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来没想过还会再一次来到这个房间。而且不是作为窃听巡检的馆山太,而是作为武泽竹夫。

和其他四个人一起被迫坐在地上。全员集合的火口、整理人、野上、老蚕豆、三角眼的瘦子、无表情的胖子把他们围在昂中。武泽一直垂头丧气。

从刚才开始,武泽的头脑中便有两个疑问挥之不去。其中一个很简单——为什么己方的计划被看破了。明明应该天衣无缝。明明应该彻底骗过他们嘞站在面前俯视武泽的火口,主动把答案告诉了他。要点在于,武泽他们的计划不是被看破了,而是一直就没有瞒过她们。

“这些人全都知道你。都在等着你。我把你的长相告诉了他们,说只要这个人来了,虽然不知道会使什么圈套,总之就先装成被骗的样子。”

最糟的——武泽在心中暗暗低语。对于骗子来说,这是最糟的失败。

“我的这些人演技也不错吧?不比你的同伴差吧?”

老铁给这次作战起的“信天翁”这个名字也许确实很合适。不过武泽他们自己这边才是真正的呆头鹅。

“喏,武泽。”

薄薄的嘴唇上渗出怜悯一般的模样,火口弯下高高的身子,盯住武泽的脸。

“你——没觉得太顺利了吗?”

实际上是有这么想过,只是并没有因此而产生怀疑。可惜的是,人生的失败,多数都是从放过了这种小小疑问开始的。

“听到野上他们说买了一千块一部的手机、那时候我就觉得很奇怪了。不管再怎么样的处理品,这个价也未免太便宜了。”

火口没有放过小小的疑问。

“接下来仔细一想,我就明白了。说不定这是为了窃听的目的吧。所以从事务所拿了一部出去拆开一看,果然找到了一个写着”窃听NO。007“的黑色部件——虽然不知道是委托哪边做的,不过这个窃听器也太容易识别了吧?”

赤裸裸的嘲讽。

在拆开的电话机中找到窃听器的火口,开始推测这东西到底是谁设的陷阱。不对,先都不用想,一下子就有答案了。

“立刻想到的,就是武泽这个名字。”

火口低声小了,带着刺耳擦音的声音继续说:“是对我们的还击,是为了小猫的报仇——是吧?”

简单来说,确实如此。但是武泽不想点头。这个家伙嘴里说出来的话,绝对不想点头。你怎么能懂?你这种人从来都是踩着弱小的人生活。——这样的话溢满了武泽的胸口,但也只是溢满胸口而已,嘴里什么也没有说。这是当然的,武泽也爱惜性命。虽然并非闭口不答就能保住性命。

“既然是要窃听我的事务所,接下来大概就是要玩什么花样了吧,我猜。哎,这也是当然的吧。光是单纯偷听我们的工作,并没什么意义。那到底要干什么、怎么干、什么时候干呢?我稍微想了想。真的只是稍微想了一小会儿,哦——首先,你的目标只能是钱,因为你们总不会想要对我们这样的对手动武吧。其次,你弄钱的动机,只能是这个事务所里存有大量现金,并且认识你的人都不在的时候。你肯定是这么打算的。具体来说,就是今天的傍晚。”

火口一一言中。

“列举我们银行账户的信寄过来的时候,我就想这个肯定是你的计划的一环。不过呢,世上到底还是有万一。我也担心这信万一要是真的怎么办。安全起见,我把账户里的钱全都集中到事务所来了。因为不能被冻结啊。”

武泽心中疑惑。如果认为信是武泽写的话,为什么还要特意把钱集中到这个事务所来呢?之前送来手机的时候,火口应该已经明白武泽知道这个事务所的地址了,而且他也猜到武泽他们是以现金为目标的。既然如此,不是应该把钱放到别的事务所去才对吗?放到武泽绝对不知道的地方不是更好吗?

这个疑问似乎显示在脸上了。火口解释说:“因为我啊,武泽,我想好好看看你的花招啊。这也是个乐子嘛。”

听到这话,武泽感觉全身的力气眼看着全部消失了似的。从肩头、从肚子、从心口。

“所以我才特意把钱按照你们的希望集中到这个事务所来,然后告诉事务所的人,如果你们来了,就装作受骗的样子,好让我舒舒服服观赏整个过程。”

“观赏?”

