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谈不欢而散,语言冲撞鲜有满意结果。她们嘟嘟囔囔地说些给你时间想清楚,你再好好想想之类的废话。我没有取得任何决定性成果,双方都坚持立场,毫不动摇。见到伊夫琳是件好事,我现在对她的为人有了清楚的了解。

可怜的戴斯。我用已知的片段拼凑起他的人生,但是缺少了他的人生大事。时间脉络清晰可辨,但是意义呢?人生的意义(假如人生有意义……)是我们串联事件的核心,期望整个人生因此而圆满。出生、成长、死亡并不见得一定意义非凡,特伦斯的人生就只有无尽的痛苦。

我回到房间,收拾好行李,拎着旅行袋坐电梯下楼到前台退房。我走进停车场,忽然看到了伊桑在我的车后面。他把破旧的白色丰田车停在我的野马车左边。开始我以为他躲在两辆车之间不想让别人看到,也许只是在弯腰系鞋带。我差点想问问他怎么知道我在这里,转念一想,我这辆野马蓝色强夺者比什么霓虹灯都惹眼。

他漫不轻心地转身,拉开副驾驶一侧的车门,把什么东西扔到座位上,随后摔上门,转身看着我,偏偏头,示意酒店大门的方向。“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

“我刚才看到我老婆和我老妈,你喊她们来的?”

“那是玛米的主意。她对遗嘱有疑问,我觉得是浪费时间,不过我必须表示友好。”

“你们还谈了什么?”

“就这些,”我忽然灵光一闪。“噢,我知道了,你认为我把玛米和你妈叫来说你的闲话。”

“我没有闲话。”

“我弄错了啊。看起来好像你和那个红头发辣妹在调情。那是安娜的朋友,是吧?我不记得名字了。”

“不关你的事。”

“怕什么啊,我口风很紧的。如果你不介意从我的车门前让开,我就上车了。”

他莫名其妙地发作了,冲到我面前,伸出一根手指在我面前瞎晃。他没有提高嗓门,威胁中暗含的怒气甚至比威胁本身更可怕。“你想找麻烦?那就如你所愿,别以为我不敢。”

“你想干什么呢?”

“我要告你,我和我两个妹妹要告到你破产,听清楚了?”

“清楚,非常感谢,还有别的吗?”

“你最好找个律师,就这样。”

“我有律师。”

“我知道你有,一知道自己有钱了,你肯定马上找了一个,因为你心里清楚你是在自掘坟墓。我爸爸是个酒鬼,你从头到尾都知道。是你骗他取消了我们的继承权,然后自己独吞。”

“咱们到此为止,好吗?你想找律师,赶紧去吧,第一次见面我已经说过。你有遗嘱复印件,你知道法庭听证会日期,你想做什么尽管去做。”

他一言不发地转身,绕过自己的车屁股,坐上驾驶座,狠狠地关上车门。

他点了两次火才发动车子,吭哧吭哧地开走了。

安娜说得对,这家伙就爱惹是生非。

我坐进车里,发动车子,开出了停车场。贝克斯菲尔德24小时旅程的骇人高潮过去了。

10点52分,我沿着加利福尼亚大街向西开往99号州际高速的南出口。当时的我对前途的两次阻碍毫不知情,一心为回家而激动。贝克斯菲尔德是一次失败的经历。总体来看,我完成了既定目标,但在完成的过程中,我惹来了一连串的麻烦。戴斯的三个儿女有两个不可理喻,我无法让他们相信自己的父亲蒙受了冤屈。在伊桑和安娜看来,他把钱留给我更加剧了多年来他们对父亲的厌恶。能有什么结果呢?他们当然生气,当然更加厌恶父亲。

