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小伞面对每天一封的神秘来信,产生了浓郁的兴趣,那个叫肖阿红的女人的命运牵动着她的心灵,同样都是刚刚生下来就被遗弃的人,有着不同的故事和相同的命运,不过,肖阿红的命运似乎要比她坎坷得多,苏小伞对未来也十分茫然,或许有许多的困难在等待着她。她很想找到这个寄信的人,可到哪里去找呢,没有任何线索。

她想做的事情不少,比如设计封面,这是她生活的保障,是最重要的!比如,苏小伞想找到自己的生身母亲,相信她还活在这个世界上,如果能找到她,也了了多年的一个心愿。肖三娘说得对,仇恨是世上最毒的药!苏小伞觉得没有必要再恨生身母亲了,也许她当时的处境比梅姗还难!这种内心达成的和解竟然来得如此之快。另外,向含兰的死也还在牵动苏小伞的心……

苏小伞自言自语地说:“先不管这些了,今天还是高高兴兴地参加节光的画展吧。”

苏小伞很久没有好好画妆了。

她不能这样素面朝天去参加节光的画展。

因为不喜欢浓妆,苏小伞稍微画了个淡妆。头发梳得整齐了些,在额头左边上面的头发上别上了一个紫色的蝴蝶发夹,打了淡淡的眼影,上了点睫毛膏,涂了浅浅的一层紫色的口红。对着镜子,苏小伞欣赏着自己,其实她还是那么年轻,那么美,头发上紫色的蝴蝶和紫色的口红使她看上去是那么神秘,甚至有些魅惑,这就是她想要的效果。苏小伞突然想到了什么,心尖尖不禁颤动了一下。她轻轻地骂了声:“该死的《暗吻》!”她的目光落在了左脸颊上,确定没有那个暗红色吻痕后,才提着包出门。

苏小伞出门时,瞥了陈怀远一眼,这混蛋还躺在沙发上,闭着眼睛,不知是醒着的还是沉睡。此时的陈怀远就是一颗定时炸弹,如果他不离开,苏小伞迟早会出什么事情。想到夜里他那阴森森的话,心惊肉跳,好在他没有在夜里破门而入,对她进行伤害。苏小伞不能继续往下想了,那样会破坏自己的情绪,她匆匆离开。

苏小伞来到东大名路的东大名创库,节光就是在这里开画展。对于苏州河沿岸很多老仓库被一些艺术家和画家改造成画室和展厅的情况,苏小伞略知一二,也去过一些地方。她曾经也希望自己能够租下一个老仓库,在这里作画、卖画,和慕名而来的画家朋友交流,那样的生活多么的自由和惬意。可是她没钱,也没有名气,更没有实力。她曾经和向含兰谈过这个想法,当时向含兰笑着对她说,这很简单呀,你和陈怀远分手,找个大款不就得了,什么问题都解决了,如果你愿意,找大款的事情我来负责,嘿嘿,我手头上的大款可不少!苏小伞没有把她的话当真,只是一笑置之。想想当时要真听向含兰的话,这个愿望也许就实现了。

画展是在东大名创库三楼的展厅,节光笑容满面地在楼下门口迎接来宾,他身边还站着一个长头发的胖子。

见到苏小伞,节光异常高兴,赶紧把她介绍给身边的胖子:“萧兄,这就是苏小伞,我大学的同学,才女加美女!”

胖子伸出手和她的手相握:“我叫萧肃,是节光的好朋友。节老弟老是向我提起你,赞赏有加,今日一见,果然惊艳,令人耳目一新哪!”

节光对她说:“小伞,萧兄就是帮我搞画展的那个画家,他是个诚挚的人!”

苏小伞脸红扑扑的,微笑地说:“萧老师,谢谢你帮助节光!”

节光说:“是呀,萧兄是我的贵人。”

萧肃爽朗道:“你们太抬举我了,我也没有做什么,只是举手之劳,最重要的是节老弟的画好,而且为人也令我佩服。”

节光说:“萧兄,你的话让我汗颜,无论哪方面,我都还要努力,争取做到最好!”

萧肃说:“好了,我们就不要说那么多客套话了,节老弟,你就陪苏小姐上楼吧,我在这里给你照应着就可以了。”

节光笑了笑说:“那就只好拜托萧兄了。”

然后对苏小伞说:“小伞,我们走吧!”

