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上的晴信一副痛苦的表情。侍臣们都以为那是由于过度疲劳所致。父亲信虎的放逐、爱妾阿谷的死亡,以及长坂之战,其中任何一件对晴信来说都是大事。他们以为这两天所发生的事,是造成晴信疲劳的原因。

虽然雨已经停了,但云层尚厚,不知何时才会放晴。

在韮崎休息的时候,晴信很想拿下铠甲,擦拭身上的汗水,换上干燥的衣服;但身为军中的统帅,不允许他如此做。

晴信稳坐在宽板凳上。他的坐姿也是依照板垣信方平时嘱咐他的方式来坐,并非出于他的本意。

“主公,有人想晋见。”

信方说。他在叫晴信主公时特别提高了嗓音,似乎有意提醒别人,他是放逐信虎而扶立晴信为新领主的幕后功臣。

“他们是以前的政务官:今井兵部、鎌田十郎左卫门、三枝半兵卫、日向三郎四郎等人。”

晴信点点头。不久以前,他见过这四个人。前次骑马到温泉乡劝晴信举兵反叛的就是这四人。

四人跪在晴信的前面,由年长的日向三郎四郎代表发言,祝贺晴信成为新领主,并在成为领主的次日就克服了诹访及小笠原的联军。

“晴信公子能立为甲斐的领主,他们四人曾在背后花下一些心血,希望您能召他们回来,委派适当的职务。”

信方予以美言。晴信默默地打量四人,陷入沉思。信方的身子向前挪了一下,当他想开口说如果一时想不出适当的职务,可以把这事交给他处理时,晴信开口说话了。

“他们四人何时离开甲斐的?”

这句话并非对四人说而是问信方。

“记得是在天文五年。”

“那么已经有五年了。”

晴信以平静的语气说。他们抛弃政务官的职务奔走他国,固然是由于父亲的作风令人难以忍受,有足够的理由解释;然而,他们担任政务官的职位,也就是甲斐政治上的重要人物。他们背弃信虎奔走他国,无异是背弃了甲斐。倘若他们真的爱国,就算会被信虎诛戮,也应该留下。晴信正在思考这个问题。

“离开甲斐已经有五年了。”

“不!虽然他们离开了甲斐,但他们时常与甲斐的人民保持联络……”信方为他们说情。

“不!我知道。虽然如今父亲不在,但如果将弃国离职的政务官立即召回来,恢复职位,别人将作何感想呢?”

晴信的眼睛闪亮了一下,但又立刻回复和颜悦色。然而,随后又陷入了沉思。

四名政务官无言以对。因为晴信说的话极合乎情理,因此板垣信方也无话反驳。同时,晴信说话的态度非常的镇定。他既没有对他们在甲斐发生政变后即刻回来而感到高兴;也没有因为他们曾经背国弃职而加以谴责。

(别人将作何感想?)

他所以这样说,似乎只是把心中偶尔浮现的不安说出来,虽然他的语气非常平静,但他的眼光却犀利地可以洞悉未来。他的眼睛烱烱有神。信方却未发觉晴信的眼睛略显认真,是因为受了风寒而发烧的缘故。

“不过,我有事要托付你们。”晴信突然说:“现在是日本群雄割据的时代。这个时代似乎不会永远的持续下去。但除非有人出来统一日本,否则是无法让百姓安居乐业的。强者征服弱者,强中又有强中手;弱者亡,强者存,这就是战国时代。然而,战国时代最需要的是甚么呢?”

晴信的眼睛打量着四人的表情。

“我们需要钱,也需要新的武器。此外,兴办产业要会治水。为了使甲斐的人民能够丰衣足食,也需要法令。希望你们能去周游列国,调查他国对这些事项的处理方法,将所得的知识当作礼物回来复职。”

晴信说无论是当中的那一项,都可以把它当作礼物带回来。

“你们曾经离开甲斐,故外表上已不似甲斐人民,反而容易在他国走动。至于路费可随时向信方申领。如果你们真的爱甲斐,有意拥戴我,希望你们能成功地完成这项任务。这原比战争更难,但结果却能直接影响甲斐的成败。同时,你们必须决心做我的幕后英雄,如此才能把事情做好。倘若需要随从或探马来配合你们,我会替你们安排。”晴信的语气中充满了热情。

晴信彷佛自我陶醉一般,一面将心中早已想好的腹案说给他们听,一面抑制自己过分兴奋的心情。他对自己与平日不同的行为所作的解释,是因为发烧,而发烧是由于昨日在阿谷的坟前淋了一夜的雨,受到风寒;而自己所说的话,似乎也是因不正常的身体情况所致。

“谢主公恩典——”

