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寒风呼啸声将伦子吵醒了,她仰躺着,眼睛慢慢地巡视着四周。床左边是窗户,但窗帘的边上,依旧是暗黑一片。

打开枕边的台灯,看了一下时钟,刚五点半。这个时间,夏天的话就另当别论了,现在是十二月底,还不会日出。

寒风低沉地叩响黑暗的窗户,枕边,还残留着昨夜入睡前读的书,一本女作家写的关于爱情的书。本来想着读着读着就会睡去,结果却越读越清醒,反而睡不着了。书中写道:爱情的形式各种各样,让自己迷失才是真正的爱。伦子边看边想着直江。这段时间直江似乎有监改变,可真要说起来,却也说不清楚。真要勉强说的活,可能就是脸庞变得憔悴、目光变得敏锐了吧,本来身材就高,瘦了之后就更显得高了。

可是,伦子真正感受到的不是这种形体上的改变,而是从直江尖削的肩膀到后背,浸透着一股孤独。直江从没说过他的孤独与悲伤,可伦子却看出来了。实际上,两人单独见面时,直江还是和往常一样不冷不淡。岂止是冷淡,有时甚至是残忍。遵照院长夫人命令去探望他时被索取;昨天他突然跟她说了声“你过来”,她去了之后又被他掠夺;再就是在清理结束后又只抛下一句“你回去吧”。虽然伦子还想和他再呆一会儿,可最后还是按照他说的回来了。

她已经习惯了直江的一时心血来潮,虽不知道他对其他女人怎样,但对伦子却一向是这样的。

对于这点,伦子并没有怀恨在心。

直江想要时任他索取,觉得烦了就被他赶回来,完全按照直江的吩咐去做,虽然有点像玩具,但那也没关系。伦子是这样想的,不,说实话,伦子根本就没想过什么好还是不好,不过是照直江的话去做罢了。仅仅这样,伦子就已很满足了。

即便如此,他似乎仍有些焦躁。直江以前就有一种焦躁的情绪,有时敏锐地瞥了一眼之后,也不管别人是否正在说话,就自顾自地开始读起书来,有时又会问“你到底想说什么,”自己先开始烦躁起来。皱眉、用手指敲打桌子、不断有小动作时,是他最焦躁的时候。伦子明白这点以后,就像胆怯的松鼠一样,想努力去读懂直江的心。拼命地猜,有猜中的时候,也有猜不中的时候。猜错时,直汀虽不会大声呵斥,但却会背向她,或者说“你回去吧”。

而这种焦躁最近则愈加强烈了,不仅是可以从外部窥测剑的他脸上的表情,似乎全身都变得十分烦躁。也说不上有什么具体理由,可伦子的感觉却是这样的就像常年陪伴在丈夫身边的妻子十分了解丈夫的心思一样。

到底是为什么呢?昨晚伦子放下书之后,又考虑了一会儿这件事。医院里的事情,自己的事情,有很多伦子都不明白。事实上,伦子虽然和他有着肉体上的关系,对于直江真正的内心却什么也不了解。要可以的话,伦子也是很想知道的。可是,即便问他恐怕也不会告诉自己的,而且就算知道纰能怎么样呢。伦子已经想要放弃了,可并不想自己主动放弃,能知道的话还是想知道。如果什么都不知道,而只是默默地跟着、顺着他的话,既感到不安,又很辛苦。

这段时间,伦子听到好些关于直江和其他女人的传言。医院里的人基本上都已知道伦子和直江的关系了,传到伦子耳朵里的不过是有所收敛的、断断续续的消息。可有时正因为是当事人,偶尔也会听到添油加醋的传言。护士们表面上好像尽力想向伦子隐瞒,而实际上,也还是有人看着伦子的痛苦偷偷地幸灾乐祸。

花城纯子来检查的那天晚上,直江和纯子一起乘车出去的事情,第二天就传到了伦子的耳中。甚至有人说看来两人应该是在那天发生关系的,也有传言说早在花城纯子住院时他俩关系就已经很可疑了。还有人说在和纯子出去前,他还曾和院长夫人两个人单独呆在接待室里。以前也有次和夫人两个人单独在一起,夫人对直江怀有好感,直江也不是一点没有。更有人说,直江休病假时夫人硬要伦子去看他,是故意让伦子难堪。事情并没有到此为止,还有直江不时和年轻女子一起散步的传言。据说那个女人看起来像是一个酒吧小姐,穿着艳丽的服装,头发染成青铜色。

