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并没有睡很久,他的熟睡充满抽搐的声音和喃喃自语,接着被梦中的恶魔惊醒。坐在他身边的盖格手上拿着酒精和毛巾,地上放了一杯水。

“我要把胶带撕掉了,太痛的话告诉我。”

艾斯拉点点头,盖格开始慢慢撕掉一眼旁的胶带一端,一点一点地拍拍刚露出的皮肤。男孩退缩了几次,但没有发出声音。盖格撕完第一只眼睛——左眼——上的胶带之后,剩下的胶带比较容易拉起来。男孩的眼睛是引人注目的亮绿色,海滩磨砂玻璃的颜色,但带着一丝挥不去的恐惧、迷惑,毫无信任的空间。

盖格继续处理艾斯拉嘴上的胶带,男孩谨慎地瞪着他。盖格小心翼翼地撕开胶带,艾斯拉的脸颊和太阳穴上有两条平行的红线,来自化学药物所造成的发炎现象。他用舌头舔舔嘴唇几次。

“口渴,”他沙哑地说。盖格把杯子递给他,男孩把水喝光。

他们如同长途旅程一开始时共用空间的陌生人般,打量着彼此。

“你会伤害我吗?”艾斯拉说。

他的声调不高不低,盖格听出些许青春期前的尖锐声,但也有不预期的沙哑低沉。盖格觉得男孩的声音具有奇特的缓和作用,仿佛四重奏深处的大提琴。

“不会,”盖格说。

艾斯拉一手滑过黏腻的额头,“这里好热,可以开冷气吗?”

“这里没有冷气。”

“没有冷气?那可以开电风扇吗?”

“我没有电风扇。”

“你在这里不会热吗?”

“会。”

男孩试图解读盖格的表情,在尖锐的相貌和冰冷的灰色眼珠中寻找一丝幽默的暗示。他对嘲讽的触角很灵敏,那些总是存在于他父母选择的语调中,他们常用在斗嘴、斥责、闲聊与厮杀般的争论上。可是盖格看起来非常坦率。

“那,我可以冲澡吗?”

“可以。”

艾斯拉举起一只手,轻轻抚摸脸颊后退缩。对盖格而言,让另一个人在这里的这个举止似乎有着神奇的效果,它改变了此处的形状,也缩小了尺寸。男孩手掌放在大腿旁,平放在皮制抱枕上,仿佛需要额外的支撑才不会往侧面倒下。他头往后靠在沙发上,眼皮下垂。

“你为什么要做?”他问。

“做什么?”

“你的工作,”他再度张开眼,“这是你的工作,对不对?伤害别人?”

盖格接过艾斯拉手上的空杯站起来,才意识到自己心里并没有特定的目的地。他转身面向男孩。

“艾斯拉,你知道这一切都和你的父亲有关吗?他们想知道你是否知道他在哪里?”

“呃哼。”

“你知道你父亲在哪里吗?”

男孩抬起头移动瘦弱的身躯,“我怎么知道你跟他们不是一伙的?也许你只是装作好人,好骗我说出一切。”

后门位在厨房面北的墙上,盖格走过去解开密码锁开门。

“你要去哪?”男孩问。

“后面,抽烟。”

盖格走出去到门廊,进入后院。他点燃香烟,深深吸进一口时,围篱后方的他闻到引擎机油的味道,这口呼吸的时间里,他看到父亲面孔的影像从头顶上往下看,鼻端喷出珍珠色的烟雾。直到黎明前开着出租汽车的旅程之前,那是盖格心灵剪贴簿里唯一一张父亲的照片。他知道还会有更多出现,不顾他的欲望或主观能力,填满每一页。

“我可以出来吗?”

男孩站在门口,盖格吐一口气,父亲的面孔渐渐消散。

“不行,”他说,“待在里面。”

外面的世界会不断透过缝隙渗进去,过去会篡夺现在,逐渐主导一切。盖格感觉得到自己的脉搏在体内敲打,如越来越大声的内在定音鼓,血液及器官如音槌和砧琴。他开始以自己独特的步伐绕着后院四周漫步,手指在两侧跳动。

“嘿,”艾斯拉说,“我可以问你叫什么名字吗?”

