

梶太郎被她捏着鼻子来回摇了几下后,没办法也只好爬起来。从元旦开始的大晴天今天也依然灿烂,阳台上,午后的太刚非常耀眼。

“想起来了,有件事情必须问你。”

梶太郎盘腿坐在沙发上,手里兜着烟。

“你见过我女儿三树子吧?”

“噢,是那事儿啊。”

“除了那事儿还能有什么事儿,你到底为什么要和她见面?”

“三树子,她没跟你说?”

真弓若无其事地将桌上的巧克力抛进嘴里。

“跟干爹您可没关系啊。”

“我女儿和你见面怎么会跟我没关系呢?那天,她突然跟我说了,吓了我一跳。”

“律子夫人也知道了?”

“不,好在就我和女儿两个人,不过确实非常吃惊。”

“那她到底跟你说了些什么?”

真弓饶有兴趣地伸着小下巴。梶太郎衔着烟,叫直弓点完烟后,说道:“一提起相亲,她就逃避,说无论如何也不想结婚,大年三十我把她叫到房间问她为什么,可她只是一声不吭,什么也不说。”

“她有权保持沉默啊。”

“小小年纪你到底想干什么?我这么一训斥她,她却突然反过来问我,那爸爸你和真弓搞在起又是为什么?”

“真痛快!”

“不跟你开玩笑。我大吃一惊,无言以对,于是我也就不好再多追究了。”

真弓一边笑着,一边光着脚吧嗒吧嗒跺着地板。

“到底你们是为了什么见面的?”

“为了直江医生呀。”

“你说什么?”

梶太郎将盘着的腿从沙发上放了下来。

“你说直江医生怎么了?”

“干爹您要是不知道我就告诉你吧。三树子喜欢上直江医生啦。”

“三树子她……”

“干爹您真木讷。之前,我曾警告过你,他们两人关系有些不一般啊。”

“可是,你想想,那医生年龄要比三树子大一轮还多呢。”

“年龄差别可不是问题,我们就是喜欢那种年龄的男人。”

“你也喜欢啊。”

“或许吧。”

真弓用手接过梶太郎的烟头,咝地吸了一口,往外吐着烟。

“行了,总之你告诉我你是怎么知道三树子喜欢直江医生的。”

“是她亲口跟我说的呀。”

“可三树子不认识你呀。”

“她知道咱俩的关系。”

“她来过这儿吗?”

“不,这儿她虽然没来过,你想听吗?”

“不管什么,赶紧告诉我。”

“那,你能给我买那个吗?”

“什么?”

“我想要丝绸连衣裙。”

“知道了,你先说吧。”

梶太郎有点自暴自弃似的,重新点了根烟,一口接一口地吸着。真弓恶作剧似的盯着眼前的梶太郎,“我亲眼看见直江医生和三树子走在一起,非常合适的一对,简直是一对恋人。”

“……”

“于是…不知为什么我凭直觉知道她就是爸爸您的女儿。不过她不像爸爸您,而像律子夫人,真是招人喜欢呀。接下来又从我弟弟那儿解到了大致的情况,然后就半恶作剧似地打电话问直江和他走在一起的是不是院长的千金,结果那医生立马就交待了。”

为了尽量不使说的一切对自己不利,真弓改换了很多说法。

“这样看来,她或许时常出入直江医生的寓所。”

“真的吗?”

“我可不骗你。弟弟说在护士中间也有这样的传言。”

“可是直江医生和志村伦子之间……”

“直江医生有两个以上女人也不奇怪吧,干爹您不也是这样。”

“废话少说。”

梶太郎慌忙制止她。

“你说的总不太令人相信。”

“您要不信就算了。可直江医生真不愧是个好手,听说和住院的花城纯子之间也有一腿。”

“不会吧。”

“真的。不行啊,干爹您这么木讷。”

所有这一切对梶太郎来说都是第一次听说。

“总之,因为三树子喜欢直江医生,她对给她介绍别的对象自然就默不作声了。”

“这没错吧。”

“三树子亲口说的,绝对没错。”

“行了,要是真那样,两人已经发展到什么程度了呢。”

“嗯,可能还不会怀孕吧。”

“你不要胡说。”

眼睛生来就小的梶太郎将眼睛瞪得不能再大了。

“三树子有不回家的时候吧,那时或许就……”

“你是说住在直江医生那儿?”

“或许吧。”

“三树子有这么说吗?”

“虽然没这么说,不知为什么,我凭女人的直觉……”

梶太郎大吃一惊。越看他慌张的样子,真弓越是高兴。

“那种感觉,总让人觉得关系不一般。”

“真不像话。”

“信不信由你。”

梶太郎嘴上虽然否认,但被充满自信的真弓把话这么一撂,心里还是不踏实。

“真弄不懂你们这些女人说的话。”

梶太郎又着双臂陷入了沉思。当真弓煮开水,冲上咖啡后,她好像又想起了什么似的说:“可要是伦子这样的护士都成了直江的女人的话,大家又会议论纷纷了。”

“那种事情我从妻子那儿可一点儿都没听说过呀。”

梶太郎小声哼道。

“做父母的,根本就不知道孩子们真正的想法。”

“知道也好,不知道也好,她本人不说,我不可能知道吧。”

“可是,她不说,莫不是因为干爹您家里总让人感觉有一种不便说的家庭氛围的缘故吧。”

“要喜欢,实话实说不就得了。”

“你现在虽然这么说,但真要说实话,我想干爹您肯定会训斥她的。”

“我决不会那么做,直江医生是个好医生。”

“是吗?”真弓缩了缩脖子,“既然好容易这样了,你干脆就撮合他和三树子好了。虽然有志村,只要爸爸您出头,总会有办法的吧。”

“也不能那样做。”

“可是,干爹您那可爱的女儿可是爱得死去活来的哟。”

“我得回家亲自问问她本人。”

“我说的这些可不敢告诉她呀。你要这么一说,三树子恨我,我可受不了。”

“三树子才不会干那种蠢事呢。”

“干爹您也是个糊涂父亲。行啊,要是三树子没有那种想法的话,我就替她去结婚。”

“你要和谁……”

“当然是和直江医生啦。”

“你真混。”

说完后,梶太郎愕然地发笑着。

“那医生他知道你是我的女人,你这是不可能的。”

“噢,那没关系,虽然知道咱俩的事可他还是暗示过我。”

“玩笑也不要这么乱开。”

“噢,你不信啊。那医生,只要是个女的,谁都愿意。”梶太郎还在笑个不停,“说不定对夫人也感兴趣呢。”

“夫人?”

