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薄荷糖吗,布赖恩特?”金问道。她用了整整三包湿纸巾把自己的脸、脖子和手上上下下擦了一遍,但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她老觉得身上那股啤酒和洋葱的味道就是赶不走。

他把手伸进驾驶座车门上的置物空间,递给她一包没有开的薄荷糖。她接过,拿出一颗扔进嘴里。

薄荷的香味一路钻进了她的肺。

“老天爷,你买这种薄荷糖要不要执照啊?”等右眼终于不再流泪时,她问道。

“想想我有什么选择,老爹。”

她咽下浓烈的甜腻味,抬头望向窗外。他们正在接近布罗姆斯格罗夫的市中心。布赖恩特右转,从老旧的联合济贫工厂旁开过,这家工厂一九四八年关停了。

尽管这里离斯陶尔布里奇只有十英里,他们却像开进了另一个世界。

这块地方首次有记载是在九世纪,最初被称为布里姆斯格拉夫,靠着农业和制钉业发展起来。这里的农村人口普遍富裕,大多是坚定的保守派英国白种人,还有百分之四的少数民族。

“你是在开玩笑吗?”他们转下里特尔希斯大道时,金问道。利基角这一片的房子价格都在七位数以上。高高的树篱和长长的连接住宅和大路的私人车道掩护着房子。人们把这块地方称为“银行家地带”,离M5和M40公路很近,住着许多大企业的专业人才,但很少会有议员在这片区域落脚。

他们的车子在一座有围墙的花园前停下,花园和外面隔着一道锻铁大门。

布赖恩特摇下车窗,按了一下对讲机的按钮。对讲机传来一阵刺啦啦的应答声,金听不出那是男人还是女人。

“西米德兰兹警方。”布赖恩特说道。

对讲机无人应答,但他们听到“咚”的一声闷响,电子铁门应声滑开,滑进左边的墙壁后面。

等墙壁和铁门之间的距离足够宽时,布赖恩特立即开了进去。

他们沿着沙砾车道开到一座红砖庭院和一栋双层别墅前。

面前的房子呈L形,金看到房子后有一座独立车库,她家那种面积的屋子还不够塞这个车库的。尽管这个豪宅般的车库能停下很多车,但房子右边的碎石路上还是停着两辆车。

开放式门廊立在房子另一边,栽着月桂的花盆均匀地排列一旁。

“你绝对不甘心拼都不拼就罢手吧?”金问道。

布赖恩特把车停在前门。“老爹,他是证人,不是嫌疑人。”

“当然,”说着,她走下车,“问话的时候我会记着这一点的。”

他们还没伸手开门,门就自己开了,他们面前的是一个男人,金猜他就是理查德·克罗夫特。

他穿着奶油色的斜纹棉布裤和海军蓝T恤,灰白的头发还是湿的,肩膀上挂着一条毛巾。

“抱歉,刚从泳池出来。”

当然了。这种不方便的事也会经常发生在她身上。

“车很漂亮。”金朝一辆阿斯顿·马丁D89和一辆保时捷911扬了扬头,赞赏地说道。两辆车中间隔着一个空位。

金看到屋顶上装着两只摄像头。

“作为一个议员,安保做得很严密嘛。”她说着,跟着理查德·克罗夫特走进走廊。

他转过身,说道:“噢,安保是给我妻子提供的。”

他转向左边,他们跟着他穿过一道双层玻璃门,走进一个房间。金猜这里是其中一间接待室。

粗厚的柱子支撑着低矮的天花板,柱子看得出用精巧的手段修复过。焦糖色的皮革沙发和淡紫色的墙壁让房间显得明亮。落地玻璃门后是花房,似乎贯穿整座房子。

“请坐,我给二位安排些茶水。”

“噢,多么文明啊,”等理查德·克罗夫特离开房间后,布赖恩特说道,“他要给咱们沏茶呢。”

“我觉得他刚刚用的词是‘安排’一些茶水。我很确定他不会亲自给我们沏茶。”

“玛尔塔很快就来。”理查德·克罗夫特回到房间里,说道。他肩膀上的毛巾不见了,头发梳理了一番,显得他太阳穴周围的白发更多了。

“您的妻子吗?”

