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刚亮便下起雨来。伦子对昨晚直江撵她回家的事疑惑不解,一夜未睡好。她带着睡眠不足的困倦神情来到医院。护士休息室里花城纯子的事成了热门话题。

“哎呀,可不得了啦!”昨晚值夜班的宫川百合子成了中心发言人,她很是得意洋洋。“杂志社的记者们一齐拥来,光是阻拦他们就费尽了九牛二虎之力。”

“他们怎么知道的?”

“还不是因为在《蝴蝶季节》拍电视后有个记者招待会嘛,恰在那时她倒下去了。好家伙,杂志社的记者们听说在这里住院,便一下子奔上来了。”

《蝴蝶季节》是花城纯子第二次引起轰动的流行歌曲,与《阳春》一同被定为制作录像片的。昨天晚上安排她与男主角I握手照相,然后接受《女性周刊杂志》的记者采访。在这期间纯子忽然昏倒在地,事情就不一般了。

“是在记者招待会上昏倒的?”

“不,不!据大庭先生说,招待会在前,那时,她的脸色就很难看。不过,好歹总算挺下来了。之后让她同男主角I边握手边笑时,突然,脸面抽搐起来,喊了一声‘啊!’便扑通一下昏倒了。”百合子的讲演够得上是音容并茂,形象逼真了。

“跟她握手的那位男演员I也吓了一跳,听说也大声喊叫起来。”

“这么说,照片没拍成喽?”

“听说只拍了两叁张。你知道,在那种时候总是要拍照很多次的。例如在强光下要求她笑一笑,朝这边看!要她摆出各种姿势来,不是吗?”

“她也许自始至终都在硬撑着,但是再也坚持住了,才……”

“这么说,是倒在地板上了?”

另一个护士问。她们对于自己无关的较残酷的话题似乎很感兴趣。

“当她昏倒以后,马上就让她躺在旁边的沙发上了。”

“那是在旅馆的大厅里?”

“不是旅馆大厅,好像是在为记者招待会准备的会议厅里。”

“当时,纯子穿着什么衣服?”

“哎哟嗬,简直棒极啦!薄绸衬裙上套穿纯黄雪纺绸的晚礼服,这地方还有两只红蓝颜色的大凤蝶。”

百合子用两手在自己腹部画了两个圆。

“是这么大的两只蝴蝶扑展着翅膀!”她画的圆简直大得跟整个下腹相同。

“这么大胆设计的花样集中于一点的晚礼服,我还真没见过。”

“为了同她的歌曲相搭配嘛。”

“那当然啦,就是穿着那衣服倒下的。”

护士们一齐去想象穿着蝴蝶晚礼服倒向地板时的情景。

“那一定很美。”

“什么呀?”

“我说的是那蝴蝶。”

“那还用说吗,可就是在那蝴蝶图案底下出了血。”护士们面面相觑。“蝴蝶的位置正好在那地方。”

“真烦人,百合子这死丫头!”护士们嘻嘻地笑了。“里边和外边可大不一样!”

“这件事谁也不知道吧?”

护士们为只有她们几个知道名歌星的隐私感到喜悦。

“后来,她就这么被抬进医院了?”

“刮宫的事只有经纪人一个人知道。若是给她脱掉了脏衣服,岂不要当场出丑!”

“到医院后是个什么情形?”

“脸色苍白,但是美极啦,足以使人大吃一惊。”

百合子把两手放在胸前,仿佛在回忆似的两眼朝上凝望。

“她昏迷过去了?”

“倒也不像,只是闭着眼睛,喊她也不回答。血压也偏低。”

“就那么抬进来的?”

“可不是。当我告诉给直江医师时,他说:‘把患者马上抬进手术室去!’”

“她还穿着蝴蝶晚礼服?”

“那当然。我真没想到她穿着那么动人的礼服。在无影灯下,晚礼服上的大蝴蝶几乎要翩翩起舞了。直江医师走进手术室时,看了这情景,也一下子愣住了。”

“后来怎样了呢?”

亚纪子最先催促她说。

“哎哟哟,这位医师也够吓人的。他先问:‘血压多少?’回答说‘80’之后,他手头麻利地就把她的礼服下摆全都给卷上去了。”

“真烦人!”