“干爹您的夫人呀,律子夫人。”

“别再说了。”

这次梶太郎真的生气了,脸涨得通红,瞪着真弓。可真弓却满不在乎。

“噢,我好心好意提醒你,恐怕再没自比这更让你生气的了吧。直江医生受欢迎,即便是您夫人对她有好感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呀。”

真弓光给自己的咖啡里加了块糖,用勺子搅了搅。生气归生气,梶太郎突然想起了他夫人。最近妻子只要一提到直江就突然变得非常热心,两眼放光地喋喋不休起来“总之,那医生怪怪的。”

喝完一杯咖啡后,真弓重新点了根烟。

“他拍了好多自己骨骼的照片吧。”

“骨骼?”

“噢,干爹您连这都不知道呀。据说他每个月必定要拍两三次自己骨骼的照片。”

“拍了做啥用。”

“说是用于研究,光拍自己骨骼作调查,到底想干什么呀。”

对梶太郎来说,又是新鲜事儿。

“这是从谁那儿听说的?”

“我弟弟说的。”

要是从作为X光技师的真弓弟弟那儿听说的话,就连梶太郎也不得不信了。

“我第一次听说。”

“那医生,你不觉得有点怪?又是诱骗女人,又是注射奇怪的药水。”

“奇怪的…”

梶太郎嘟哝着,立刻想起了半个月前护士长曾经跟自己说过直江医生滥开麻醉药。

“你是否亲眼见过他用那些奇怪的药水?”

“没,没见过。我以前去医院清他看过脚你知道吧。那时,我看他眼皮发沉,就觉得有点奇怪。”

即便到这时,真弓也是尽量改换说法,以免使自己不利,但事实大致差不多。

“是白天吗……”

“是的,我去的时候是白天。”

护士长是这么跟自己汇报的:我想直江医生是决不会使用麻醉药的。说不定直江真的使用麻醉药,不管怎样,要真那样的话,光凭触犯法律这一点,也不能放任不管。

“听说他是辞了大学的工作来的,为什么会到干爹您这种医院来呢,”

“你也用不着说‘干爹您这种医院’吧。”

“可是,他都当上大学讲师了呀,我想他肯定能找个更大、更好的医院。”

对此梶太郎也多少有些疑问,尤其是这样的事情通过真弓之口说出来。他不由得担心起来。

“为什么不好好调查一下?”

“可是,他在大学呆过,又是相当不错的医生,这是毫无疑问的事实。”

“不是这事儿,是他辞职的原因。”

“是通过医师会理事饭琢医生介绍来的。”

“那去问问那位医生就行了。”

“只要他好好干工作,跟他辞去大学工作的原因没有关系。他是位很不错的医生。”

梶太郎说起来虽然满怀自信,可仍然认为或许还是按真弓说的那样问一下为好。

正月七号是星期一。伦子隔了一段时间才来到医院,从早晨值班结束到现在正好一周了。无论是早休的人还是晚休的人今天都到齐了,于是院长在早晨召集全体人员致新年贺辞,没什么特别的内容,不过是在新的一年里大家要同心协力、不能松懈之类的话。

伦子听了这些话也没怎么在意,只是最后一句“大家不要有所松懈”,使她想起了直江。从七号开始所有人都要上班了,但直江没有来。刚放完长假,从早晨开始患者就非常多。院长的话一结束,大家准备各就各位时,门诊部已经有将近十个患者在那儿等着了。

“直江医生是怎么了?”护士长来到办公室时说了这么一句,不是特意问某个人,但在伦子听来好像就是说给她听的。

“门诊部现在乱作一团,小桥医生又在病房里脱不开身,这可怎么办呢?”

护士长说的没错,小桥从昨晚开始一直看护着上野幸吉,现在听完护士长的训话,马上又被护士叫到病房里去了。

小桥按照直江说的那样,从第三天开始,停止给上野输血,转而给他打葡萄糖和阿多那混合而成的红色点滴。当然这只是权宜之计,而对遏止病情起不到真正的作用,意料之中的是,幸吉从当晚开始发烧,到了第四天、第五天更严重了,从第六天开始,除了像往日一样高烧三十八度以外,皮肤开始出现了黄斑。输血没能补充红血球,开始出现黄疽病的症状。从第六天夜里开始,高烧达三十九度,脸因高烧而发红,并持续着微弱的呼吸。正如直江所言,在停止输血的第四、五天左右估计就不行了,上野的生命危在旦夕。

“试着给直江医生打个电话吧。”

伦子又觉得像是说给自己听似的。在离开札幌的时候,直江对伦子说可能会晚来一两天,据此判断,大概七八号左右会回来吧。

关于休假的事,直江是否跟医院联络了呢?不过看样子似乎谁都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跟着去的缘故,直江才迟到的呢?伦子认为直江没有回来是自己的责任。

护士长离开办公室,但马上又返了回来,对伦子说:“直江医生说假期要去北海道,是吧?”