他笑了笑,露出了白得有些过头的牙齿。“天哪,不是。玛尔塔只是我们的住家保姆。她帮尼娜照顾我们的儿子,打理房子。”

“这的确是一座非常漂亮的房子,议员。”

“请务必叫我理查德,”他摆出一副高尚的样子说道,“这座房子是内人的爱子。她工作很勤奋,自然希望能有个舒服的家,让自己放松身心。”

“她是做什么工作的呢?”

“内人是人权律师。她为一些你根本不会想花时间相处的人辩护。”

金立刻反应了过来:“恐怖分子。”

“更加准确的术语应该是‘被指控进行恐怖活动的个人’。”

金努力不露出情绪,但她猜自己鄙夷的神色肯定已经写在了脸上。

“人人有权充分利用法律,您不觉得吗,警探?”

金一言不发。她不敢说话,因为她信不过自己的嘴巴。既然她坚信法律适用于任何人,那她也不得不承认法律可以为任何人辩护。这样她就要同意他的观点。她只是讨厌自己竟然要同意他的观点。

比他妻子的职业更奇怪的一点是,这个男人说话时没有任何面部活动。克罗夫特的前额和脸颊上部动都没动过。对金而言,自愿向身体里注射目前已知最致命的毒素的衍生物这种事,怎么看都有些荒谬。而对一个年近五十的人来说,这种事让人感觉很不舒服。她觉得她看着的是一具蜡像,不是真人。

他朝四周扬了扬手。“尼娜喜欢住得舒舒服服,我也很幸运能有个这么爱我的妻子。”

克罗夫特把这番话说出来,或许是有意自谦,想赢得一些好感。金听着却觉得他这是暗自得意。

金差点想回一句,可能你爱自己胜过她爱你吧。但幸运的是,就在这时,一个年轻又苗条的金发女郎托着盘子走到他们面前。她的头发也是湿的。

金和布赖恩特交换了一个会意的眼神。老天爷,他和他妻子之间真的没有道德品行可言。

一旁燃烧的壁炉上放着一张照片,照片里是两个梳洗干净的小男孩,金不禁为他俩担忧。

玛尔塔刚离开房间,理查德便把银壶中的茶水倒进了三个杯子。

金没有见到牛奶,也没闻到咖啡因的味道。她摆了摆手,示意自己不用了。

“我一直想找二位,看看自己能不能尽些微薄之力,但最近选民的事实在忙得不可开交。”

没错,金很确定选民们今天中午肯定让他和用人寻欢作乐去了,他说话的声调听起来都毫无诚实可言。她好奇他坐在办公室里时会不会更可信一些。但在这儿,金正坐在他豪华的家中,知道他最近在忙些什么,无可抑制地感到一阵强烈的厌恶。

“啊,那既然我们都到这儿了,就问几个问题,问完立刻就走。”

“当然,没问题,二位请便。”

他在沙发对面坐下来,靠着沙发背,右脚跷到左膝上。

金打算从头开始问起。她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在鄙视这个男人,但她还是努力确保自己的情绪和印象不会影响到她的专业判断。

“你知道特雷莎·怀亚特最近被谋杀了吗?”

“太悲惨了,”他的表情并没有变,“我寄了花。”

“一定是遥寄哀思吧。”

“这是我应该做的。”

“你知道汤姆·库尔蒂斯的事情吗?”

克罗夫特摇了摇头,垂下目光。“太可怕了。”

金敢赌上自己的房子他又寄了花。

“你知道最近玛丽·安德鲁斯过世了吗?”

“不,这个我不知道,”他望着桌子,“我一定要记着去寄……”

“花。”金替他把话说完,“你记不记得一位名叫亚瑟·康诺普的员工?”

理查德似乎沉思了片刻。“记得,记得,他是一个勤杂工。”

金在思考即使这个男人真的抽出时间去警局,他又帮得上什么忙,因为他现在已经开始遮遮掩掩了。

“我们今天早些时候找他问过话。”

“希望他一切安好。”

“他对你似乎没安这样的好心。”

理查德笑了起来,伸手去拿装着绿茶的茶杯。“我知道,人们对自己上级的印象基本都不大好。懒人更是如此。我以前曾因不同理由训斥过康诺普先生多次。”

“什么理由呢?”