亚纪子夸大地皱了皱眉。然而,眼里却闪烁着欢乐的光芒。

“卷起来之后,就刺溜刺溜往下扒裤又、扒下长统袜。”

“他一个人?”

“当然我们也帮了他一把。”

“这么说,那蝴蝶翻个底朝天喽!”

“那可不。全都掀到脸上去了,接着就检查生殖器。”

“后来怎样了?”

“堵在那里的棉塞全都是血。”

“可能是出血了。”

“是顺着大腿内侧流出来的。”

“简直是一部歌星的残酷故事啦。”女人们个个惊奇地点了点头。

“简直是个疯子!”

“那么,现在好些了吗?”

“打一针止血剂,给她重新洗净阴部,塞上棉塞。因为不是大血管破裂,所以问题不大。”

“是啊。”

“输液之后,今早一定能见好。那个经纪人足足守护了一夜。”

“那经纪人和花城纯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亚纪子问。

“嗯,像是有点什么。”

“我认为绝对有关系。”

“不管怎么说,我认为经纪人同她也过于亲昵了。昨天换下的乳罩和衬裙等物都让经纪人毫不在乎地拿走了。”

“她难受时还让经纪人抓着她的手。”

“不过,这次打掉的胎儿可不像是他的。现在来送鲜花和水果的人络绎不绝,其中还有谷本健次。”

“对啦,她和那个男歌星也有关系,上次周刊杂志不是也刊登了吗?”

“演艺界真是个怪地方!”

护士们再次叹息了一阵。

那天直江来给花城纯子查房巡诊是在下午两点。不知什么原因,直江那天又是10点多钟才来上班,所以上午没有时间查病房。

伦子为昨晚的事耿耿于怀,满心不快地跟直江两个人去查房。但对去看花城纯子倒有些兴趣,所以,才勉强陪同直江去了。

“把血压计给我拿来!”

临走出护士休息室时,直江像完全忘掉了昨晚临别时的龃龉,心平气和地说。

伦子在直江身后一步远的地方走着,回忆起昨晚在壁橱里看到的x光片。她想:如果那是直江的脊骨照片,那么,在前面走着的这副脊骨该是与那照片相同的骨骼白影。

为什么他总是专照自己的骨头呢?

这件事她在昨晚反复想了多次而不得其解。想去问问他,但有种预感,他一定会大发雷霆的。光是擦一擦壁橱的边角就惹得他怒火中烧,如果把偷看X光片的事也向他交待了,保不住两人的关系会因此而决裂。伦子并不想为弄清这事而破坏两人之间的关系。

那件事最好是忘掉不提。

伦子一边提醒自己,一边望着直江白衣里的白色骨头。

花城纯子病房的入口处醒目地贴着一张“谢绝会客”的告示两人轻轻敲门走了进去。纯子在绿色的窗帘下闭着眼,眼影、假睫毛、脂粉化妆物等已经全部洗掉,只有纯子的端庄小脸,深深地埋在枕头里。

“她睡着了,是吗?”

“一个小时前醒过一次,可又……”经纪人想要把她叫醒碰碰被端的肩膀。

“不,她若是睡着了就不必叫。”直江从被角伸进手去拿起纯子的细细手腕,诊起脉来。

“住院后,没有特殊变化吧。”

“是的,几乎是睡了又睡。”

经纪人似乎很抱歉的样子,低下头去。

“那就让她好好睡吧,不要惊动她。”

昨夜的失败好像给了他一个教训,经纪人老老实实地听命了。

“吃饭了吗?”

“从昨晚到现在什么也没吃。”

“一会儿她醒过来,不管什么都行,得让她吃点儿。”

“明白了。”

直江刚要走,经纪人把他叫住。

“发生这事之后,我又来问您这种事,也太不尽人情,不过,她需要多少天才能……”

“最好住上四五天医院。你又想往哪里折腾她?”

“不不,下次再也不敢了。她在那么多人面前倒了下去,即使取消日程,人们也能理解。”

“原来是这样!”

“我也被制片厂厂长狠狠训斥了一顿。”

“为什么?”

“前几天我不是对您说过了吗,纯子的手术对厂长也没说。他责备我为什么不把实情告诉他。”

“你为什么要隐瞒呢?”