“听说是的。”

“给他公寓打电话,好像不在。”

“可能是还没从北海道回来吧。”

“可是他应该知道今天开始要上班了。”

从四号回来之后,五六号的时候伦子一直在给直江打电话,今天早上也试着打了一回,但还不在。因此听说直江没有回来并不吃惊,但仍不免有些担心。

“可能坐今天的早班飞机,直接从羽田机场来这儿吧。”

“如果是休假的话,应该会打来电话的吧。”

“再不早点回来,可真难办了。”

已经过了十点了。门诊部打来内线电话催促说“医生还没过来吗?”小桥正在查房,而且从上野那里也脱不开身。伴随着慌乱的脚步声,护士川合手里拿着氧气瓶跑了进来。

“上野怎么样了?”

“现在在发抖。”

“危险啊。”

护士长只是抱着胳膊看着手表,伦子在一旁像受了责怪似的,局促不安地看着注射管。

那天,小桥来到门诊时已经过了十点半了。有些患者由于等得太久而满腹牢骚地离开了,但剩下的患者也有将近三十人。

小桥一言不发地给患者看病,没有对直江的缺席表示不满,只是默默地给患者看病,但他的沉默不语反倒表现出了他的不满与气愤。

在病房里一直担心的伦子在十二点时用接待处的公用电话又给直江的公寓打了电话,但只有“嘟——嘟——”的声音,没有人接。

是不是又用了药睡过头了。

想起去年年末的事情,伦子就感到很不安,但在支笏湖边已经说好了不再打麻醉药了,那天夜里的事情就像做梦一样,但那的确是真的。伦子这样自己跟自己说着。

正月初,直江休假而且没跟医院联系的事似乎传到了院长的耳朵里。下午院长来到办公室,一边嘟囔着“真为难啊”,一边跟护士长小声地说着什么。护士长在沙发上考虑了一会儿,然后从病历架上按顺序翻看着病历。

当天下午,上野幸吉的病情进一步恶化了。早晨有一阵轻微的颤抖,随后停止了,但下午发烧之后又开始剧烈地颤抖,与此同时,呼吸也变得微弱了,叫他的时候只有轻微的回应,已经意识不到眼前的人是谁了。

小桥是第一次在自己的看护下看着病人死亡,保守式的治疗也没能挽救病人的生命,由此产生的紧张和心理负担使他很激动。

小析在幸吉的右胳膊上注射红色葡萄糖,让他呼吸氧气,给他打镇定剂等等,做了一系列该做的事情,并在病房和办公室之间不停地走来走去。

下午三点的时候,伦子再一次采到门诊部给直江的公寓打电话。已经过了一段时间了,或许已经回来了呢,但听到的仍只有“嘟——嘟——”的声音。

“还没回来。”

挂断电话,正要上楼时,伦子突然有种要呕吐的感觉,她捂着胸口想要抑制这种感觉,但还是不行,于是伦子掩口跑进了入口处左边的洗手间里。

跑进去之后,感觉胃里翻江倒海,中午吃的东西一股脑全都吐了出来,伦子用手捂着胸口下边,有一种绞痛的感觉。

吐完之后,伦子昏昏沉沉地抬起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眼角溢出了泪水,可能是吐的时候流出来的吧。这几天也没觉得腹部有什么不适,中午吃的东西也没有不利于消化的,事出突然,但吐过之后感觉好多了,像没事似的恢复了平静。

难道是妊娠反应……

伦子望着自己有些消瘦的脸不由得又想起了直江。乘电梯到了三楼,脸上已经恢复了平静。在她回到办公室时,看见小桥脖子上挂着个听诊器在和护士长说话。

“那个患者的死也就是早晚的事了。”

“今天谁值班?”

护士长看了看墙上贴的值班表。

“是志村和川合。”

“真倒霉啊。”

见习护士川台看起来非常沮丧。

“直江医生还没有回来吗?”小桥问护士长。

“一个小时前打过电话,但还没有人接听。”

“是札幌的G旅馆吧。”

小桥把听诊器拿在手里,望着窗外。

“要是还在旅馆的话,即使在电话里我也想和他谈一谈。”

“有用吗?”

“我想给上野用普来多宁,想和他商量一下。”

“问问电话局吧。”

听到G旅馆,伦子便有一种很怀念的感觉。五天前,伦子就是在那里和直江两个人在窗帘的空隙中看着雪景,直江抱着伦子。虽然只是五天前的事情,但感觉似乎过了很久。

好像已经知道了号码,护士长打通了业务直拨电话,说了声札幌:。北海道那边的电话马上就接通了?一切都发生在眼前,但伦子仍觉得不可思议。

“喂喂,请问是札幌的G旅馆吗?”护士长问道。

伦子一边叠着纱布一边竖起耳朵听着。

“直江,对,东京的直江庸介,还在贵旅馆吗?”

护士长拿着电话望着门口,小桥站在旁边,现在或许会传来直江的声音,如果他还在的话,过一会儿自己也悄悄地打过去。

伦子正想着这些的时候,护士长说道:“哦,是吗?”

伦子屏住呼吸。

“哎,明白了。谢谢。”

放下电话,护士长回头看着小桥,“已经在三天前离开旅馆了。”

“怎么会这样呢。”

“会不会在他父母家里?”

“知道他父母家的电话吗?”

“不知道会是谁的名字,还是查一查好了。”

“但可能已经不在札幌了吧。”

“可能现在在飞机上。”

“好了,还是试试吧。”

“或许明天能看见他呢。”

“明天就来不及了。”小桥提高了声调,走出了办公室。

上野幸吉已经神志不清了,当天下午五点多一点的时候已经病危了。小桥知道已经不行了,就代替河原医生值当天的班。

上野胳膊里注射的红色液体似乎被吸收了,但不过是不起任何作用的水而已。小桥从前一天开始就对上野的妻子千代说,把家人和亲属都叫来吧。可上野在弥留之际和刚住院时一样,身边只有千代。

伦子从五点开始就一直在病房里,差十分钟六点的时候,上野轻轻地张开嘴,突然就停止了呼吸,眼睛陷落般地闭上了。三天来,一直忍受着高烧和颤抖的痛苦,但临死前却像暴风雨过后一般平静。本来以为千代会伏在尸体上痛哭,结果不知是因为听了直江的话有了精神准备,还是在死的现实面前还没理出头绪,千代只是一动不动地握着丈夫的手,呆呆地站立着。