苏小伞心里涌起一股幸福感,这种幸福感让她找回了久违的信心和自尊,相比之下,过去这些年的生活是多么的灰暗和惨淡!

他们正要往楼上走,突然传来了一声怒吼:“苏小伞,你这个臭婊子!”

他们不约而同地回过了头!

苏小伞心里“咯噔”了一下:“他怎么会来?他不是躺在沙发上睡觉吗?”

怒吼的人就是陈怀远。

只见陈怀远像头狂怒的豹子,朝他们扑过来,右手拎着一个红色塑料桶。他扑到他们面前,双手抓起塑料桶,把里面装着的脏水朝西装革履的节光劈头盖脸地泼过去。

苏小伞惊声尖叫。

她被陈怀远的疯狂举动弄懵了,而且还闻到浓郁的臊臭味,那是尿水的味道,那塑料桶里装的竟然是尿水。

萧肃呆了。

节光也呆了。

在场的人也呆呆地看着浑身颤抖的陈怀远。

苏小伞脸色煞白,气得浑身发抖。

陈怀远狂笑着指着浑身脏水的节光说:“苏小伞,你爱的那个男人就是他吗?那天晚上,你就是和他去上床的吗?”

苏小伞大叫了一声:“你这个无赖!”

说完,冲上前,朝陈怀远清瘦而又铁青的脸上狠狠地扇了两个耳光。

陈怀远眼睛里闪动着凶狠的光芒,咬着牙说:“你他妈的敢打我!”

就在这时,萧肃挡在了他们面前,一把抓住了陈怀远的衣领,低吼道:“光天化日之下,你竟然敢到这个地方撒野,你找死呀!”

萧肃的力气很大,陈怀远双手掰着他的手,怎么也掰不开。

陈怀远气喘吁吁地说:“放开我,放开我!”

几个保安扑过来,扭住了陈怀远,萧肃才放手。

萧肃对保安说:“你们报警吧。”

节光缓过神,平静地问苏小伞:“他就是陈怀远?”

苏小伞觉得特别对不起他,含泪地点了点头。

节光对保安说:“放了他吧,也不要报警了,让他走吧!”

萧肃说:“节老弟,这样就算了,你看他把你搞得一身的尿水!这样太便宜他了吧!”

节光笑笑,爽朗地说:“没什么,反正我穿西装不习惯,正好趁机换了它。让他走吧,不就是泼点尿水嘛,没什么大不了的!”

萧肃吼叫道:“还不快滚!”

陈怀远脸部的肌肉颤抖着,恶狠狠地瞪了苏小伞一眼,狂奔而去。

苏小伞十分难为情,嗫嚅地对节光说:“节光,对不起!我没想到他会跟踪我,没想到他会做出这样的事情!节光,我先回去了!”

节光笑着说:“小伞,我现在真正理解你了,你活得比我想象的要艰难和痛苦!我不要紧,这就回去换衣服,住的地方不远,不会影响什么的!你不要走,你还没有看我的画呢!这样吧,你先上去,我换完衣服就回来陪你。说心里话,今天谁来谁不来都无所谓,最重要的是你能来!答应我,千万不要走,在这里等我!”

苏小伞点了点头:“我等你。”

目送节光离开,苏小伞心里十分担心,担心陈怀远会不会对他造成什么威胁,而对陈怀远,剩下的只是一个字:恨!她原谅不了陈怀远,怎么也原谅不了!苏小伞上楼后,也无心看节光的那些画,只是担心着他!她默默地坐在一个角落,看着看画展的人在画前评头品足,心里不安而又羞愧。

节光在苏小伞焦虑的等待中到来。

当他走进展厅时,一阵骚动,人们的眼睛纷纷投向他,并说着赞扬的话。节光穿着一件黑色的夹克,显得随意和精神,没有任何造作的成分。苏小伞看着他被许多人围了起来,他们都在和他热情地交谈。苏小伞突然觉得自己特别渺小,渺小得令自己无地自容,而此时的节光就像一个王子,那么的光芒四射。苏小伞萌生了一个念头:这里不是属于自己的地方,还是悄悄地离开吧!她站起身,低着头,像个小偷般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的脸,朝门口溜去。一个健壮的身体挡在了她面前,苏小伞一抬头就看到了节光阳光般的笑脸,他用浑厚的声音说:“小伞,让你久等了,从现在开始,我就陪你一个人!其实办不办画展对我来说并不重要,现在很多画家把绘画当成生意,总希望自己的画能够卖出好价钱,我不是那么想的,来上海,最重要的就是能够见到你!”苏小伞的心里酸酸的,眼睛一热,两行泪水悄然滚落。