武泽不禁抬起了头。火口的意思是说,整个过程中,他一直躲在什么地方偷看吗?——不,不是。不过应该说武泽猜对了一半。

“全都听着哪。就在大楼旁边的车里。方法和你们一样。”

火口从上衣里面的口袋掏出一个长方形的机器。看上去和丢在九〇二室里的那个接收机很相似。

“因为你们装的是FM调频发射型窃听器。只要拿个接收机调整好频率,就和你们一样能听到事务所的声音了。哎呀,确实很有趣啊,让我想起从前听谍战广播剧的时候了。”

火口的声音里确实充满了欢乐。

“你们进到事务所的时候,我在车里都情不自禁拍了大腿。不愧是这七年里一门心思搞诈骗啊。连窃——”

火口的话突然停住了,好像是被冲上来的笑噎住了似的。他俯身朝下,上半身微微摇晃了半晌,终于抬起头,苦着脸继续说:“连‘窃听退治队’都都想得出来啊。”

屈辱感在工作服的对襟里燃烧。

“哎呀,真对不起,借用了你们辛辛苦苦弄的窃听器。真是大费周折的作战啊。而且让我觉得天才和笨蛋果然也没什么区别啊。”

正解是后者。

“对了,武泽。我在车里听的时候,确实都有点怀疑自己了。搞不好是不是真的公司来了吧。因为这附近确实有这样子的公司啊。”

“要是一直这么想就好了。”

低声嘟囔的是真寻。火口瞥了她一眼,继续说:“是你们自己的头儿露馅了,可不是我的错。”

“我……露馅了?”

火口朝身后放在桌上的五部预付费手机看了一眼。

“你用窃听探测器探测这个手机的时候,说过‘预付费手机’这个词吧。”

——抱歉问一下,这个预付费手机是什么时候,通过什么渠道买来的?

确实那么说过。

“光是看看这些手机,不可能知道它们是预付费的吧。”

确实如火口所售。完全是自己的错。

“听到这话的时候,我终于确定了。啊,果然是你们——接下来我就在汽车里躺下,悠然欣赏了。哎呀,真是逼真的演技啊。中继器、还有探测那个中继器的Finder,骗我们打开保险柜,结束之前突然开枪。嗯,你们不可能有真枪,我猜你们应该是拿玩具枪和火药搞了什么,搞得确实很漂亮。”

一点儿也不漂亮。

“保险柜的现金都装进袋子了,然后又掏出了玩具枪——真期待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啊。我都忍不住在车里坐起来,握紧了接收机。”

火口特意把那姿势摆给武泽看,目光朝上继续说:“就在那时候啊,我无意间向外一看,只见一个穿着工作服的姑娘拿着纸袋站在二楼的走廊里。我刚想她在干什么,突然就看见她翻过栏杆跳到了旁边楼顶上。看到那一幕,我终于明白了。你们在想办法把钱弄出来。”

“……被看到了啊。”

八寻无力地叹气。

“我想自己可不能错过演出的高潮,就从车里出来,走到能看到十楼走廊的位置。一走过去,果然,就看见另外一个姑娘抱着袋子从事务所里跑出来,长得和跳到旁边楼顶的姑娘挺像,飞快钻进了隔壁的房间。”

火口微笑着望回武泽。

“就是说,你们打算连人和袋子一起换对吧。真是个好主意啊,气势宏大。是我喜欢的演出。”

但是被人看到后台就没意义了。

“隔壁楼顶上的那个袋子里面大概是塞了报纸什么的吧。还是塞的枕头?”

都不是。不过武泽没回答。

哧,火口鼻子里哼了一声,悠然叼起一支烟。整理人赶紧掏出打火机给他点火。

武泽盘腿坐在地上,眼睛盯着高个子的火口两片薄薄嘴唇里慢慢飘出的烟。——两个疑问中的一个已经解决了。当然,解决归解决,状况并不会因此发生什么变化。不过总算明白己方的计划为什么失败了。

剩下的还有一个疑问。那个疑问实际上比第一个简单太多了。是个非常单纯的疑问。

“那么,我能问个……小小的问题吗?”