“这里面有各种各样的原因……”经纪人搔了一下头顶,接着说,“于是,我就同厂长商量,趁此机会让纯子好好休息一下,彻底给她治好。”

“那就住院一周吧。”

“这事没啥问题。只是新闻记者太讨厌。”

“让我怎么做呢?”

“我想周刊杂志和演艺新闻的记者们今天要来采访,您是否能在病名上给周旋一下?”

直江两手插在白大褂的口袋里,沉思了一下。

“那就说是阑尾炎吧。”

“这病名合乎她的症状吗?”

“就说她感到疼痛时打了药针,勉强去演出了,但因化脓破裂,发生了短暂性休克。”

“那么,住院时间呢?”

“就住一周吧,等一等,她没动过阑尾手术吧?”

“是的,没有刀痕。”

“割过阑尾却没有刀痕是不是太滑稽了,不过只要能瞒过记者也就行了。”

“您说得对,请多关照。”

经纪人又搓手鞠躬。

那天晚上的值班医生是外科的小桥。护士照例是高木亚纪子和见习护士川合友子两人。

值班之夜,小桥总是看电视或到护士值班室同护士们闲聊。然而,护士们在晚间安然闲聊总要过9点熄灯以后才行。因为在9点前常有患者来看病,住院患者也常有这事那事。虽然,医生无事可做但护士却是忙得不可开交。

这天晚上8点前,门诊室有5个人来看病,其中的3位本该在白天来院医治,因为有事耽搁没来成,不得不在夜间来。另一位是5岁小孩,说是头痛,由母亲带来的。一测体温,高达38度,扁桃腺肿起。小桥医师用复方碘溶液让他漱了口,注射后又给了他解热药和抗生素糖浆。

另外一人是被救护车送来的。他登上宫益坂的坡道后倒在了路旁,被路人发现,向110号电话报警,才被送来的。

患者的脸色苍白,没有精神,眼神茫然若失。一眼就能看出来他不是一般的疲劳症而是带有其他慢性病。年龄在60岁上下,头发多半以上是白色的,掉了牙齿,说话时口齿不清。他穿着套装西服,外罩大衣,但都已弄脏,大衣底摆裂着口子。

“不知道他住在哪里吗?”

“衣服里侧有一个写着姓名、住址的布条,据此可知他是并木桥附近的人,叫上野幸吉。”救护队员回答护士的问话说,“刚才给他家挂了电话,估计他的家属立刻就能来。”

小桥为他量了血压,做了听诊。血压是130~90,从年龄看并不算高,或许还是低血压患者。听诊时,没有发现胸部异常,但心脏好像有些杂音。因为小桥是外科医生,所以对内科没有把握。况且作为医师他也还是个新手。他认为也许是心肌梗塞发作,但他又没有痛苦的样子。他只像疲劳过度的人那样瘫痪无力。倘若是白天,可以使用各种检测手段,但因在晚间却是无可奈何。

“总之,先给他打一针葡萄糖加强心剂,观察一下再说。”

小桥把注射的内容写进了病历卡。

“那么,让他住院?”

“是的,也不能让他这么回去呀。”

“住哪间病房呢?”

亚纪子看着躺在诊察床上的闭着眼的患者说。这个患者不论从哪方面看,他都不是一个富裕的人。

“没有普通病房吗?”

“全都满员。”

“三等呢?”

“空着一个床位,听说明天或后天有人要来住院。”

“好吧,总之先让他住进去。”

“每日差额为一千日元。”

“我知道,少说废话,快把他送到病房去!”

小桥向提出价钱的亚纪子瞪了一眼。

由于考虑到亚纪子的体面,小桥没有去护士休息室,他回到院部独自沏茶自饮。看看表,已是8点30分了。

这医院动辄提出钱的事,每逢患者来,都要鉴别一下他能有多少钱,然后才能给他住相应的病房。若是把精力都用在那地方,怎能静下心来去治病呢?

