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林的喊叫在宁静的夜里传得尤其遥远,与其对应的,不知道在什么地方传来了一声凌厉的狼嚎,凌厉中带有几分凄惨,然后是群犬此起彼伏的喧闹,似乎遇见了什么恐怖的事情,又像是对这群各怀心机的人无情嘲笑。

山夜的寂静很快再次恢复了。前方行走的村民纷纷掉头转身面向高林,火把映着张张面孔上的油光游离不定,高林看着一双双盯着自己的眼睛里亮着一个个小光点,不自觉地想起进村时跟在驴车后的那群饥饿的野狗,打个寒噤大声道:“大家听我说,我要问大家,刚才杨平私下对我说,每个人都是自私的。就因为自私,所以你们怕伤害自己的家人,而不愿去查出木客是谁,宁愿让木客继续去伤害别人家里的人。这是真的吗?”

村民们阴冷的目光纷纷转向杨平,杨平大惊:“我那是开玩笑呢,我那是开玩笑呢。我,我的意思是为了村子不要散成一片,查找木客的事,只能缓着来,缓着来……”

村长在高林身边悄悄抱怨:“高先生,你怎么能这样就把杨平给卖了呢?”

高林理也不理,继续大声道:“村长在抱怨我说我这样做是把杨平给出卖了,但是……”

村民们的目光刷的聚到村长脸上,村长一边擦去满头雾水,一面尴尬地笑着。高林继续说:“但是,我觉得我说出来没有对不起任何人。因为我觉得,杨平的话是错误的。我相信大家,我相信大家绝不会像他说的那么自私。”

村民们的脸色缓和了些,高林看看大家脸色,继续说:“而是你们比他说的还要自私。”村民们一阵骚动,高林中邪一样大吼:“你们怕被伤害的不是自己的亲人,而是怕伤害到你们自己!你们怕查出自己亲人被木客咬伤过,大家也会对你们起疑心,怕你们身上有什么伤疤最后没有被查出来……”

村长和杨平冲过来想把高林拖到后面去,边拖边怒责道:“高先生,你过分了,你过分了。”高林也不知道哪里来的邪劲,疯了一样一把推开二人,大声疾呼:“要查,大家一定都要脱衣检查。不能再让木客增加新的怪物了。这才是对村子负责,对孩子们负责……”

杨平跺脚道:“高先生你到底发什么疯啊。现在大家着急去找孩子,真的不能由得你这么乱闹。你还是赶紧回村里吧。你看现在成什么样子了?”

有几个村民上来想帮村长把高林摁住,却被高林连踢带咬:“我不回去,我死也不回去。我要看着你们找出木客。我要看看这木客到底是谁。”村民们看着忽然疯了一样的高林,迷惑不解地纷纷交换着眼神,村长和杨平已经整个呆掉了,四周就这样静了下来。

没有人敢站在高林的身边了,这样高林的身旁没有了火把,整个身影笼罩在雾里谁也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对面的火把下村民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都看向村长和杨平。

杨平舒了口气,强笑道:“高先生,就算你说的有道理吧。不过刚才托你的福,你看看大家这么鼻青脸肿的,身上不定有多少伤了。黑灯瞎火的,哪能就这么轻易查出来?你先回去,明天再说好吗?”

高林明显被杨平敷衍的话激怒了,愤愤推开挡在自己面前的村长:“明天再说?为什么要拖到明天?为什么你总是推三阻四地不让查木客?身上有伤不好查?那就从身上没伤的人先开始查啊!比如我,比如你杨平。”

杨平大惊:“高先生,话不能乱说。听口气,你怎么像是怀疑我是木客?”高林步步紧逼:“为什么不能怀疑?你跟我说过,木客能操纵被咬过的人提前变成怪物,做木客想做的事。我们遇见人群里那么多怪物同时袭击火把,你也说了,在我们身边一定有木客在操纵。随后的黑暗混战中,大家身上都带了伤,可你和我却毫发无损。不是木客,你怎么有这么大的神通,你说,你不值得怀疑吗?”

杨平还没说话,村长已经显得非常不耐烦了:“高先生,我能不能问问你,你到底是跟我们一起救人的还是来闹事的?你看,到现在走不了几步路,你就要生一场事,搅得大家头都晕了。算我求你了,我安排几个人送你回村行不行?”

高林坚定地甩了甩头:“不可能,没弄清楚谁是木客前我坚决不回去!我要对孩子们负责!村长你为什么护着杨平?都说被木客咬过的人会听木客的话做事情……”

村长张张嘴,没有说话,停了片刻,苦笑道:“我可没护着他,要不你让他脱衣服来看看身上有没有狼牙印好了。”杨平大惊:“村长你怎么能这么说话。高先生糊涂你也糊涂了吗?要不怕验伤你带头好了,我跟着你做。”

村长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高先生都指明要你带头了,你可千万别推给我。我是在你们之后赶来的,怪物袭击的时候我不在,一点嫌疑也没有。跟我没关系。”

杨平求救地看向村民们,无论是先来还是后来的村民目光都纷纷转向别处。杨平无奈毛躁道:“高先生,玩笑不能乱开,你这样乱指乱认,可是要害死人的——谁做了第一个,不就等于同意你的话逼大家验伤了吗?”

杨平情急下一句话倒点醒了高林,高林突然明白了自己无意中掌握了村民们的法宝:道理正像杨平说的,确实大家都不肯验伤,但同时,谁也不愿别人怀疑自己身上有伤痕。因为如果被怀疑了,不当众验伤,就很容易被大家当成确实有木客嫌疑而被孤立。但如果受不了怀疑同意当众验伤,等于就宣布站在了高林的这一边。那么又站到了大家的对立面。

结果就是高林现在指谁,谁不管怎么做,等着的结局就是要么被孤立,要么被对立。就像在鸡群里,群鸡总是会合力啄死那只与众不同的鸡的。而现在谁与众不同,就由高林说了算了。

