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报上的确有一则关于向含兰的消息:本市居民向某死在家中数十日,终于被前来探视的朋友发现,其尸体已经腐烂,警方表示,向某死因正在调查中,从目前掌握的情况分析,不排除他杀的可能。

消息很短,在第三版社会新闻的左下角,一个很小的豆腐块,十分容易被忽略。苏小伞内心悲哀到了极点。她手里拿着厚厚的一叠报纸,站在一棵法国梧桐树下,任凭深秋的寒风把自己的头发吹乱。

这时,苏小伞的手机铃声响了。是王巴打来的电话,这家伙一定是来催稿了。她不想接他的电话,可手机铃声不依不饶地响着。某种意义上,王巴是个执著的人,执著于催稿,执著于压作者的稿费。苏小伞被手机铃声闹得心慌,只好硬着头皮接听了他的电话。

“喂,小苏,怎么老半天不接电话?”

“在忙呢。”

“小苏,那几个图书封面的进展如何?”

“正在设计之中。”

“你最好加快点速度,这几本书要赶明年一月北京书市的!晚了就来不及了。”

“我明白。”

“还有,《暗吻》那本书你先做,作者等着看封面。”

“这——”

“有什么问题吗?”

“我想,《暗吻》这本书你让别人做,怎么样?”

“不行的,来不及找别人了,我们自己的美编设计这类小说的封面又没有感觉,况且,这本书的作者点名要你设计的,他看过你设计的书封,说很合他的胃口。”

“那我试试吧。”

“不能试,要确定好好做。《暗吻》的样稿最好这两天给我发过来。”

“你催命呀!”

“嘿嘿,没办法。”

“好吧!”

“这几本书弄好了,我请你吃饭!”

“谢了,你不要再克扣我的设计费,就烧高香了。”

王巴在一阵干笑声中挂断了电话。

苏小伞十分焦虑,她还得在这个世界生活下去,如果没有按时给王巴交稿,信誉就会受到影响,以后还有谁敢找她设计封面。这几天一下子发生了那么多事情,是她想象不到的。苏小伞叹了口气,心想,回去干活吧!在回去的路上,她尽量让自己不去想向含兰,而是想令人恐惧的《暗吻》。她摸了摸自己的左脸颊,不知道那暗红色的吻痕还在不在?

回到家里,陈怀远不见了,电视也没有关。

在屋子里找了一遍,都没有发现他的踪影。苏小伞第一感觉是,这混蛋又和自己玩失踪了!他那脏兮兮的旅行箱却还在,也许不会跑远。苏小伞心想,他爱到哪里去就到哪里去吧,反正自己不会为他担忧了,人都是自由的,都有选择自己做任何事情的权利,包括生或者死!以前,陈怀远要消失后,苏小伞就会抓狂,心疼痛不已,神不守舍,恍恍惚惚。那是真实的心疼,疼得可以摸到伤口,看得见流血。那种担心和牵挂是那么的具体,具体到他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神情。那每日每夜的等待其实就是垂死的挣扎……后来,这样的感受渐渐地淡下来,她的心离陈怀远也就越来越远。

苏小伞关掉了电视。

她坐在电脑前,希望整理好情绪,尽快投入工作中去。

黄鼠狼就是离开了我的身体,负罪感和恐惧感还是没有消失。出院后,我消瘦了许多,走路也轻松了不少,可能是黄鼠狼离开了我身体的缘故。夜深人静的时候,难于入眠。我仿佛听到黄鼠狼在黑暗旷野悲凄的叫唤。它是在表达对我的留恋和怨恨吗?泪水就会从我的眼角滑落,那充满神秘力量的黄鼠狼和我一样孤单和无助。我更心痛的是,把王海荣的魂魄也丢了,也许是被黄鼠狼带走了。

赵燕她们说我笑起来还是很灿烂的,没有了阴森之气。我的确很少笑,可能是受到了母亲肖三娘的影响。她们接受了我,有什么事情也叫我一块去。我也想借机调整自己的情绪,融入到集体生活中去,我很清楚自己孤僻的性格会影响未来的工作和生活,如果能够改变,那是很好的事情。

