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禄四年(一五六一年)风调雨顺,农作物生长良好,秋天的丰收几乎可以预卜。

甲斐国本来多山,山间农作物的成长情况良好。因此,沿着笛吹川、釜无川水域沿岸水稻的培育,当然更良好。

过去遇到梅雨期后的豪雨时,几乎每年都会闹水灾。在龙王附近的防水堤完成后,不再有水患,预料今年的稻米必会比往年丰收。

“只要不打仗……”

近年来,连年征战,每当发生战争,马匹被徵用,年轻人被徵召上战场,农民难免迭有怨言。每当秋收期将要来临时,必定会发生战役。因此农民们对战争极为敏感。只要看到一匹快马经过,立即联想到战争。为了尽量避免农务繁忙时节,战争往往选在插秧前的春季及收割后的秋季举行。

(今年是否会爆发一场大战呢?)

与战争并无直接关系的农民议论纷纷。可见永禄四年的川中岛战役是必然的。

当上杉政虎担任关东管领而向关东进军时,武田信玄乘机在川中岛兴建海津城,等于是预言今年秋天将会发生一场大战。

如果上杉政虎袖手旁观,北信浓、奥信浓,将会完全落入武田信玄之手,这是不必赘言的。

上杉政虎关心信浓地区,除了现在之外,再也没有得到海津城的机会。因为再过一个冬天之后,海津城的防卫会进一步的加强,到时便奈何不了它了。

川中岛附近的农民们,更敏感地了解这些因果关系,他们深怕发生大战后,会糟蹋刚成熟的稻禾。也害怕村庄被烧毁。最使他们困扰的是战乱会牺牲无辜老百姓的生命,同时妇女与粮食会被乱兵掠夺。

到了七月底,川中岛附近的农民,开始盘算战争爆发后逃难的地点。

“当地农民的恐慌比过去严重。”

许久以来,第一次从川中岛回到踯躅崎城馆的山本勘助向信玄报告。

“他们已预测战争将发生?”

信玄深深地点头说。

“农民们说,既然建立那么大的城池(海津城),越后绝不可能不采取行动。同时,常看到操越后口音的间谍之类的人物,在川中岛到处走动。”

“这是可想而知的事,因为我也是派出你这类情报高手,相信对方也会派出能力高强之人,你有没有听说那些有名气的细作?”

“越后首席间谍风间勘兵卫已来到此间。”

山本勘助肯定地说。

“你必定和那人会过面。”

信玄的一对鹰眼,凝视着山本勘助,然后靠在肘垫上,朝身旁的饭富三郎兵卫瞄了一眼后,阖上眼,彷佛心情很宽舒。

勘助觉得信玄近来,态度从容,这可能由于到了四十一岁这种稳重的年龄,又由于信玄本身的自信。

山本勘助开始叙述在千曲川河上曾和风间勘兵卫交谈之事。

“既然有过这次事件,对于千曲川或犀川的附近要特别注意。风间勘兵卫一伙人到处打听千曲川和犀川会合处那川中岛的秋雾。并且他们会询问这一带的秋季何时会起雾、何时会消散、起雾前日天气如何等等问题。听说也曾经去访问农民善右卫门许多事。”

“农民善右卫门是否把有关雾气之事透露给敌方?”

饭富三郎兵卫替信玄提出询问。

“恐怕善右卫门是了解对方的身分,但是被问到当地起雾事情也不便装作不知。不仅是善右卫门,那一带的农民,既不想帮助甲军,也不希望协助越军,这是无可厚非之事。”

勘助替善右卫门申辩。

“你把善右卫门对雾所透露的概略内容说来听听。”

信玄说着,仍然闭着眼睛。

“除了善右卫门以外,属下也把那附近农民的话综合起来,逐条禀告。”

勘助望着饭富三郎兵卫。

饭富三郎兵卫了解勘助的心意。把书记长沼隆信召唤来。

勘助沉默片刻之后,缓慢地逐一例举出来。

在川中岛附近的气象条件中,有关雾的部份如下。

·雾气在春、秋二季发生的机会较多。

·春和秋相比,秋天起雾的次数较多,笼罩的范围较广。

·九月中旬到十月中旬起雾。

·浓雾发生在夹在千曲川和犀川中间的川中岛三角地带较多。

·雾分为发生在整个川中岛及只限定于千曲川、犀川流域两种。

·当地人把前者称为朝雾,后者称为川雾。

·朝雾在晴天持续多日时会发生,往往连续三、四日之久,但有时也会突然发生特别浓厚的雾,此雾叫做幕雾。这种幕雾,如挂帷幕一般会把周围景色遮蔽。

·发生幕雾的前日,天气晴朗,显得宁静。在黄昏时会出现白纱一般薄薄的云层,这是前兆。第二个前兆是到了夜半天气突然转凉。

·幕雾发生在黎明之前,不到太阳升起是不会消散的。

·川雾会发生在上游河流下了一场冷雨时,这是因为寒冷的河水遇到河边暖和的空气形成雾气之故。

·川雾是沿着河流发生,因此范围较狭窄。

山本勘助把话中断,思考着是否有遗漏之处。

“以上便是川中岛之雾的概要,顺便一提的是,听说次日早晨是否起雾,只要询问善右卫门便能分毫不差。”