还有其他因素。说我不在乎595,350美元是虚伪的,我这辈子还没见过这么多钱。坦白地说那些不是我的钱,所以必须慎重考虑。我粗略思考了一下更改遗嘱条款,把钱平均分给三个子女的可能。这么做能在多大程度上弥合之前的不和?不能!伊桑和安娜会把自己那份全部败光,然后再向埃伦伸手,直到把她的钱也败光。埃伦不会反对,因为她对哥哥和妹妹心存愧疚,而这愧疚却是那两人多年来强加在她身上的。

我考虑着拿出一部分的可能性,比如拿出10万美元分成3份。这种做法的缺陷在于,如果我认为应该给他们钱,为什么只分一部分,而不是全部?要么都给,要么都不给。违背戴斯的遗愿肯定是错误的,不管伊桑怎么威胁,伊夫琳怎么狡辩。先不谈钱,在他们看来,问题的核心是戴斯对酒精的迷恋以及他不肯戒酒的态度。在孩子们的眼中,他们的父亲宁愿喝到死,也不愿为他们戒酒。

沿着99号高速向南开,还没有出城市边界,就看到巴拿马街出口匝道的标示牌。这地名我知道,在寻找40年代初期米尔霍恩住过的乔克街时曾经看到过同样的标示牌。昨天查地图的时候,我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个地名,因为那时我一心只想着伊桑·戴斯。而现在我开过的这一幢幢房屋与我父亲当年住过的一样,问题是:这事重要吗?耽误回家的行程也无所谓吗?

不,不是。米尔霍恩夫妇早己不在人世,对我而言,回到圣特雷莎比探索家族历史更重要。我的确好奇,但是绕道8公里有点烦人,毕竟我一心只想离开贝克斯菲尔德,而且谁能说我就不会再来呢?亨利会问我了解到了些什么,我能告诉他我放弃了这次机会吗?他不会责备我,但我会责备自己。

我打起转向灯,从匝道下了高速,在第一处可以停车的地方靠边停车。我有些急躁,为什么我要放弃孤儿的身份?一直以来我都是孤儿啊。我抱怨过吗?不,我没有。我甚至为没有家入的羁绊而窃喜。如今我被剥夺了孤独的权利,我讨厌这种转变,就算无亲无故的人生不过是我自己自欺欺人。事实证明,我和所有人一样,陷入了纷乱的家庭矛盾中。

我打开超大的地图,滑溜溜的铜版纸好不容易才铺开。我顺着标识,把巴拿马街从左到右仔细看了一遍。细密的线条表示在纵横交错的街道上存在着相邻的住宅区。从前这里一定是农田,可能现在还有。随着经济发展和人口增长,城市必然东西南北全方位扩张。透过挡风玻璃,我注视着面前平坦的土地。平坦是这里最突出的地貌特征,坑洼的地表是曾经大兴土木的过去。乔克街还在东面,接近木棉路的南北轴心。

我一边开车一边注意看路边的街名标识。我满怀期待,想象着自己一眼认出了家园,然后停下车去敲门,询问现任房主是否准许我看看房子。很可能卖房给现任房主的人了解房子的建造年代以及历任主人。我减速向左转弯,从4800号一直看到4600号,我愈来愈失望,全部住宅都看遍了,没有4602号。我靠边停了车。

曾经是米尔霍恩家的地方变成了公寓楼群,6层楼的水泥房,排列整齐,占地面积足有10万到12万平方米,仅有几棵新栽的小树。与乔克街交会的几条街道都以缅因、佛蒙特、新罕布什尔、康涅狄格、马萨诸塞和罗德艾兰这样的新英格兰各州命名。假如殖民地持续扩张,东海岸的州名就能派上用场了,从新泽西开始,用到佛罗里达。

我沿着乔克街继续开,看到一排装饰铁门。我开了进去,路两旁都是高大的建筑,造型全部一样,没什么好看的。我祖父母的房子肯定已经拆掉了,前后左右6到8个街区的人家也是,就连泥土也被挖出来运走,多少箭镞、晒白的骨头、老汽水瓶盖之类的古物都没了。我应该拿金属探测器来,探探周围5平方公里的土地,估计能找到的只有旧勺子了。