事实上并不如意。

就是和她们在一起,我也总是沉默寡言,看着她们说说笑笑,我的思绪却缥缥缈缈地离开,和她们在一起的只是躯壳。这显然十分不妙,逃不过赵燕聪慧的眼睛。她会把我从遥远的旷野拉回到现实:“阿红,你看上去还是心事重重!”我慌乱地说:“没有,没有!”她说:“你不用掩饰了,我们理解你,你还是没有走出朱南海死亡的阴影。想开点,你如果长时间活在他的阴影中,会崩溃的。明白吗?”我点了点头,她说的没错,我是活在阴影中,不光是朱南海的阴影,还有更多的阴影。我不会向她们真正的敞开心扉,这也是我永远和她们有隔膜的原因,朋友是应该用心相处的,这个道理我懂,可是做不到。如果能做到,那么我就解放了自己。

赵燕她们的家庭条件都挺好,经常出去买衣服和化妆品,还在外面的饭店吃饭。跟她们一起出去,心里特别不舒服。我没有余钱买那些东西,肖三娘辛苦赚来的钱我不会乱花。一次,她们看中了一种洗面奶,就每人买了一盒。见我没有买,赵燕说:“阿红,你也买盒吧,这是新产品,很好用的!”我说不要。她们就轮番劝我买。无论她们怎么苦口婆心,我就是咬着牙不买。赵燕看出了什么,就让同学们不要劝我了。她掏钱买下了那一盒洗面奶,递给我,笑着说:“阿红,我知道你家贫困,这算是我送给你的!”那是80年代初期,那一盒洗面奶在我眼里是极为贵重的东西。我退缩了,不敢收下它。赵燕说:“收下吧,不要你钱的!”她们都怪怪地看着我,我站在那里,十分难为情,那一刻,我产生了强烈的自卑感。

在此之前,我不知道什么叫做自卑,可是,当我从赵燕手中接过那盒洗面奶时,无地自容。从那以后,我有意地躲着她们,不想和她们在一起了,仿佛她们和我不是同一个世界里的人。尽管我不愿意重新回到孤独之中,我还是选择在大部分的时间里独处,就是和她们在一起,和很多很多的人在一起,我的内心也是孤独的,孤独是我的宿命。独处的时候,我特别想念肖三娘。从小到大,她和我没有什么话说,甚至没有在我面前露出过一个笑容,可我时刻都可以感觉到她的温暖,和她在一起最安全可靠。

我知道她现在靠什么供我上大学。

肖三娘养了十几只母鸡。每逢墟天,她都要把鸡蛋拿到镇上去卖,回到家后,就把卖鸡蛋的钱藏到床底下的一个陶罐里。光靠卖鸡蛋根本就解决不了问题,肖三娘最重要的赚钱渠道是她巫婆的身份。其实,在“文化大革命”的十年里,也有村民偷偷地请她去为病人驱邪,都是深夜时分悄悄出去,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偷偷摸回家。她从来没有带我去过。她出去后,我就会在黑暗中睁大眼睛,焦虑地等她回家,只有她安全回家后,我心中压着的一块石头才会落地。我担心她被抓,要是被抓住了,就会挨打,还会五花大绑地弄到村街上去游斗。那年头,村里人没钱,办完事情后,就给她一点米,她把米积累起来,留到春天青黄不接的时节度饥荒。现在,肖三娘可以公开地去帮人家躯邪了,可是给钱的人家还是不多,却也比从前大方多了,会给一只鸡或者一只鸭子,甚至是一只兔子。这样,每个墟天去卖鸡蛋时,也把做事得来的东西一并拿去卖了。每月月初,肖三娘都会准时给我寄钱。其实,她干那样的事情十分辛苦,做完一场事,累得回家瘫在床上老半天起不来。重要的是,做那事折阳寿,就是折阳寿,她也坚定地供我上大学。

想起肖三娘,我的眼睛就热辣辣的疼痛。

因为我的孤僻,赵燕她们渐渐地疏远我。她们基本上认为我是个无趣的人,而且乡气十足,从我穿衣服以及从不参加学校的舞会就可以看出来。

后来,她们就不叫我一起去参加什么活动了,叫我也不去。我不会向她们解释什么,包括深埋心底的那些秘密。

我和他们的关系又恢复到朱南海死前的状态。

甚至更加恶劣。

她们用鄙夷的目光看我,不和我说话,偶尔地,她们还在谈话中故意损我。我没有记恨她们,造成这个尴尬的局面,都怨我自己,她们是给了我机会的。虽然我不记恨,可和她们关系搞得这样僵,心里还是觉得伤感。