据办事员们讲,院长的女儿三树子小姐也喜欢直江,据说三树子曾说过要是换成直江医生这样的人,就想和他结婚。母女二人都接近直江,而直江将这一切操控得很好。还有传言说,直江除此之外似乎还有许多女人。伦子对这些传言并没有一一都信,觉得那大多是毫无根据的流言。然而,一方面尽管这样想,另一方面又觉得或许也是有可能的。

在直江的房间里确实发现有掉落的耳环、遗失在床单上的发卡,也有女人打来的电话。传言虽说不可能全都是事实,但其中的半可能是真的。伦子觉得很痛苦。

索性那种事情都不知道。然而,这只是一时的想法,一旦有人神秘地说起什么,她还是不由自主地想听听。装出和直江已经毫无关系的样子,若无其事地听着;悄悄告诉她消息的朋友也任由她装下去,若无其事地告诉她。假装的亲热中,涤荡着女人们的嫉妒。

昨晚,寒风中伦子入睡时大概快三点了吧。伦子的房间仅放了一个煤气炉,火力很弱,所以很快就变冷了。她的房间在护士宿舍三楼的边上,好处仅仅是离医院近,这幢砂浆建筑大部分已经损坏了。听说在中目黑那边建造了差额患者专用高级医院以后,这里计划要改为钢筋的,但那很可能是四五年以后的事情了。到那时,伦子还会在过家医院吗,五年以后,伦子都已经三十岁了。即便到那时,如果直江还和自己在一起的话也没关系。当然,即使不结婚,伦子也会满足的,伦子从未期待过比这更大的幸福。

奇怪的是,伦子从来没想过要用夫妇这种形式将自己和直江结合在一起。甚至还觉得如果要是那样的话,两人的关系反而会立即瓦解。娶妻成家,作一名寻常的丈夫,这种事情直江最讨厌了。虽然这想法不同寻常,但伦子对此却没有什么异议。不知不觉,伦子已经被改造为适合直江口味的女人了。

怎么会这样的呢?

有时伦子会觉得自己不可思议,每当有人问她“你到底喜欢直江哪一点”时,她总是回答不上来,只好回答“并不是具体的哪一点,只是喜欢直江这个人本身”。在直江的想法和行为中,有一种见过世界尽头的人所拥有的确信。虽然乍看起来冷淡而草率,然而在他的心灵深处有一种审视人内心的温柔。既不像小桥那样带孩子气和观念性,也不像院长那样自私自利,而像是要一口吞没一切善恶的活生生的人。要说有什么与众不同,只是带着些许悲凉而已吧。

伦子独自占有一间八个榻榻米大小的房间,其他房间都是一间住两个人,这一点上已经很受照,。然而住在宿舍里的正式护士除她之外就只剩亚纪子了。不过因为和小桥的婚约进展顺利,亚纪子不久就要搬出宿舍了。之后,留下来的就只有二十岁左右的准护士或见习生了。其他年长的护士都或已婚,或和恋人一起租房住。

伦子也曾想过要搬出宿舍,倒不是因为想奢侈一下,只不过那样的话就可以自由自在地和直江见面,也可以在房间里招待他,给他做饭。宿舍虽然没有规定关门时间,十分自由,可是深夜出入,还是很不好意思。虽然没有人指定,但伦子年纪最大,无形中就成了这里的负责人。

两个月前伦子告诉直江,“我想搬出宿舍”,当时并没有想过希望从直江那里获得金钱方面的资助,只是想听听直江的意见。只想通过问他,来确认一下和他的亲密程度。自己工资虽然不高,但六个榻榻米大小的房间,一个人好歹还是可以租得起的。

然而,直江只是说,“决定以后告诉我”,既没说“好”,也没说“不好”。感觉像是在说,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伦子等待回答,可直江根本不谈及此事,伦子原本已经基本定下来的搬出宿舍的决心女动摇了。在伦子的直觉中,直江似乎并不怎么希望伦子搬出宿舍租房子,虽然并不理解他的真正意图,但伦子并不想勉强做直江不愿意让她做的事。虽然混在年轻护士当中,一直住在宿舍,会让她感到不好意思,可不知从何时起,伦子已经不再想搬出宿舍了。

昨晚,最后到底是几点睡的,伦子也记不清了。只记得刚过两点时看过时钟,就算现在是五点半,那么睡了也不过三个多小时,而且还是在风声中的浅浅睡眠。

想着不久就会日出,可窗户周围还是暗黑一片。再过四天就是正月了,正月说起来很带劲儿,可一想到还有四天今年就要结束了,心情就完全相反了。自从过了二十三岁以后,每过一年都会多一分焦急,这与想和直江住一起的心情是互相独立的、另外一种心情。

“医生他现在在做什么呢?”

