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战第一日。

“——还没打过来?”

揉着肚子从洗手间里一出来,老铁就低声问。武泽低头看看自己右手里的手机,无言摇头。

“哦,时间还早吧。”

老铁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

“肚子怎么样了?”

“唉……拉了好几回,还是不见好啊。鬼知道贯太郎这家伙到底在面条里放了什么东西。”

这是上午十一点,武泽和老铁坐在一家小小咖啡店的一角,面向纵贯足立区、连结琦玉方面和都心部的国道四号线,小口啜饮咖啡。他们在这儿等贯太郎的电话已经等了三个小时了。

“老武你没事?”

昨天夜里,五个人连夜召开作战会议,一宿没有合眼,虽然状况无比紧张,但头脑怎么也无法保持清醒。大脑好像被裹在蒸笼里似的,有一种迷迷煳煳的感觉,不管喝冰水还是喝咖啡,那种感觉都挥之不去。

“一会儿怎么样?”

老铁好像有点不放心。武泽挥挥手,应了一声“没事”,视线转向旁边的窗户。来往车辆很多。向都心方面开去的车流之中,也有许多空驶的出租车。这样看来,贯太郎来电话的时候,应该可以立刻跟上吧。

“不过,出租车司机会帮咱们跟踪吗?”

“会的。不愿意的话,多给点儿钱就是了。眼下到处都不景气,他不会拒绝的。”

“是吗?”

“是哦。”

武泽微微点头,视线落回右手的手机。

贯太郎还没来电话。

这时候贯太郎正蹲在斜坡上,身子躲在一人高的杂草丛里,目不转睛地盯着下面的小路,时不时吃一口八寻让自己带的爆米花。他已经盯了三个小时。

但是从大约三十分钟之前开始,贯太郎有了一个很大的问题——他被迫面对一个昨天夜里作战会议时没人想到过的极其严重的事态。

便意。

猛烈的便意,此刻正在折磨着贯太郎。

他伸手抓了一把爆米花塞进嘴里。也许有人会想,明明已经忍不住要大便了,还继续吃东西,这简直是自杀的行为,但贯太郎并不这么想。人不是气枪,不是说上面塞了东西进来,下面就会有东西出来。从物理上说,两者其实完全没有关系,而且不如说摄取食物会有缓解便意的作用。原因很简单:没有人会在吃东西的时候排便。从道理上说,嘴巴咀嚼食物吞咽下去的刺激,会引起某种条件反射,使得目前感觉到的便意被认作“弄错了”而被忽略。所以想要消除便意的时候,还是吃点东西为好。这是最具效果而且起效最快的缓解便意的手段——然而这只是贯太郎的一厢情愿,实际上越吃爆米花,贯太郎的下腹越是窘迫。他的额头渗出冷汗,发出无声的呜咽,手脚逐渐麻痹,稍不留神就会精神恍惚。每到此刻,贯太郎只能拼命摇头,无声怒斥脱力的肛门括约肌。

不能离场。自己被分配的任务必须完成。为了八寻和真寻。为了鸡冠。还有,为了武泽和老铁——虽然他们经常会抱怨,但还是收留了无处可去的自己——可毕竟没听说能忍住便意的。贯太郎仿佛都听到屁股传来“忍不住了”的声音。忍不住了,忍不住了,忍不住了。这声音合着心脏的跳动,无数次无数次地重复,变大。贯太郎又抓了一把爆米花塞进嘴里,咯吱咯吱地嚼了一会儿咽下去。忍不住了。忍不住了。忍不住了。

拉了算了。

怀着殉道者一般的心情,贯太郎这样想。拉出来就舒服了。自己的任务是在这里一直等着那些家伙,一旦出现,就联络武泽他们两个,告知这边的情况。这并不是什么困难的工作。臭气也好,做人的尊严也好,都不会妨碍到这项工作。拉吗?拉吗?——拉吧。

在近乎觉悟的感情中,贯太郎的一只手动了起来,像是被操纵的木偶一样,他把爆米花的盒子横放在草丛里,手搭上裤子的皮带,但是——

就在这时,传来了低低的发动机声。贯太郎顿时停住手,凝神细望斜坡下面。透过茂密的杂草,尖尖的叶片群上,慢慢出现了白色的轿车身影。

来了——贯太郎在心里暗暗叫了一声。终于来了。武泽和老铁的推测没错。那些家伙果然来了。又来这儿了。

一个人一边打量周围,一边从司机的一侧下了车。是那个整理人。在昨天夜里的作战会议中,来的那个男人不知怎么就被叫成了整理人。贯太郎赶紧打开手机,调出武泽的号码,正要按下唿叫键——