“盖格。”

“跟那个辐射侦测器一样吗?”

“对,跟那个辐射侦测器一样。别说话了。我需要想事情。”

盖格再吸一口香烟后让它掉下来,看着烟屁股的最后一丝烟雾往南方吹去。他想再点一根。

哈利把公用电话的话筒紧紧贴在耳朵上,这样他才能在自助洗衣店的噪音中听到答录机的电子留言。他的另一只手牵着莉莉,她似乎在洗衣机和烘干机此起彼落的混杂韵律中,找到了最主要的节奏,并随之微微摆动。他还感觉到贝瑞塔砸烂雷的脸时的余波从手掌透过手臂传上来,有什么地方松脱了。

“是我,”机器哔一声后哈利说,“我们得谈一谈,非常、非常重要,关于霍尔和马瑟森还有那孩子还有他妈的整件事。我在坦原的一家自助洗衣店里。我不知道怎么发生的,但霍尔和另一个家伙出现在我家,想找出你在哪里,如何把那男孩找回来。这些家伙是重量级的,霍尔是个狠角色,我用公共电话是因为霍尔可能窃听了我的手机,所以别打我手机,已经关机了。我会再打一次,或是你打给我——拜托!”

挂断电话时,他注意到几个顾客从衣物分类、折衣服的动作中停下来,瞪着那个对着电话大吼的家伙,他并没意识到自己在大吼。他牵着莉莉到墙边的一排椅子前坐下。他受的伤、疼痛的膝盖感觉像水球一样。

“莉莉,坐下,”他说,推了她一把,可是她还是站着,一前一后的转换着重心,被机器的噪音给迷住了。离开褐石建筑时,他拉着她走了三条街才招到计程车。司机问他要去哪里时,哈利过了十秒钟才回答。在一个充满目的地的城市里,他意识到自己无处可去而哑口无言。最后,他告诉司机自己需要使用公用电话,他们在坦原大道上慢慢地静静开着,直到司机看到自助洗衣店刺眼的荧光灯。

看着机器翻滚、旋转,哈利仔细回顾,德库宁画作的说法已经完全没有真实性。大卫·马瑟森有什么东西,或知道什么事,霍尔迫切地想要拿到这件东西或是找到他本人。霍尔显然是个怪人,似乎最先进的追踪科技都能到手。绑架和暴力不是问题,这个男人在一个任君选择的世界里拥有上层完全的授权。可是,哈利无法想出他们是怎么找到他家的,他让自己无法被追踪,无法被找到,所以霍尔是怎么坐在他的客厅里,等他从淋浴室出来?他用舌头擦擦嘴巴内侧,吞了两颗制酸剂消除挥之不去的呕吐味,可是没有用。

莉莉放掉哥哥的手,开始用中指指尖慢慢地追踪右脸颊上的一条线,从颧骨到下巴上上下下,像她开始唱的伴奏韵律。

“哈罗黑暗我的朋友,我又来跟你说话了……”

“莉莉,你最近很爱讲话,你怎么会开始唱这首歌的?因为闪亮的灯泡吗?”

他靠在椅背上闭上双眼,莉莉朝着一个三、四岁的男孩走去,他双腿交叉坐在母亲脚边的地板,她正在折的床单上装饰着丢蜘蛛网的蜘蛛人,飞过超大字型的“轰!”和“卡炮!”之间。

哈利漂流过一九九〇年代在大学高地区陡峻的记忆之墙,当时他妹妹的内在齿轮开始松脱,他收留她,将她安置在自己的卧室里。在夜晚最寂寞的时刻,他在客厅的沙发上半睡半醒着,莉莉会拖着脚步走进来,踌躇地对着他低声说:“哈利?”不太算是在问问题,而是邀请他分享自己移转的心灵想像出的异想天开冒险。后来,这些探访停止了;有时候,晚上哈利会探头进卧室里,发现她坐在窗户前对着玻璃后方的城市说话,她找到了一个没人看得见的聆听者。