那也许是苏小伞这些年来最幸福的一天。

节光仿佛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牵着她冰凉的手,看他展出的每一幅画。在每幅画前,他们都会停顿一会,节光会把画这幅画的时间、地点以及当时的心情告诉她,其中还穿插着许多有趣的故事。那是个冬天,在画一幅画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他打开电灯回到画架前时,发现画笔不见了,好一阵寻找,愣是没有找到。这时,他闻到了一股香味,那是隔壁成都女孩的酒吧里飘过来的香味,节光突然想起来了,今天晚上成都女孩请他们这些没有离开香格里拉回家过年的人吃火锅。他来到了酒吧,大家已经围在火锅旁边了,成都女孩看到他就哈哈大笑,然后说:“画笔找不到了吧?”节光看了看她身边蹲着的那条黄狗,心里明白了,是它把画笔叼走了,它最听成都女孩的话……苏小伞问道:“那个成都女孩是不是爱上你了?”节光笑了笑说:“不会的,她爱我们每一个以香格里拉为家的人,无论是男是女,她都把我们当成好兄弟。她已经好几年没有回成都了。对了,她从来没有穿过裙子,要她穿裙子简直就要她的命;她也没有男朋友,要她谈男朋友好像也是要她的命。”苏小伞说:“多么有个性的一个人!”节光说:“是呀,我们都十分喜欢她。”苏小伞又说:“那你爱上她了吗?”问完这话,苏小伞的脸热辣辣的。节光说:“没有,不过,我们都把她当自己的亲妹妹!对了,以后如果你有机会来香格里拉,见到她,你一定也会喜欢她的!”

苏小伞已经开始向往香格里拉了。

就在回家的路上,她心里一直在想,什么时候才能下决心去那个神奇的地方,去看看节光的客栈和他画中天空的云。

那像一个遥远的梦。

苏小伞毕竟有了梦想,有梦想的人会拥有一份珍贵的幸福。

苏小伞的幸福感很快就像肥皂泡般破灭了。

回到家里,她看到这样一幅情景:墙上节光为苏小伞画的那幅肖像放在地上,脸色铁青目露凶光的陈怀远手持一把锋利的匕首,口里吐着含混不清的话语,用手中的匕首割着画像,画像被割得支离破碎。

苏小伞张大了嘴巴,久久没有合上。

陈怀远手中的利刃在割裂她的心脏,苏小伞疼痛得将要窒息。

陈怀远瞥了她一眼,狞笑着站起来,朝她逼近。

他会不会杀了自己?苏小伞脑海里闪过这个念头。她想逃,双脚像生了根,无法迈动;她想喊,喉咙里被什么东西堵住,喊不出来!

陈怀远用刀尖在她的脸上轻轻地划动,阴森森地说:“多么美丽的一张脸呀,散发出迷人的气息,哪个男人见了不心动?可惜哪,再美丽也和我没有关系了!这真是个狗操的社会,有的人腰缠万贯身边美女如云,有的人却身无分文,孤独难当!小伞,你说公平吗?”

苏小伞屏住呼吸,真害怕刀尖会划破脸皮,然后刺向胸膛。

陈怀远突然长叹了一声,把匕首扔在了画像上,说:“小伞,我不会杀你的,不会的!我不会杀一个我爱的人的!哪怕她已经不爱我了,哪怕她和很多男人上过床了!我不会杀你的,不会!”

说完,他就把自己扔到沙发上,躺在那里,闭上了眼睛。

苏小伞的眼泪流了下来。

看着地上支离破碎的画像,浑身抽搐,喃喃地说:“你怎么能这样,怎么能这样!你这个恶棍!”