“工作时间睡觉,干活偷工减料……”

他的声音逐渐弱了下来,似乎后面还有一些没说完。

“还有呢?”

理查德摇了摇头。“天天都有惩罚。”

“那威廉·佩恩呢?”

金注意到他眼神中的细微变化,追问道:“他怎么样?他是另一位守夜人。他受到过类似的训斥吗?”

“一次都没有。威廉是我们的模范员工。我想,你应该知道他的个人境况吧?”

金点了点头。

“威廉绝不会犯可能让他丢掉工作的错误。”

“那你会不会说,他受到的对待比亚瑟·康诺普更好呢?”金追问道。有些东西不对劲。她感觉得到。

“说老实话,我们的确会对他的一些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比如说?”

“嗯,我们知道如果哪天晚上威廉的女儿状况特别糟,或者他的邻居没空照顾他女儿的话,他就会时不时跑回家,但他也会找人照管好女孩们,所以我们也不计较。我的意思是,我们知道这些事,但是……”他耸了耸肩,“你会愿意和他交换生活吗?”

“除了这些以外呢?亚瑟暗示过……”

“说真的,警探,我觉得亚瑟·康诺普是一个生而悲惨的人。如果你见过他,你就会知道,他是生活的受害者。亚瑟生活中的所有不幸都是他人的过错所致,他无力控制。”

“今天早些时候,亚瑟·康诺普遭车辆从身后撞击,肇事司机逃跑,把他扔在原地等死,这可能的确说明了这一点。”

理查德·克罗夫特咽了一口唾沫:“那他……死了吗?”

“目前我们还不能确定,但他活下来的希望不大。”

“天哪。真是一场可怕又悲惨的事故。”他沉重地叹了一口气,“唉,这么看来,我开诚布公也无妨了,警探。”

“请您务必这么做。”金说着,没预料到接下来他的话似脱缰野马般冲口而出。

“在大火前不久,我注意到亚瑟竟然在给女孩们带毒品。不是那种成瘾的硬性毒品,但毒品毕竟是毒品。”

“为什么他要那么做?”金直截了当地问道。如果他的这种行为被发现,他不仅会丢掉工作,而且还要在费瑟斯通蹲上几个月。

“那时候,威廉是夜班管理员,孤儿院里有位好心的牧师会顶替他两晚。亚瑟偶尔也会顶替他的位置,赚一笔加班费,而他却在顶班期间瞒着所有员工在上半夜去外面泡酒吧。这样的行为很快就被孤儿院里的一群女孩发现了,于是她们抓住了他这个把柄,给自己捞好处。”

“她们威胁了他吗?”布赖恩特问道。

“我不喜欢用这个词,警探。”

金很确定,理查德·克罗夫特作为管理这家孤儿院的人,肯定不喜欢用这个词。

“亚瑟很明显一句话没敢说,因为他担心自己丢掉饭碗。”

“这是他自找的!”金勃然大怒,“他的责任是看护十五到二十个年龄由六岁到十五岁不等的女孩,他擅自离岗的时候,任何危险都有可能发生。”

理查德狐疑地看了她一眼。“您是觉得那些女孩的行为能够被宽恕吗,警探?”

不,她并不那么认为,但就她目前所知,在这些受托照料女孩们的人里面,根本没有一个人真正关心她们。

她谨慎地选择措辞。“不,我不那么认为。但是,如果亚瑟恪尽职守的话,他根本就不会陷入那样的处境。”

他笑了笑,表示同意。“说得很对,警探。但那些给自己捞好处的女孩也不见得是什么模范公民。”

金强压怒火。做出这些行为的女孩,必定会走上没有未来也没有希望的犯罪道路。孤儿院里有亚瑟·康诺普这种带头模范,女孩们会做出这样的事,金一点也不奇怪。

金好奇为什么理查德会突然翻出亚瑟这些旧事。他想达到什么目的?

理查德往前坐了坐。“还要茶吗?”