哈利一睁开眼睛立刻站起来。莉莉蹲在小男孩面前,他从大腿上一大堆塑胶超级英雄之中抬头看着她。

“嗨,”男孩说。

“好棒,”莉莉说。

她瞪着他的样子就像哥白尼发现地球在宇宙真正的位置一般。哈利过来找她时,她正伸手要抓住男孩的手,哈利到达时,那母亲正低头看了一眼。

“嘿!”她大叫。

“没关系,”哈利说,“她只是……”

“手放开!不准碰!”她说。

哈利抓住莉莉的手臂把她拉向自己,男孩的手滑走时,她的手臂还伸得老长。

“抱歉,”他说,“她有点……怪。”

“瞎米?”

“古怪,很古怪。”哈利用西班牙文说。

女子抬起头研究哈利的表情,不高兴的脸色转变成悲伤、慰问的微笑。

他带着莉莉回到椅子上,低头埋进双手之中,却引发雷的拳头所带来的发热、疼痛的颤动,他挺直身躯。

“老妹,我该拿你怎么办?”

“好棒,”她说,双眼闪闪发亮的瞪着小男孩,他拿起他的超级英雄,继续正义和邪恶之间永恒的战争。

盖格在院子里踱步时,艾斯拉看着这名男子奇特但精准的身体动作。大部分的活动似乎集中在臀部与脚踝,动作看起来几乎很自然,却并非如此,显然因为某处伤害或疾病做了调整。艾斯拉不知道他是否经历过严重的意外,也许是对撞车祸,或经历过战争。

“盖格,我好饿。”

“我做点东西给你吃。”

盖格穿过院子,他们一起走进厨房。两面墙上装置着黑色胡桃木流理台,上面放着咖啡机、磨豆机、水槽及维京牌双炉炉台,下方是红木门板的小型冰箱。其中一个流理台上方放着一座木制刀架,里面插着两把刀,还有一台木制厨房用具车,上面放着两支汤匙、刀叉、两个不锈钢大碗,其中一个装着水果和蔬菜。一面墙的架子上挂着一个铸铁长柄小锅及一个不锈钢锅,角落装有一台洗衣烘干机。所有的厨具都在四座吊灯下闪闪发光,房间气派而简约,没有额外的东西。

盖格打开水龙头,把一些青花菜和芦笋放在流理台上,再从刀架上拿起一把刀。

“好奇怪,”男孩说。

“什么?”

“你都没有柜子或抽屉。”

盖格唯一一次花时间和小孩子在一起,是好几年前的一个下午,当时他去“美人餐厅”付卡密尼每月的贷款,受邀留下来和卡密尼与他侄子共进午餐。一如往常,这个提议形式上是邀请,却带着命令式的微笑。卡密尼以自己在海军和卡车司机的轶事款待盖格和那大约和艾斯拉同龄的古怪男孩时,盖格静静坐着。接着卡密尼弯身向前对他说:

“你走进那扇门时,我侄子说了一句话。麦可,告诉盖格你说了什么。”

男孩闻闻他的鲜蔬义大利面,“我不记得了,”他说,以阴郁的眼神看了卡密尼一眼,同时间着赌气的问题:你为什么要我这么做?

卡密尼的微笑和蔼可亲,不过一向如此,“麦可,告诉盖格你是怎么说的。”

“我说……”男孩看着盖格嗫嚅的说,“我说你看起来很怪。”

“麦可,说清楚一点,”卡密尼鼓励他。

男孩看起来一副受摆布的样子,“我说,你看那个男的,我敢打赌他是个畸形或智障。”

“很好。”卡密尼弄乱男孩的头发,靠在椅背上,道貌岸然的准备道出智慧之语,“好,麦可,我要你这么做是有原因的,因为这样你才不会忘记在这里学到的一课。第一课:绝对不要向他人侮辱你不认识的人,因为你说话的对象很可能尊敬或在意那个人,就像我对盖格一样,这样一来你就侮辱了两个人,懂吗?”