“哎……”

他忽然低低喊了一声。从轿车上下来的不只整理人一个,后面还有一个人。副驾驶位置的门开了,弯着身子下来的是一个猩猩一样相貌和身材的大个男人,右手还拿着一根长长的东西。那是什么?是管子吗?不对——贯太郎的手机举到一半,眯起眼睛,仔细分辨猩猩手里的东西——然后他不禁大吃一惊。

那是高尔夫球棒。贯太郎对高尔夫球所知不多,不过也知道那是所谓的铁头球棒。头的部分是用金属做的,略有倾斜,所以叫这个名字,主要用途是在高尔夫球场击飞高尔夫球。好像是更重视控球,牺牲击球距离的时候会用这个,但偶尔在高尔夫球场以外的地方也会使用。比如说,黑社会小流氓殴打对手的时候。

乌贼一样眼睛的小个子整理人离开汽车,走到住处的玄关前,毫不犹豫地按下门铃。小型紧急铃一样的声音,隐约传到贯太郎这边。整理人等了一会儿。里面没有回音。这是当然的。因为里面已经没人了。提着铁头球棒的猩猩站在整理人旁边,在宽阔的肩膀上不停敲击球棒,像是按摩肩膀一样。两个人似乎在说什么,内容当然听不到。突然传来整理人嘶哑的高音尖笑。他一边笑一边后退,来到围墙外侧,向周围打量了一圈,然后招唿了猩猩一声,紧接着的一刹那,猩猩没有丝毫的犹豫,猛然举起肩头的铁头球棒砸向房门。一次。又一次。然后又一次。不知道砸了多少下,球棒砸在门上声音开始变了。用胶合板和贴面做成的便宜房门似乎被铁头球棒砸破了。猩猩的一只手伸进新破的洞里。这时候整理人也走了回来,手搭在门把手上。猩猩扭开门锁。房门毫无抵抗地打开了。两个人一边说着什么,一边向室内走去。

“哎……哎……”

昨天老武对自己说的可不一样啊。躲在斜坡上,看看那些家伙会来玩什么把戏——武泽是这么给贯太郎布置任务的。那时候他说过:“万一被他们发现也不用害怕。光天化日之下,那些家伙绝对不会直接施加暴力。我知道他们有这条底线。所以万一被发现的时候,只要大喊大叫,撒腿逃跑就行了——”

可是老武完全想错了。

不管怎么看,现在这两个人不是正在施加赤裸裸的暴力吗?

家里传来某种坚硬的东西被打碎的声音。贯太郎屏住了唿吸,不行。不行。作战不成功。自己的想法太简单了,明明不了解对手,却被撺掇着揽下了这份活。

但是,总而言之,此刻的贯太郎只有先把交付自己的任务完成。他重新举起手机,按下武泽的号码。电话那一头立刻接通了。

“是住一晚吗?”

服务生这样问的时候,真寻不知道怎么回答。她瞥了旁边的八寻一眼。向服务生竖起两根手指。

“先住两个星期吧。”

服务生脸上刹那间闪过惊讶的表情,随即又立刻恢复了工作式的微笑,她敲击手边的键盘,眼望液晶屏幕说:“那么是五位客人住两周是吗?好的。有行李吗?”

“有的,在外面。”

八寻拿拇指指指身后。五个人的行李全都堆在玻璃自动门的外面。那是塞在出租车后备箱还有座位之间运过来的。

这是距离上野站很近的一处商务旅馆。从今天开始,这个旅馆的某个房间,就是真寻她们的作战本部了。

服务生报出房价。

“原则上是预付费,可以吗?”