在大学医院里就没有考虑这事的必要。让患者住院与否,是根据医学上判定有无住院的必要,只需考虑有无病房便可。至于患者钱包里有多少钱,则无必要考虑。这种事完全是医院办事人员的工作,医生从不过问。从这点看,在私人医院供职是很困难的。与其说考虑病症,不如说优先考虑“有钱否”,“哪类保险”等,当把这些事弄清以后,才能开始进行治疗。

特等啦、一等啦地另眼相看,真让人伤脑筋。

小桥对于这个医院只根据患者经济能力去决定病房种类的做法,颇为不满。重病患者就应该挪到单间去,轻病患者就该搬到大病房去,这才是真正区别患者的原则。然而,实际情况并非如此。住在一等和特等的人,根据病情判断,并不是十分严重的,多数人是来歇歇筋骨的。

小桥不是共产党人,但他是由父亲——龟户铁板工厂的工人——勤勤恳恳培养成人的。他只感到这些住在一天1.5万日元病房里的、悠闲疗养的患者是群疯子。

“是一群混蛋!”

他又喃喃地嘟囔了一句,把凉茶喝了下去。喝完茶,正想打开电视机而站起来时,电话铃响了。电话机和电视机正处于相反方向。

“东方医院吗?”是个年轻男子的声音。“请找值班医师说话。”

“我就是。”

“啊,您就是医师,夜深了还来打扰您,实在对不起!”听口气侮像是熟人,却不知是谁。“贵院里有个叫花城纯子的患者住院吗?”

小桥知道花城在两天前动了手术,昨晚引发了再出血。

“后来病况如何?”

“您是哪位?”

“我是花城纯子的好友,叫村井,非常担心她病后的变化。”

“没有什么,已经平稳多了。”

“是吗?还需要住几天院才行呢?”

“住上两三天就差不多了。”

“噢,也就是两三天啦。”

“上次不慎让她早出了院,很糟糕。不过,只是短暂性流血,不要紧。”

“还流血啦?”

“因为我没负责给她治病,不甚详知,好像情况就是那样。”

“当时也把我给吓坏了。”

“我想有三个多月了,非同小可啊!因为这是异常的病例。”

“是吗?”

“当然啦,好容易怀上了的,还得强行做人流。”

“什么?”

“就是用人工把它强制刮出来。”

“是人流?”

“是的,这种事是违背常规的,是不自然的。”

“这么说,还要住院两天?”

“因为她很富有,住多少天我也不知道。”

“实在对不起,先生您贵姓?”

“我姓小桥。”

“是内科医师吗?”

“是外科。”

“蒙您诚恳相告,实在感谢。以后也请多多关照。”

电话就此挂断了。小桥觉得由于花城纯子的事耗费了他的宝贵时间,很不愉快。尽管她是一时的新闻人物,可深更半夜闯来接受刮宫打胎,第二天又由于日程所迫,强行出院。尔后又因手术后流血抬了回来,真够呛!但她住着一天1.5万日元的病房,还有个经纪人、护理员侍候在身边,舒舒服服地睡着。去查房巡诊时,问她病况也不好好回答,全靠她周围的人代她应付两句。这是傲慢还是愚蠢?虽然谁也弄不清,但可认定她不正常。

固然,可以用“这个患者是演艺界的人,不晓得世间事物”之类的话蒙混过去。然而,小桥却觉得听凭这个女流氓歌手要动手术就动手术,要诊察就诊察的直江,应当受到斥责。即使此时是受雇于私人医院的医生,可从前毕竟是大学医院负有盛名的奇才外科大夫,岂能听从花城纯子的经纪人摆布呢?

直江医师原来在金钱面前也是个小人!太遗憾了,小桥不由得为他叹息。

电视机的节目是介绍本周的流行歌曲。歌星一个接一个地演出。主持人是个面熟的男性,他很能开玩笑。当他叫来一个矮子子女歌手时,那个女歌手用她一贯的嘶哑声音相互对话。两三句之后,主持人问:“那么,花城纯子倒下去了,你不要紧吗?”

“是的,我是很健壮的。”

“你可得小心点儿。一个人倒下之后,就会依次传染下去。噢,对啦,阑尾炎是不传染的呀。”

“你别信口开河啦!”

一阵笑声过后,女歌手忽然板起脸来,面对话筒。

“阑尾炎?”