那侄子点点头,双唇紧张地颤动。

“第二课:你这种说话方式有可能变成被宠坏的小子,天杀的被甩一巴掌。现在回家去吧。”

可是,艾斯拉说这话时带着一丝温柔的意味,有时诠释为悲伤的效果。盖格也注意到一股静定主导着男孩的身体,除了有意和需要的动作之外,他几乎都不移动,没有不耐烦的手势或孩子气的不安。

一声轻柔的喵声宣告猫回家了,它从后门底部宠物门板的猫门进入屋内停留了五秒钟,一眼打量着访客。

艾斯拉蹲下来,“嘿……”伸出一只手,“天啊,这只猫真丑,是你养的吗?”

“它住在这里,爱去哪就去哪,可是它总是会回来。”

“那是一首歌,你知道吗?”

“不,我不知道。”

“‘猫回来,它就是没办法离开’,你不知道吗?”

小家伙毫不费力地跳上流理台,受伤的头部紧紧挨着盖格的手臂。

“它叫什么名字?”

“猫。”

“你就这么叫它吗?‘猫’?”

盖格简短而用力地揉揉它的头,接着把空碗装满水,猫安顿下来喝水。男孩看着盖格在流理台上排好六、七支芦笋,一次切掉苍白的尾端,他不高兴地皱起嘴唇。

“那是给我吃的吗?”男孩问,盖格点点头。“当早餐?你难道没有,像是,你

知道,像食物的食物?早餐麦片?零嘴?洋芋片?”

“没有。”

“天……啊,”男孩的声音延伸成两个悲哀的音节,“我们可以出去吃吗?”

“不行,现在不能出去。我还有苹果和梨子。”

“我吃个梨子好了,”艾斯拉凄凉地说,走到碗前拿起一个梨子用力咬一口,“好吃,”他说完点点头,还没吞下去就又咬了一口,用一只手指抚摸猫的脊椎,猫的尾巴和腰腿在他的抚摸下拱起来。

“盖格……”

“什么事?”

“我认为他在城内某处,我爸爸。”盖格把蔬菜放回碗里,“他留了一张纸条给我,说他在城里有事要办,不过晚点会想办法回家。他叫我要把门锁上。”

“可是你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在找他?”

“不知。”男孩耸耸肩,肩膀放松时发出一声叹息,看起来仿佛泄了气,“我可以打电话给我妈吗?”

“可以,就快了。她在家吗?”

“不在,她算是——在度假。她在新罕布夏州,在森林里,她说那是什么‘沉默静修’之类的,她每天早上大约十点会打我的手机,之后他们就把她的手机拿走,直到第二天才还她。”他突然敲了流理台一下,猫抬起头,“可恶,那些家伙把我的手机拿走了!”

“没有,在我这里。”

盖格从口袋里拿出手机,开机后放在流理台上。他会等她打电话来,然后他再接听。“处理起来会很麻烦;我叫盖格,你的前夫失踪了,你儿子被绑架,现在和我在一起,你得马上到纽约来。”

“她会很难接受这件事,”盖格说,“我认为最好等她打给你——就像平常一样,好吗?”

“好,我想也是。”艾斯拉又摸摸猫,“我可以抱它吗?”

“可以,搔它的疤痕,它喜欢那样。”

艾斯拉抓起猫抱在怀里,食指找到灰白的旧伤下手,小动物开始大声咕噜咕噜叫。

“天啊,你听听看。”

“艾斯拉,有几个人去你父亲的公寓?”

“两个抓我,我想我可能听到客厅还有一个,但不确定。”

“我只有见到一个,”盖格说。

“他就这样任由你把我带走?”