日向三郎四郎代表四人受领晴信的命令。四人的眼睛里满溢着感激的泪水。

“希望你们保重身体,我等你们带好礼物回来。”

晴信对将从他面前辞去的政务官们说。四名武士离开晴信。晴信把手放在自己的额上,感到如火一般的烫热。

回到踯躅崎城馆,晴信还有一些需要处理的事情。当务之急是如何处理父亲留下的大堆偏房及侍女。

“如果有人愿意追随父亲信虎前往骏河,可先和今川义元公联络,我会派人遣送过去;如果愿意留在城馆,也可留下;想要回乡的人,即日起我会遣人送回乡去。”

信虎后宫的女人,大多是因为貌美而被强押前来的妇女,没有一个愿意到骏河。晴信也曾问母亲大井氏(信虎的正室)是否愿意前往骏河。

“现在前往骏河有何意义?”

原来,信虎也为正室大井氏所背弃了。

被迫成为信虎玩物的女人共有三十六名。这些女人异口同声地希望回到故乡。晴信分予每人充分的钱财作为补偿,并派人一一遣送回乡。

踯躅崎城馆显得一片骚乱。因为不仅是信虎后宫里的女人可以被释放,同时人质们也可以在预期中得到释放,因此城馆各个角落都洋溢着欢呼声。

踯躅崎城馆东西一百五十五间,南北一百零六间处,在山丘上围有高一丈的土墙,四周设有濠沟。城馆分为三郭。

北郭是人质的住所,一人一室,身分较高的人质与仆人一起居住。

信虎一向喜欢把人质当作战利品。不仅是信虎,当时除了把人质留下之外,似乎也没有别的方法可以牵制敌人。但由于信虎完全不信任别人,因而除了他国的人质外,甚至也向甲斐的土豪索取人质。有些部属,也把自己的儿子交出来,由信虎看管。

“把国内的所有人质,依照约定送回去。倘若有人自愿交出人质,如果是甲斐的人民,一律不能接受。”

晴信命令板垣信方说。

“甲斐的人质可以这样处理,但对其他国家的人质又应如何安排呢?”

信方对晴信的作风略感不安。

“对于来自他国的人质,我将一一加以审核,如果是不必要的人质,就可以遣送回国;倘使人质已无多大价值时,也可与敌方交涉,交换适当的人质。”

晴信以严肃的态度说。信方嘘了口气。当信方知道晴信这么做并非出于一时的兴致,他从怀中取出一张纸,默默地放在晴信的面前。纸上写着他国人质的名单。

“诹访赖重侯的女儿湖衣姬。”

晴信被第一行字所吸引住了。

“她是谁?”

晴信既不知道诹访赖重有个叫湖衣姬的女儿,也不知这位小姐被当作人质送到踯躅崎城馆的北郭来。

“祢祢公主嫁给诹访赖重作正室时,信虎公即要求以湖衣姬作为交换。”

“把她当作人质?”

“不!是把她当作客人。因为赖重公没有儿子,因而把侧室小见氏生的湖衣姬留在此处。”

其实客人或人质差异何在?晴信心想:就算对方没有儿子,把人家的公主当作人质留下来似乎也太过分了一些。信虎是否打算在赖重有背弃的行为时将她处斩?难道祢祢嫁给赖重做正室,并有领土做嫁妆,仍然无法信任赖重?

(不过,父亲对这点可说是有先见之明。诹访赖重果然出卖了武田,与小笠原长时共谋,企图攻进长坂。)

然而,晴信并不打算就此而改变客人的身分,把湖衣姬予以处死。因为如此一来,赖重可能会对祢祢作出报复的行动。晴信想到才十三岁的妹妹就成了政治的牺牲品。

“我想见湖衣姬。”晴信突然说。

“见面是无妨,但见她有甚么用意呢?”

信方的脸上露出了明显的不安。信方已经知道,在出征小县时,晴信曾寄情书给祢津元直的女儿里美。他想,如果让年轻而又容易被女色迷惑的晴信看到湖衣姬,必定会引起一场风波。湖衣姬是位名门闺女,具有高贵的气质和美丽的外貌。信虎把湖衣姬当作客人予以留下,其实在他的动机中便隐藏着对湖衣姬的迷恋。连秃鹰一般的信虎尚且不敢轻易伤害这位名姝,因为诹访是神氏的后裔。自古以来,只要是出生于神氏的武士,地位即高人一等;而具有这名门血统的湖衣姬,同时又是貌如天仙,这是使信方担心的事。信方所以对湖衣姬的事一字不提,即是为了以防万一。因为他想,如果为了湖衣姬而使晴信和信虎发生父子之争,将会贻笑大方,不成体统。

虽然这种现象如今已不可能发生,但晴信会看上湖衣姬的可能性颇大。

(而且晴信刚失去爱妾阿谷。)

信方似乎在犹豫着。

“你是说我不该见湖衣姬?”