小桥看着电视自言自语说。刚才确实听到主持人说的是阑尾炎。后来又说:“你别信口开河啦!”两人相视而笑。“你别信口开河”这句话不是针对花城纯子因阑尾炎而住院的事,而是针对主持人所开玩笑“传染”的。

这么说,在歌手们中间花城纯子的病状是按阑尾炎宣布的。

小桥忽然感到不安了。他觉得他说了不该说的话。他关掉电视往休息室走去。

在护士休息室里只有川合友子一个人往体温板上用红铅笔记录着检查体温的结果。

“高木君呢?”

“到刚才救护车送来的那个住院患者那里去了。”

小桥坐在沙发上,两眼直盯着前方。那里有药品架,有吊着的输液瓶,有器械架,这个护士休息室俨然一个小工厂。

“那老爷子的家属来了吗?”

“听说马上就来。他们家只是老夫妻俩。”

“他参加保险了吧。”

“据警察说,他有救济户的保险。”

“他原来是接受生活救济的人!”

他自己曾经斥责亚纪子说:“不要理睬钱的事!”但听说患者是救济户时,他也觉得厌烦起来。

“还没弄清。”

“若是救济户,院长准不高兴。”

当小桥心慌意乱地站起来时,亚纪子返回来了。亚纪子看见小桥在休息室里,马上说:“那位老爷子现在打着冷颤,体温39度。”

“竟是这样……”

他以为血压低,只是临时性贫血,其实,事情并不那么简单。

“是不是哪里发疼?”

“倒没发现。只是呼吸急促。”

“真是怪事。”

究竟是什么病呢?小桥捉摸不透。

“总之,先打一针灭启龙解热剂!”

小桥指示使用解热剂之后松了一口气,朝亚纪子那边望去。但见她的右手拿着一个尿壶,里面装有半壶尿。

“那是那个老爷子的尿?”

“不,是花城小姐的。”

亚纪子稍稍举高一点儿说。霎时间,壶中的黄色液体在灯光下动荡了一下。

“连尿都要给她接吗?”

“从昨天到今晚,直江医师指示要给她接尿。”

“手术的次日就去拍电视了,还有什么必要接尿。”

“因为上一次弄砸了,是不是想慎重地处理一下?”

“她那样的,让她走着去尿也没事。”

“一直躺到现在没起来过。”

“而且还让你们像对待王爷一样给她接尿!”

亚纪子把尿壶交给站在旁边听谈话的友子。

“我说,能替我把它倒掉吗?”

友子是半年前来到医院的见习护士,立刻顺从地接过尿壶走出去了。

“那个花城纯子堕胎的事对外还保密吗?”

“据直江医师说,对外部人一律要说是阑尾炎。”

“原来如此!”

“发生了什么事?”

“刚才有个男子打来电话。”

“他说希望找您谈谈,我才把电话拨到院部的。”

亚纪子坐在同小桥对面的椅子上说。

“我对他说了花城纯子是因为堕胎住院的。”

“真的吗?”

“他说他是她的挚友,我才……”

“不致于是杂志社的人吧?”

“不知道。”

“您没问他是哪个单位的?”

“电话里光是他说,我插不上话。”

“若是泄露出去,可就不得了啦!”

“这么说,知道真相的只有那个经纪人啦?”

“还有一个护理人和制片厂厂长,另外再也没人知道。即便是有人前来探望,也不让见,只由经纪人出面谢绝就是了。”

“是这样!”

小桥咬了咬嘴唇,仿佛他做了一件无法挽回的事。

“总之,先向花城小姐打听一下,问她是否认识这个叫村井的人。”

“不必啦,事到如今,问也没用。”

“可是,如果真是位挚友,我们就可放心啦。”

“这种事,没关系!”

尽管小桥觉得事情糟糕,却仍正颜厉色地说:“医生对于前来打听患者病情的人,一概抱着怀疑态度,非得刨根问底,弄清人家身分才来回答提问,岂有此理!”

“不过,花城小姐不是一般人哪。”

“这一点就是歪理,一般也好,不一般也好,到头来她还不是个患者?”

“这点倒是对的,不过……”

“一般说来,这医院对富翁、名人是不是过分恭维了?”兴奋时,小桥的毛病是嘴角微微抽搐。“歌星和刚才住院的老爷子在‘人’这一点上毫无差别。”

“那当然,但是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立场呀。”

“医学上的治疗,从不考虑这些事。”

“可是,您没听直江医师说这次是按阑尾炎处理的吗?”