我默默忍受自己的性格带来的恶果。我不想伤害任何人,那个春风沉醉的夜晚,却伤害了赵燕。

事前没有一点征兆。

那个晚上,我走出女生宿舍的门,朝校园里常去的那个阴暗角落走去。那个角落有几棵大树,地上长满了萋萋的芳草,十分幽静,我经常坐在草地上,呼吸着青草清甜的气息,宛若回到了生我养我的野猪坳乡村,只是这里的天空没有明亮的星星。

路过一片球场时,我发现几个男生大呼小叫地追逐一只小动物。他们是不是在追野猫?校园里特别多野猫,它们会在春天的夜晚,发出孩子般的叫声,叫得人心里发慌。那不是野猫,竟然是一只黄鼠狼。黄鼠狼没命地朝我这边跑过来,男生们在后面穷追不舍。那是那么美丽的黄鼠狼,金黄柔滑的皮毛,流畅的身体,可它是如此的惊惶,惊惶得让我心碎。我的心脏被利箭击穿,疼痛异常。黄鼠狼从我脚底穿过去时,它向我抬了抬头,我看到它眼神哀怨,一刹那间,认定这就是离开我身体的那只黄鼠狼。

我义无反顾地伸出双手,拦住了那些男生,大声喊叫:“你们太没人性了,连一只小动物也不放过!还是大学生呢!如果换成你们,被追杀,会怎么想!”

他们停了下来,面面相觑,然后羞愧地离开。

我回过头,朝黄鼠狼奔逃的方向寻找,它已经无影无踪。我无比忧伤,心里不停地说:“我不应该让你离开的,不该让你离开的,这是多么残酷的世界,你是那么无助,我们本应该相依为命的——”

我默默地朝那个阴暗角落走去,心里有种强烈的感应,它一定在那里等我。多少日子以来,我们在那里倾心交谈,度过漫长寂寞的时光。和它分离的这段时光,像是丢了魂。走到那个阴暗角落,仿佛听见了它的哭泣。看不清草地上的任何东西,我却感觉到它就坐在草地上,琥珀般的眼睛淌着泪,还感觉它身边的草地上还有一只绿色的蚂蚱,那应该是王海荣的魂魄变的。野猪坳乡村的人这么认为,死去的人的鬼魂会变成绿蚂蚱回到人间。

我喃喃地说:“你们回来吧,回到我的身体里来,不会再让你们离开了。”

顿时,一阵旋风把我裹住。我处于昏迷状态。醒过来时,我躺在草地上,相信黄鼠狼已经重新进入了我的身体。我体内充盈着幸福的力量,觉得自己再不会孤单。

怀着一种愉悦的心情走进宿舍,赵燕她们用仇恨的目光盯着我。这是怎么了?凝固的空气中充满了火药味,我愣了愣,没有理会她们,来到自己的床边,掀开被子,一本书掉落在地上。那是小仲马的《茶花女》。我明白了什么,几天前,赵燕嚷嚷过她的《茶花女》不见了,问过我看到没有,我说没有。现在,《茶花女》从我的被子里掉出来,我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显然是栽赃,谁那么恶毒?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懵了。

赵燕捡起地上的《茶花女》,拍了拍,放在我面前,咬着牙说:“肖阿红,你睁大眼睛看清楚了,这是我的书,而不是你的!你需要我可以送给你,可我最痛恨小偷小摸的人!没看出来,你是这样一个没品的人!你和我们同居一室是我们的耻辱!”

我颤抖地说:“我没偷你的书,没有偷,是有人要陷害我。”

赵燕冷笑道:“有人陷害你?我们都对你不薄,为什么要陷害你!你说说,谁在陷害你?”

我哑口无言,丧失了解释的能力,人很多时候都会丧失这种能力。

另外一个女同学说:“赵燕,算了,看清她的真面目就行了,以后我们提防点吧!可惜你对她那么好,还送洗面奶给她,没想到她是这样一个人,恶心!”

