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特罗恩!”彼得·温西勋爵大喊。

斯特罗恩先生猛地站起来,由于动作太猛,差点把自己和画布掀进岩石间的水坑里。他正在凯里克海岸一处不平坦的岩石上勤奋地描画弗利特群岛。海风猛烈,暴风雨即将来临,古怪的云层笼罩在波涛汹涌躁怒的海面上。

“哦,你好,温西!”他说,“你怎么到这里来的?”

“我开车来的,”温西回答,“空气十分清新。”他找了一处平坦的地方坐下,把帽子牢牢扣在头上,掏出烟斗,好像一个历经多时终于找到住处的男人。

斯特罗恩皱起眉头。他并不介意作画时有人观看,但是温西悠闲地抽着烟斗,似乎对自己视而不见的表情让他感到不快。

“风很大,不是吗?”在沉默了一段时间之后,斯特罗恩说道。

“非常大。”温西赞同地点了点头。

“但是还没有下雨。”斯特罗恩继续说。

“是的,还没有。”温西回答。

“天气比昨天好。”斯特罗恩说完这句话,立刻就意识到自己做了一件傻事。温西马上转过头来,轻快地说:

“好了千百倍。真的,你知道,昨天那场倾盆暴雨完全就是为了破坏我的素描大会。”

“哦,是吧。”斯特罗恩低声说。

“好吧,或许它是一个疯狂的主意。”温西说,“但对我却很有吸引力。我认为很好,”他加了一句,“你在这里画了多长时间了?”

“大约一小时。”斯特罗恩回答。

“你用的笔刷真大。很宽,有横扫千军的气势。坎贝尔习惯用刀,是吗?”

“是的。”

“用刀会比较快吗?”

“是的,一般来说是这样。”

“你作画和坎贝尔一样快吗?”

“如果你的意思是用刀的话,那我肯定没法跟他一样快,因为我需要摸索,除非事先练习过。但是,如果用自己的方法,我们几乎可以用同样的速度完成一幅素描。”

“我明白了。通常你完成一幅画要多长时间?”

“多大尺寸的?”

“就像你现在画的这么大。”

“画完这样的作品,我一般还需要半小时——或许还要更久一点,假设作画现场不被破坏。”他加了一句。这时一阵风从海面吹来,尽管支架上已经绑了很重的石块,画板还是猛烈地摇晃起来。

“哦,你固定得很好。我想在这样的日子,你不会用素描盒,对吧?”

“是的,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用,但我确实从来不用,我不喜欢用,我想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习惯。”

“我想没错。”

“但实际上我是很有条理的。”斯特罗恩说,“即使在黑暗中我也能很快找到自己需要的工具。有些人的做法看起来就很混乱,他们把所有的用具一股脑塞进小书包里,而我在开始之前会把所有的东西拿出来,整齐地摆好:颜料按照自己习惯的顺序排开,舀水的用具在这里,多余的画笔挂在那里——我的调色板的颜色顺序也是一样的,尽管每一次用的颜色不尽相同,不过简单地说,都是按照色谱的顺序摆放的。”

“我明白了,”温西说,“虽然自己很没有条理,但是我钦佩有条理的人。我的仆人,本特,是这方面的一个奇迹。他可以极快地找出我口袋里各种奇奇怪怪的东西,或者把衬衣抽屉里的一片狼藉摆平。”

“哦,我的抽屉也很可怕,”斯特罗恩说,“我的整齐条理只是相对于绘画而言,就像我刚才说的,只不过是习惯使然。我的头脑就不怎么有条理。”

“是吗?你不善于记住日期、数字和时间表这样的东西吗?”

“完全不行,我很难让自己留心这些。我也许缺乏形象记忆力。有些人从一个地方回去之后,就可以画出那个地方的每一棵树,每一栋房子;但是我必须要看着它们才能画。这是我的缺点。”

“哦,我就可以。”温西说,“我的意思是,如果我会画画的话。比如,以门城到科尔库布里郡的路为例,我现在就可以画出一个平面图,每一个拐弯,每一栋房子,尤其是作为路标的每一棵树和大门。如果你把我的眼睛蒙起来,开车带我经过那里,我能准确背诵出每时每刻我们经过的每一个地方的位置。”

“我完全不能。”斯特罗恩说,“我在这里走了成百上千次,却仍然能够看到之前没有注意过的东西。当然我也可以从中享受到不断惊喜的乐趣。”

“是的,这样就可以防止厌烦。但有时候善于发现细节也是好事情——如果你想编一个看似真实的完美谎言。”

“哦!”斯特罗恩说,“是的,我想是的——在那样的情况下。”

“例如,你那个关于高尔夫球的小故事,”温西说,“如果有真实、有力、面面俱到的细节支持,该有多么完美。我恐怕这不是一个很好的谎言,因为里面有太多疑点没法解释。如果你想要建立这样一个谎言,你应该做得更加细致一些。”