“没有,我把他打昏了。”

男孩惊叹张大的双眼带着孩子气,“真的吗?你真的,用什么揍他?”

“我的拳头。”

盖格觉得谈话使人疲倦,有这么多不同层次的新事物需要处理:适应男孩的出现、声音和问题、聆听与回应、专注在他可能做出的行为。

“其中一个是很高大的黑人,他说我如果尖叫就要把我杀掉。”

“他只是在吓你,”盖格说。

男孩的声音因愤怒而紧绷,双唇卷了起来,“嗯,我希望你揍的是他。我希望你把他揍得很惨。”他转过身,怀里抱着新朋友往沙发走去。

一个想法像“盛大开幕”的布条在盖格脑海中展开:一切都不一样了。一切都改变了。他觉得自己被放到世界里,很敏锐地感觉到某个已然失去、抛在脑后的东西,就像士兵仍然能感受到已经截去的四肢。

艾斯拉大叫,“你的手机叫了。”

盖格走到书桌前,手机荧幕显示“一个留言”。他拿起手机按下一个键,显示的不是平常的H(哈利)或C(卡密尼),而是看到212-555-8668。努力阅读小字体使得数字边缘变得模糊,为眼球暗处带来钝钝的疼痛。除了哈利和卡密尼之外,没有人会打电话给他,连打错号码的都没有。他选择“聆听”选项,来电的是哈利,他的声音切过背景一道温和而混乱的杂音。

听着哈利的留言,闭上眼睛的盖格看到满是云层的天空,翻滚、不祥的一群。他试着具体想像一名神只鼓起双颊吹出一阵强风,把云朵吹走,但什么也没出现。

“这真的好酷,”男孩说。

张开眼睛的盖格看到艾斯拉站在订制CD架前,探索着一排排浩瀚的音乐图书馆。男孩弯身向前,一张特定的专辑名称使他发出兴趣的咕哝声。

“这是史特拉汶斯基指挥的〈敦巴顿橡树园〉,对吧?”

“对。”

“你有几张CD?”

“一千八百二十三张。”

“天啊,真多。”

拿着手机的盖格开始再度走向后门,“马上回来。”

“我可以放音乐听吗?”艾斯拉问。

“可以。”

在室外,当天越来越高的气温已经把云朵和潮湿的黏腻燃烧殆尽。魏本的弦乐四重奏五乐章如有人拍拍肩膀般传到他的耳里,盖格仿佛在不期然之处遇到老朋友般转向音乐,接着他低头看着手机,按下“回拨”键,一声铃响之后,哈利接听。

“喂?”哈利说。

“是我。”

“天啊,老兄,真高兴听到你的声音。”

即使有背景噪音,盖格还是听得出哈利张开的嘴唇间传出沙沙的叹息声。“哈利,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这个要求是打开哈利心里那道门闩的万能钥匙,“他妈的火车撞车就是发生了什么事,操他妈的祖宗十八代,手枪和杀人威胁听起来怎么样?”哈利说话时越讲越激动,每个字都催着他加速讲出下一个字,“尸体到处乱飞,还有流血,老兄,他妈的很多血!”

“哈利,慢一点,讲实际发生的事。”

盖格看得到哈利说话的样子、熟悉的语调和节奏,看得到他皱眉头、扭动不安。他忽然想到,其实哈利是他唯一真正认识的人。

“好,实际发生的事。我走路回家、淋浴、出来发现霍尔坐在我家客厅,要我打电话给你,我说不要。他说如果我不照做就要杀了我——我还是说不。”

哈利叙述事发经过时,盖格让自己瞬间看到其潜在的意涵:另一个人被迫为他做出牺牲。他很快把这个想法推到一边。

哈利讲完后深呼吸一口,“老天爷,老兄,我今天早上差点杀了人!”

“霍尔是怎么找到你的?”