服务生来回打量真寻和八寻,视线落在年长的八寻身上。八寻点点头,向真寻说:“用了也没问题吧。”

真寻在回答之前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没有推翻昨晚思考了一夜的答案。

“事到如今,再想太多也没用了哦。”

现在是该用的时候了。从一开始就是这样决定的。

真寻把挂在肩头的旅行包的拉链拉开,又打开里面的白色塑料袋,从里面拿出一万块的纸币,数出服务生报的金额。服务生接过钱,消失在里面的事物室。收银机似乎是在那里面。真寻的目光一直追随者她手中的那几十张一万元的纸币,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里面为止。这是七年时间里她们所痛恨的对象不断送来的钱。也是第一次拿来用的钱。

真寻和八寻向武泽他们坦白钱的事,是在昨天夜里的作战会议中。作战计划需要一定的资金,大家在讨论该从哪儿弄钱,坐在抱起胳膊喃喃自语的武泽和老铁身边,真寻偷眼向姐姐望去,姐姐也正看着她,两个人在想同一件事。

“我们出……”

插嘴进来的是真寻。

“非常对不起,我们一直瞒着你们。其实我们身上有很多钱……”

也许是为了尽可能消除武泽他们的惊讶,八寻仿佛演戏一样夸张地俯首致歉。武泽和老铁先是一怔,然后飞快地交换了一个眼神,紧接着一同发出“哎”的一声。

“你们?有很多钱?”

老铁瞪大双眼,显得非常吃惊,那样子简直像是故意做出来的一样。

“为什么又……那个……”

武泽则是嘴里嘟嘟囔囔地不知道在说什么。

“请允许我们在这里解释。”

像是在演独角戏一样,八寻继续说:“我们手里的钱,和接下来要反击的高利贷组织有关,事情发生在大约七年前……”

然后,八寻把所有一切都毫无隐瞒地说了——关于两个人的钱是怎么来的。

“我领你们去房间。”

紧紧盘着头发的年轻服务生走过来,伸手指向电梯示意。虽然是商务旅馆,倒也会对大主顾提供领路服务。真寻和八寻进了电梯。

“行李会由搬运工送到房间。”

“啊,贯贯的吉他盒小心一点儿。里面放了各种东西。”

“遵命。”

服务生面带亲切的笑容点头,伸手去按电梯的关门按钮——正要按上的时候,八寻突然抓住她的手。“嗯?”服务生不解地望向八寻,八寻飞快伸出另一只手拦住了正要关上的门。

“说是遵命,可关了门就没意义了吧?好好去告诉那边的搬运工啊。贯贯的吉他盒。”

“啊,是……抱歉。”

服务生慌忙出了电梯,向门口同样年纪的搬运工交代过行李的事情才折回来。

“十分对不起。”

“里面放的都是贯贯很宝贝的东西,要小心哦。”八寻瞪了服务生一眼。

姐姐真是从心底喜欢贯太郎啊。

真寻感受着电梯上升过程中短裙底部传来的振动,一边悄悄探手伸进旅行包。塑料袋里母亲留下的零钱和记事贴。现在里面还放了鸡冠戴的红色项圈。零钱和四方形色子坚硬的触感传到真寻的手上。隔着塑料袋,真寻悄悄握紧那些遗物。

“咱们好像猜错了。那些家伙没打算继续玩下去啊。”

挂上贯太郎的电话,武泽立刻把内容告诉了桌子对面的老铁。

“说是砸坏了玄关的门,闯进家去了。而且不但是整理人一个,还有个体形粗壮像只猩猩的家伙也和他在一起。”

老铁的表情顿时变得僵硬起来。

“那可怎么办,老武……放弃吗?”

“不,”武泽摇摇头,从椅子上站起来。

“照计划行动。走完这一步,再讨论是不是继续。目前没时间改计划。”

把咖啡钱放在收银台上,武泽出了店门。老铁落后一步跟在后面。面前是交通繁忙的国道四号线。武泽向右边张望,等待空驶出租车开过来。

“来了——老铁,上车吧。”

坐上出租车。武泽首先递给司机一万元的纸币,请他在这里先等一会儿。司机头发花白,看起来很耿直,没有显露任何困惑的表情。理所当然地接过纸币收进口袋。武泽扭过身子,注视后窗外面,等待据贯太郎所说的刚刚从住处离开的整理人和猩猩开的车。

“会从这儿过吧,老武?”

“不从这儿过就没辙了。作战失败。不过我想不会。虽然不知道他们事务所在哪儿,不过从咱们的住处出来,不走这条四号线,应该哪儿也去不了。”

白色的轿车,首先应该会经过这里,应该超过这辆出租车。

“那个,客人,还要再等——”

“再有一会儿。”武泽拦住司机的话,“再等一小会。不好意思。”

“哎,这个,等倒是没什么关系,但是在路边停的时间太长,会影响到其他车辆。万一被撞到也很麻烦。”

“来了!”