伦子关上了枕边的台灯,这才终于发现外面已经开始泛白,望着微微泛白的窗际,伦子想念起了直江。想见他,想见到他,让他拥抱自己、即使被粗暴的对待,蒙受目眩的羞辱也没关系,只要是直江,无论怎样都可以。要是换成其他男人甚至会呕吐,可只要是直江就会觉得很亲密。不知从何时开始这样的,伦子一方面对自己的转变迷惑不解,一方面又感到很满足。

医院正常上班到二十九号,之后,到正月初三共休息五天。这次过年,伦子决定一号早上出发回母亲和哥嫂居住的新泻老家。由于直江一号要回札幌,所以才这么决定的。直江的母亲和弟弟好像都在札幌,他身为长子,却来到东京,不结婚,也不照顾母亲,从这点上说,直江应该是个任性的男人。

不管怎么说,两人在三十一号会一起值班。大家都在家休息的除夕,自己却在医院当班,虽觉得没什么意思,可对伦子来说,只要能和直江在一起就已经满足了。而且从一号开始休息的话,上班时间也相应延迟,可以歇到七号,到时火车也不会太挤,从这一点考虑也不错。

一旦醒了以后,伦子就再也睡不着了,起床也还太早。宿舍和医院只隔着一条马路,八点半上班的话,七点梳头起床都来得及。

伦子慢慢扭过头,成仰卧状。刚刚还只在窗际的白色,不知何时已经弥漫到了房间内的各个角落,窗外响起了断断续续的玻璃瓶碰撞的声音,远处传来自行车刹车声,看来奶站与派送报纸的少年已经开始工作了。

伦子下意识地用右手碰了碰自己的乳房,伦子的乳房虽然不大但却很坚挺。轻抚着从下向上托起,伦子感觉左乳房要比右边的大。自从受到直江的爱抚以后,伦子的乳房逐渐变大,可两边的乳房却不一般大,左边的要更大一些。现在还没关系可如果差距再拉大的话,洗澡时就可能会被人察觉了。这段时间,伦子觉得很害羞,去宿舍和医院的浴室,都尽可能一个人去。

“那个…”

一个月前,和直江见面时,伦子小声地拜托他:“不要总摸这一边,大小会……”

伦子紧闭双服,强忍羞耻,忍受着直江的注视。

直江看了一下,似乎答应了,之后也爱抚了右边两三次,可不知不觉又光摸左边了。

可能是直江的癖好吧,伦子虽有些介意,但也没再说什么。现在,手中的乳房已经有了明显的差别。虽觉得有点害羞,可如果是直江造成的,那也没办法。一想到乳房,就自然会联想到直江。直江肯定还在睡,这是毫无疑问的。此时,伦子一边想着直江的睡姿,一边开始想像直江身边躺着其他女人的情景,仅仅想像,伦子就会感到晕眩,呼吸困难,一想到此就会发呆,心不在焉。虽然也会骂自己无聊,但还是被那种想像的恐怖所吸引,不由得又去想。

伦子为了摆脱这种妄想,再次握了一下自己的乳房,在寒冷中起床了。

新的一天又开始了。说是新的一天,对伦子来说也还是没有什么变化。早上跟着巡诊,回到值班室按照医生指示做事。医生去门诊之后,听从医生的吩咐喂药、注射、检查采血。下午,虽然没有手术,可还是要巡视病房,剩下的时间还要叠纱布。

这天下午,伦子正与高木亚纪子和川合友子一起叠纱布,四一二号石仓由藏病房的呼叫器响了。

“是石仓先生那里吧,我去就可以了。”

伦子按下刚要起身的友子,站了起来。这个病房,虽然医生负责的患者是固定的,但护士并不固定。门诊护士除外,负责病房的护士,只要手里有空,都要照顾病房的病人,所以,由藏并不只是由伦子负责。但是,由藏的主治医生是直江,而且每次直江巡诊,伦子必然会出席,从这一点出发,自然伦子会对由藏照顾得多一些。

到病房一看,由藏正仰躺着,右手握着呼叫器的一端。五分钟前,陪护打过招呼说要去买漂布,刚出去。

“老大爷,什么事?”