尸体清洗完之后,被放在临时棺材里。下午七点过后和区政厅的值班人员联系上了,在此之后尸体本来是要运回自己家的,但已经没有家的千代没有去处,只好在医院里停尸一晚,第二天让区政厅的人帮忙送到火葬场。

下午一直没吃饭的小桥在上野死后,上医疗部吃饭去了。伦子和川合友子轮流去食堂吃饭。

虽然有酱汤、红烧肉、醋拌黄瓜,但伦子没什么食欲,只吃了点咸菜就来到距医院百米远的水果店买了橘子。在办公室里把橘子吃了。

怀孕使自己对食物的偏好都改变了,伦子感到很羞愧,但年轻的友子并没有注意到这些。吃完饭以后,小桥回到办公室。

“终于结束了。”坐在沙发上的小桥脸上露出因上野而产生的疲惫和放松的表情。

“我一直担心,假装输血会不会让他妻子知道。”

患者死后长舒一口气的确是不够谨言慎行,但这的确是看护死者的医生和护士共同的感受。

“这样一来,医生一共愚弄了石仓和上野两个人了。”

这里的“愚弄”指的是看着患者死去。

“事已至此,抱歉啦。”

“你总说谎,我可不想再和你一起值班了。”

“说谎的那个不是你吗?”小桥回应了友子的玩笑。伦子突然看见门后有个人影。

“是谁?”

走近一看原来是上野的妻子千代。

“有什么事吗?”

“那个……”

“是有事找医生吗?”

千代轻轻地点了点头。

“找我有事?”小桥站起来走到门口。千代慌张地低下了头,迅速拿出一个袋子和一个用包装纸包着的盒子。

“这是什么?”

“承蒙您费心了。”千代要把东西递过来。

“您这是干什么,夫人。”小桥伸出手把盒子推了回去。

“我没能救活您的丈夫,可您却这样做让我很为难。”

“可您给他输了很多血,已经尽了力了。”

“不是那样的,夫人。”

“我们没什么钱,您还这么帮我们,真是感激不尽啊。”

千代向小桥和伦子分别行了个礼,就自己进了办公室,把东西放在了靠近门口的桌子上。

“不可以,夫人,您没必要这样做。”小桥的声音近乎悲鸣。

但千代没有理会这些,在门口又行了一个礼:“真是太感谢了。”

小桥和伦子望着她那瘦小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随后他们来到桌前。

“这是那位夫人特地买来作为答谢的。”

纸袋里是柿子和橘子,盒子里是价值两千日元的威士忌。意思是把水果送给护士,把威士忌送给小桥。

“真不好意思啊。”小桥看着威士忌若有所思地嘟嚷着。

“我们真的什么也没做,可……”

“从情理上来讲,我们确实不该收下。”

“可人家是特意买来的,我们还是真诚地接受比较好。”

伦子认为要是直江在的话肯定会高兴地收下的。

“或许是那样做比较合适吧。”小桥点上烟,小声地说着。

九点钟。伦子起来要熄灯。可能是天气渐冷吧,从窗户向外看,夜空中的星星显得寒气逼人。

电话响了,伦子站着接了电话。

“喂,您好,请问是东方医院吗?”

“是的。”

“我是札幌的直江。”

“啊?”

“我是直江庸介的姐姐。”

“啊,您好。”

伦子接到这个意想不到的电话,浑身都僵住了。

“有事吗?”

“那个,直江昨天去世了。”

“啊……”

“直江死了。”

“死了?”

小桥和友子听了伦子的声音都朝电话这边看。

“怎么回事?”

“是自杀。”

“在一个叫支笏胡的地方自杀了。”

听到这里,伦子滑落了电话,双手掩面,然后像慢镜头似地慢慢瘫坐在旁边的床上,从桌上掉下来的电话还在摇晃着。

醒来时,伦子仰卧在办公室的沙发上,从胸口到脚盖着毛毯。

“醒了?”

眼前有一张女人的脸,这张脸的轮廓渐渐清晰。

“护士长……”

“你醒了。”

护士长伸出手轻抚着伦子的头发。在这种感觉中,伦子渐渐想起了昏厥之前的事。

“直江医生他……”

护士长点了点头。周围有一起值班的友子,还有从宿舍赶过来的亚纪于和阿香,大家围成一圈看着躺在中间的伦子。

“是,是的,这就过去,拜托了。”

有人打电话的声音,虽然有一堵人墙,看不清打电话的人是谁,但听声音应该是小桥。

伦子一边听人打电话一边慢慢地坐了起来。

“不要紧吧,要不再休息一会?”

伦子没听护士长的劝告还是起来了。办公室的样子和昏倒前一样,一点也没变。中间的桌子上放着柿子和橘子,旁边是装着威十忌的盒子,是刚才上野幸吉的妻子送来的;对面墙壁上是**架,旁边倒挂着听诊器,就连打开的煮沸器也和昏倒前一模一样。

“怎么样,不晕了吧。”

伦子点点头之后问道:“直江医生真的死了?”

面对伦子紧逼的视线,护士长的眼神告诉她这一切都是真的。

“为什么?”

“说是让你去一趟池尻的直江医生的公寓。”

“谁说的?”

“直江医生的姐姐对你说的。”

“我?”

伦子抬起头望着护士长。可能是受了惊吓急忙跑来的缘故吧,护士长没化妆,从眼睛到脸颊都是雀斑。

“说是让你从管理员那里借钥匙,然后到直江的房间里去。”

“进去干什么?”

“听说直江医生给你留了上封信。”

“给我的?”