山本勘助说完跪伏行礼。虽然奉信玄之命,前往川中岛调查有关雾的事宜,其结果只有这么一些。但是,这么少量的资料却会严重影响到即将发生的甲、越之间的大会战。勘助一面感到完成任务后的倦怠感,一面等待着信玄慰劳的话。

“农民善右卫门当然扣押下来了是吗?”

信玄这句话使勘助怔了一下。虽然曾经想到把善右卫门带到海津城,但认为似无此必要,故未采取行动。

“你是说没把他扣押?”

信玄说着,勘助看到信玄眼中带着怒意。觉得自己受到斥责。由于多年来随侍信玄从未受到斥责,勘助心中颇有挫折感。

“立刻派人去……”

饭富三郎兵卫脱口而出。

“已经迟了。我想敌人早已把善右卫门挟持而去了。”

信玄说完,眼中不再带有怒意,恢复平时一般冷静的眼神说道。

“辛苦你了,暂时回去休息一下。”

虽然信玄快马加鞭赶去川中岛的海津城查看农民善右卫门的居处。然而善右卫门果然在数日前,出门前往耕作后就此行踪不明,杳无音信了。

到了八月,越后地区并无任何军事上的变动,这陆续通报到古府中。

越中的神保良春通报古府中说,由于上杉政虎向岩代(福岛县)的芦名盛氏和羽前(山形县)的大宝寺义增请求派遣援军。两者的援军将在最近向越后进发。这一则消息,到达古府中是八月五日。

彷佛在证实这一则情报一般,越后领土内的将士们,从关东远征回来之后,疲惫的身心并无暇获得休息,立即着手准备下一次战争。

同时,越中一向宗也通报说,为了迎接来自岩代及会津的援军来防守越后,已经准备西滨、能、名立等地点,暂时做为他们的驻守地区。

甲军派出的间谍向古府中通报说,有巨额金钱,送到芦名盛氏和大宝寺义增之处,做为军费。

踯躅崎城馆顿时紧张起来,人员进出频繁,时常在信玄的主持下召开军事会议。

从踯躅崎派出的快马,前往甲斐、信浓各处通报消息。并传达各地军兵应做万全准备,以便看到信号之后,能即刻集合在指定场所。

“这次战争是一场前所未有的大战!应有心理准备。”

传令兵还特别以口头嘱咐,这是奉令而说的。

即使无人嘱咐,看到在北信建筑了海津城如此巨大的城池,人人都知道将会发生大规模争夺城池的战争。从天文二十二年(一五五三年)以来八年间,甲军和越军曾多次争夺川中岛,从未发生双方主力部队间的冲突。多半是越军和甲军先头部队的战役而已。每当越军投入主力部队企图一决雌雄时,甲军主力就会闪避交战。当越军退下时,又随后追击、攻占信浓。如此反覆进行。但是,这次由于完成海津城这样的大据点,甲军需要据此以防守,越军若任由海津城继续存在,等于将北信浓拱手让给甲军,即使再大的牺牲,也必须攻克海津城。这便是人人之所以预料越军主力和甲军主力会起冲突而演变成一场大规模的战争之故。

信玄召来山本勘助说:

“我命令你先到川中岛,去物色能像善右卫门一般通晓气象之人。”

所谓通晓气象之人,是指能对当地气象加以观察及预测之人。

当山本勘助听到善右卫门的名字时,就想到自己的疏忽,心中惭愧,只要那时把善右卫门带到海津城去,便不需主人信玄做无谓的操心。

“属下立刻启程。在这之前,有一事相求。”

“相求?”

信玄露出惊讶的神情,勘助过去从未提出任何请求。

“属下有一子勘市,现年十二岁。恳求将来让勘市随军到战场担任随军僧人之职。”

所谓随军僧人,是在武将身边担任书记或使者的职务,或在寺院做战胜的祈愿时恢复僧人身分。换言之,平时陪在武将身边,有时也会以僧人的身分住在寺内,或前往邻国当一名使者,同时不带武器到处云游,刺探他国动静。

“你为何要勘市做一名随军僧人?”