由藏看到伦子,放心了许多,松开了呼叫器,将手举到脸上。

“这里。”

手一边颤抖一边慢慢向下移动,指了指下半身。

“小便对吧。”

仅看手势,伦子就知道了。尿壶放在床下,上面盖着布片。伦子用右手拿着,左手轻轻地掀开了由藏的毛毯。

“刚才不是已经解过手了吗?”

由藏摇了摇头。

可能是因为常年卧床的缘故吧,由藏的胯下散发出一股异样的气味。

那是一种汗和尿的混合气味,也是干涸的死亡的气味。

“那,稍等一下。”

掀开由藏的内衣,把尿壶放进他那营养失调的、滑溜溜的干尸一样的大腿中间。位置固定以后,伦子把由藏的那个东西放到了尿壶口。

“可以了,老大爷。”

过了一会儿,淅沥沥的尿排了出来,可是还不到五毫升。

“已经好了吗?”

由藏点了点头。

“就这么一点点啊,要是不太急的话请您忍耐一下吧。”

就在伦子边说边端起尿壶时,她的左手被从后面抓住了。

伦子能感觉到抓住自己的手纤细而粗糙,然而,却还是没能想到那就是躺在旁边、下半身裸露着的由藏的手。虽然房间里只有两个人,由藏近得伸手就能抓住,但还是产生了这种奇妙的错觉。

“放开我!”

转过身来,抬起手,伦子这才发现缠住自己的是由藏的手,看起来轻轻一碰就会折断的手臂,像常春藤似的紧紧缠绕在伦子的手臂上。随着手臂的抬高,那布满了皱纹手缠绕着,顺着伦子的手一直延伸到她的上体。

“讨厌,放开!”

看着这蔓延上来的常春藤,伦子想到了某种粘糊糊的爬虫的皮肤。

“救命!”

用尽全身力气,挣脱开他伸出的手臂,那一瞬间,由藏如同被割断根基的树枝,头一下子落到床上。

挣脱后,伦子借势向后退去,飞奔到门口。

“啊……”

靠着门,伦子瞠目看着由藏的样子,枕头上小小的头深陷其中,旁边刚刚抓过伦子的手无助地垂着。那是一只被丢弃的枯木般的细弱苍白的手,不能想像它刚刚还像蛇一样执拗地缠绕着自己。

“没事吧?”

伦子小声问。由藏闭着眼睛,嘴微微地张着。

“老大爷?”

用手在他肩上摇了摇,由藏的嘴这才轻轻地上下动了几下。看到这,伦子放心了,从他胯下取出尿壶,盖上了毛毯。

“没事吧?”

由藏没有回答,但确实在呼吸。伦子感到后背发冷,那种像被蛇什么缠住似的冰凉还残留在体内,真想早点从这个地方逃走,将伸出床边的手放回毯子下面后,伦子急忙将身子缩了回来。

这时,伦子注意到由藏的眼中闪着光,可眼睛是闭着的,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伦子又看了一眼。紧闭着的眼睑中,隐约渗出白色的水珠,眼泪缓缓溢出,积蓄着,慢慢落在两颊上。

“老大爷。”

淡淡的冬日阳光中,由藏的颧骨怪异地高耸着,在周围投下圆形的阴影。伦子觉得见到了不可思议的事情。那到底是什么眼泪呢?是被嗔怒之后的悲伤,还是被甩开后的委屈,或者是被打倒在床上的窝气,伦子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什么过分的事情,或者是什么不应该做的事情。虽然干坏事的明明是由藏,可现在处境逆转了。

伦子握着仅盛着一点点尿的尿壶,轻轻点了下头,蹑脚离开了房间。

回到护士值班室,护士长已经来了,正从病所架上取着两三个人的病历。

可能是因为护士长在吧,亚纪子和友子什么话也不说,继续叠着纱布。

“怎么啦?”

“没什么。”

伦子含糊地回答着亚纪子的问话,坐到两人中间。中间的盘子里放着堆成小山一样的刚洗过的纱布,要将每一张都四角展平,叠成四折后放人消毒机。如果纱布使用一次就扔掉的话,医院的经营就会陷人困境。

伦子理了理头发,将手伸向纱布堆时,亚纪子说,“咦,怎么回事?你手怎么这么红啊?”

这么一说,伦子看了下自己的手,从手腕到手背,印着条状的红色抓痕,伦子的肌肤很白,所以很容易在手背等处留下痕迹。

“撞到哪里了么?”

“嗯,不小心。”

伦子怕被发现是手形印痕,伸出的手现在撤回来也会让人怀疑,没办法,只好用另外一只手来取纱布。

“不疼吗?”