“没听说。”

“太奇怪啦,今天下午周刊杂志的记者来访时,直江医师是那么说的。护士长也通知我们说,当局外人问及此事时,一律不要泄露。”

“总之,这不关我的事!”

小桥说这话时,值班室的电话铃响了。亚纪子回过头来拿起听筒,小桥交叉双臂望着窗口,尽管嘴里说着不关我的事,可心里并不踏实。

“请稍候!”亚纪子用手掌捂住话筒转过脸来说,“来啦,《妇女周刊》杂志社的。”

“什么事?”小桥心情不快地皱着眉。

“还用问吗?花城小姐的事呗!”

“告诉他我不在!”

亚纪子点头,朝话筒说:“啊,小桥医师已经回家了。”稍停了一下,又答道,“他急着回家了……啊?这个,我不太知道。”

又交谈了两三句之后,亚纪子放下了听筒。

“他说:您肯定在医院里,非见您不可,态度强硬极啦!”

“肯定在医院?”

“您说,刚才挂电话来的村井,是不是《妇女周刊》的记者?”

“不致于吧。”

“可他说:‘一小时前还在医院里,怎么就不在啦?’他怎么会知道这事呢?再说,他指名道姓地说要小桥医师听电话。”

的确,村井打来电话时,小桥把自己的姓名和是外科医生的事全告诉了他。

“他说他跟花城小姐很亲密是指作为杂志社记者的‘亲密’,不是吗?”

“是吗?”小桥忿忿地站起来,“原来是这么个卑鄙家伙。”

“我觉得这事最好同直江医师联系一下。”

亚纪子从写字台的抽屉里拿出职员名册来。

“最好今晚就用电话同他联系。”

“等一等!”小桥从亚纪子手中夺过听筒进行制止。“不挂也行。”

“为什么?”

“没有事。”

“可是,那会使直江医师为难的呀!照这样看来,《妇女周刊》的记者会抢功似的一下子拥上来。”

“愿意来就让他们来吧。”

小桥心烦意乱地重新坐到椅子上。

“同一所医院的医生各执一词,不太怪吗?”

“怪也没法。”

“别不讲道理嘛!”

吵起嘴来,亚纪子就使出恋人之间的腔调,亲呢无间了。

“你这么说话,直江医师的面子往哪搁?”

“没有面子的是我。花城纯子是阑尾炎的事我还从未听说过。上次给她做手术时也没对我说过,我虽然是个医生,反倒不如一个护士!”

纯情直率的小桥最易发火,亚纪子在这方面感到男性的魅力,也怀着不安。

“我认为不是他有什么恶意没有通知你,也许是忘记了。”

“哼,头脑那么清晰的人决不会忘记!”

“这样吧,由我来轻描淡写地说明一下。”

见习护士川合回到值班室来了,亚纪子压低嗓音说。

“您可以什么都不说。”

“我只是说了事实真相,没有必要道歉。”

小桥怒冲冲地留了一句气话,故意耸了耸肩膀,走出护士值班室。

正如两人所估计的那样。第二天将近中午时,《妇女周刊》编辑部又来了电话。电话的内容不外乎是再一次询问花城纯子的详细病情。直江谢绝说:昨天已经谈过,没有必要会见。

然而,《妇女周刊》的记者觑准一点到两点的医院午休时间,直接闯了进来。

“我已经谢绝了,但是他说只占用一点点时间,就是不走。”

挂号室的女办事员已经根据直江的指示转达了拒绝之意,但她又用电话报告说。

“真是个难对付的家伙。”

吃完午饭,在院部正同x光技师泽田下着围棋的直江刚刚下完一盘,很不耐烦地站起来。

记者坐在会客室的椅子上等着,一个瘦高个子和另一个成反比的矮胖子。

“在您百忙中前来打扰,对不起!”

瘦子递过来一张名片,他叫田边。另一个是摄影师。

“关于花城小姐的情况昨天我记得已经说过了,怎么……”

“您是已经说过了,但是,是这么回事……”

瘦子说到此处时,闪光灯亮了一下。原来是摄影师从直江的斜前方照了相。

“给我照相能给你们增添什么材料吗?”