“我并未如此说。只是湖衣姬出生名门,因此身价极高……”信方事先安排了一些退路。

“喜欢炫耀出身而好摆架子的女人,在我们身边就有一个。你的意思是说湖衣姬的架子比她还大?”

信方立即了解晴信所说的女人是指三条氏。信方心想大事不妙,因为如此一来,只好让他见见湖衣姬。

但是见面之后,又会有一些麻烦的事。信方心想着。

“信方,我并不只是为了要见湖衣姬而前往北郭。而是想了解一下北郭的人质,同时也想知道他们所受的待遇如何。”

只要了解北郭的人质后,踯躅崎城馆中,就再也没有别的事可以让他牵挂了。

(把人质做好适当的安排后,我想好好地睡一觉。)

晴信感到发烧已经逐渐蔓延到全身,不久自己将会无法动弹。同时,他感到头痛欲裂。

(你可以先去睡觉,不要让病情恶化。至于人质的事,等病好再处理也不迟。)

晴信的心中也有这种念头。但另一个念头又战胜了他,他决定牺牲睡眠的时间,要先把处理人质的事告一段落。他以略显不稳的步伐站起身来。

“我要到北郭,带路。”

晴信的脸因发烧而变红。虽然晴信的脸有些不正常,但信方却以为这可能是因为他如年轻的猎犬闻到佳人气味一般,使他感到兴奋所致;或者,也可能是因为他刚当上新领主,又从战场上凯旋而归的缘故。但不论如何,依信方的看法,这一切都是由于他年轻的关系。

北郭笼罩在一片暮色之中。在北郭周围的松林枝上,有只松鼠竖起尾巴,以滑稽的表情俯视着新领主由此经过。

诹访赖重的女儿湖衣姬被分配到北部阳光最充足的居处。她与五名侍女住在一起。

听到新当上甲斐领主的晴信亲自来看湖衣姬,使侍女们大吃一惊。

“请在晋见之前,给我们一些时间准备。”

领头的侍女在地板上叩头,向晴信请求。

“不用准备,这样就可以了。”

“不行。即使男士可以如此;但公主有公主的礼节,何况公主是诹访家的闺女,如不依礼节晋见,我们下人会受到谴责的。”

侍女几乎哀叫地说。晴信望着信方,似乎在征求他的意见。他想侍女提到礼节二字,是在炫耀诹访的门第。虽然这令人感到气愤,但因为对方都是一些女人,似乎也不应强行进入。

晴信和信方坐在隔壁房间等候。他心想连侍女都是这个样子,湖衣姬必定也是个爱炫耀门第、一副神情高高在上的女人。

“人质也有门第的高下吗?”

晴信以讽刺的语气问信方。

“虽说是人质,但湖衣姬是被邀请来做客人,和我们祢祢公主进行交换的人。”

“尽管称呼不同,但其实还是人质。要处理这些人质实在是很烦人,尤其是今后如果武田家每次打仗获胜都带一些人质回来的话,迟早会把这个狭窄的城馆弄得拥挤不堪。光是信浓一地,就有不少服从我的武将,只是其中较重要的人物就有二、三十人;如把土地扩大到骏河、越后,结果又将如何呢?是不是需要每年兴建一座像踯躅崎的城馆,否则如何来容纳这些人质呢?”

晴信说着将头低下去。他的语气似乎在说不仅如何对待人质是件麻烦的事;同时,继续扩大领域也是一件麻烦的事。然而,他也说出了自己征服信浓、骏河和越后的野心,这使信方感到非常的开心。

信方在心中思量着:不知该如何来表达自己对这位年轻而又雄心万丈的新领主的敬佩。

由于黄昏将近,房间显得幽暗起来。当晴信和信方的对话中断时,就恍如深夜一般的宁静。

“主公,我想当前的敌人是信浓,信浓之后就是骏河。假如能拥有甲斐、信浓、骏河三国,那么进军京都,挟天子以令诸侯必非难事。”

信方在晴信的耳边透露他的抱负。晴信似乎点头表示同意,但没有回答。他坐在那儿开始打起盹来了。

(怎么可以在这里打瞌睡呢?)

信方去拉晴信的手,那是一双滚烫的手。他用手去抚摸晴信的额头,发现他发烧得很厉害。

“主公,主公……”

叫他的名字时,晴信会点一下头。但他一面点头,身体也一面倾斜,似乎有随时倒下的可能。

“主公,请抓住我的肩膀,我们必须赶紧回寝室休息。”

信方扶着晴信走出北郭。

晴信的发烧并非突如其来的。事实上,从长坂之战以来他便一直在发烧,只是他一直压抑着,没有人知道他生病。直到为了等候湖衣姬而休息时,终于将他击倒了。

晴信的近侍石和甚三郎和塩津与兵卫向信方报告,晴信发烧的原因是因他在阿谷的坟前淋了一夜的雨,受到风寒的缘故。

“你们怎么让主公这么做?”