高林举起了右手的手指:“我现在还怀疑……”手指蓄势不发,方向游移不定。站在高林面前的村长连忙旁行几步,错开了高林将要落下的手指方向,立刻高林就直面不远处的村民。

更立刻的,村民们从高林对面纷纷分开,就像孙悟空念动分水咒,中间空出空荡荡的一条路来,迎接高林那指谁谁倒霉的手指。

高林的想法被验证了,忽然觉得憋了半天的气终于有了出处,童心大起,迅速缩回了右手,伸出了左手:“其实我怀疑的是……”哗的一声,举着火把的左边村民全部移到了右边去。高林立刻又换了一只手眼看要指向右边,刚移到右边的村民瞬间僵住了,再次紧张地看着高林的指尖。

“够了!”站在旁边的村长再也忍耐不住,一声怒吼。高林微微一笑:“哦?村长你有什么意见?”村长气得浑身发抖:“高先生,你不要这么威胁大家。别忘了,我们里面还有一个木客嫌疑最大的人。”

高林像是一下子没反应过来:“谁?”村长压低了声音,但周围人却能听得清清楚楚:“你!高先生!别忘了,你头部的伤,就是因为被青狼追赶翻了车才留下的。谁知道青狼那时候有没有咬过你哪里?”

高林盯着村长的眼睛。村长畏缩了一下,腰板又挺直了:“说起来,本来村子里已经很多年都没有木客事情了。但你高先生一进村,村子里就出了事。论理,你是客人,我们不该怀疑你。但你现在却逼着大家翻脸,我也就顾不上那么多了。”

村民们虽然没有说话,但眼神表明了立场无疑都站在村长一边。高林忽然有些心慌,辩解道:“我有什么好怀疑的。按你说的,我头受伤后不是一直躺在床上静养吗?一直有人照看的,怎么有机会对大家下手制造怪物呢?”

村长冷冷一笑:“那就不好说了。白天呢是有人照看,可夜里呢?夜里要是你睁开眼睛,掀开被子溜下床,偷偷地在村子里游荡——谁又会去提防一个本该昏迷的人呢?何况,第一个变成怪物的不是六子吗?六子可是最接近你的了——本来就是他照顾你的。要是你先咬伤了他,你不但做什么他都不会说出去,还会成为你的帮凶!唉,我那可怜的六子啊。”

村长擦了擦眼角,高林看着周围村民一双双饿狼般的眼睛,忽然想到了另一种可能性:也许整个恶水村就是一个疯狂的聚集,全村都是木客或者怪物。而唯一清白的只有自己。也许他们蓄谋已久,只等自己证明身上没有牙印,是不同于他们的异类,就要一拥而上,把自己撕成碎片。

也许鸡群里那只被啄死的鸡不管怎样最后只会是自己,但高林知道自己已经是骑虎难下了。咬牙道:“怀疑我没关系,我本来就准备第一个洗清木客的嫌疑。村长,我现在就把衣服脱给你们看,看我身上有没有被青狼咬过。你该没意见了吧?”

出乎高林意料的是村长仰头打了个哈哈:“那倒也不必,我们敬重高先生是个斯文人,怎么会要求您做出当众脱光检查这么丢人的事情?只求你不要再捣乱,安安静静地让我们上山找孩子,可好?”

前面的村民们听完村长的话纷纷和善地笑了。村长和杨平走到高林身后,拍了拍高林的肩膀,低声说:“和大家说两句吧,事情就过去了。”这话分明就是给高林一个台阶下了。

不知怎么高林却感觉一阵冷战:为什么这两人总喜欢从后面拍自己肩膀呢?据说狼总是从背后接近人,悄悄人立而起搭住人的肩膀,等人一回头,狼牙就会刺穿人的喉咙——高林不敢转头看杨平和村长,喏喏两声,抬头对村民们笑了笑:“村长说得太客气了,其实……其实……”

村民们满怀期待地等着高林的下一句话,不料高林忽然一咬牙:“其实我知道大家还是在怀疑我,为了洗清嫌疑,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

高林迅速解开衣扣,拉下身上的衣服,抢过一支火把照亮身体:“就是从我开始,每个人都要检查。大家看好,我身上有伤吗?”

众人被高林的举动吓呆了,片刻的沉默后,忽然一阵惊天动地的呼喊……

村长一把拉住高林的腰带,指着高林的腰间说不出话来。高林低头一看,张口结舌。眼见自己左侧腰肋靠后背半寸处,一排深深的犬牙交错痕迹。抬头看去,村民们步步紧逼。村长叹息道:“高先生,原来这里最会骗人的,还是你这个木客啊。”

高林怒道:“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我不可能被咬过却一点印象也没有。”村长冷冷地说:“有没有印象只有你自己知道了,说不说也是你自己决定的。”高林愤愤道:“如果真的有咬伤,我在村子里这么多天,躺在床上人事不知,你们会不乘机检查?”

村长嘴角抽动一下:“高先生你远来是客,谁会没事趁你昏迷去揭你衣服?别忘了村子里有木客是从今夜六子死后大家才知道的,之前根本就没有人想过去检查什么。”高林无语,片刻后像抓住救命稻草:“村长,起码我没有存心骗你们。你想,要是我知道自己身上有伤,会这样第一个脱衣证明自己的清白?”

村长冷冷道:“可是结果说明你并不清白!再说以你被咬的位置,刚才要是腰带往上提点,这火把也不是很亮的,也就这么一晃而过,高先生你可算是彻底洗清嫌疑了。就是苦了底下被你逼着验伤的人。”

高林又惊又怒,眼看村长步步紧逼,言下之意,自己分明是想鱼目混珠,浑水摸鱼。这下可算是彻底毁掉了自己在村民眼里的人品。不过这一切又分明是自己找的,怨得了谁?高林愤愤对村长和杨平道:“好,算我自作聪明又上了你们的当。现在我也不求大家相信了。就算我是木客,你想拿我怎么办?”

村长不答,转身问靠拢来的村民:“家有家法,村有村规,大家说,我们定下的对付木客的规矩还算不算?”

村民们纷纷振臂高呼:“算!算!吊死他,烧死他!”高林苦笑道:“当然要算的!我在村里是唯一不沾亲带故的人,处死我人人都会心安理得。村长你问大家,不是坐定要毁了我么。”村长狞笑一声:“高先生你就别抱怨了。要不问大家,难道这当众杀人的罪让我自己一个人来背?”