老铁叫道。

“司机,追那辆白色轿车!低车身、黑色窗户的那辆。”

“哎,要追车?追那辆?”

司机的表情骤然一变。恐怕是因为刚刚从旁边开过去的轿车看上去有点像是政府机关的车辆吧。

“拜托了,快。”

“可是——”

“快!”

司机犹豫不决地放开手刹,打开方向灯,驶入车流中,轿车已经开了很远。武泽凑到窗户上查看对方的位置。好像他们没有变更车道,顺着车流一路往前。

“司机,再帮忙开近点,追上去。”

司机没有回武泽的话,那双不安的眼睛透过后视镜扫了武泽一眼。明显是在犹豫。就在这时,老铁以沉着的声音说:“老武,把我们的身份告诉司机把。请他帮我们保密就行了。”

“身份——”

“我们是在秘密搜查,请不要告诉任何人。今后我们也绝不会给您添任何麻烦。”

老铁飞快说完,从上衣的内侧口袋掏出黑色的笔记本在司机面前一晃。司机的脸朝着前面,只用眼睛扫了一眼。

“啊,警察——”

“请追那辆车。拜托了。”

老铁迅速收起笔记本,用事务性的语气说。司机好像终于下定了决定,双手用力,紧紧握住方向盘。

“知道了。”

打起方向灯,踩下油门,驶入旁边的车道,加快了速度,一看到旁边车流出现空隙就穿插进去。这样来回变换了好几次车道,出租车终于慢慢接近了轿车。老铁转向武泽,微微一笑——奇怪,他是什么时候准备好警官证的?生意做到现在,还从没有伪装过警察。武泽向老铁投去疑问的眼神,老铁悄悄从口袋里掏出笔记本,把封面朝向武泽。那只是个黑色的普通笔记本。老铁又摊开手掌给武泽看。越过窗户的光线,掌心里有颗金灿灿的星星闪烁。那是老铁从公寓的黑烟里抢出来的圣诞节的星星。

“还带着那玩意儿啊。”武泽小声说。老铁撅起长长的嘴,有点害臊地缩了缩脖子。

虽然如此,也是幸亏司机不懂行。如今真正的警官证,表面并没有樱花的纹章。

“我还真不知道,你们警察互相说起话来也都是叫绰号的啊。”

好像是一路的跟踪让司机意气风发,他的声音里颇有欢欣鼓舞的气氛。

“‘老武’,‘老铁’什么的。”

“嗯,我们都是这样。”老铁含煳地应道。

“‘工装裤’,‘花格布’什么的,不是也有叫那种的嘛。嗯,以前电视上放过的吧。”

“咱们还有就叫‘肥肉’的。”

“‘肥肉’可真胖啊。”

“还有叫‘鸡冠’的,殉职了。”

前方的白色轿车沿着右车道笔直前进。出租车在左车道稍后的地方开着。他们会去哪里?会乖乖返回事务所吗——刚这么想的时候,轿车突然在一个大十字路口前面亮起了右车灯,开进了右转的车道。

“啊!”司机叫了一声,想要跟着换道,但被别的车挡住了,只能朝前开。

“对不起,警察先生,那车突然拐弯——”

“糟糕,老铁,怎办吗?说不定被发现了。”

“哎呀,我想不至于,又不是紧跟在后面。”

“右转过去是什么地方?”

“司机,先停下车。”

依照老铁的指示,司机把车停到路边。

“在那边转过去,是文京区和丰岛区。现在我们是在台东区。”

司机似乎认为跟踪失败是自己的过错,抢着连比带画地解释。

“文京区,丰岛区……”

他们的事务所在那一带吗?还是说,是去那边办点什么事?武泽和老铁对望了一眼。

“怎么办?”

“嗯……”

毫无头绪地过了两分钟,老铁的手机忽然响了。看到屏幕上的显示,老铁咋舌道:“是贯太郎,这时候打来干什么——喂?”

老铁把手机贴在耳朵上,不耐烦地喊。

“哎,什么?所以让你联系真寻她们,去旅馆啊。不是说过了吗?现在那辆车……哎呀,跟丢了。突然拐了个弯。嗯,现在出租车就停在继续往前的地方……贯太郎,是不是你被他们发现了?哎呀,我们这儿应该没有。”

老铁说了一会儿,突然发出奇怪的声音。

“嗯……啊?……啊!”

突如其来的大叫,让武泽和司机都朝老铁望去。

“什么?老铁,怎么了?”