赵燕也不说什么了,可已经深深伤害了我。我从床底下掏出放东西的木箱,从里面拿出那盒完好无损的洗面奶,默默地塞到赵燕的手中。赵燕呆呆地看着我,不知所措。我上了床,用被子蒙住头,忍不住抽泣,我不让自己发出哭声,身体却不停地抽搐。

她们不理解我的痛苦,也不要她们理解。

宿舍很快就安静下来,不知谁拉灭了灯,黑暗的潮水吞没了我。

屈辱使我难于入眠。我是个清清白白的人,母亲肖三娘从小就教育我,就是穷死,也不要伸手去偷人家的东西。她们如此凌辱我,到底为什么?难道就因为我不和她们在一起玩?我对她们毫无恶意,甚至希望她们永远那么开心,她们怎么能够如此对待我!

黑暗中,我突然听到黄鼠狼在肚子里说:“可恨的赵燕,她不应该这样侮辱你的,一

切都是她自己的主意,她会受到诅咒的!等着瞧吧,马上就会有报应了!她会从床上摔下来——”

我想制止它已经来不及了。

我听到赵燕从我顶上架子床上坠落的声音。

还伴随着一声尖锐的惊叫……

《暗吻》令人窒息。

小说男主人公脖子上的那个暗红色吻痕又出现了,这次出现没有很快地消失,一连几天也没有消失,他只好围着围巾去上班,这可是夏天。同事们都用怪异的目光瞟他,好像他是个神经病。他特别受不了的是那些美貌的女同事的窃窃私语和怪笑。有同事忍不住问他,你脖子怎么啦?他就慌乱地说,没什么,没什么!本来他就比较内向,这个时候也不可能告诉同事什么。公司的女老板见他这个样子,也心怀疑虑。本来想找他谈谈,因为刚刚离婚,心情烦躁,就打消了这个念头。时间一天天过去,他脖子上的吻痕非但没有褪去,反而变得奇痒无比。在家时还可以抓挠,上班后就麻烦了,隔不了多久,他就要到卫生间去抓挠脖子,那奇痒将要让他崩溃。恐怖的事情才刚刚开始。又过了几天,吻痕上开始溃烂,渗出暗红色的黏液。在某个深夜,仿佛有个女人在他耳边阴森森地说:“只要你去吻100个女人,你就可以获救,你脖子上的吻痕就会消失,一切都会恢复正常,否则,溃烂的地方就会蔓延到你全身,你会痛苦而死……”

……

苏小伞再也看不下去了。

她觉得自己的左脸颊也麻酥酥的痒。

如果自己左脸颊也开始溃烂,那该如何是好。

那将是比死还可怕的折磨。

苏小伞突然特别痛恨王巴,让她设计《暗吻》的封面,其实就是给她下了一个恶毒的诅咒。

她决定不再看这部小说了,直接设计封面,草草交差算了,哪怕王巴一分钱也不给她!

苏小伞很快在电脑上画出了《暗吻》封面的草图。

看来,如果不用负责任的话,做任何事情都是很容易的。是呀,为什么要那么认真呢,这个世界太多的人在混日子,他们也过得很舒服,认真做事的人活得太累,往往吃力不讨好!苏小伞这样想的时候,还是有些心虚,这毕竟不是她为人处世的原则。

她刚刚画完《暗吻》封面的草图,点上一根烟,手机铃声突然响了起来。王巴又来催稿了?经常打电话给她的只有向含兰和王巴,现在向含兰不在人世了,不可能再打电话给她了,不是王巴又是谁呢?

苏小伞拿起手机看了看,心里颤抖了一下,这是个陌生的电话。

她一般不接陌生人的电话,现在也一样,拒绝接听。如果她一开始就这样做,那么就不会认识陈怀远。那时,她对陌生电话没有那么警惕。某个深夜,正在给一本小说画插图,突然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那是陈怀远的电话,他是喝多酒了,拨错了一个号码,就打到苏小伞的手机上来了。拨错电话也是正常的事情,不正常的是,陈怀远第二天酒醒后,又打了个电话过来赔礼道歉。这还不算,相当长一段时间里,他每天都打电话给她,苏小伞觉得这个人很有趣,就和他聊上了。然后陈怀远每天写首短诗,发消息给她,苏小伞读了那些肉麻的诗歌后,春心荡漾……想想那时是多么傻呀!