越想越愤怒,苏小伞突然弯下腰,从画像上捡起了匕首。

匕首闪着寒光。

她手中紧握着匕首,站在陈怀远的跟前,胸脯一起一伏。心里有两种声音在喊叫。一个声音说:“杀了他,他就是个恶魔,你不杀他,他迟早会杀了你!快下手呀,这是多么好的一个机会,把他杀了,你就彻底解脱了!杀了他,杀了他——”另外一个声音说:“小伞,快放下手中的刀,你不能做傻事,你杀了他自己能活吗?杀人是要偿命的!快放下手中的刀,回到你的卧室里去!小伞,你要记住,仇恨是最恶毒的药,会毒死你,也会毒死他人!放下刀吧,放弃心中的恨吧,你面前将是一片海阔天空——”

陈怀远睁开了眼,嘴角露出一丝冷笑。

他沙哑着嗓子说:“小伞,我早就不想活了,活着就是行尸走肉,没有尊严,没有人格,没有爱,也写不出诗歌来了

!实话告诉你吧,我无数次想亲手结束自己的生命,可是我下不了手,我杀死不了自己!我早就盼着这一天了,死在你的手上!你可知道,死在自己深爱的人手上,是多么幸福的事情,比和你做爱还快乐!杀了我吧,小伞,求你杀了我吧!往我心脏这边捅,你看清楚了吗,就是这个地方,我指给你看,就是这个地方,你只要用点力,往这个地方刺下去,我就死了,永远的离开你了。快动手呀,小伞,快呀,快杀了我——”

苏小伞的手在颤抖!

她手中的匕首掉落在地。

苏小伞喃喃地说:“你也配说爱!杀你脏了我的手!”

她转过身,弯下腰,双手拿起残破不堪的画像,走进了卧室,把画像放在床上,然后使劲地关紧房门,反锁上了。为了安全起见,她把床头柜顶在门后面,她认定陈怀远是疯了,一个疯子是什么事情都可以做出来的。

陈怀远把她心底最美好的东西毁了。

苏小伞为什么一直保存着这幅画像?现在才明白,她是在保存一份珍贵的记忆,在保存一份逝去的爱。每个人心底都会保存这么一份珍贵的东西,在许多平淡无奇的日子,因为心底的爱,而坚韧地活下去。

而陈怀远心里保存的是什么?

他心里有爱吗?

苏小伞记得刚刚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他的目光总是游移不定,感觉他心里藏了很多东西。苏小伞希望知道一些他心中的秘密,很快地,她放弃了这个想法,因为陈怀远根本就不会和她说那些事情。有时在深夜里,陈怀远会做噩梦,噩梦醒后,他坐在床上惊恐而又迷惘地抽烟。苏小伞问他做什么噩梦了,他什么也不说;苏小伞想安慰他,他也会把她推开。

苏小伞含着泪,面对画像,伸出颤抖的手,轻轻抚摸割裂的画布,情不自禁地想起节光古铜色散发着阳光味道的脸。

就在这时,节光打来了电话。

节光浑厚的声音仿佛黑暗中透出的一丝光亮。

苏小伞看到了一丝希望。

可这丝希望能够维持多久?

节光很快就会离开这个物欲横流的城市,回到遥远的香格里拉。他走后,苏小伞还能听到他浑厚的声音吗?或者……

每个清晨醒来,我都希望听到肖三娘沙哑的叫唤声。“阿红,别赖床了,起来吃早饭啦——”那平淡无奇却饱含母爱的话语在我心的旷野一遍遍回响。我的目光却再也看不见那张丑陋的脸。那是一段寂聊的日子,好像一切都离开了我,我像是浮在空中的灰尘,没有任何依托。是的,我又变成了一个无依无靠的人。那个叫顾新的人,他还是不断地来找我,甚至还要我搬到他家里去住,说他家里的房子很大,就他一个人住,让我没必要住在单位的宿舍里。我为什么要听他的话?我已经不恨他,可我不承认他是我父亲,无法接受这个现实。顾新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每次走时,都会这样说:“我不会放弃的,阿红,你是我女儿,永远都是!”我冷漠地望着他,感觉他的话十分虚假,从小到大,他没有带过她一天,没有尽过一个父亲的责任,能有什么感情?就是有,那种感情也是他虚构的。