武泽决定直接问问看。

“什么?”

火口眯起眼睛,直直地俯视武泽。

“你——”

抬头正视对手的脸,武泽问:“你到底是谁?”

老铁、贯太郎、真寻、八寻的视线刷的一下全都转向武泽。大家都是一脸“啊”的表情。武泽又问了一遍。

“你到底是谁?”

火口似乎猜到武泽会问这个问题。不但如此,他似乎怀着某种乐趣,在等武泽提问。看他嘴角微微露出的笑容,确实透出那种感觉。

眼前确实是火口。听他的声音,确实和之前通过接收机听到的那个火口的声音一样。但他不是武泽认识的那个火口。要说有什么地方不一样,很简单,长的不一样。而且还年轻许多。眼前的火口,差不多还只是个青年。虽然身高和说话方式确实都很像,但他不是自己在七年前每天见面、让自己从事非法工作、威胁自己说“你有女儿的吧”、在电视屏幕里嗫嚅让人不安的话的那个火口。眼前这个明显是旁人。这家伙是谁?为什么也叫火口?

不过,简单纯朴的疑问,基本上都有简单纯朴的答案。火口回答了武泽,而听到答案的时候,武泽自己甚至有种大失所望的感觉。毫无悬念、毫无争议的答案。

“让你痛恨的人,是我哥哥。”

“哥哥……”

“岁数差的很大。同父异母的兄弟。”

一股猛烈的愤怒。当然不是对火口,而是对自己。

如果实在有意欺骗的情况下被骗,那也就罢了。可是并非如此。自己如此轻易地被骗了,这一点才是最让武泽难受的地方。他禁不住生出一股空虚的愚蠢感。在九〇二室的接收机里听到火口声音的时候,仅仅因为声音里带有那种说话的特征,自己就认定他是那个火口了,一直都没有怀疑过。谁想到那是——

“弟弟啊……”

声音中都透出了无力感。

“为什么做弟弟的你要来找我的麻烦?”

火口微微挑了挑眉毛,回答说:“没办法,因为哥哥死了。”

“死了?”

“托你举报的福,哥哥被抓进了监狱,在里面整整蹲了六年。除了高利贷,他还干了其他好多事。盗窃、伤害、恐吓——嗯,反正越查越多,黑幕一个个解开。然后,好容易服完刑出来,又被一个中年男人捅了肚子。”

“被捅了?”

火口点点头。

“捅他的家伙借过钱,一直对哥哥怀恨在心。虽然当场被抓——这一点要感谢国家——但哥哥还是不行了。哦对了,那家伙和你差不多,向组织借了钱,结果把自己的人生搞得彻底玩儿完,真是个白痴的典范。那个白痴反过来怨恨我哥哥,好像为了等他出监狱,足足等了六年。毅力真是大。”

武泽尽力抑制涌上咽喉的感情。

“武泽,你不看报纸的吧?我哥哥的事情有报道的哦。”

从七年前开始,武泽基本上就不看报纸了。因为他觉得世上的事情和自己没什么关系了。

那个火口死了吗?已经死一年了吗?

“那……他是向你这个弟弟留下遗言,要向我报仇吗?我让组织解散,又把他送进了监狱,所以要找我报仇吗?”

“哥哥太认真了。”

火口的表情里带着笑意。

“以前就这样。不知道适可而止。不管到什么时候,一直都不会忘记仇恨,总是很介意。自己被捅之后,都快要死了,可还是非要喊我过来留下遗言,不然都有点死不瞑目的意思。”

武泽想起几天前的夜晚里听到火口的话。

——扩大组织,还有武泽的那件事,因为是遗言,不能撒手不管啊——

那就是火口的遗言吗?

“其实这种事情,我是不大想干的。”

火口扭扭脖子,似乎颇为不耐。

“放贷的生意最近查的越来越严了,赚的钱也少,至于找你的下落、给哥哥报仇什么的,既麻烦又没好处。哥哥也真是给我找了件头疼的事儿啊……你这件事情啊,要是不抱着消遣的心思,绝对干不下去。”

“只是……消遣吗?”