“是的,说是公寓的房间里有一封直江写给你的遗书,必须是你首先进去看。”

伦子不明所以,只是呆呆地望着护士长。

“喂喂,是T外科吗?这里是东方医院,刚才从札幌来了电话,直江医生去世了。”

小桥打电话的声音一直持续着,虽然是夜晚不祥的消息,但那声音却莫名其妙地兴奋和响亮。

“是的,是在札幌附近一个叫支芴湖的地方自杀的。”

“啊!”伦子再一次地闭上了眼睛。

直江的身体慢慢地沉落在苍凉的湖底,像演哑剧一样没有任何声音,在透明的水面上手不停地翻腾着,一头栽下去,身体便无声地沉落,渐渐远去,像是被湖底的树缠住一样,直江的身体消失在了茫茫湖底。

伦子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这种场景,可想不起来到底在哪儿,但可以肯定确实是见过。可能是现实中的所见变成了梦,或者是梦境变成了现实。

“今天傍晚已经在家里确认了遗书和遗物……是,是的。”

被雪包围的湖水吞噬了一个肉体之后波澜不惊,从湖心泛起的涟漪渐渐扩大,不久消失在岸边,现在疯一般的寂静又笼罩着胡面。

“不要紧吧?”

要紧还是不要紧,伦子不知道,她只有一个念头,就是不能再躺下去了。

“现在已经和管理员取得了联系,院长和夫人也要赶来了,如果他们到了就一起去直江医生的公寓吧。”

伦子抚摩着头发点点头想早点去直江的房间,到那里以后,说不定直江也在。现在情况也是一样,噩梦仍然持续着,但或许不久就要结束了。做噩梦的时候知道这就是梦,虽然恐怖,但马上就要醒来的话,就不那么害怕了。

现在的情况也是一样,噩梦仍在继续。

将近晚上十点,伦子在众人的陪同下,来到了直江医生在池边的公寓。

管理员手插着兜走了出来。

“真的死了?”

可能是因为比较冷吧,管理员一边微微哆嗦着把钥匙递给了伦子,一边警惕地扫视着其他人。

乘电梯到了五楼,向右拐,从边上数第三个房间就是了,上面有白色的牌子写着“直江”。

不知什么原因,伦子在门口按起了门铃,住在这里的人已经死了,虽然知道里面没人,但伦仍长时间地按着,再等会儿直江就会出来了,穿着便装,一只手插在衣袋里,打开门,“是你啊”,然后点点头。伦子便像被追逐的松鼠样,跳到里面去,慌张地关上门,然后从里面把门插上。

里面响起了门铃声。直江还没起床吧,或许是已经醒了,但由于麻醉药的作用还不想起来,或者已经透过门镜在望着。

“屋里没人。”经护士长提醒,伦子才反应过来,拿出了钥匙。

到今天傍晚为止,一直想得到这个房间的钥匙。如果得到这个钥匙的话,就可以在自己喜欢的时候看见直江,即使他不在也没关系,自己可以打扫房间,做好饭等他回来,自己先藏起来,等直江回来的时候吓他一跳。

可是直江一直没给她钥匙,可能是伦子从未提出过吧。不过即使伦子提出来,直江也肯定不会给她的。现在他死了,钥匙才交到伦子手里,或许死后直江才想将自己展现给她。

刚一进去,在入口和餐厅之间就有一个隔着的帘子,其余的五个人随后蜂拥而至,虽然房间里没人,但大家都蹑手蹑脚。

帘子后面是餐厅,中间的桌子和椅子摆放得很整齐,可能是出门前喝了凉酒吧,不锈钢的洗碗台上有还用纸包着的瓶子和空杯子,要是在平常,伦子会立即收拾起来的。但现在伦子抑制了这种冲动,继续往里走。

打开拉门,里面是一个八个榻榍米大小的房间。进去之后,右边有一张床,左边正对着阳台的角落里有一张桌子,房间中央有一个被炉和底座,床铺得很整齐,只是放枕头的地方微微隆了起来。

“房间里没人。”

事到如今,理所当然的事情在伦子看来却是那么的不可思议。

“那个,不是遗书吗?”

顺着护士长手指的方向,发现被炉上有一封白色的信。封面上用墨水写着“志村伦子敬启”。

伦子久久地凝视着那封信,然后像是很恐惧似地拿了起来。信封里有白色的卷纸,上面的字也是用毛笔书写的。

志村伦子小姐:

在这次札幌之行后,再也见不到你了。要去的地方还没决定,大概是到支笏湖附近去死吧。

之所以选择这个地方并没有太多的理由,只是想在寒冷的北国不为人知地死去,也因为一旦沉入那个湖,身体便再也不会浮上来,想让自己腐烂了的尸体体被湖底的树藤紧紧地缠绕着,永远地消失。

你可能已经注意到了,我身体患了病,有很多骨头感染了癌症,这个病的正确名称是多发性骨髓肿瘤,从两年前开始知道自己得了这个病。这个病对现在的医学来讲是不治之症,虽然有两三种治疗方案,但只能暂时地抑制病情,而不可能根治。或许是命运的捉弄吧,我以前曾在研讨会上报告了多个病历,并对此进行了研究。我的生命还剩下三个月,现在右腿也受到了感染,从下个月开始就不能走路了。

八个月前,脊椎发病了。因为脊椎上有脊髓神经,有时从背到脚会有一种钻心的疼痛,我经常喝酒、打麻醉药就是这个缘故。我之所以辞掉了大学医院里的工作,一来是因为自己的病体已经不适合担任教师的职务了。二来是因为这样可以给后辈提供更多的机会。想想自己还是辞职后,在大学里看病、打麻醉药比较方便一些吧。因此,并不像你所担心的那样,我盗用、滥用了麻醉药。只是偶尔大学的麻醉药送来得比较迟的时候,我会临时挪用一点东方医院里病人的麻醉药。给大家添了不少麻烦,特别是给你带来了无尽的忧伤。你的温柔和善解人意我是知道的,但我选择这样做,也是一言难尽的。我总能感觉到死亡一直在背后追逐着我。不可思议的是在死亡临近的时候,我才对人世间的一切看透了。在此之前的奋斗精神、正义感和观念性的看法全都变得索然无味了。而面纱背后人性的善与恶才让我备感留恋,在治疗问题上引起小桥的反感也可能有这个原因在里面吧。在此我要向一直对我的任性持包容态度的小桥道歉。