自从我在徐南区图书馆上班后,图书馆热闹了许多。其实图书馆的人一直不少,那是个全民读书的年代。一天,同事王小烟神秘地把我拉到一个角落,神秘地问道:“阿红,你知道为什么最近来的人多了,而且都是年轻小伙子吗?”我摇了摇头。我只是默默地做好我该做的事情,很少考虑别的问题。王小烟笑了笑说:“阿红,都是因为你呀!”我茫然道:“因为我?”王小烟点了点头:“对的,就是因为你!谁让你长得这么漂亮,那些小年轻来借书,就是为了看你,接近你,难道你自己没有感觉?”我脸发烫:“不会吧——”王小烟撇了撇嘴角说:“你这是装傻吧?他们还给你起了个绰号呢!”我轻声说:“什么绰号?”王小烟笑了笑说:“冷美人呗!”我喃喃地说:“冷美人——”王小烟碰了碰我的手:“哎,我看你就在这些年轻小子中物色一个对象得了!”我无语。

王小烟比我大几岁,有个三岁的女儿。她长得不算难看,圆圆的脸上有些雀斑。在图书馆里,我很少和同事说话,和我说话最多的就是王小烟。她喜欢说话,喜欢和任何人说话,就是来借书的人,有时也会说上一箩筐的话。她的嘴唇不停地翻动时,我就会想,她怎么会有那么多话,难道她说那么多话一点也不累?说话也许就是她人生最快乐的事情,我也就理解了她。问题是我不喜欢她和我说话。我听人说太多的话会莫名其妙的烦躁不安,这可能和我的成长经历有关,在那苦难岁月里,村里人不和我说话,肖三娘也少言寡语,我过着基本上是没有语言的生活。这种生活的阴影一直影响着我,有时,我竟然会这样想,语言是多余的。

不喜欢王小烟和我说话的原因是,没完没了地给我提结婚的事情。她总是悄悄地对我说:“阿红呀,你赶快找个男人结婚吧,现在单位建新房了,只要你结婚,就可以分到一套两居室的套房,多美的事呀!如果那样,你就不要住宿舍楼了,你想想,住宿舍楼多么不方便,厨房是公用的,厕所也是公用的,多么不方便,没有一点自己私人的空间。”我不晓得怎么回答她,我不可能为了那一套房子就随便找个人嫁了吧,况且,我也没觉得住单身宿舍有什么不好,也不想结婚。

王小烟不管我同意不同意,就给我介绍对象。

她把那些男人的照片给我看,还把每个男人都说成是白马王子,非嫁不可。我推掉了好几次,她还是不依不饶地继续把一些男人的照片给我看。逼得我没有办法,我就随便挑了一张照片,淡淡地说:“就这个人吧!”王小烟两眼放光:“哎哟,阿红哪,你真有眼光!他叫罗真,可是百里挑一的好青年,他是红星厂的技术员,还是厂里的新长征突击手呢,经常到北京去参加表彰大会!”我管他是什么突击手,只是应付一下王小烟而已。

王小烟却当了真,张罗着安排我们见面。

那是个星期天,约好在柳州公园见面。说好上午十点,我九点五十分就到了,王小烟和罗真到得更早,在公园门口等我。见面后,王小烟把我们相互介绍给对方后,这个红娘就推托有事先溜了。王小烟在场时,我还不会那么窘迫,她一走,我就浑身不自在了。罗真高高的个子,有点瘦,梳着分头,戴一副深度近视眼镜,身上穿着一件暗灰色的中山装,显得儒雅。说实话,我不喜欢这个样子的男人,不活泼,没有生气,我印象中,王海荣是最有活力的一个男人。尽管如此,我还是没有马上离开。我和他走进了公园。罗真不敢用正眼看我,脸很红,像有团烈火炙烤着他,额头还冒出了汗珠。见他如此紧张,我反而不那么紧张了,反正是例行公事般的见面,为什么要把自己弄得那么难受。我们走遍了半个公园,也没有说一句话,他不停地用小手帕擦额头上的汗珠。我打破了我们之间的沉寂,对他说:“我们坐会吧,这样走着太累。”罗真受宠若惊地说:“好,好,我们坐坐,坐坐!”我们在一棵香樟树下的长椅上坐了下来。他还是惶恐不安,这哪是来相亲的,简直是来受刑,我不禁有些同情这个老实巴交的男人。于是我开口说话:“你多大年龄?”他说:“28。”我问:“上海本地人吗?”他说:“是的。”我问:“家里有多少人口?”他说:“四口,爸爸妈妈,还有一个妹妹。”我问:“你在哪里工作?”他说:“红星厂。”我问:“在厂里干什么工作?”他说:“技术员。”我问:“你喜欢读书吗?”他说:“喜欢。”我问:“喜欢读什么书?”他说:“《战争与和平》。”我说:“我没有读过。”他说:“啊——”我问:“你很吃惊?”他说:“不,不——”我问:“那你为什么‘啊’?”他擦了擦汗,手指了指另外一边,我看到一男一女搂抱在一起接吻,我脸顿时滚烫起来,什么话也不想说了,只有一个念头,离开这个木讷的男人。他突然说:“我,我去买冰棍给你吃!”说完就飞快地走了。等了好大一会,我看见他手捧着好几根冰棍朝我走来。他经过池塘边时,我突然想:他会不会掉池塘里去。我的念头还没有在脑海里消失,罗真就一个趔趄,摇摇晃晃地摔到了池塘里。我心里悚然一惊,难道黄鼠狼没有离开我的身体?罗真在池塘里扑腾着爬起来的时候,我站起身,快步朝公园外走去。我心里想,我是个不祥的人,会给接近我的男人带来伤害!假如罗真掉进的是海里,他又不会游泳的话,我岂不又欠下了一条人命。也许我一生都是孤独的,不可能和哪个男人过上幸福的婚姻生活!