“没事。”

三个人的动作还在默默进行。

从哪里来的那么大的力气?

伦子一边看着那红色的印痕,一边想着倒下的由藏。

“志村。”护士长叫道。

“在!”伦子手里拿着纱布,抬起头回答道。

“来一下。”

护士长抱着三四个人的病历,走出了值班室。有什么事呢?伦子在两人的目送下来到走廊。

“有些话想跟你说,来一下更衣室。”

更衣室在三楼杂物间的旁边,里边并排放着各人的柜子,前面摆着沙发和一面大镜子,房顶上挂着铁钩,上面挂着袜子和白大褂的带子等小东西。护士长先进去,确认里面没有任何人后,把门关上了。每次护士长有私人秘密谈话时,经常会这样。

“有什么事吗?”

伦子慢慢坐到护士长身旁。

“是关于注射的事。”

护士长将夹在腋下的病历放在膝头,取出其中一份,封皮上写着石仓由藏的名字。

“石仓先生经常使用麻醉药吧?他每次说背疼,就给他注射一支奥皮斯坦,这虽然没什么,但……”

护士长将病历向外挪了挪,以便让伦子也能看到病历。

“这周,昨天和三天前的星期一每隔一天都是这样的吧?那位老大爷,这段时间有这么疼吗?”

“夜里经常会疼。”

“我也听他抱怨过夜里疼,但是,其他时间用非麻醉药的止痛药基本上就可以了。比如说,前天用的是诺布伦吧,之前用的是维他明,并没有用麻醉药。”

护士长翻着病历。

“只要到了你当班,就一定会使用麻醉药。”

伦子大致明白护士长想说什么。

“而且,开处方的基本都是直江医生。”

“所以就怀疑有什么事,是吗?”

“倒也不是想问为什么,只不过觉得有些使用过度。”

“这种事情我可不知道,您还是问问直江医生吧。”

“话虽如此,但我觉得在此之前应该先问问你。”

伦子在病历中记录使用麻醉药,是因为直江和伦子经常被组合在一起值班。而且,白天打麻醉药的时候,直江也一定会让伦子去做。然而,与白天不同,不知道为什么,夜里直江却总说“我来打”,非要亲自去注射,这对不大愿意和患者接触的直江来说是非常罕见的事情。

从大约两个月前开始,伦子注意到了这一点。开始的时候,一听直江说“我来”,伦子就会马上慌张地站起来,可直江却说“麻醉药一定要医生来注射”,径直走出值班室。

如果伦子追在他身后,直江就会说“打个针,不用事事都跟来!”,就将她打发回来。现在伦子想起来,从那时起,直江就可能不时地使用麻醉药了。大概是装作给患者用,而把其中一部分留给自己用了。去直江的房间,发现麻醉药的注射管时,伦子曾经想过“莫非……”要是感冒,是不可能要注射麻醉药的,直江可能就是这样从医院弄回去的。

“这个人也一样。”

护士长拿起另一份病历,五十二岁的再生障碍性贫血患者。

“虽没有石仓先生这么频繁,可也是直江医生的处方。”

这位患者同样是在伦子值班的晚上,由直江自己去注射的。

“我问了一下小桥,这个人的疼痛似乎比石仓先生要轻。”

这话是从小桥医生口中说出来的吗?要是的话就麻烦了。他是不可能像哄骗护士那样被糊弄过去的,伦子感到直江正在被一张无形的网逼迫着。

“直江医生是不是喜欢打麻醉药啊?”

护士长直盯盯地望着伦子。

护士长到底知道多少呢?

伦子就这么被护士长盯着,一边想着,说得不好反而会让直江陷入窘境。

“难道不能使用麻醉药吗?”

“在上次麻醉药检查中,有人提醒使用得有些过度了,所以我一直留心着呢。”

所以,护士长会发现这次的事情。伦子想要早点见到直江,好把这件事情告诉他。

“只是想问问你,看你知道些什么。”

“不知道。”

伦子确实是知道直江注射麻醉药的事情,但即使知道,也不过是前几天被院长夫人派去探病时才知道的。至于是以前就用过,还是现在才使用,就不得而知了。不过,直江明显给患者使用麻醉药大约两个月前开始的,即便直江开始注射,最多也是从那时开始的,而且和直江在一起的那十晚上,也没看到他因断药而痛苦,更没有看到他注射,即便使用也应该不会上瘾吧。伦子虽然这样对自己说着,可还是放心不下。

“那,这样有什么问题吗?”