对于什么时候死亡以及死亡的必将到来,作为医生的我比任何人都清楚。不需要敷衍,也不需要安慰。死对于我来说,既非虚无亦非零点,何况,既不能成佛,也不会有魂灵的存在。死亡什么都不是,就是手掌上的一捧灰,吹掉后就消失了。仅此而已。

这几个月来,我和很多女性有过交往,其中并没有特别的好恶之分,只是一味地沉溺于女色之中。似乎是在为自己辩解,但我确实只有和女性在一起以及打麻醉药的时候才能忘记死亡。说真的,那个时候的我才是真实的我,除此之外的我都是一副虚假的面孔。现在和我有关系的所有女性,我都想让她们怀上我的孩子,希望在这个世界上我的孩子尽量多一些,尽管这种想法根奇怪,但越是临近死亡,这种念头就越强烈。我之所以会有这种无耻的愿望,可能是因为自己心里清楚,一旦死亡降临,我便真的什么都不是了,永远地消失了。

现在给你写这最后一封信,一是由于给你带来了悲伤和痛苦,要对你说声对不起。二是在众多女人中,你或许是惟一一个会在我死后生下孩子的女人。如果你想把孩子生下来的话,那桌子右边的抽屉里有一张存折,虽不多,但也有五六百万日元。如果有需要的话,希望你拿去用。如果不想生下孩子的话,你也可以自由支配它。另外,壁橱的右边有三个纸箱子,里面有我骨骼的X光片和病情记录。恳请你把它交给T第二外科的泉田助教,只有他从两年前开始就知道我得了这种病,并一直向我提供麻醉药。接下来,我将和你在羽田见面。给一小时后一起坐飞机的人写这样的东西有些奇怪,但此前你一直很顺从地被我欺骗着,所以这次,仍然希望你受骗,成为我最后的情事伙伴。

直江庸介

伦子呆呆地坐在床上,接下来院长和院长夫人开始读信,身后还有护士长和亚纪子她们围观。

现在伦子并不想拿过信藏起来。上面写有直江和自己之间的秘密,大家读完信后可能会用异样的眼光来看待伦子。但是直江自杀的原因必须向院长和护士长说明,即使把信藏起来,他们也会从直江的家人那里了解到情况的,院长他们一直对麻醉药的事心存疑虑,还不如让他们读一读。大家已经知道了直江和伦子之间的关系,所以接下来的事情就以伦子为中心展开了。其中包括对大家隐瞒了怀孕和去札幌的事,但这是个人私事,即使对大家有所隐瞒,但也不应该被人说三道四。肚子里的孩子的事情还得要和护士长商量,和护士长商量之后,就避免不了传到院长夫妇的耳朵里。如果那样的话,反而会让大家对直江的死产生误解,也会对伦子有所猜疑。

其实,现在的伦子还没有考虑那么多,在反复思考之前,怎么做都无所谓。现在直江死了,自己怎么想、怎么做都不重要了,那些微不是道的东西不值得一提,怎么都行。在和直江交往的时候,伦子会按照直江所说的去做。直江说左就左,说右就右,没有一点疑虑和不安,因此非常悠然自得。现在伦子的心情和那时候相近,虽然直江不在了,但心态仍和那时一样。可能在和直江交往的时候,伦子不知不觉中感染了直江的虚无主义吧。

想到这里,伦子觉得该做点什么了,要考虑的事情有很多,但伦子现在还没有心思去想那么多。思考的结果是伦子想要把那些刚进门时看见的洗碗台上的脏杯子洗一洗,以前每次来到这里洗茶碗、打扫房间的时候是最心安理得的,这可能也是和直江交往期间养成的一个习惯吧。

“是那个壁橱吧。”看完信的院长问道。伦子点点头,慢慢地打开了壁橱右边的门。

和遗书中所写的一样,里面有个纸箱子。

“让我看一下。”院长对伦子说,然后取出一个箱子。箱子封口写着“十月~十二月、X—P”。院长从一个袋子里取出X光片,迎着荧光灯看,身后围了几个人。

“原来是这样啊!”院长点点头。

“所说的骨癌是哪部分?”院长夫人问道。

“在这个边上,又黑又圆突出的那部分,就在那儿。”

伦子知道光片拍的是锁骨那部分。像院长说的那样,在靠近肩口的地方有一个又黑又圆的空隙,在光滑流动的锁骨曲线中,只有那一块儿像恶魔的洞穴一样漆黑。

“真可怜啊!”院长夫人背过脸去拿手帕擦起了眼睛。

“一定很疼吧。”

听着院长夫人的啜泣声,伦子慢慢地走向洗碗台,开始洗那些脏杯子。这不是谁的命令,而是在和直江交往时自然而然养成的一个习惯。

那天夜里,伦子继续睡着。

说是“睡”,也只不过是躺在床上闭上眼睛而已,大脑并没有睡去。夜里刮起了风,有人来送牛奶以及派送报纸的人在混凝土的楼梯上跑来跑去都听得一清二楚。

从直江的公寓回来以后,就拜托亚纪子代为值班。自己在护士长和阿香的搀扶下来到房间休息。护士长不断地说着安慰的话,阿香规规矩矩地坐在旁边。这些都记得很清楚,但此后什么时候睡着的却想不起来了,虽然记得很多事情,但都是片段式的回忆前后有好多都忘记了。

身体一部分清醒着,一部分睡去了,伦子的身体像散了架似的,浅浅地睡着。

清晨,清楚地记得有人按响了房间的闹铃,自己好像也回应了一声。

但觉得很费力,终究没有起来,又继续睡了。按闹铃的人似乎离开了,房间又恢复了原有的宁静。不知为什么,身体虽然特别地疲惫不堪,但也不觉得痛苦。只是很倦怠,像是没有骨头一样全身轻飘飘的没有支撑。自己身心俱疲,想要喝水,但没有力气爬起来。喊了几声没有回应,就继续睡去。这种浅睡状态持续了一天,直到傍晚。

傍晚四点钟,伦子起床了。醒来一看,眼前坐着护士长。

“起来了?不要紧吧?”