信玄发现勘助脸上显出一反过去的萧索表情。

“属下在这场战争中无意生还。因此出发前想替儿子安排一个将来的出路。”

“你对这次战役如此慎重虽然令人欣慰,但也不必把事情看得如此严重。不过,若是为了勘市将来着想而让他当一名随军僧的话,首先他得出家,我会修书向长禅寺的岐秀大和尚推介。”

信玄一口答应勘助的请求。

虽然山本勘助武士的阶级身分较低,但从头至尾,信玄就将他视为亲信,并让他尽忠效命。

当信玄写完给岐秀大和尚的书信时,心想,勘助突然提起儿子的事,或许为了善右卫门之事感到内疚,打算在此役中以死谢罪。

“勘助,我有句话要交代,无论如何不许在这次战役中阵亡。我还有重大任务交给你。你应该知道是何事,信浓地区可能就要有结局,下一个目标是你的故乡骏河,那时更必须借重你,我再三叮咛不许你死,这是我的命令,听清楚了吗?”

勘助跪伏在地听命。

“属下绝对不死。”

口中如此说,心中却想,即使叫我不死,遇到该死时也不得不死。

泪水从勘助眼中夺眶而出。

长禅寺的庭院颇为宽敞,一直延伸到后山的墓地,蝉鸣震耳欲聋。

当勘助看到寺僧从正殿右手边的厅房走出来时,叫住了他。出示信玄写给岐秀大和尚的书信,并请带路。勘助和勘市被带到书房。从此处可望见内寺,池塘周围的庭木树叶经过阵雨洗涤之后,益发显得亮丽。岐秀大和尚是个蓄着白髯的老僧,读毕信玄的书信后,对勘市说:

“你想不想当和尚?”

勘市摇摇头。

“你是说不想当,但奉父命不得不来?”

勘市连续点了两三次头。

“你很诚实,那么你想不想学习写字或读书?”

“我喜欢学问。”

他清楚地回答。

岐秀大和尚很满意地点头。把寺僧召来,准备为勘市落发。山本勘助之子勘市,剃度后成为妙心寺派的僧人,而以铁以为法号,他就是后来撰写《甲阳军监》一书,在该书中描写父亲勘助为军师之人。

永禄四年八月五日夜半,在踯躅崎城馆了望台上的哨兵,看到从甘利山上升起红色狼烟,狼烟连续升了三次。停止约一小时后又继续升上三次。第二次升起时,班长已经上楼了。

狼烟的信号时常改变。而这一年的狼烟信号,是以颜色和数目组合来通报内容的。

第一发的红色,表示上杉政虎进发。第二发表示越军向海津城出发。第三发表示对方兵力为两万名。

“上杉政虎公率兵两万名向海津城进发。”

狼烟的内容如此解释,在深夜中被通报给睡眠中的信玄。

甲军的狼烟台安置在从海津城到古府中的沿路要地。在海津城升起狼烟后大约半小时,古府中便能接到紧急通报。

楼上擂起鼓来。

踯躅崎城馆各处,开始挂上灯火。居住城外的直属将士听到连续的击鼓声,也陆续到城馆集合。

不久,从踯躅崎城馆内的狼烟台也升起一发红色狼烟。

看到这发狼烟升起,围绕着甲府盆地所形成的山丘各处,也跟着升起狼烟。

狼烟除了甲斐国之外,也继续传播到信浓国,这是请求各路兵马紧急出动的信号。

狼烟之夜终于过去。

武装的军团朝向通往信浓的道路陆续前进。

为了联络军团的头尾部队,传令骑兵四处穿梭。

上杉政虎率领一万三千名军士从春日山城出发是八月十四日。二天后也就是八月十六日,武田信玄也带领了一万三千名兵卒自古府中出发。途中兼并信浓军兵,到达川中岛时,预定会变成一万七千名的大军了。

武田信玄的本队,在次日即十七日,进入诹访境内休息时,高远城主伊奈四郎胜赖的使者到达。

“听说这一次战役,是决定武田家命运的一场大战,因此城主胜赖公请求加入作战行列,敬请准予参战。”

使者口头陈述。

信玄笑着回答说:

“算不了甚么大战争。今后打仗的机会还多,胜赖可以继续磨练武技以待来日,你回去这样告诉他。”

当信玄遣回使者不久。

“伊奈四郎公参见。”

外面传来通报声。

“甚么?胜赖来了。”

信玄的脸上刹那间露出喜色!但旋即克制,而以严肃的神情,命令近侍准备迎接。

许久不见,胜赖已经长成翩翩少年。胜赖像母亲湖衣姬,有着笔挺的鼻梁、明亮的眼睛,已有大人的高度,面颊上仍带着少年的羞涩。看他依照家臣的教导而迅速行礼时,信玄想保持威严,但也不禁和颜悦色安慰他说,你来了,身体还好吗?