第二天,我忐忑不安去上班。王小烟把我拉到一边,微笑地问:“阿红,昨天你们谈得怎么样?”我脸红耳赤地说:“不怎么样。”王小烟笑着说:“我看出来了,一定是你不满意吧!不要紧,姐姐再给你介绍更好的!”我拉住她的手,央求道:“小烟姐,你千万不要再给我介绍对象了,好不好?就算我求你了!真的,小烟姐,我不想去见任何人,也不想要分房子,求你千万不要给我介绍对象了!好不好?”王小烟呆呆地看着我:“你是不是自己有了男朋友,一直在保密?”我摇了摇头。她不解地说:“那为什么?”我说:“没有什么,只是我不想那么早谈朋友。”王小烟笑了笑说:“那好吧,我也不操这个心了。”

我还是没有摆脱王小烟的纠缠,她还是三番五次的给我介绍对象,并且安排我去相亲。每次相亲,那和我相亲的男人总会出现问题,我总害怕冥冥中的某种力量会夺去他们的生命。我又一次活在了恐惧之中,那黄鼠狼一定没有离开我,它只是默默地隐藏在我的体内,还有王海荣的魂魄。到现在,我也没有给他找到一个可以安放魂魄的地方,这是我的罪过!我活着,就是一种罪过。我生下来,母亲梅姗就死了,后来朱南海也因我而死,还有可怜的赵燕,无辜的李文平,就连从小把我养大的肖三娘,她的死也和我有关……我真的不想看到有人继续为我而受难,我是个灾星!

我不想害人,可我竟然恨上了王小烟,我想她要是从图书馆消失了,就不会再来烦我了。我只是希望她丈夫当大官,让她回家相夫教子,或者把她调离图书馆这个清水衙门……我万万没想到,她会真的离开图书馆,离开人世。不久,王小烟在一个雨夜,被车撞死了,就在离我宿舍不远的地方。

据她的丈夫说,那个雨夜出去,就是为了去给一个同事介绍对象,她发现了一个很好的小伙,来不及等到明天上班,当天晚上就兴冲冲地出去了,没有料到,出去后就再也没有回家。我知道,她应该是来找我!我又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恐惧的潮水再次将我淹没!

我没有见到王小烟倒卧在冰凉的雨水中血肉模糊的身体,也不敢去参加她的追悼会。那段时间,每天晚上,我都会梦见她伸出沾满鲜血的双手,扭曲着那张破碎的脸,扑到我面前,凄厉地说:“阿红,我给你介绍对象,这一次一定不会让你失望。”我看她的身后站着一排阴森森的黑衣人,他们脸色死灰,阴森森地说:“我们都是优秀的青年——”

每次从噩梦中惊醒,我都会来到窗前,朝王小烟出事的地方张望,我似乎看见她浑身湿漉漉地站在街上,朝我呼喊。我的心冰冷地抽搐,颤抖地说:“小烟姐,你饶了我吧,饶了我吧——”

我把窗帘拉了起来。

坐在那里,大口地喘气。

在如此黑暗和恐怖的夜里,谁会给我点亮一盏灯?

哪怕是一盏如豆的灯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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