这就是拒绝的代价,我心中暗想。你认为无所谓,所以家园消失了。这种嘲讽对我不起作用,不过是命运小小地捉弄我一下而已。金西族人济济一堂,表兄、堂妹、姨妈、伯父,甚至还有位健在的老外婆,米尔霍恩却消失了。作为惩罚,我和丽贝卡·戴斯那一支的二代还是三代的远亲一家搅在了一起,被迫卷入他们的家事纠纷。我还继承了一具族人的遗体,肩负起举办葬仪的责任。此事唯一的好处是戴斯一家人让我认识到我母亲的家族倒都是心理健康的正常人。

我回到99号高速,继续向南开。出贝克斯菲尔德界64公里后,我看了时间。11点45分,我饿了。离开酒店前我不想吃东西,一心想快点回家。多么愚蠢的想法。不吃东西我永远也开不回圣特雷莎,到达时间预计在下午四五点钟,那时我大概饿得要吃人肉了。我摸到旁边座位上的皮包,伸手进去,只摸出了一片没有营养价值的无糖薄荷口香糖。就在这时,我忽然意识到忘记打电话通知亨利到达的时间。完了。

我开始搜索高速公路上的标识,寻找最近的休息区,特别是刀叉交叉的图案,那是国际通行的餐馆标识。接近蒂洪山出口,我选了弗雷泽山公园路,因为FJ的标识代表了各种物资:电子秤,液态丙烷,柴油,游客商店,房车过夜住宿。停车场极大,约有300个车位,只停了一半不到。最重要的是,丹尼餐厅在向我招手。

我停在距餐厅门口两条车道的位置,锁好车,进餐厅找到一张空台坐下。和善的女招待送来水、菜单和银餐具。因为三个小时前刚吃过早餐,我直接跳过早餐部分,翻到各种诱人的汉堡图片。作为一个有智慧的人,我选了沙拉,并且决定在走之前去小超市绕一圈,买上几支巧克力棒。

付钱时,我请收银员帮我换5块钱硬币。我看到服务区外面有公用电话,我正往那里去,一位中年男人从停车场走过来,拉住我的胳膊。

“那是你的野马吗?”

我惊讶地看着他。“是的。”

“我想就是,我看到你开进来。我太太和我坐在靠窗的位置,她先发现的,于是我们过来看看。”

“你们是野马迷吧。”

“是的呢,但不是我找你的原因。你知道车胎漏气了吗?”

“真的假的?漏气是漏光了还是漏了一点?”

“你过来看看。我就担心你没注意,等你上了路才发现,情况就危险了。”

他转身向停车场走去,我快步跟上。

“你从哪里来?”他问。

“贝克斯菲尔德,我去圣特雷莎。”

我们走到第二条车道,他太太正站在野马车旁边,冲我抱歉地一笑,似乎我遇到的麻烦事该她负责。

他说:“对了,我叫罗恩·斯温格勒,这是我太太吉尔达。”

“金西·米尔霍恩,”我们相互握了手。“感谢你们通知我,耽误你们的时间了。”

这对夫妇体型相仿,腰部中央突出得厉害,不用说,一定是相同的生活和饮食习惯造就的结果。

“你们呢?你们从哪里来?”我问。

“得克萨斯。我们度蜜月,我们结婚两天了。”

我的洞察力果然很敏锐。

然后我就看到了野马的左后车胎。“哦,该死,漏光了。”

“看这里。”他指着胎侧和前翼子板之前铅笔头大小的金属圆头。“像是屋面钉,专业上叫油毡钉,扁平钉头,短小钉柄。我靠修屋顶读完了大学。这种钉子我们一般用来固定招牌或屋顶油毡纸,只有这么长,”他用拇指和食指比画给我看。“拔出来,你就能看到钉柄了。”

“这地方有钉子太奇怪了,你觉得哪儿来的?”