“那边那边那边!在那边!”

老铁的食指直直指向窗外。在他指的地方,是那辆白色的轿车。回到四号线了。刚才拐弯过去,好像只是在那边有点什么事情。

“司机,继续跟上,快!”

武泽一说,司机似乎觉得这是自己挽回失败的机会,兴奋地踩下油门,连方向的都没打就冲进了车流里。

“好你个‘肥肉’!多亏你的电话,敌人又回来了!”

老铁高兴地叫着,挂了电话。出租车再度开始跟踪。虽然多少有些风险,不过这次武泽还是请司机紧跟在后面。之后,轿车沿着四号线径直前进,一直来到秋叶原附近,然后又向右转去。出租车也跟着转弯。武泽和老铁在车里低下头。

“这前面是新宿方向啊。”

司机的话让两人对望了一眼。

“他们还把事务所设在新宿吗?”

好像确实如此。之后轿车又转了好几个弯,终于离开大路,最后在新宿小巷里的一处旧楼前停了下来。稍微往前开了一点儿,出租车也停下来。

武泽和老铁通过后视镜盯着轿车。首先是一个大个男人从副驾席上慢吞吞地下来。贯太郎在电话里说过,确实是像猩猩。猩猩走进微暗的楼门。整理人没有下车,他发动汽车,向旁边的升降式停车场开去。在入口处的轧机插进一张磁卡一样的东西,前面的铁门便向左右打开,轿车像是被吸入一样消失在里面。过了一会儿,整理人弓着身子,一只手颠着钥匙走出来,按下轧机控制盘上的按钮,关上铁门。接着他走回大楼,进了门里。

从窗户的数目看来,这栋楼一共十层,好像每层四户的模样。入口处有个混凝土拱门,上面装腔作势地刻着花体拉丁字母“MaisondeShinjuku”。

“MaisondeShinjuku是?”

“新宿之家。Maison是家的意思。”

“真是个装腔作势的名字,而且这么旧。”

“那些家伙用不着太好的事务所吧。”

这样说来,七年前武泽用自己的住民票签合同的时候,也全都是旧楼的一室户。

武泽和老铁付过钱正要下车,司机把一万元的纸币递了过来。

“你们既然是警察,刚才的这个钱我就不能要了。不好的。”

“没事。”

“不行不行。”

“这是我们的业务经费。”两个人最后还是硬把钱塞回给司机,下了车,向大楼走去。在采光不足的入口左边,只有一部电梯。本来只要看过表示电梯位置的灯,就能知道那些人的事务所在几楼,但是现在电梯好像在整理人上去之后又被别人用过了,灯是向下的。老铁不禁小声抱怨。

“都是那个司机浪费了时间。”

“哎,这也没办法——喂,来了。”

电梯接近了一楼,武泽和老铁躲到邮箱旁边的空间里。门开了,出来的是一个一身夜店装束的年轻女郎。身材纤细,五官端正,长得很不错,不过现在不是看美女的时候。

“怎么找房间号?”

“看邮箱……哎,也搞不明白啊。”

排得密密麻麻的邮箱上没有像样的名字。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入住者都不用心,基本上每个邮箱上面都没写名字。

武泽和老铁出了大楼,向刚才整理人停车的升降式停车场走去。轧机旁边有个简易厕所大小的预制装配房,开着的小窗里面有个脸颊消瘦的老人在抽烟。来看上去像是停车场的管理员。

“请教个事情。”

武泽搭话道。老人像是吓了一跳,把烟放到从窗户看不见的地方。烟顺着工作服的胸口冒上来。

“刚才有辆白色轿车往这儿开进去了,是旁边那幢楼里的人吧?”

“哦。”老人应了一声。他把堵在喉咙里的痰咳下去,然后接着说:“是啊……”

“知道是几室的吗?”

武泽这么一问,老人立刻显出为难的神色,嘴皱得像个荷包一样,又拿出刚收起来的香烟抽了一口。

“知道是知道,我是这儿的管理员嘛。不过啊,最近出来了一个个人什么……什么什么保护法的东西,对吧。可不能随便告诉你,不能哦。”

老人在手边打开了某份登记册,哗啦哗啦地翻着。那上面应该写了签约人的住址吧。

“我们有事找他们。”

“有事?”