村长话音没落,高林已经被人群簇拥着抬了起来,一直抬到就近的大树下。有村民掏出本来准备用来擒狼套狗的绳索,直接套在了高林的脖子上,就手抛过了树杈;有村民从附近找来了石头,垫在了高林脚底下;有村民拉高了绳子,在树干上打了结,一切准备就绪,众人纷纷散开,高林冷汗直冒,脖子里的绳子将自己死死勒紧,连求饶的话也说不出来了,就像一条已经咬住钓线,随时会被提上岸去的鱼。

不过放饵的人那么多,却谁也不愿做提竿捉鱼的人。高林垫着脚尖,努力才能维持住身体的平衡,脑中一片混乱:自己可真是一招下错,满盘皆输了。

突然一声大吼:“住手!”高林心中一宽,一口气差点放下去提不上来,只听杨平正气凛然道:“高先生不能死,尤其不能死在我们村子里。”

村长说道:“这个么,杨平,你说大家不也是被逼的吗?事情到现在,大家能看得这么清楚,不都是高先生自找的吗?你说要是放了他,坏了规矩,那以

后再遇见木客,怎么处理?”

杨平哼道:“话是这么说没错,不过规矩是村子里定的,高先生却不是村子里的人!”村长摇头道:“进了村子,就是村子的人,这个不是你说不是就不是的。平子你还是听大家的意见吧。”

高林有心帮杨平争辩几句,脖子上的绳子却勒得他只能喘气不能说话,瞪圆了眼睛看着沉默的杨平。忽然杨平一笑,垂手道:“村长你说的对,那就请你来,勒死高先生,一了百了。”

杨平随即退了开去,高林眼睛陡地增大,刚放下的心一下又提到了嗓子眼,好在绳子勒住了没飞出来。村长的眼睛瞪得比高林还大,盯着绳子看了又看,忽然一声苦笑:“平子你这不是作弄人吗?我哪敢杀人?还是你来吧!”

杨平摇摇头:“我胆子比你还小,更不敢杀人。村长你请先。”村长喘起了粗气:“你不敢?你不敢谁敢?你用刀子捅六子的时候,连眼睛都不眨,现在跟我装?”

杨平拔出了背后的刀子双手捧给村长:“话不是这么说,情况不同。我杀六子的时候,六子已经没人性了,跟上山杀狼没区别。现在高先生说话都跟正常人一样,看他也是为了急着救小小他们才惹这场祸上身。好好一人,哪能跟猪似的说杀就杀?我下不来手的,既然规矩是你要执行的,还是你来吧。”

村长看着面前的刀子打了个寒战,后退一步,强笑道:“平子你把这玩意拿远点,我怎么看了这么瘆人。这样,你问大家,有谁愿意动手的,请他来吧。”

杨平收起刀子,走到高林身后,踮脚摸了摸绷得笔直的绳子,兴致勃勃地对着村民说道:“好啊,谁愿意来吊死高先生的赶紧往前来,看到这石头没有?”

杨平用脚点了点垫在高林脚下的石头,高林一阵晃荡,只听杨平说:“谁上来一脚把石头踢开,然后这里。”杨平指指高林的脖子:“就会咔嚓一声,然后这里。”

杨平一指,众人眼光纷纷看向高林涨得通红的脸,杨平说:“舌头就会伸出来,很长很长——”不用他说高林这时候舌头也快伸出来了,憋得发紫的嘴唇在火把下蠕动,村民们不自觉地纷纷后退。议论纷纷中只听杨平冷冷地说了最后一句:“这样,这个活生生的人就死了,踢倒石头的人就在大家眼皮底下成了为民除害的杀人凶手,我们都会记住他杀人——的功劳的。

“我说完了,谁来上前动手,简单的踢下石头就行了。来,你吗?”杨平问离他最近的一个村民。村民大惊,连连摆手躲进人群不见了。

杨平点点头:“大家太客气了,这么大的功劳你推我让的,那请将不如点将,我来请……”村民们的脸色顿时惶恐起来,村长连忙拉住了杨平的手,苦笑道:“平子你就别让大家难堪了,这里除了你,我看是谁也没本事也没胆量做这个……这个……这个事情,要不我们听你的,你说怎么办?”

杨平缓缓道:“我说还是放了高先生,让他出村,自生自灭。”村长摇摇头:“不能,不能。”杨平冷笑道:“不能放,那就你来杀。”村长再次摇摇头:“这是真的不能。平子我跟你说,你要是放高先生出去,那你杀死六子的事情就会被别人知道。村外的人不一定就能懂我们村子里发生的怪事,到时候,你能说得清楚吗?”

杨平的脸色变了,村长看了看杨平的脸色,继续说道:“还有更要命的,你想,村外的人要是不相信木客的事情还不是最坏的。就怕相信了,那才是给村子带来了灭顶之灾。”

杨平问:“什么?”村长看向远处山影的轮廓,缓缓道:“如果高先生活着出去,外面迟早也有人会被高先生咬过变成怪物,到时候大家自然会追查到我们村子。谁还再敢和我们村子打交道,就算外面的人不来吊死我们,只要不和我们交易,不让我们出村,两个月的时间,村子里只怕一个活人也留不下。”

村长越说越激动,声音渐渐大得让村民们全部可以听见。面对交头接耳的村民,杨平退缩了,叹了一口气,略略放松高林脖子上的绳索,大声说:“高先生,这次我是真的帮不了你了。村长说的句句在理,总不能为你一个人,牺牲了整个村子。”

高林略略松了口气,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喉咙上的绳子还是让他说不出话来。杨平顿了一顿,一跺脚下定了决心:“既然这样,我来下手,还能给你个痛快。要怨就怨我一人,不关大伙的事。”立刻一双双感谢的眼睛看向了杨平,高林心头一堵,眼睛一黑,晕了过去。

幽幽醒来的时候,周围已经只见夜的黑,高林只能感觉到自己还被吊着,绳子还在脖子上,衣服也被披上了。高林吸了口气,正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到了另一个世界,杨平的声音响了起来:“高先生你没事吧?”