手机铃声又响了起来。

还是那个陌生电话。

一连响了好几次,打电话的人真有耐心哪,如果她不接,也许会一直打下去。苏小伞万分无奈,只好接通了这个烦人的电话。

听完电话,苏小伞气得浑身发抖。

那个自称是饭店老板的陌生人告诉她,陈怀远在他的饭店里喝多了,没钱买单,让她赶快过去。如果她不过去为陈怀远付账,那么他们会采取极端的措施,把他痛扁一顿,然后扔到下水道里去!陌生人的口气很凶,像是黑社会的人!

可恶的陈怀远!

苏小伞咬牙切齿地说:“陈怀远,你是死是活和我有什么关系!死了倒是干净了!不会再来烦我了!陈怀远,难道我上辈子欠了你的债,今生来还?”

说归说,她还是带上了2000块钱,赶往陌生人说的那个饭店。

夜已深,苏小伞提心吊胆地坐上了一辆出租车。

她实在不明白为什么陈怀远会突然跑去喝酒。

苏小伞想起向含兰,心里一阵酸楚。要是听她的话,不要和陈怀远在一起,或者不会落到如此境地,会有新的生活。向含兰见陈怀远第一面时,就一针见血地说:“这个男人不可靠,你跟着他不会有好结果的!”当时,苏小伞不相信她的话,向含兰只是叹息,知道堕入爱河的女人都是昏头昏脑、无可救药的!后来的事实印证了向含兰的话,苏小伞的心已经伤痕累累,后悔也来不及了。就是这样,向含兰还是对她说:“和他彻底断了吧,你难道还对他抱有幻想?什么狗屁诗人呀,连个工作也没有,自己也养不活自己,简直就是个懒汉二流子!甚至是吸血鬼!你供他吃供他住,还供他睡,他又给了你什么?也许你会说,他给了你爱,爱是什么?那就是骗人的鬼话!小伞,做人还是现实一点,凭你的条件,找个有钱的人,过上衣食无忧的日子是很容易的,那样你可以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画个画什么的,不要把工作当成谋生的手段。你好好考虑我的话吧!说心里话,你就是给有钱人当二奶,也比跟着陈怀远强!他迟早会害死你的!”

向含兰此时正躺在停尸房的冷藏箱里。

她再也不会和苏小伞说话了。

苏小伞永远失去了一个可以和她说真心话的人。这个世界,每个人都穿着厚厚的盔甲,相互提防,有什么真心可言。

她不敢往深处想,想多了会产生绝望的情绪。

苏小伞走进了陌生人说的那个饭店。

一个穿着黑色西装满头大汗的胖子迎上来,问道:“你是苏小姐吗?”

苏小伞点了点头。

胖子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我的姑奶奶,盼星星盼月亮,可把您盼来了!”

苏小伞冷冷地说:“你是谁?”

胖子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珠:“你看我光顾高兴了,忘了介绍自己了,我是这个饭店的老板,我叫张胖,熟悉的人都叫我胖胖。”

苏小伞觉得这个人特别憨厚,根本不像是黑道上的人,如果他真是黑道上的,还给她打什么电话,直接把陈怀远做了不就成了。苏小伞说:“张老板,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张胖又抹了一把汗,叹了口气说:“你看看,店里一个客人也没有了,都是你丈夫给闹的。中午的时候,你丈夫和一伙人来店里吃饭,要了最大的包厢,点了很多酒菜,我看着心里高兴,你想,现在做生意不容易,有这样大吃大喝的顾客,我能不心花怒放吗!他们也真能喝,一直从中午喝到晚上,白酒都喝掉了20多瓶。可是,到最后,那些和你丈夫喝酒的人,一个个全走了,就剩下你丈夫一个人。那些人走时都说,你丈夫会买单的。我相信了他们的话,就找你丈夫买单,可他醉得不成样子,趴在桌子上打呼噜。我让服务员给他灌了醒酒汤,喝完醒酒汤,他有了些知觉。我告诉他,他朋友都走了。他显得十分吃惊,骂那些朋友不够意思,也不带他一起走。说完,他就站起来,摇摇晃晃要走。他要是走了,我找谁要钱去呀,他们点了那么多酒菜,要是跑单了,我这一天就白做了。我肯定不会放他走的,就把他拦了下来,让他买完单再走。他瞪着眼睛朝我吼,说又不是他请客,买什么单。我说,是你的那些朋友说,你会买单的。他气得破口大骂,骂那些朋友不是人。骂完后,他对我说他身无分文,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要我看着办。我想今天是碰到无赖了,我是个老实人,可老实人也会发火的,听了他的话,我火了,把厨房的厨师全部叫出来,把他按在包厢里,不让他走,除非付了账!他就在那里不停骂人,还砸酒瓶子,弄得我们饭店一个晚上都没有生意,进来想吃饭的客人都被他吓跑了。我是亏大了!我越想越气,怎么也不能放他走了,真把我逼急了,我就揍扁他!后来,他也没有办法,就告诉了你的电话,让我打电话给你,而且说你是他老婆。”