护士长把脸伸到伦子的正上方,仔细观察还没完全清醒的惺松地看着天花板的伦子。

“早上来过一次,看你有反应就放心地回去了。”

果然听见了闹铃声,自己也确实回应了。有一部分记忆是真实的,但那不过是自己无意识地回应,却给人造成了一种已经醒来的印象。

“直江医生的姐姐来了。”

“直江的姐蛆……”

“昨天晚上,和你在电话里说过话的。”

伦子的大脑从这个时候开始不再被动地接收,而是主动地运转起来。

“现在人在哪儿?”

“马上要从医院赶到这儿了。”

“那么,必须要起床了。”

“如果不舒服的话,继续躺着也行。”

“还是起来吧:”

“那我去把她带来。”

不知为什么,护士长在发生这种事情时总是很兴奋。

护士长离开后,伦子半坐着环视周围的一切,从窗帘底部射进来的阳光来看,太阳已经偏西了。昨天夜里从直江的公寓回来,穿着衬衣倒头便睡了,连睡衣都投换。伦子赶紧套上毛衣和裙子,叠好被。正在照镜子时,有人敲门,还是护士长的声音:“人已经带过来了。”

还没梳洗好,怎么就给带过来了呢,也没时间埋怨护士长的急性子了,打开门,说声“请进。”伦子本来想说“再等一下”,但人已经在门口了,没法逃避,只好素面迎接了。虽然直江已经死了,但伦子此时像是直江的妻子一样很紧张。

“打扰了。”

护士长后面站着一位穿和服的妇女。

“我是直江的姐姐。”

“我是志村伦子。”

伦子低下头行礼,然后像是看一件很亲切的东西似的望着那个妇女。

她差不多四十岁多一点,穿着红豆色的鲛纹和服,和她的鸭蛋脸以及瘦削的身材很相配。

“直江给您添了不少麻烦。”

“哪里……”

“在此之前,都不知道关于您的事情。”

这一瞬间,那张俯视的脸和直江惊人的相似。

“本来是母亲要来道歉并问候您的,囡为事出突然,母亲的身体一下于承受不住,就由我代为前来了。”

伦子一言不发,只是望着那个妇人,心如止水。

“我知道您会怨恨,但事已至此,还请您多原谅。”

“我一点也不恨。”

“听了您的话,我想庸介在九泉之下也会含笑的。”

伦子仍然望着那个妇人。可能是勾起了伤心的回忆吧,妇人的脸上浮现出了痛苦的表情,那个侧影仍很像直江。

“直江真的在支笏湖自杀了吗?”

“前天傍晚,湖面上有一条船,上面有直江的衣物和遗书。”

“可是,有人看见直江乘坐那条船了吗?”

“没有。”

“那就是说直江可能还没……”

“可五号那天,庸介的确去了支笏湖,那儿的K旅馆的老板在傍晚看见庸介走在下过雪的路上来到湖边,”

那是一条又窄又陡的小路。路的尽头便是望不到边的蓝黑色湖面。左右两边长满了白桦和山毛榉,裸树在斜阳中向雪面抛出它细长的影子。

“船上除了衣服和衣物之外,还有香烟跟火柴。”

“来到湖边后还吸烟了吗?”

“谁知道呢?”妇人再次斜着脑袋。在无声的湖边,吸着烟的直江在想什么呢?生病的事情、工作的事情,还是关于我的事情?想到这里,伦子不免有些烦躁。

“在给家里的遗书中,叮嘱我们多关照你,可见您是他最挂念的人。”

“我…”

让人难以相信,直江不会有那样的举动的。如果是伦子主动靠近他,他会很冷淡地推开她,伦子从未感到自己被重视过、被爱过。可能自己是个很方便的恋爱对象,所以才要和自己交往的吧,不记得他曾对伦子说过那样的话,即使有时会为她做一些事情。因为自己从未提出过不满,所以对方无论有着怎样的态度,都没法抱怨。

“他一定很想长久活下来去。”

“他在遗书上有这样写吗?”

“没有,可是因为一句也没提,所以肯定……”

妇人从手提包里拿出手帕,捂住了眼睛。

伦子想起直江有时会有不经意的温柔眼神,并没有特定的时间和地点,只是不经意间偶尔会用温柔的眼神凝望着她,可能正是因为期待这种眼神,伦子才会跟随直江吧。

“母亲和姐姐不知道医生要自杀这件事情吗?”

“说起来真惭愧,一点也不知道。”

“那得病的事情呢。”

“他没跟任何人说。”

伦子联想到了独自喝酒的直江的侧影,不知道他在想什么,那是一张捉摸不定的脸。

“但是我总感觉到有一天他会以这种方式消失。”

“消失?”

“是的,他这人怎么说好呢,他单薄,不合群……。”

“从小时侯开始的吗?”

“这个不太清楚,但我们几个兄弟姐妹当中,只有他跟我们总是脱群,就像独自走一条离我们老远老远的路一样。”

“真可怕呀。”

伦子突然感到有种刀子插进后背似的阴冷杀气,但恐惧之中,伦子又非常强烈地想见直江。

“葬礼什么时候举行,”一直沉默的护士长问道。

“昨天家里简单地举行了一个仪式。现在虽然已经确定死亡,但还没有骨灰,所以公开的葬礼也急不得,等我把这边的公寓整理一下,回去之后打算在札幌举行。”

“确定下来之后请尽快通知我们,即使不能前往,也要送束花和致唁电的。”

“谢谢。伦子小姐到时能过来吗?”