“我们只是想照张花城小姐主治医生的相片,别无他意。”

记者代替年轻摄影师做了回答。直江不悦地一声不响。

“先谈谈她的病,到底是不是阑尾炎呢?”

“是的,我已经说过多次了。”

“然而,也有传言说她是堕胎了,是这样吗?”记者死盯着直江的表情,但却找不出一丝变化。

“在旅馆倒下的原因,有人说,是由于手术后马上出场演出,引起了流血,您以为如何?”

直江把对方的名片重新审视了一遍,反问:“这话是谁说的?”

“从有关方面听到的……”

“我昨天已说过,是阑尾炎!”

“这不是我们任意捏造的谣言。是从可靠方面泄露出来的。”

“所以,我问你想干什么?”

“我想打听一下真实情况,我认为您隐瞒了事实。”

“没有隐瞒。”

“请您说实话,大夫,求求您啦!”记者的语调尽管有些哀求,但那两只眼睛却是警觉地等候着。

“是堕胎了吧?”

“不是!”

直江望着入口处发光的玻璃门。

“您别这么说,我们可有确凿的证据啊。”

“那是你们随意炮制的证据。”

“那我就如实摊开了。听到以后请您别惊慌。泄露花城纯子堕胎消息的正是你们医院的人!”记者滴溜地转身环视了一下室内,会客室里因为午休没有旁人,挂号室里只有一个值班的女办事员钩着花边。

“您猜猜是谁?”

“猜不着。”

“说这话的人正是你们医院的大夫。”

顿时,直江脸上掠过了一丝感情变化。但只是一闪而过,马上就恢复了平常的冷酷表情。

“而且是您的同行,外科的小桥医师。”记者带着胜利的自豪说,“昨天晚上我很想知道一点她住院后的情况,便挂了电话,您说怎的,事出偶然,是他接了电话,对我说了所有真情。”

“……”

“昏倒在旅馆时,从她那里流血的事也告诉我了。事到如今您还说是阑尾炎吗?”

闪光灯又闪亮了,直江瞪着摄影师,然后问记者:“你们要说的话就这些吗?”

“有了这么多确凿证据您还要隐瞒的话,我们就把事实原原本本地登出去。”

“这种事够登报吗?”

“当然够登报。提起花城纯子来,现在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歌星,她在旅馆的演艺记者招待会上同主演的男主角I正在握手时倒下去的,像她那么天真纯洁的小脸,有谁会相信她能怀孕呢?”也许因为兴奋的缘故,记者像连珠炮似的说了出来。“登载这样的消息,我们也是下了很大决心的。登了它,今后我们对花城纯子的采访将被拒之门外的。”

直江正在专心地观看记者身后镶嵌在墙上的热带鱼水箱,那里面的黄绿相间条纹的蝴蝶鱼正在悠然畅游。

“我们下了这么大的决心决非偶然,请对我们明确说一下,不是阑尾炎吧?”

“不对!”

“大夫,请别再隐瞒,说实话吧,我可真要按堕胎发稿了。”

“那你就发吧。”

“还是这么回事啦?”

“我已经说过,不对!”

“那您为什么说让我发稿?”

“因为你说想发稿。”

记者惊叹了一声。

“我是花城纯子的主治医生,我说这个不对,你若是还不明白,那就随你的便!”

直江一转身朝电梯口走去。记者和摄影师眼巴巴地瞧着这个瘦身的左肩稍稍垂下的直江背影。

“真是个倔犟的家伙!”

当记者无可奈何地咋舌时,直江的身影早已消失在电梯里了。

在二楼的医院办公室里,院长行田佑太郎正同护士长关口鹤代交谈着什么。他妻子律子今天没到医院来,有两名办事员正在填写着健康保险申请书的报表。

“那么,病名还没弄清?”院长一边看病历卡一边问。

“今早,直江医师看了之后说,可能是血液疾病。”

“血液病?”

“今天下达了各种检测指示,四五天内可以查清。”

“是吗?”

院长瞪眼看着病历卡呻吟了一声。这个患者就是小桥值班时用救护车送来的那个老人。两小时后,他的妻子来到医院,确认他就是上野幸吉。他从前干过废品回收,数年前腰腿不听使唤,倒在床上的日子便增多了。妻子因风湿性关节炎也不能给餐馆洗碟碗了,于是,他便靠政府的救济维持生活保护。

院长不喜欢穷人,也不喜欢救济户的患者。

“说是老人,可他才52岁呀!”