火口一脸惊讶地瞪大眼睛。

“这不是当然的吗?消遣消遣,全都

是消遣啊。难道说你还真以为我打算要你的命?”

武泽无语。火口摊开双手,好像感觉非常无聊。

“你想想放火的事儿吧。第一次放火,喏,是在公寓的时候,特意挑了你不在的时候吧?第二次也是尽量挑了个不会烧起来的地方点火。真想要你命的话,没那么干的道理吧。”

确实如此。关于这一点,老铁之前也提出过。如果火口他们真的想杀武泽的话,应该什么时候都能动手。回想起来,野上和整理人拿了高尔夫球棒去住处的时候,也是给了武泽他们充分的离家时间。那肯定也是消遣的一项。是预想了武泽他们会在某处偷看——或者是为了让他们回到家,看到房间里一片凌乱而心怀恐怖,才这么做的。但是——

“那鸡冠呢?”问这个问题的不是武泽。是从真寻嘴里问出来的。

“鸡冠?”火口皱起眉。

“小猫……你们杀的小猫。”老铁低声说。

“啊……那只猫啊。”

火口鼻子里哼了一声,稍稍移开了视线,尖尖的喉头动了动,停了片刻,像是在思考什么,然后继续说:“那是顺手杀了的。”

“顺手——你!”

老铁跳起来刚要说什么,火口猛然转身向他大吼:“放老实点儿。”

可怕的恫吓在房间里回荡。随后,一股仿佛从未有过的完美沉默笼罩住整个房间。

“——你们正眼看看现在的情况吧。”

火口用低低的声音打破了沉默。

“你们要偷我们的钱,没偷成,被我们抓住了。现在又被我们堵在这个事务所里。我觉得这事情麻烦得很,正打算放你们走。你们倒是掂量掂量看看,哪边才有底气这么说话。”

哎,武泽冷了。其他四个人恐怕也是一样。

“放我们走?”

武泽禁不住问。

火口转向武泽,微微笑了笑。

“我说过的吧,本来就是消遣。你们的演出很有趣,差不多值回票价了。我也算遵守了和哥哥的约定。再要继续搞你们,只是自找麻烦。”

是——吗?

武泽感觉身体里的骨头仿佛都被抽掉了。他恍惚地抬头看火口。难道——就这么被解放了吗?自己做梦都没有想过。

“野上,找找钱在哪儿。”

火口用下巴示意扔在地上的真寻的包。野上捡起包,打开看了看。

“——在里面。”

一边说,野上一边把包递给火口。

“因为我们也没那么多闲工夫搞。武泽——你们差不多也都回去吧。”

说完这话,火口便用一只手提着装钱的包,朝有保险柜的房间走去。其他人也让开了路,脸上挂着并不释然的表情互相张望。看上去他们本来还准备接下来痛打武泽他们一顿。

“老武——”

老铁以眼神催促。武泽轻轻点头,站起身子。其他三个人也静悄悄地起身。作战完全失败。什么都没有得到,什么都没有解决,就这么结束了。但是武泽还没有蠢到还不乖乖逃走的地步。

“那个什么……我们就告辞了。”

老铁怪异地打了声招唿,鞠了一躬,生硬地右转,朝玄关走去。武泽他们跟在后面,蹑手蹑脚地走出客厅。

但是——

四十六年的时间里,武泽学到一个关于人生的教训。那就是:陷阱总在最后的最后等着你。眼下当然也没有忘记这个教训的道理。头脑深处那种如之前一样绷到极限的紧张感,某种程度上正是因为记得这个教训的缘故。

可惜的是,在实际上的人生中,教训这样的东西基本上不会起什么作用。这也是教训之所以成为教训的原因。

“对了武泽,你以前曾经在我哥哥手下干过一段时间吧。”

火口回过头。那声音虽然并不大,但按下原子弹发射按钮的声音也同样并不大。

“要是还想干,过来找我也行。你好像对那种很棘手的‘拔肠子’很拿手啊。”

“哎呀我——”

“七年前你逼一个女人自杀的时候,我哥哥说,连他都是一身冷汗啊,能做那么绝的家伙可不多。我这儿用得着你。”

丢下一个含笑的表情,火口消失在隔壁。

什么也没有说,武泽转过身体,朝玄关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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