“我?”

“如果您肯来的话,旅费和其它费用由我们负责。”

“不是……”

“在北方的雪城,如果只有我们,庸介会感到寂寞的。”

“可是……”

“怎么?”

“没什么。”伦子望着斜阳映射的窗户同答道,“我还是不能去。”

“是吗?”

“我真的很想去,但去了之后又觉得很害怕。”

“害怕?”

“是啊,如果一个人去。”

“但还有我们在啊。”

“我……没有信心。”

去北海道之后会怎样,伦子没有信心。从札幌到支笏湖,直江就在那个冰雪覆盖的湖里面,如果到那儿去的话,可以见到直江了,伦子对此感到又高兴又害怕。

妇人离去后不久,夜幕降临了。从昨天晚上开始就一直没吃东西,现在感觉到饿了。

透过窗户,可以看见马路对面医院的灯已经亮了起来,已经是晚饭后的时间了,病人们穿着睡衣正在把用过的餐盒送到餐车那去。大概有什么滑稽可笑的事情吧,那个五天前做过盲肠手术的患者按着右边的小腹不停地笑着。

同直江死的那天一样,黄昏到来了,然后同样是到了夜里。这样的周而复始,伦子觉得很不可思议。伦子涂上淡淡的口红,把头发束在后面,穿上外套出了门。伴随着低沉的声音,一阵寒风吹过。不知道要去哪里,没有明确的目标。出了宿舍,在山手大街上一直往南走,来到了玉川路。在这里向右拐,就是池尻直江公寓的方向,向左拐就是涉谷。

伦子没有想太多,只是想走在人群中,身体随心所欲地走动,等醒过神来,向右转弯,朝池边走去。路上车水马龙,慢慢行驶着。伦子此时此刻不想坐车,就这么走着,消耗体力,做点什么,才能安下心来。

汽笛响着,灯光交错,人流涌动,伦子却不觉得嘈杂与刺眼,由于交通阻塞而感到急躁,伦子便不可思议地加快脚步赶超了过去。或许自从直江死后,伦子的感受能力就变差了。

来到直江的公寓时已经是七点半了,从医院里出来到现在已经三十分钟了。在黑暗中,白色的公寓显现了出来,从远处看就像一座灯塔,走近了便觉得像是通了电的玩具。

伦子穿过通道,乘了电梯,穿过通道时步伐有点急促,乘电梯之后才松了一口气,这种感觉和直江活着时一样。乘电梯到五楼向右拐,从边上数第三个房间,昨天夜里也来过这儿。

按门铃,没有回应,再按还是一样。直江的姐姐说过要来整理房间,或许夜里已经回去了吧。伦子明知道直江死后这儿不会有人,但她还继续按,仍然没有反应。伦子终于意识到了没有人在,便返回电梯。刚来的时候知道直江不在了,但还是来了,只是想确认一下吧。昨天是和大家一起来,而今天是一个人,自己一个人来,直江还是不在。知道这一点后,伦子便想通了。伦子又开始在风中行走了,同样的步伐,目光一直朝向前方,并不是看某一个特定的地方,只要不是跟前的东西就行。来到玉川路,又是灯火通明,所有的光在伦子看来都凝结在了一起。继续向前走,即使没有目标也要向前走,不停的走路会使人忘记寂寞。

再次来到了山手大街,但伦子却穿过了十字路口,来到马路对面,这里有一家以前经常和直江约会的“不死鸟”咖啡店。伦子推开了玻璃门走了进去,坐在了从里数右边的第二个位置,这是以前等直江时经常坐的位置。服务员走了过来,伦子点了咖啡。八点十分,有七八个人进来,咖啡店里立刻热闹了起来。有时会有男人独自进来,每次开门伦子都要抬起头看一眼,但没有直江。

过了五十分钟,伦子拿着发票站了越来。直江还是没来,没来咖啡店,来不来都不要紧,反正我知道他不会来了。

夜空被灯光映红了,伦子将手插在大衣兜里,又继续倾着身子向前走,脚走得很累,从来没穿着高跟鞋走这么远的路。现在穿过一条背街的小巷向医院走去,或许是独自走夜路的心情再次催促了伦子快步向前走去。走得不是很急,但二十分钟就走到了医院。医院的大门已经关了,病房的灯也熄了。只有三楼的护士中心还亮着灯,可以看见一个白衣护士的背影。伦子稍稍站了一会儿,然后向医院后面走去,从员工专用通道进了医院。有着门诊、候诊室、药房、透像室、手术室的一楼一片黑暗,不见人影,只有伦子走路的声音震荡着周围的空气。

从后门到厨房,再路过透像室,前面就是手术室,因为入口处是磨砂玻璃,所以月光从走廊的窗户透了进来。伦子站在那里望着走廊的前力,然后打开玻璃门。虽然声音很大,但并没有人出来,值班的护士们或许正在三楼看电视呢。

白色瓷砖的中央是手术台,伦子打开了右边墙壁上电灯的开关,这一瞬间,手术台上方的无影灯的光倾泻了下来。把下面的手术台照映得像白天一样亮,伦子在光的下面靠在手术台旁边发呆。已经停止供应暖气了,可能是刚走完路的缘故吧,侄子并不觉得冷。在做手术的时候,伦子经常在无影灯下面等着直江。在这个灯下面,看不见直江、伦子以及患者的影子,都是没有影子的人。

直江戴上口罩,穿上手术衣,戴上橡胶手套走了过来。

直江马上就要出现在这里了。

直江看着伦子点头示意,接着说“手术刀”,啪地一下递过去,两人的心便相通了,这一瞬间肯定还会来到。过了黑夜,太阳升起,早晨来到时,他还会来到的。周围的一切都未改变,岂有直江单单不来的道理?伦子坚信会这样,于是,她便在那盏明亮的无影灯下,化石一般地静静伫立着,等待着直江。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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