“我的看法是故意破坏。有人用锤子把这小玩意儿钉进你的车胎。你停的地方肯定不安全。”

“我想是的。”我想起伊桑出现在两辆车之间,故作随意地把什么东西扔进丰田车里。

罗恩说:“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帮你换车胎,只要你的备胎是好的。”

“谢谢,我可以找服务站里的人换,我不能耽误你们。”

吉尔达说话了,“他不介意,就让他帮帮忙吧。”

“也就15分钟,可能都要不了。”他说。

我思索片刻。他们是好心人,我越是不接受,他们越会坚持。或许他们的善良能稍稍抵消伊桑的恶毒。“其实,我很希望你帮忙,只要你们不介意。”

“乐意之至,”他说。“你和吉尔达去房车坐坐吧,我换好就来找你们。”

于是我们走了。他们的房车停在我泊位后面的车道上。吉尔达打开车门,自己上了车,再转身拉住车门,让我上车。

“你喝咖啡吗?”

“我不喝。我只希望回家之前别再出岔子了。喝了咖啡,我就想上厕所。”我说。

房车内部布置温馨。两条长椅中间放着一张桌子,一个迷你型厨房,车前部是一张床。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不过她有一堆话要说,所以也就不算问题了。我们坐下后,她问:“你有孩子吗?有孙子吗?”

我摇头。“没有。”

“你听听,然后说说你的想法。罗恩的孙女爱娃7岁,迷上了花样滑冰,一周练22小时,她的爸爸妈妈一年花9000美元供她上课和比赛。你觉得这正常吗?”

“我觉得训练对她有好处。”

“真不知道怎么说好。才7岁,整天就是滑冰,不读书,不玩娃娃,甚至不出门。老天爷,我像她那么大的时候成天玩这些。这么做不好。”

“我懂你意思。”我说。

“真不知道她妈妈是怎么想的。”

我已经不再搭腔,她还在继续唠叨,我左耳进右耳出,出于礼貌,不时地应上几声,一面看着她身后的挂钟。

她丈夫终于打开了车门,通知我备胎已经换好,我再三地感谢他们。别人帮了我这么大的忙,我当然不能说走就走,于是我们又聊了一会儿。我再次表达了谢意,他摆摆手,他就是那种十分乐于为女士效劳的人。

我们互道了再见之后,我去了电话亭,把硬币叠放在金属架上,投几个进去,拨通了亨利的号码。

他在第三声铃响时接起了电话。“我是亨利。”

“嗨,亨利,我是金西,抱歉没有早点打电话。”

“你究竟在哪?我以为你回来了。”

“是回来了,但是车胎坏了。”我一面告诉他停车吃饭的事情,一面想着如果钉子一直扎在车胎里,我还能开多久。现在不必担心了,于是我问:“费利克斯怎么样了?”

“不好。他的脑袋里有血块,所以医生要开颅动手术。现在他是继发性感染,情况更严重。”

“他能撑过来吗?”

“难说。威廉非常肯定他熬不过去。”

“威廉看谁都是要死的样子。医生怎么说?”

“他们不乐观。他们没说什么,是他们的神情,”他说。“你回来我太高兴了,预计什么时候到达?”

我又看一次时间,1点22分。“至少还有两小时。”

“你要不到这里吃晚饭吧?你肯定累了,需要来点夏敦埃。”

“听着不错。”

我们说得差不多了,我正要挂电话,他突然说:“哦!差点忘了。你的朋友迪斯正从卡森市过来,他说6点到,我请他来吃饭了。”

我不禁皱起眉头。“迪斯?他来干吗?”

“可能是为了介绍客户吧。”

“介绍客户?”

“他是这么说的,我以为你知道呢。”

“我不知道。”

“他来之后你自己问他。”

说完他挂断了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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