“我不知道,不过他说了一些话,让我觉得他能追踪手机讯号,所以我才叫你不要打我的手机。”

“有第三名男子吗?男孩认为去他公寓的总共有三个人。”

“我家只有两个。”

盖格的边缘注意力突然注意到小提琴的声音刺耳地进入魏本的弦乐四重奏,盖过其他乐器的声音,不过,又经过整整一个小节后,盖格才认出是莫札特第二号交响曲的著名片段。他跑回屋内,看到厨房流理台上男孩的手机,莫札特的铃声再度响起时,艾斯拉正拿起手机。

“不要接!”盖格大叫。

男孩退缩,盖格走到面前时他转过身来,“不要伤害我!拜托!”他的身体蜷曲、畏缩地靠着流理台,“拜托不要伤害我!”

盖格从男孩手里抓走手机,用大拇指按下“结束”键,可是铃声再度响起,所以他把手机猛烈往墙上一砸,摔碎了。

盖格看着男孩,“我没有要伤害你,”男孩双眼闪闪发亮,点点头,但眼泪流下脸颊,胸口发出一阵啜泣声跑出厨房,盖格听到浴室门甩上的声音。

“盖格?”是哈利的声音,盖格看看手上的手机。

“盖格!到底怎么回事?”

“哈利,”他对着自己的手机说,“他们怎么追踪手机?”

“你知道,用三角定位法。基地台一直都在接收你的讯号,把你从一个基地台转移到另一个基地台,决定哪一个基地台提供最好的讯号。”

盖格看到自己站在拉罗街的观察室里,从霍尔的夹克口袋拿出男孩的手机,所以霍尔知道男孩的手机号码。他深呼吸一口,努力对抗泉涌而上的肾上腺素。他听到莲蓬头打开的声音,几秒钟后才意识到那是什么声音,因为他只有自己在浴室时才听过莲蓬头的水声。

“哈利,你是不是得打电话或接听电话才能让他们定位你的手机?”

“不用,只要手机开着,只要铃响他们就能追踪。”

“他们能追踪到多近的距离?”

“满近的,三、四条街,也许更近。”

“霍尔说了什么话,让你觉得他能追踪手机?”

“他要我打电话给你,我说不要,我告诉他就算打了你也不会接。霍尔说:‘你打电话就对了,我们会接手处理。’老兄,你觉得这话听起来是什么意思?”

“哈利,那男孩的手机刚刚响起。”

“干,你要怎么办?”

“哈利,我不知道。”

这些字眼似乎就悬挂在盖格眼前嘲讽着他,新时代刚出现的新座右铭:我不知道。

“我得把他送去给他母亲,”盖格说,“她现在在新罕布夏州。”

盖格听到哈利低声嘟囔了什么后说,“莉莉,回来这里。莉莉!可恶……你听我说,盖格,我得走了,我再打给你。”

“哈利,等一下……”

他听到的回答是电话的嘟嘟声。盖格站在那里,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说些什么。四重奏继续演奏着,他走向浴室。

他敲敲门,“艾斯拉?”

莲蓬头关掉。

“干吗?”男孩说。

“我不能让你接电话。”

“为什么?”这问题是恳求。

“如果你接了,那些人可能会知道你在哪里。”

“那我现在要怎么跟我妈说话?”

“我们会想到办法的。”

门打开一个缝隙。

“你有衣服可以借我穿吗?在行李箱里的时候我……尿裤子了。”

他话中的羞愧悬在半空中。

“我去拿衣服给你,”盖格说,“把你的脏衣服给我,我放进洗衣机洗。”

“谢谢你。”

艾斯拉一手拿着脏衣服伸出来,盖格拿到厨房去按下洗衣指令,接着到他的衣柜前。他站在那里时,体内忽然跑出某个东西的影像与回声:他在黑暗之中,一扇门打开,一个身影粗暴的声音说:

“小子,你尿裤子了吗?”

“没有,爸,我憋住了。”

“很好。”

盖格从抽屉里抓了几件内裤、一件短裤和一件T恤朝浴室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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