高林心头一宽,努力说道:“暂时没事,不过再不放下来就该有事了!其他人呢?”杨平道:“走了,都去山上了。我哄开他们让我留下独自处理你,谁知你半天不动我还以为真出事了。”

高林感谢地说:“我没事,真不知道怎么感谢你。平哥,麻烦你放我下来好不好。我快坚持不住了。”杨平说:“好。”但就是不见动手解绳子。

高林努力咳嗽一声,正要继续央求几句,忽然听见杨平轻轻地笑了:“好是好,要是放下来你又不老实怎么办?”

高林心头一寒,只听杨平和蔼地笑道:“高先生,你是什么时候发现我们搞的名堂的?我们真的总是太低估你了。”

高林想摇头却被脖子上的绳子套得死死的,强笑道:“你说什么呢,平哥!我怎么一点都听不懂。”杨平摇头笑道:“谦虚,高先生你总是这么谦虚。不过我真的蛮好奇的,你既然已经知道了我们是在给你下计,那要么就别中计,要么就将计就计,干嘛这么像被绳圈套住的兔子,一点不老实,总是跳来跳去的?”

高林是真的吃不消了,稍稍沉默,决然道:“行,既然杨平你都撕破脸了,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不过你先把我脖子上的绳子解开吧——你也不想对着一个死人问问题吧。”

杨平痛快地点点头:“对,高先生你说得有道理。”随即在高林脚下垫了一块高些的石头,歪着头欣赏片刻,笑道:“这样就死不了了。高先生你现在可以说了。”

高林怒火中烧,大叫道:“杨平,我和你有什么仇?你要这样折磨我?陈盛呢?范丽呢?被你弄哪去了?你为什么偏偏留下我,装神弄鬼的,想玩什么把戏?”

一激动高林感觉脖子上绳子又紧了,一阵咳嗽说不出话来,杨平笑道:“高先生你可千万别再激动了,气死了可不是闹着玩的。我还有很多事情想问你呢,可不能让你死的这么快啊……”说着在高林肩头轻拍两下,以示亲密。高林一阵寒意炸上头皮。苦笑道:“杨平,我自认没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你就不要折腾我了吧?”

杨平连连点头:“是啊,你没有对不起我的地方,你是君子,我是小人,都是我得罪了你……”天色渐渐有了亮意,朦胧中高林看着杨平盯着自己的眼睛里像两团火渐渐点着,忽然杨平发出了野兽般的号叫……

杨平冲上来一脚踢开了高林脚下的石头,恶狠狠地举高双手掐紧了高林的脖子,像野兽一般嘶吼着,热气阵阵喷到了高林脸上:“你没对不起我的地方,你当然没对不起我的地方。姓高的,要不是你帮陈盛对付我,我现在早就拿到宝藏,远走高飞了。为了宝藏,我连亲生儿子的命都豁出去了。结果呢?结果呢!结果舍得了孩子套不了狼,现在还被人家抓在掌心里,要扁要圆的随便捏。姓高的,你真的一点没有对不起我啊!!”

杨平举起双手也就正好够着吊起来的高林脖子,从下往上用力也不是很方便。即使这样,高林的眼前还是金星乱冒,手足乱蹈,眼看就要一命呜呼。忽然不远处传来惊叫:“杨平,快放手,快放手,你快把他掐死了。”

正是举着火把赶来的村长的声音。村长连跑带奔过来,用火把燎断了高林脖子上的绳索。杨平这才清醒过来,连忙抱着高林放倒,蹲下一摸高林的鼻子,擦擦头上的冷汗:“还好,还好你来得及时,要是再晚一点,我这祸可就闯大了。”

村长也弯腰摸了摸高林的鼻息,放下心来,淡淡地说:“也没啥大祸,坏了事,最多一命换一命——拿你的命换姓高的命么。”杨平蓦地抬头,怒视村长,村长毫不畏惧,俯视杨平。良久,杨平眼里的凶光渐渐黯淡,垂下头去,叹了一声道:“你最好知道我怕的不是你!”

村长忽然脸上也浮起了一丝苦笑,叹息道:“我哪能不知道。不过你也最好知道,我怕的也不是你。”杨平头也不抬:“所以我们别再老想着谁能压谁一头了。戏里有句唱词唱的好,败军之将,何足言勇。”村长的头更低了:“那是,我和你都是输得只剩一条烂命的人,还得看人家高兴不高兴要。戏里不还唱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么。人家比我们高的何止一千一万丈!都老实点算了,不然说不定死在姓高的前面还是后面呢!”

两人都不再说话,默默地等着高林醒来。初冬的太阳就这么忽然露出了头,一线冷光恰恰照到村长和杨平身上,两人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冷战。杨平正想说点什么,忽然躺在地上的高林一阵咳嗽。村长嘘了一声,扔了火把,递过断绳,杨平闭嘴接过绳子麻利地把高林捆好,扶起来靠树拴着,两个人谁也不说话,寂静的早晨只听见高林剧烈的咳嗽声。

半晌,杨平忽然想起了什么,急忙问村长:“其他的人呢?会不会有谁在这个时候跑来看见姓高的还活着?”村长看看高林,面无表情地回答:“戏演完了,唱戏的还留着干吗?都被我带回村子去了。折腾了一夜,现在都该洗洗睡了吧。放心,不会有谁跑来发现姓高的还活在这儿的。”

杨平还没说话,高林已经忍不住冷笑一声:“果然演的一场好戏。不过我真的想不明白,你们用了什么手段来逼村里其他人配合你们演这场戏的呢?”

村长点点头:“呵呵,说逼未免有些难听了。你怎么知道大家就不是自愿的呢?反正路长得很,我们可以一边走一边说,正好省得路上闷人。”高林一惊:“路上?你们要把我带到哪里去?”杨平接口笑道:“高先生,别忘了你现在在村里人的印象里已经是个死人。死人自然要到死人该去的地方——不过你不会寂寞的,那地方可有位老朋友在等着你呢。”

高林大慌:“要杀死我在哪里动手不都一样?为什么还要去别的地方?你们是不是又要耍什么把戏?”杨平一笑:“当然如果高先生你坚持要我们现在下手也行,我和村长肯定能满足你。不过搬运尸体实在是件很麻烦的事情——选跟我们走可以多活几天,还是你真的坚持让我们现在就动手呢?”