信方虽然在嘴上斥责二人,但却发现年轻的领主是多么的善良。具备一颗恻隐之心乃是一个领主所应有的条件;但如果晴信为情所困,对武田来说实是一件令人担忧的事。信方望着因发烧而不断梦呓的晴信,整晚寸步不离地守在他的枕边。

约过了六日后,晴信的病情似乎已经脱离了险境。然而,发烧虽比过去稍微减退,但到某一程度就不再继续下降。医生说对病人身体最不利的就是没有食欲,最好能让他吃点东西。但他似乎对任何食物都没有兴趣,只吃几口就把筷子放下了。

虽然烧已经开始退了,但咳嗽却没有停止。即使咳得并不严重,但当他咳嗽时却显得非常的痛苦。

过了十天,发烧继续在退,咳嗽的次数亦减少了许多。但仍然无法起床,问题仍然在于没有食欲。

这时三条氏带了侍女首次前来问候。

“侯爷的病情渐愈,令人感到欣慰。”

三条氏只是客套式的问候,她并没有走近晴信的枕边去摸他。晴信用眼色向三条氏表示感激后,问她孩子们好不好。

“即使不照顾他,孩子也会长大的。”

三条氏若无其事地说。晴信放心似地频频点头,然后以比平时更痛苦的表情咳嗽。

“会不会是被阿谷的肺痨所感染了?”三条氏望着因咳嗽而痛苦不堪的晴信说:“咳嗽的情形颇为严重,必须从京都聘请良医来治疗,在这个穷乡僻壤,根本没有可靠的医生。”

三条氏嘱咐坐在枕边的甘利虎泰之后,说声保重便告退了。

晴信的脸上没有丝毫的变化,他根本不理会三条氏所说的那些话。三条氏一回去,晴信便使个眼色,命人把三条氏坐过的椅垫拿开。

晴信的病情,迟迟未见好转,高烧也一直没有减退,食欲不振。没有人能预料病情的好坏。

自晴信卧病以来已过了二十天。晴信生病的消息传到邻国,虽然没有引起他国的觊觎,但时常有邻国的使者前来探病,目的在刺探晴信的情况。

湖衣姬表示愿意前来探望晴信。但是,接受人质的探望是史无前例的事,前来传话的侍女说:

“因为侯爷是在等候小姐时病倒,故小姐对此事一直耿耿于怀。另外,小姐听说侯爷没有胃口,她说想亲自下厨让侯爷尝尝她的手艺。”

信方心想也许调剂心情会有好处。晴信本来就想见湖衣姬,如果湖衣姬带着亲手烹调的佳肴前来探病,说不定能改变他的情绪,增进食欲。

“但这样做是否合乎诹访的礼节?”

信方揶揄地对侍女说。

“刚才小姐说要到亲属外的男士病榻探病,本身就是史无前例的事。但因为小姐坚持,我们也只好答应。”

信方把侍女所说的话依样传达给晴信。

“主公是否要接受湖衣姬小姐的探病?如要接受,必预先准备一下。因为对方是喜欢炫耀的诹访闺女,因此可能会变成一场极为拘谨严肃的探病。”

信方的话中略带畏缩的语气。

“虽然我们前不久才和诹访交兵,但并没有断绝邦交,湖衣姬依然是我们的客人,务必要以礼相待。”

许久以来,晴信第一次叫人替他修胡子及梳理头发。

“听到湖衣姬将要来,主公好像变得有精神了。”

信方打趣地对晴信说。他有个预感,湖衣姬和晴信见面,可能会使晴信的病情好转。因为眼前有许多难题等着他去处理,因此他希望晴信的病能早日痊愈。

第一个问题是诹访的动向。诹访赖重仍然对小县野心勃勃。假如晴信卧病不起,武田的根本动摇,诹访很可能会立即从小县向佐久出兵。此外,骏河的今川义元的动向更为微妙。今川义元也可能把信虎当作人质,进攻甲斐。北条方面也不可掉以轻心,二、三日前便曾捕获企图潜入的北条奸细。

板垣信方望着坐在床上准备迎接湖衣姬的晴信。晴信瘦了,脸色也非常苍白;但他的眼睛却如明镜般的剔透晶莹,具有前所未有的美感。代表理性的宽额,富决断和爱心的明亮眸子,晴信正等待着诹访赖重的女儿湖衣姬的来临。

“湖衣姬小姐驾到。”从走廊传来通报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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