“现在,如果事态不进一步发展的话,应该没有什么问题。可是,希望还是尽量不要使用为好。首先来讲,给那么虚弱的老大爷这样注射麻醉药,那不是提前他的死期吗?”

伦子也曾想过同样的事情,从这一点来看,护士长了可能还没有察觉直江在注射麻醉药的事情。

“总之,希望你好好留意一下。”

“好的。”

“这是你我之间的事情,不要对其他要讲。”

“我知道了。”

护士长看到伦子点头,满意地走出了更衣室。

四点钟,伦子从三楼值班室来到门诊。下午,没手术时,直江一般会呆在下门诊或药房。

下午没有什么患者,直江没有必要和小桥一起出诊,要是需要检壹住院患者时,两个人会轮换着出诊。其他时候,一般是小桥医生在门诊。

伦子去过药房,直江没在,想着大概在门诊吧,就下楼来了。

虽然在医院很难和直江单独说话,但要是借口说病人的事情,倒还不是那么引人注意。刚刚有一个脑震荡住院的病人说是腰疼,伦子觉得是个好机会就下楼来了。正如她所料,直江就在门诊,一个人,小桥医生不在。直江把腿翘在患者坐的圆凳上,正看着书;旁边是护士中西明子,无聊地对着窗户拨弄头发。现在是门诊最清闲的时候。

“医生…”

由于伦子进来,直江将头抬起,离开书本。

“四零三号的川崎先生说他头疼。”

“是吗?”

直江稍微考虑了一下,眼睛向上看着,马上说:“发烧吗?”

“没有。”

“今天先给他六片鸦片剂,然后给他腰照一个X光片,等明天结果出来后再诊断。”

伦子从直江旁边拿起处方签,写下了药名和用量。即使当时不写下来也可以记住的,可伦子准备利用这段时间,问一问今晚是否能和直江见面。可能中西明子察觉到了伦子的心情吧,还是看着窗户,装作不知道。看到她这样,伦子迅速在处方签背面写了几个字。

——今晚能见面吗——

然后放到直江面前。直江立刻将目光转向纸片,看完后立即将纸揉成一团,扔进下面的垃圾桶里。

“不行!”

听到直江的声音,望着窗户的明子转过了身。

短暂的机会就这样消失了,伦子没办法,只好说了句“那我给他拿药盘”,就慌忙将话题转回患者身上,随后走向门诊的出口。

正当她要椎门出去时,门外传来尖尖的笑声,门从外面被推开了,律子夫人出现在门口。见伦子也在,夫人一下子显得很吃惊,可马上又恢复了原来的笑容。

“医生,已经好了。”

律子夫人身后的X光技师泽田端着一个大托盘,胶片在盛有水的盘中浮着。

“被别人看到骨骼,好害羞呵。”

虽然这么说,可律子夫人看起来却一点也不害羞。泽田从水中捞出刚刚冲洗出来的夫人的腰部X光片,放到桌子上的荧光板上。

一直在发呆的中西小姐和正要回去的伦子,如同被磁石吸引了一样,聚集到了明亮的荧光板旁边。

“怎么样?”

夫人的声音娇滴滴的,手虽然没有摸上来,可额头几乎都快碰到盯着荧光板的直江了。仅仅看到这场面,伦子就感觉脸颊发烫。如果可能的话,真想把夫人赶出去。在两个相连的半圆中,像积木似的重叠着五六块骨头,每一块骨头上都有像触手一样向左右延伸的突起,半圆形的是骨盆,上面重叠着的是脊椎,这些伦子也是知道的。

直江看过骨骼的正面像以后,又看了下侧面像,骨盆周围可以看见钥匙状白色阴影,“啊,这是什么?”

“是穿着紧身衣照的吧,这是紧身衣的扣袢。”

“哎呀,露馅儿了。”

故意不理伦子,夫人快活地笑着。

“喂,怎么样,医生。”

这样地撒娇,肯定那天晚上发生过什么。伦子心中的波涛更加汹涌了。然而,直江的表情却没有任何变化。

“哪儿都没有问题,骨骼很好。”

“是吗?太好了。”

夫人像少女样在胸前拍着手,看了看周围的人。

“我还想,要是有什么骨骼的毛病,那可怎么办啊。”

“这么好的骨骼,没有问题。”

直江这么说着,眼睛还是眨也不眨地盯着荧光板。看着荧光照射下的直江的侧像,伦子想起了好像什么时候曾在直江的房间中见过X光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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