杨平话没说完,高林慌忙宣布:“我跟你们走。”杨平和村长相视一笑:“高先生果然是个聪明人。那话就不用多说了,我们走吧。”

被放下的高林跌跌撞撞地走在中间,一根套在脖子上的绳子牵在走在前面的杨平手中,一根反绑双手的绳子牵在走在后面的村长手里。村长和杨平此刻看来倒也不是想刻意虐待他,绳子拉得不是很紧。虽然还是苦不堪言,但比起被悬在半空里的滋味已经是不可同日而语了。

眼看道路渐渐的盘高了,越来越往山深处了,高林忍不住打破了沉默:“刚才杨平你说带我去的地方有位老朋友等我,指的是谁?”杨平嘿嘿一笑:“是谁你到了地方不就知道了?还是先谈谈你是怎么看破我们设的套的吧。我猜,开始村里虽然都统一说孩子们还活着你就没信。”

高林冷笑道:“人死不能复生,你们选了从这点下手骗我,本来就是错的。因为不管你们说得怎么天花乱坠,你们最后也不可能交出孩子们来。这个漏洞太明显了。”杨平叹息道:“不是小看,实在我们也有说不出的苦处。你说你一教书的大老远跑我们这穷乡僻岭来,我要直接告诉你孩子一个都不在了,再求你把过去发生过的事当成一场梦,估计你能扇我几耳光。”

村长闷哼着接道:“我就说不行的,事情摆那太明显了。孩子们活不过来,杨大个也活不过来。偏偏杨平你还有那自信,找来戏班那赶车的来冒充杨大个。你说那家伙个子大是大了,偏偏长的那一脸奇形怪状,能像是姓杨的吗?我怕这姓高的从开始就是看他越看越怀疑。”

杨平淡淡地道:“那也未必,我看起码有一刻,高先生是对自己的记忆产生过怀疑的。高先生,要是你说六子死的时候,你都没上当,那我可会伤心的。”

高林还没说话,村长先怒了起来:“亏杨平你还有脸说!我问你,为什么你要下毒手杀了六子?”

杨平笑着反问:“怎么是我下毒手的呢?我看过刀口,胸前捅得那叫一个乱。可我怎么记得我下刀是在六子的背后?是不是我离开屋子后又发生了点什么?

“高先生是君子,不会动刀动枪的。那么,村长你能不能告诉我,六

子胸前横七竖八的刀口,是谁下的毒手?是谁最后面对面地宰了六子?六子的死,最后该算在谁的头上?你一句话,我来替六子报仇。”

村长一时语塞,片刻后愤愤地说:“我有什么办法?我还不是怕六子临死前对姓高的说出我们的计划来。要怨都怨你,既然下了手,为什么不做绝?你可知道你走后没几分钟,六子居然回了一口气,拉着姓高的要说话,我才扑上去……”

杨平接口道:“大义灭亲,大义灭亲,好手段,好手段。那我的想法不就和你一样么,也是怕留着六子会多事。戏要么不唱,要么就唱得漂亮。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不付出点代价,怎么能保证高先生上当?”

村长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忽然吼了起来:“别说得好听,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心思。你是看六子是我的人,才借机下的手,好去了我的帮手,对不对?!”

杨平刷的转头,冷冷地盯住村长:“杨进,这就是你的不是了。你别忘了我们都是给谁做事,别忘了那位的手段。你一给人做事的还留着帮手想干吗啊?想造反啊?要是被他听到了,村长……”

杨平拉长了音调,说不尽的意味深长。村长的身体像是矮了半截,连连擦去头上的冷汗,赔笑道:“都是自己人,都是自己人,不要再吵起来让外人笑话了。不说了,不说了。六子这东西我早觉得他是坏胚子,该杀,该杀!”

杨平微微一笑,一指高林:“那村长你说的外人,指的可不就是高先生么!”

高林冷冷地说:“我当然是外人,不过外人也是人!如果跟你杨平不分内外做一伙的,不就是个畜生了吗?”杨平指着高林的手抖了一下,高林笑了:“这可不是我骂你,杨平是个畜生,这可是你自己当着盛哥和我的面叫的,还连叫三遍,我可没冤枉你。哈哈……”

杨平眼睛里要喷出火来,恨不得一口生吞了高林。村长脸上也浮起了笑意,站旁边一言不发地看着好戏。忽然杨平仰头打了个哈哈,再低头已经换上了平和的笑脸:“高先生,你不用旁敲侧击地打听陈盛的下落,我是不会上当的。”

高林沉默不说话,杨平笑着说:“离带你去的地方还远着呢,有时间不如和我们说说你还觉得我们安排里有哪些漏洞,可好?”高林想了想:“也好,那我实话告诉你,我真正确定你们奸计的关键,还是亏了村长一手告诉我的啊!”

杨平看向村长,村长的脸色立刻变了:“别听他的,摆明了想挑拨离间。”高林冷冷一笑:“我说话可不像你们那样信口开河。看看你自己的手心吧,我肩头衣服的青色掌印可是你留下的吧?”

村长偷偷地瞄了一眼自己的手,脸色瞬间变了,慌忙想把手藏到裤兜里去。但杨平已经凑过头去看了一眼,笑道:“啧啧,这还真是你一手告诉的啊。我说姓高的怎么就这么确定我们在演戏,原来是你这泄的密。”

村长使劲地把手在裤缝上蹭着,一时没顾上搭理杨平。高林继续说:“你们的计划成也成在这雾上,败也败在这雾上。如果不是利用雾里能见度低,你们装神弄鬼的把戏也不能这么顺利,害得我也差点就被你们骗了。

“不过你们没想到这雾水太重,我整件衣服都被打湿了。正好村长的手又总喜欢搭在我肩膀上,让我无意发现了肩头的青手印。开始我还没反应过来。不过你们不巧又一再提到死去的六子,终于让我想通了其中的关节。”

杨平点头道:“我就说我们总是小看你吧。高先生你到底是个读过书的,和我们水平就是不一样啊。”高林淡淡地道:“这也没什么。只要想通这个关节,那当时你们在屋子里杀害六子的破绽就太多了。首先,我立刻想到的就是村长几次举动前后不一,矛盾太大。”

村长停止了擦拭的手:“我又怎么了?”高林说:“你口口声声对六子好,可是下手的时候又未免太狠。当时谁都看得出六子虽然没死,已经奄奄一息,根本对我没什么威胁。可你连他一句话都不等,一下就捅了那么多刀。不像救人,倒像灭口。