“克罗夫特先生,你的旧同事接二连三地死去,但你看起来似乎并不怎么担心。”

“如果我没数错的话,现在有两人遭到谋杀,一人自然死亡,还有一人遭遇了一场

可能致命也可能不致命的事故。”

“那几年里,克雷斯特伍德到底发生了什么?”她直截了当地问道。

理查德·克罗夫特面不改色。“我也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但我是在那里关停的两年前才接手运营的。”

“但不可否认的是,在那段时间里,从孤儿院里出逃的女孩人数也上升了,你同意吗?”

理查德·克罗夫特正视着她的目光,但内心的一丝怒火已经让他难以保持冷静。金的问话已经从大致了解情况转变为刨根问底,而他很不喜欢被质疑在任期间对孤儿院的管理能力。

“有一些年轻人就是讨厌规矩,即便那些规矩是为她们好。”

在金的记忆里,大部分规矩都是为了员工们方便才设立的,根本不是为了孩子们。

“你刚刚说了亚瑟的事情,那你和住在克雷斯特伍德里的女孩们的往来有多密切?”

“不怎么密切。我接管克雷斯特伍德的目的是做组织决策,确保设施高效运作。”

他常常用“设施”来指代“孤儿院”,让克雷斯特伍德听起来像是布罗德莫精神病院里的隔离牢房,而不是一家收养遗弃孩童的机构。

“克罗夫特先生,你觉得有没有任何可能,你的同事中有人想伤害那里的女孩?”

他站了起来。“当然没有。你怎么能问出这种问题?那样的事情太可怕了。设施里的每一位雇员都是想照顾孩子们的。”

“为了一份月薪罢了。”金忍不住脱口而出。

“就算是那种人,也不会做出那样的事,”他反击道,“就连牧师都接触不到那些女孩。”

“那亚瑟呢?”

“他犯了个错误。他本不会伤害任何人的。”

“我理解,克罗夫特先生,但现在克雷斯特伍德地下似乎埋着一具十几岁女孩的尸体,而我能百分之百肯定,她不是自己爬到地下去的。”

他一动不动地站着,对这番话的唯一反应就是拿手指捋了捋头发。那张注射了肉毒素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克罗夫特先生,你或者任何你认识的人当中有没有谁曾对米尔顿教授的挖掘项目提出过反对?”

“绝对没有。我根本没有理由那么做。”

金站起来对着理查德·克罗夫特。“最后一个问题,问完我们就不再打扰你。特雷莎被谋杀的当晚,你在哪里?”

理查德的脸涨得通红,他伸手指向门的方向。“请你们现在立刻离开我的房子。我能对你们提供的帮助到此为止,往后的所有问题我会通过我的律师回答。”

金朝门口走去。“克罗夫特先生,我非常愿意离开尊夫人的房子,耽误您时间了。”

金刚走出前门,一辆银色的劳斯莱斯在碎石路上停下。司机没有把车停在那两辆车中间的空位里,这说明平时还有别的车停在那儿。

一个身段苗条的女人走下车,从后座拿出一个公文包。她穿着黑色的西装上衣以及刚好盖过膝盖的紧身窄裙,脚上是四英寸高的高跟鞋。

他们从一旁经过时,金不自觉地注意到,这个女人实在是美艳绝伦。那女人宽容地笑笑,略略点了点头。

“我不懂了,她到底看上了他什么?”布赖恩特问道。

金摇了摇头,走进了车里。夫妻俩的家门关上了。世界上总有不解之谜。

布赖恩特发动车子倒车。“老爹,你什么时候能学会对别人友好点啊?”

“如果哪天我找到一个我喜欢的玩伴的话。”

她叹了口气,望向那幢房子,想起威廉·佩恩和他女儿露西。命运肯定是看走眼了。

“你在想什么?”布赖恩特问道。锻铁大门滑开,放他们出去。

“我在思考他听到地底下埋着一具女孩尸体时的反应。”

“怎么了?”

“他没有问我们有没有鉴别过尸体的性别。我们告诉他的任何事都没能让他震惊。肉毒杆菌或许让他的脸瘫了,但还不足以控制他的眼球运动。”

金直觉上对理查德·克罗夫特先生并没有什么好感。他知道一些事情,这一点金很确定。但她还在追寻最后一丝线索,最后一块掩盖真相的幕布。拉开这块幕布,她就能揭开克雷斯特伍德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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