“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斯特罗恩生硬地说,“如果你怀疑我的话……”

“我当然怀疑。我从来也没有相信过。任何人都不会相信。首先,你对妻子讲的不是同一个故事。这可真是粗心,如果你想要撒谎,那么最好告诉所有人同样的谎言。然后你忘了提及这事发生的时候,你在哪个洞边玩。没有人在讲述一个有关高尔夫球的谎言时,却不讲具体位置和细节,这表示你并没有仔细思考自己的话。第三,你说你整个早上都待在高尔夫球场,但你却忘了那个地方有很多人可以证明你并不在那里。而且,事实上,那天早上你指示汤姆·克拉克碾草坪,所以十点到十一点之间,他在第九个洞。他可以发誓说你没有来过,如果你是之后进来的,那么你就不能说是‘早饭之后’。另外……”

“听我说,”斯特罗恩拉下了脸,“你跟我说这些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只是很感兴趣。”温西慢条斯理地回答,“对于自己的黑眼圈,你是否有其他的解释。我的意思是,如果你愿意告诉我,它也许是——好吧,也就是说,是你们家庭内部矛盾的结果——或者别的什么……我——呃——你知道,是不会告诉任何人的。”

“我完全不明白,”斯特罗恩说,“而且该死,我认为这无礼极了。”

“不要这样说。”温西为自己辩护道,“你看,老兄,你的午夜狂欢对我来说一点意义都没有。如果你是出去花天酒地了——”

“如果你再这样跟我说话,我就拧断你的脖子。”

“看在上帝的分上,”温西大呼,“不要再用这些愚蠢的威胁了。”

斯特罗恩看着他,脸涨成了紫红色。

“你是在指控我,”他阴沉地说,“与坎贝尔的谋杀案有关吗?”

“到目前为止,”温西轻松地回答,“我没有指控任何人谋杀他。”他忽然站起来,努力在岩石上站稳脚跟,越过斯特罗恩看向大海。风吹云动,云层聚集好像大军压境,海浪层层翻滚,愤怒地咆哮着。“但是,我也确实要责备你。”他转过身来背风而立,好使自己保持平衡,“责备你知道的要比告诉警察的多得多。等等!不要这么暴力!你这个傻瓜!这里很危险。”

他抓住斯特罗恩的手腕,躲开了对方沉重的一拳。

“听着,斯特罗恩,听着,你这个家伙。我知道自己这样站在这里会诱人犯罪。该死,这就是我要的效果。我比你矮,但是只要胳膊稍一用力,我就能让你一命呜呼,知道吗?老实站着!这样最好。在你行动之前就不能花两分钟考虑一下吗?你真的认为这样莽撞的暴力就能解决所有问题吗?假设你把我推下去,我就会像坎贝尔那样坠落,脑袋开花,你能做什么?离开,还是不离开?你会怎么处理尸体,斯特罗恩?”

画家看着他,手背贴着额头,绝望地站在那里。

“天哪,温西,”他说,“你真是个恶魔!”他退后几步,坐在野营凳子上颤抖起来。“我那时真想杀了你,已经到了失控的边缘,你都干了些什么?”

“我想看看你的脾气。”温西冷酷地说。“而且你知道,”他加了一句,“事实上,如果你杀了我,一点风险都没有。你只要离开就行了,不是吗?我的车就停在那里。每个人都会认为我失足掉下去,摔破了头——就像坎贝尔那样。这里有什么对你不利的证据吗?”

“我想,没有。”斯特罗恩说。

“你这样认为吗?”温西说,“你知道,斯特罗恩,我几乎希望你把我推下去了——那样就能看到你会怎么善后。好吧,别介意,快要下雨了,我们最好赶快回家。”

“好吧,”斯特罗恩说。他的脸色依旧苍白,但是顺从地把画具收拾了起来。温西注意到,尽管情绪依旧不稳,但他仍然工作得快速而有条理,很明显正遵循着某种习惯。他用托架保护住画布,机械地将它放进画板包里,用带子绑紧。接着,把刷子放进一个铁罐中,调色板放进盒子里,然后开始收集画板壁架上的颜料。

“嘿!”他忽然说。

“怎么了?”温西问。

“深蓝色不见了,”他迟疑地说,“肯定是滚到哪里去了。”温西弯下腰。

“在这里,”他说着把它从一丛石楠花中取出,“是这支吗?”

“是的。”斯特罗恩说。他把颜料放进盒子里,折叠起画板,并把它和板凳打包捆紧。一切都好像有一定的顺序。

“我们最好快点走。”温西说着将大衣领子翻了上来。雨已经开始落下。

“听我说,”斯特罗恩说,在倾盆大雨中,他仍旧站立不动。“你要去做什么?”

“回家,”温西说,“除非”——他盯着斯特罗恩——“除非你有人会杀了你。”

“我一点也不惊讶。”勋爵愉快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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