苏小伞臊得脸上热烘烘的。

她没有看到陈怀远,那包厢门口站着几个厨师模样的人,他们冷冷地望着苏小伞。

她说:“我不是他的老婆,他搞错了!你们把他杀了吧,他活该!”

说完就要走。

张胖拦住了她,拉着苦瓜脸,哀求道:“苏小姐,你走不得呀!不管你是不是他的老婆,毕竟他和你也是有关系的,否则你怎么会来呢。求求你了,替他把账结了吧!退一万步说,你就是生气不理他,就可怜可怜我吧,我是外地人,到上海开个小饭店讨生活,也不容易呀,钱赚不了多少,还受气,活得就像孙子一样,谁都可以骑在我头上拉屎,什么工商,什么卫生,还有地痞,他们根本就不把我当人哪!苏小姐,看你人长得漂亮,也是有文化的人,你就可怜我一回,把账结了吧!我怎么可能杀人呢,你看我这张脸,像是杀人的脸吗?我只是一时气不过,说的浑话,你千万不要当真。求求你了,苏小姐——”

苏小伞看着他可怜兮兮低三下四的样子,于心不忍,谁都有难处哪!

她叹了口气说:“多少钱?”

张胖脸上浮起了笑意:“小杨,把客人的账单拿过来。”

收银台的那个女孩子拿着账单走过来,圆圆的脸上有股怨气。

苏小伞接过账单,看了看,倒抽了一口凉气,天哪,这么多钱!账单上显示他们这顿饭吃喝掉了2635元。她把账单还给小杨,难为情地说:“张老板,我没有带这么多钱。”

张胖焦虑地说:“你,你带了多少钱?”

苏小伞说:“2000。”

张胖嗫嚅地说:“这,这——”

苏小伞控制着自己糟糕的情绪,冷静地说:“我真的没有带那么多钱,你看我这个样子,也不像是有钱人,能够带2000块钱出来,已经很不错了,如果到了月底,200也够呛,你看怎么办吧。如果你觉得不行,那我也没有办法,我走了,他和我没有关系,你们要把他怎么样都可以,我没有意见。”

张胖想了想说:“唉,算我倒霉,碰到了这样一帮人!2000就2000吧!”

苏小伞把2000块钱给他后,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饭店。

街上的行人稀少,冷风飕飕。

她站在街边等出租车。

苏小伞浑身哆嗦,感觉自己是个无家可归的孩子。

她突然特别想念继母杨雪莉。

如果杨雪莉还活着,会在这个寒冷的深夜把她领回家。还想到了亲生母亲,她到底是谁,身在何处?如果她知道苏小伞过着如此凄凉的生活,会不会心痛?会不会向她伸出温暖的手?

苏小伞眼睛湿了,眼前一片模糊。

这时,她听到走出饭店门的陈怀远醉醺醺地破口大骂:“宋庄,你这个王八蛋,不是说好了你请客的吗,你怎么账也不结就跑了,我操你祖宗八代!你他妈的不要再让我碰见!碰见你一次暴揍你一次!”

苏小伞回过头望了望他,顿时感觉这个人是那么的陌生,仿佛从来没有见过,他们是活在两个世界里的人。

她的心也特别疼痛。

该不该把这个陌生人带回家?

出租车来了。

车开动后,苏小伞发现陈怀远在寂寥的街上疯狂地追赶着自己乘坐的出租车,然后扑倒在地,怎么也爬不起来了。

苏小伞让出租车司机把车倒了回去。

出租车司机是个厚道的人,帮助苏小伞把死尸般的陈怀远弄上了车。陈怀远的头趴在她的大腿上,睡得很沉。苏小伞无奈而又凄凉地望着窗外,心像个巨大的冰窟,没有一丝温暖。

她想,是不是越是渴望温暖的人就越得不到温暖?

越是不想受到伤害的人受的伤害就越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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