“我们车被撞了。”

“啊,撞车,哎呀呀,这可糟糕。”

老人的表情显得颇感兴趣,探出头来。是太悠闲了吧。这老人的表情还真丰富。

“可是我刚才也说了,因为有个什么信息什么什么的东西啊,而且那个什么,那辆车的车主不像正派人啊。”

“哎,是吗?”

武泽做出吃惊的神情。老人夸张地挺直身子。

“是啊,看见汽车就知道人品。那人是黑社会的。所以有点那个啊。”

“黑社会确实有点那个。”

武泽和老铁一起应道。

“不过还是告诉我们一下吧。几楼几室的。”

“确实不行。有个什么什么规定。”

“真的吗?”

砰的一声,老人把手边的登记册合上了。

“求你了管理员。其实之前我们自己去查过,可是忘记了。只记得是那边大楼的二楼,二〇几就记不得了。”

“二楼?”

老人露出不解的神色,再度翻开手边的册子,然后不知从哪儿掏出一副老花镜,仔细查找。

“不是二楼吧……”

“哎?那,是我把那边的数字看错了吗?”

武泽装作比画门牌号的样子。

“看上去写的是‘2’啊。数字‘2’。”

老人显出猜谜一样的表情,用右手食指在自己左手上慢吞吞地写字。“2”……“10”……“2”……“10”……分辨出老人的动作,武泽“啊”的喊了一声。

“不对,不是二楼,是十楼。”

老人抬起头,露出一副“是吧”的表情。

“想起来了。十楼二号,一〇〇二。”

老人的嘴角微微扬起。

“不是,是四号。”

老人的表情没有变化。

“不对不对,终于想起来了。是了,三号室,一〇〇三。”

还是没有变。

“好了,管理员,想起来了。麻烦您了。”

老人像是要说什么,武泽已经催着老铁离开了。

“十楼一号吧。”

“应该就是了。一〇〇一室。”

老铁和武泽一踏进商务旅馆的房间,不禁惊讶地挑起眉毛。

“这房间很不错啊。是吧老武。”

“好像都有点浪费啊。”

五张床,两张写字台。房间门的里面大概是洗手间吧,小小的碗橱上面放着电水壶之类的东西,旁边还有绿茶和红茶的茶包,还有速溶咖啡的小袋。

“欢迎回家。”坐在床头的真寻抬头说。开了窗在抽烟的八寻也回过头。

“情况怎么样?”

八寻的声音里半带不安,半带兴趣。

“嗯,很好——哎呀,算是还行吧。”

“听贯贯说,那些家伙冲进房子砸东西?”

“好像是吧。说是带了高尔夫球棒过去。”

老铁刚一说完,似乎又觉得不能让两个女孩太担心,又加了一句:“不过不用怕,就算我们在房子里,他们最多也就是拿球棒砸砸墙,敲敲家具什么的,吓唬咱们罢了。”

“真的吗——”

八寻把KOOL放到唇边,朝妹妹的方向望去。真寻还是坐在床上,双手撑在身后,一直盯着自己的膝盖。

“哎,说起来,贯太郎呢?”

老铁这么一问,八寻朝房间门努努嘴。

“一直蹲在厕所里。说什么自己的理论错了什么的。”

“什么意思?”

“不知道。”

里面传来水流声。贯太郎叹着气从门里出来了。

“啊,回来了——怎么样,跟踪的?”

“贯太郎,你瘦了点嘛。”

“忍过头了。肚子不行了……哎,怎么样?找到他们的车了吗?”

“放心。顺利找到他们的老巢了。”老铁得意地说。

“是吗……太好了。”

贯太郎一边说,一边皱起脸,像是在忍耐什么似的,又消失在门里。

“我去前台找点儿药。”

八寻把烟掐灭在烟灰缸里,出了房间。老铁把手边写字台的椅子拉出来。一屁股坐在上面。

“老武,先坐下来歇歇吧。”

“嗯,然后重新规划今后的作战。每个细节都要仔细想好。”

武泽也精疲力竭地坐在一把椅子上。

途中多少有些没有预想到的部分,不过到目前为止计划还算是顺利的。但真正困难的还是接下来的部分。必须想定一切情况,理清所有细节。

“是啊老武,信天翁作战,终于要真正开始了。”

“信天翁作战是什么东西?”

“哎,没听说过吗?”

这是自己给这次作战起的名字,老铁告诉武泽。

“信天翁是什么啊?”

“呆头鹅。给那些家伙挖坑设套,拿他们当呆头鹅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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