“是这样,从表面上看他好像60岁以上的人了。”

52岁,与院长的年龄不相上下。然而,开医院的人讲不得同情。

“把救济户患者安排到三等病房里,他能付起差额吗?”

“是有这个问题。”

“这可不是‘有这个问题’就算完了,你得给我牢牢地掌握住原则才行啊。”

“可是,那是由值班的小桥医师批示的,当护士的怎好插嘴说长道短哪?”

“正因为如此,你们当护士的才应当因势利导。小桥医师当上大夫不久,挺着胸膛喊什么正义、正义的,因为他还不了解现实。”

“您的话虽然是对的,可对方是医师啊。那些比他年轻的护士能向大夫说:‘请别让这人住院’的话吗?”

“我并没说不让他住院。我是说靠政府救济生活的患者让他住进大病房就行。我们何必把明天要住院的患者推开,硬收这个付差额的人进病房呢?”

“当时也是因为没有病房,不过,也不能因为他是救济户就撵他回去。”

“这就看你怎么处理了。你不会说‘我们这里要住院的人太多,又没有病房,是不是请您到别的医院去试一试’,这样就不会触怒他,老实说,昨天晚上那件事就该这么处理。”

“当时以为他暂住一夜就可稳定下来,小桥医师也是这么想的。”

“从大学医院来的大夫,尽干些无聊的实验,编造些谬论,一点也不体谅私人医院的难处。”

“这些事最好由院长您直接向他传达,我们当护士的只能听从大夫的指示。”

“这些话对那些年轻医生说也没用。”

院长说完,把脸转向办事员,求她倒杯茶。

护士长好像想起了什么,看了一下表。

时针指着2点10分。

“哎呀,我该走啦。”

“按照目前情况,那个患者暂时动不了啦?”

“是的,动不了啦。”

“护理的事怎么办呢?”

“老太太一直陪伴着。”

“救济户的诊疗费支付总要比别处晚三个月,再说监督得也特严。用药和打针稍稍多一点马上就给删减,大学医院的医师们本该知道这些的。”

院长仍然唠唠叨叨。

“大学的讲义里恐怕不讲这些事吧。”

也许是因为服务年限长有点功劳,护士长硬装糊涂开了一句玩笑。虽然她是个饶舌家,但院长也愿意同她谈论些医院的事情。

“过不多久当他自己开医院时就会明白。”院长似乎无计可施,把病历卡退还给护士长了。

“今天您要在3点钟出去,对吧?”

“是的。可我问你,花城纯子怎样啦?”

“没有特别变化。”

“躺着吗?”

“有时躺着,有时起来。”

“穿着什么衣服睡?是睡衣还是和服?”

“穿睡衣。”

“我真想看看她。”

“真烦人!”

护士长轻轻瞪了院长一眼。

“我本想出面见见她,怎奈找不到适当的机会。”

“那您就以院长查房的名义去一下就得了。”

“倒也是。”

“然而,不懂得妇产科的大夫查房不有点儿怪吗?”

“正因为这个我才犹豫着。”

院长真是为难了似的深思起来。

“我想您同直江医师一起去,那是最好不过的。”

“直江医师真让人羡慕,他什么时候都能见到她。”

“好色之徒!”

护士长夸张地皱了一下眉头。身后的两名女办事员吃吃地笑了。律子夫人在这里时,护士长决不敢用这么亲昵的语言说话,而院长也不能开这种玩笑。

“本来嘛,你想想,像她那样可爱的女孩子从来不让别人看的地方,他都可以堂堂正正地去看。当初我若当妇产科医生就好啦。”

“多脏啊,当妇产科大夫。”

“那是因为光看那里的缘故。按正理说那玩艺儿是想象的而不是看的。”

“听说她这次堕胎已是第三回了。”

“真的?”

院长把圆脸庞中的细眼睛睁到最大限度。

“这可不是扯谎,病历卡上写得明明白白。”

“真是难以置信,女人……”

“我去告诉直江医师就说:院长先生想看一下花城小姐。”

“嗯。”

院长坐在弹力极好的软垫椅子上,感慨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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