“六子被你杀了后,你又假惺惺地拿了毛巾,自己眼泪都顾不上擦,就急着把毛巾放在他脸上,又看着等半天才跟我说话。六子脸都被遮住了,你看的什么?其实是等毛巾被血浸透后,以为六子变脸的秘密就再也不会被人发现了吧。

“那时候我就想起来了。开始的时候,你在屋里把这毛巾递给我,我没用就放在一边。然后六子从屋外进来,不停地擦头上的雾水,我自然会把毛巾递给他。六子擦脸的时候面向村长你,杨平忽然又着急要走,吸引了我的注意力。到六子回头的一刹那,你们安排的布局,就开始了。

“我猜,那个毛巾上涂的东西,应该是当时戏班里变脸用的道具吧,最后落在了你们的手里?毛巾干的时候只是普通的白色,但遇见水,比如六子一头脸的雾水,就变成了那种诡异的青色。如此一来,本来怎么也让人想不通,六子怎么会在瞬间变成青脸怪物的秘密就很明显了。说到底,六子不过是在配合你们演一出类似变脸的好戏——变身!

“但六子做梦也想不到的是,这场戏的票价,居然是他的命。其实不管杨平是为了把戏演得更像还是别的什么原因,都不会留下他这个活口作为破绽。六子最后只能走上绝路,因为这本就是一条绝计!”

高林不再搭理村长,对杨平说:“代价虽然够大了,可惜六子死了,村长还怕做得不绝,怕留下那条变色的毛巾的破绽。又特地把六子擦过脸的毛巾急急放在了血泊上,一直守到毛巾被血浸透到看不出颜色。本来我还真的没注意那条毛巾,不过村长这么欲盖弥彰,倒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可那时候我还没有想到那条毛巾就是六子变身的关键。

“但村长没想到,因为毛巾被六子擦过脸后已经湿了,村长拿起毛巾的时候青色就沾在了他的手上。他没有注意到这点,就急忙带着队伍来配合你演下一场戏。而我的外衣恰巧在浓雾中也湿润了,当村长几次把手搭在我肩膀的时候,上面的青色就很明显。发现青色掌印的我将前面的事连起来一想,立刻就想明白你们其实一直在搞鬼。可就是到现在我还没想明白你们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是要杀死我?可我在你们面前就像在砧板上的鱼,想什么时候,什么地点动手不行,至于花这么大代价,这么大动作来演这么一出戏吗?但不管你们是想做什么,我当时就决定,我都不能被你们牵着鼻子走。于是我……”

杨平接口道:“于是那个时候起你就什么都跟我和村长作对,什么都反着来。我们说让你回去,你就非要跟着队伍。我们说急着上山找孩子,你就非要先查出队伍里的木客。我们说不要脱衣服验明伤口,你就第一个解衣证明。反正坚决不按我们的意见做,搅得我们不得安宁。对吧?不过你也没想到吧,这么做的结果反而更快地把你送进了屠场,对你可没什么好处哦。”

高林冷笑一声:“那谁知道。你不用总拿杀我来做威胁。从我被吊后醒来第一眼看到你杨平开始,我就确定了,你们的目的,绝对不是想杀死我这么简单。不然前半夜我露出伤口,大家要当场吊死我的时候,你杨平就不会这么左拦右阻的。更不会留我活到现在。说到底,我现在跟你们走,就是想看看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高林一口气说完,村长和杨平停下脚步,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高林。良久,杨平啪啪地慢慢鼓了两下掌,赞叹道:“佩服,佩服。说真的,高先生,我都有点舍不得把你绑这么紧了。万一把这么聪明的脑袋绑坏了不是太可惜了?好吧,六子的事情就算是我们太蠢,做得过火,让你笑话了。

“那我们计划里最精彩的地方,你懂的,关于木客的事情,你是怎么看的呢?如果你告诉我,这样大的动作,你始终都没上当过,就当我们在耍猴戏,我就真的太难过了。”

高林的脸上露出了笑意:“还真被你说中了。我很佩服杨平你讲故事的本事。说实话,要不是我从来不信这些鬼鬼神神的话,还真能被你给吓住了。不过太可惜了,我不是在你们村子里长大的。你认为很容易让人相信的这些山主啊,木客啊之类的鬼话,只能用来哄哄村民们。真的拿到山外面去,能被你蒙住的还真找不出几个来。”

杨平和村长对望一眼,杨平长叹一声:“这就是没见过大世面的结果啊。本来还以为真是条绝计,结果被高先生你这么一说,我们都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既然高先生你这么坦白,我们也没必要再瞒你什么了。老实说,这个山主和木客的故事,并不是我想出来的,本来就是我们村子里一直流传着的一个传说……”

杨平继续道:“刚才高先生你有句话说得很对。这种故事,哄山外面的人,是很难哄得住的。不过我们村子里的每个人,却对这个传说是相信得不能再相信了。高先生你先前不是奇怪,我和村长到底用什么方法来让村子里每一个人和我们串通起来演戏的吗?不怕你笑话,我们也就是用的这个木客的传说。

“当然现在你一定很清楚了,根本没有木客的存在。你身上的牙印,自然是我们趁你昏迷的时候给你弄上去的。不过村民们却对木客的存在没有怀疑的啊。六子装成怪物,倒不是仅仅想让你上当,更多的是给村里人看的,再加深一下村里人对木客的相信。所以我要杀了六子,不杀他,像原来对他说好的那样让他跑掉,哪来的怪物尸体让赶来的村里人看?哪能让他们对村子里再次出现木客坚信不疑呢?村长,这下你知道我的良苦用心了吧?”