“敬请准予参加此次军事行动。”

胜赖以刚变音的沙哑声音说。

“刚才说过,以后战争的机会还多,初次上阵不该操之过急。”

当信玄加以劝阻时,听到弟弟到来而赶来的太郎义信从旁开口说:

“胜赖还是个孩子。这场战争并非孩子的游戏。”

虽然是以兄长身分劝阻弟弟,但这却伤了胜赖的心。

“胜赖已经十四岁,不再是孩子。如果兄长硬说我是小孩,可以在这儿和兄长骑马竞技。”

听到胜赖意外的回答,一瞬间太郎义信瞪大了眼。

“你看!说这话便表示你还是个小孩,连使刀用枪的方法都不懂,还谈甚么战争!”

义信投以侮蔑的眼神离去了。在二十三岁的义信眼中,胜赖可能还像个小孩。

信玄望着胜赖被义信喝斥后忍气吞声,虽然想安慰他,但碍于在场武将而不便如此。他看到跟随胜赖进来的长坂长闲,一脸困惑的神情坐在那儿时,便说:

“长闲,你好好告诉四郎,这次战役事先已部署妥当,无法临时把四郎安插为将。”

然后信玄自言自语说:

“战争不该夹杂私情,一旦夹杂私情会战败的。”

胜赖似乎明白,但仍然面带遗憾。一直目送信玄上马,向着大门峠出发。

(太郎这孩子真傻!身为兄长,应对弟弟好言相劝,那时甚至可以替弟弟请求准他上阵,真是个性乖僻!)

当信玄最后一眼看着这目送自己的胜赖形影时,这么想着。

(太郎乖僻的讲话活像他母亲!)

眼前浮起三条氏的面容,信玄立刻想挥开她的影子,拉起马首。

信玄到达大门峠顶,来自海津城的快马,向他报告近况。

“越后军的先锋部队,村上义清、高梨政赖、井上昌满、须田满亲、岛津忠直等率领的信浓众,包围了海津城,总数大约两千。”

从海津城一路更换马匹而带来此第一消息的武士,向信玄一口气陈述。

“越军本队何在?”

“正在向善光寺集合。”

“到底是行动迅速!”

信玄望着饭富三郎兵卫的脸说道。他似乎在问对方,对于越军快速的进击有何看法,但饭富三郎兵卫不语。

“你不以为越军的行动快速吗?”

信玄看三郎兵卫不回答,因此向在场的诸角丰后守、内藤修理、信玄之弟典厩信繁三人同时发问。

“属下认为很快,敌人可能打算一口气攻下海津城。”

诸角丰后守说。

“没错。好像要趁着我方尚未到达川中岛之前以力攻的方式攻陷海津城。”

内藤修理同意诸角丰后守的话。

“信繁,你认为呢?”

信繁思考片刻说:

“敌人也该知道,其实力攻海津城也不易攻破。我以为敌人的本队,并非打算攻城,而是想在有利地点布阵,以便迎击我军。”

信玄之弟信繁是个含蓄内敛的人。才华并不逊于其兄信玄,但从不会越过信玄来表现自己。而信玄对这谦虚的弟弟一向评价很高。

“三郎兵卫以为如何?”

“属下的意见和典厩公相同。我认为目前那一方先到达川中岛,那方便较有利。”

饭富三郎兵卫似乎对自己的意见颇有自信。

“若敌人的想法像你们所说,便不须急急前进,若太过于前进,反而使军团彼此之间会失去联络,而把运输队抛在后头。同时远路赶来的士兵到战场时,也无法立即作战,如果勉强作战必会落败。”

“难道不要急着赶路,而像上次那样缓慢行军?”

诸角丰后守如是说。诸角丰后守是甲军中最勇猛的将领,但性格急躁,他似乎以为敌人已来到川中岛,怎么可以采取缓慢行军,他情急之下形之于色。

“不,我是要急着赶路,必须日以继夜地赶到川中岛。”

信玄说道。在场诸将同时抬头,他们讶异的神情似乎在说为甚么主公说话前后矛盾。

“我之所以急着赶路,是在到川中岛之前,要装出赶路模样,如此一来,越军会以为我军是飞蛾扑火,而到处张网在等待。我正想看对方张网的方式,因为破网远比张网容易。甲军到达川中岛附近时,需要充分休息,然后观察敌军动态,再思考如何歼灭张着这些网的光头蜘蛛上杉政虎。”

听到信玄的结论后,诸将低头行礼。当他们离去时,信玄想着如何把行军的快慢配合敌人的动态,这是信玄深谋远虑的作战方式。

不久,响起出发的法螺声。大军团越过大门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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