村长冷哼一声,杨平不理村长,继续滔滔不绝地说下去:“高先生实话对你说,你一定很想知道,为什么村子里的人对孩子们的死这么快就没了反应,反过来和我们合伙骗你说孩子们都好好的呢?不怕告诉你知道,木客这个计划,不是在你醒来的时候才进行的,而是在你昏睡的那段时间里,前路就已经铺好了。你高先生当然知道孩子们的死和我的安排有关,但是村民们可一直蒙在鼓里呢。虽然曾经拿杨猛做了替罪羊。”杨平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高林恨道:“猛哥也是和陈盛一样,没看出你这只披着人皮的恶鬼,才会遭受这种不白之冤。”

杨平微微一笑,继续道:“但结果又被你多事,洗刷了他的嫌疑。好在后来进村的陈盛又将这笔账算在了班主身上,不过他和村子里的人素来不睦,加上以为戏班的人必然会在他手上斩尽杀绝,也就懒得去查出到底是谁下的手。这样就给了我另一个可以利用的机会。

“这个机会就是,村子里到最后也不知道孩子们到底是怎么死的。我只要随便放点风,造点影子,很容易就让大家把真凶联想到了传说中的木客身上。”

高林恍然大悟:“原来昨天晚上一场寻孩子的戏,是你提前拍胸口在村民们面前保证能找出木客到底是谁,条件就是大家要在我面前守口如瓶,配合你演好这出戏。对不对?”

杨平摇头笑道:“这次高先生你倒猜错了。不过也不能算错,我本来也确实是这么想的。只是没有想到的是,一说是木客杀死的孩子们,村民们全都怂了,都怕得罪山主,连查都不敢查了,让他们配合我演戏找出木客更是想都别想。”

高林茫然了,杨平看着高林迷惑的样子,慢慢地笑了:“所以你高先生也有想不通的时候啊。不过不怪你,那是因为你不知道关于村子里的另一个传说,关于怎么既不得罪山主,又能让村子摆脱木客阴影的办法。

“这个办法就是活祭——杀死活人给山主做祭品,可以平息山主的怒气,让青狼召回木客。高先生,你还记得我对你说过当年村子里剩下的人去了山腹的神庙,求山主放过了整个恶水村的事情么。他们当时做的就是用活人的生命向山主祭奠,山主接受了这个供品,村子才得以保存下来。

“当然了,你也知道现在不是以前,私下杀人是一回事,公开杀人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村子里都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人,每家每户都有亲人,拿谁做祭品都说不过去。这么一来,倒不用我找村子里的人串通了。他们主动提了出来,那个最适合的祭品,就是你啊,高先生。呵呵……所以那时候戏都安排好了,就等你醒来演给你看了。”

杨平的笑声让高林毛骨悚然,但更让他感到彻骨寒意的是:没想到看似那么和善的村民们,那些下午还在亲切问候自己病情的乡亲们,原来当时已经打定了让自己成为祭品的主意。为了自己和亲人的生存,人居然可以如此自私冷酷。不过高林拉着最后的救命稻草不放:“就算你说得天花乱坠,我凭什么要相信你杨平的话?谁知道你是不是在诬陷大家。”

杨平平和地笑了:“呵呵,高先生。你觉得都到这个时候了,我还有必要哄你吗?更重要的是,除了我刚才告诉你的,你还能想出别的原因来解释今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吗?再告诉你,你昏迷的时候,我和村长在你身上造牙印的时候,周围围的可是人山人海,大家都在看着呢。村子里

人人都知道今夜你要被冤枉成木客吊死,烧得连渣都不剩,只有你自己蒙在鼓里。”

高林再也说不出话来。杨平接着笑道:“现在高先生你明白了?不是我逼着大家跟我演戏,相反的,是大家逼着我跟他们演戏啊。这么多人里面,真正不想你死的,反而是你一直在提防的我和村长。从上路开始,我们就一直在想方设法保护你,可是你太不领情了。凡是我们说的话,你都不听。凡是我们的建议,你都反对,我们让你回去,你不干,非要继续跟着走。我们让你不要脱衣,你不干,非要证明自己是木客。这样真是神仙也没辙了。”

高林哼道:“你们有这么好心?我还是不相信你的话。如果村里要拿我做祭品,完全可以在村里下手,甚至不必要等我醒来就可以下手,何必要费劲等我醒来带我来山上?”

杨平笑道:“那是因为按照传说里的说法,你死在村子里是不算的。只有你心甘情愿地来到这座山上,然后在这里把你杀死焚化给山主爷,整个祭奠才算真正完成。至于你说我们有没有这么好心么——当然有啊。你这么聪明、这么年轻,我们怎么舍得你死——开玩笑的,我们不让你死自然有我们的目的。

“本来在刚进山的那处水凹只是村里计划的开始,一来为了等到村长带其他人赶来参加祭祀,二来也是先给你放个木客的风,让你死个清楚。最重要的是,得让大家有个合适的杀人借口——杀人有罪,杀木客可是没罪的,虽然是自己骗自己也顾不得了。真正合适动手的地点,村里还是选在了山深处一般人不会到的地方。

“而我和村长本来也打算好了,到了山深处,想办法避开大家,把你救到别的地方去。没想到啊没想到,你太聪明,自己看出了破绽,还不依不饶,矛头全对着我和村长来了,把我们逼得没话可说。最要命的是,那时候已经进山了。既然你自己不停找不自在,村里人也就不再客气了——反正也算是你自愿进山的了,又是自己跳出来承认是木客,各种借口瞬间都齐了,大家都想立刻吊死你烧干净,完成祭祀回去洗洗睡了。”

一番话说得高林无语,一直不说话的村长突然笑了起来:“所以高先生你还是得感谢我和杨平啊,不然你的骨灰早就撒在山路上了。可瞧瞧你做的事情吧,我们一片好心都被你当成驴肝肺了。不过不要紧,前面那个山洞你看到了吧,那就是我们要你去的地方。我和杨平的目的,从头到尾就是想把你毫发无损地带进山洞里去。进去以后,你有的是时间报答我们的好意啊……”

高林当然不会相信村长和杨平会对自己有着什么好意。看着面前晨光下如巨兽张开的血盆大口般的山洞洞口,似乎正等着将自己吞噬,再看看一旁狞笑着的村长和杨平,高林的心不由自主地快速跳动起来。倒也不仅仅是因为害怕,更主要的是高林想起杨平的话,这里面有位老朋友在等着自己。

是谁呢?高林心里暗想。难道是范丽?不不,最好别是,如果范丽落在了杨平他们的手里,天知道会吃多少苦。是陈盛?不可能,盛哥那么大本事,怎么会落到他们的手里。或者是小秀?这个可能性很大。

杨猛将小秀托付给了自己,自己却辜负了他的信任,没能保护好小秀,让她落在了村长这些恶人的手里,实在没脸见人,可是为什么杨猛对自己隐瞒了小秀的真实性别呢?高林忽然想起七子歌谣的悲剧刚发生的时候,杨猛和村长他们都很肯定歌谣里被杀的孩子不会包括小秀。

他们的依据是不是因为“子”是专用于男孩子的称呼,这不是说明整个村子的人都知道小秀是女孩而只有自己蒙在鼓里吗?自己刚醒来的时候杨平和村长说女人都去赶集了自然也是托词,为什么恶水村就是不能让自己知道有女人的存在呢?

从自己进村后的一系列经历看,恶水村实在是个藏龙卧虎的地方,不知道隐藏了多少惊人的秘密。恶水村里,走出去的陈盛、阎五就不用说了。留在村里的杨猛、杨平、杨锋、杨洞等人,或身怀绝技,或心志坚忍,也都是了不起的人物,为什么会甘愿在这个不起眼的山村里默默无闻呢?

村子里会不会还有更厉害的人没有露面?如果有,他是什么样的人?是会站在自己和陈盛一边还是会帮杨平和村长,或者别有企图?高林站在洞口想得痴了,村长不耐烦地推了他一把:“高先生,都到洞门口了,你还想什么想。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乖乖进去吧。”

高林被推了个踉跄,一步跌了进去。洞里比外面黑得多了,一股霉味夹杂着湿气扑面而来,隐隐还有一股铁锈气息。随后村长和杨平也走进了山洞,将高林推搡着关进了一间铁栅栏隔成的牢笼里。高林这才适应了洞里的光线,看到除了给自己的牢笼外,洞深处还有间铁笼,一个模糊的身影正蜷缩在笼子里。

高林的心怦怦跳了起来,但洞深处光线更暗,高林一时不敢确定自己的想法。只听杨平走过去踢了踢笼子,阴森森地笑道:“盛哥,起来看看,我们把谁给你带来了?”

高林嘶声大叫:“是你吗?盛哥?”心里真正一沉到底:没指望了,陈盛也被他们捉住了,再也没有获救的指望了。虽然记忆里陈盛已经失去了双臂成了废人,但在最终的刹那,还是带着高林与范丽逃出了杨平的控制,并且看着班主一干凶徒在水淹地道时离奇覆没,所以高林总存着被救的希望。但这一刻,高林彻底地瘫坐在了地上,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

只听洞深处笼子里的陈盛嘶哑着嗓子嗯了一声,伴随着一阵剧烈的咳嗽。模糊的身影挣扎了一下,还是没能站起来。杨平随手抓过村长手里熄灭的火把,走过去敲打着铁笼,得意地笑道:“盛哥,现在你可彻底成了困兽了吧?不会再像上一次被班主抓住那样再出什么花招了吧?哎,高先生,你看我给盛哥定做的铁笼子合身不?哎呀,怎么小了点,看着像狗笼?”

高林心头的怒火熊熊燃烧了起来,起身摇晃着铁栅栏大叫:“杨平,你这畜生,不要再作践盛哥了。欺负一个残废的人算什么本事?有种你冲我来。”

村长走去洞外望风,洞内杨平哈哈大笑,将火把从栅栏间的缝隙里伸进去捅着站不起来的陈盛:“啧啧,真是义气深重啊。我就作践他怎么了?你咬我啊?你看。”杨平用力地用火把抽打着笼子里的陈盛:“我这样打盛哥他都没意见,高先生你急的什么事情啊。你要是觉得这样不好,我还可以开了笼子往死里踹他——我又不是没踹过。

“姓高的,明话告诉你。陈盛膀子断了,身上的骨头也被我踩碎得差不多了。要不是等你来,我早一把火送他升天了。你以为我想留着这个废物?我呸!”

杨平喉头咯咯作响,一口痰吐在了陈盛身上:“要不是等着知道宝藏的下落,我留你有个屁用。算你骨头硬,怎么用刑你都不说。不过你能把自己不当回事,还能把姓高的小命也不当回事?今天晚上前你不说出来,我当你面宰了姓高的。”

高林终于明白了,原来村长和杨平费这么大劲的目的,就是要把自己带来作为胁迫陈盛说出宝藏下落的筹码。眼见暗处陈盛披头散发,微微抬头,冷笑着嘶哑声音说:“宰吧。我要说出来,我们死得更快,这点你比我清楚。你猜,我会说吗?”

杨平哼了一声:“你倒挺聪明,死猪不怕开水烫了。不过我会用温开水慢慢浇你。听好了,今天你不说,我就卸掉姓高的一只胳膊。顺便再挖你一只眼睛。明天你不说,我卸掉姓高的一条腿。顺便再割你一只耳朵。耗个五六天,我也不指望你说了,我也不跟你耗了。总之你们死的时候,要是爹娘能认出你们来,我也就不叫杨平了。”

陈盛没有说话,高林一身冷汗,他毫不怀疑这点杨平倒是能说到做到。杨平刻意地沉默了几分钟,让笼子里的两人来消化自己的话。片刻后,杨平阴森森地转到高林的笼子前,低声说:“高先生你不是还担心你女朋友吗?嘿嘿,你放心,我们迟早也会找到她的。我劝你提前劝劝陈盛,把宝藏被杨洞那个杀胚转哪去了告诉我们。否则的话,我向你保证,你女朋友被我找到后,没有最惨,只有更惨。明白没有!”

杨平忽然一声大吼,吓得高林一个哆嗦。杨平满意地点点头,回头对陈盛笑道:“盛哥你可不要怪小弟心狠,这些年我可一直想念你得紧。你知道的,村里从杨洞那怪物的父亲杨雄死了以后,就没有过铁匠。这两个笼子,是我专门在山外请人打造的。本来一个是给你的,一个是给杨猛的。不过现在杨猛的那个正好省给了高先生——我说这个的意思是,笼子是我亲自看着做起来的,选的好铁做的好工,你一胳膊都没了的人,如果想逃出笼子,我看还是不要费劲了。还是把时间留着你们好好谈谈,看什么时候交出宝藏的下落合适。我还要去村子里吃早饭呢,就不打搅你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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