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哈利的电话宣布自己到了巷子里后,盖格看看理查·霍尔,处于半昏迷状态的他脉象很稳定。盖格把男孩推进电梯里,关上电梯门。透过铁格子之间,他看到小提琴的琴盒躺在执行室的地板上。他又回头拿起琴盒,回到电梯里,下到地下室和小巷里的门口。他装设这个门的目的,就是为了一旦必须秘密离开时。这扇坚固的铁门外侧没有锁头也没有门把,铰链在内侧,用的是手动滑栓,内侧门把。

离开建筑物前,他告诉男孩接下来的事:他会进入一辆车子的后座躺下,这趟车程至少有半小时。上下车时他不得试图逃走,虽然他尝试的话不会遭到处罚,可是这样一来会浪费时间,此刻时间是最重要的。

盖格拉开滑栓推开门,一辆福特四门金牛座汽车停在没有灯光的巷子里,引擎运转者。站在一旁的是哈利微微发亮的身影,上面一层雨珠。

“我可以说句话吗?”哈利说。

“什么话?”

“我们可以把他留在警察局,他没见过我们,我们只要把胶带留着,停在警察局前面,指引他门的方向后离开就好。”

“坏主意,哈利。不要警察。”

“我只是想帮忙而已。”

“这件事和你没关系。”

哈利觉得一股热气上涌,“没有吗?你他妈的是怎么想出来的?”

“哈利,现在别说了。回家吧。”

“我不用跟你一起去?”

“不用。把厢型车留着,以防霍尔的人在外面,别接近拉罗街。”

“万一霍尔试图和我联络呢?”

“我预期他会,我不认为霍尔先生是这么容易放弃的人。最安全的事就是回家,待在那里,直到我们看到这事如何发展。如果霍尔先生试图借由网站联络你的话,不要回应。”

盖格回到门内,哈利不安的感觉到自己在现实世界的处境并不稳妥。不是景物开始倒退,就是他越变越小、缩小。

盖格牵着蒙眼的男孩再次走出来,他的脚踝已经松绑,盖格打开金牛座的后门,把琴盒丢在地板上。

“艾斯拉,弯下腰,躺在那里。”

男孩伸长被捆绑的手臂照做,没有迟疑或发出声音。盖格关上车门,也关上建筑物的门。他绕过来经过哈利面前,坐上驾驶座。他坐直身体,双手轻柔地放在方向盘上,精确的九点和三点方向。对哈利而言,盖格的姿势有着些许孩子气。他不是第一次有这种感觉。

“你开车没问题吗?”

盖格双眼扫瞄仪表板的显示符号,点点头,再转头看看侧身蜷曲躺着的男孩,“艾斯拉,我们要出发了。”

男孩身上传出一阵轻柔的喉音,盖格面朝前方,“别打电话给我,”他对哈利说,“我会打给你。”

不会,你才不会,哈利想着。他后退一步,看着车子慢慢朝巷底移动。

盖格往北开在第十大道上,经过外侧车道缓慢巡逻的巡逻车,不过车流不多,大都是计程车。他把车速维持在时速五十五公里,在红灯之间大约行走八个街区。他五年前拿到驾照,从那之后,他每年四月都租一辆车开到西区高速公路练习一小时,每次都走同样的路线。从五十七街的租车公司朝西开两条街区到高速公路的匝道,往北开到九十六街出口,在高速公路底下兜圈子,回到高速公路上往南开,在五十六街下高速公路,照着这个路线总共重复五次。此时,在这个不再安定的夜晚,他真正第一次开车前往某个地方,带着某人。

他的远距视线很正常,但短距视线的焦点仍被些微零星的信号所打断,因此,虽然细雨变成持续的雨丝,经过十来个街区之后,他还是把雨刷的设定从高速改成间歇性,因为不间断的雨刷使异常的视线更加恶化。从挡风玻璃流下的雨滴晕染上车灯的颜色。他一次开过好几条街,一个人影也没见到。

六十街路口的红绿灯变成黄灯时,盖格慢慢停下来,转过头,男孩面对椅座躺着,肩膀微微上下起伏。

“很快就会到了,”盖格说。

座椅上的男孩头部微微平行地点头,盖格转头面对方向盘,感觉得到自己的脉搏在血管里回荡:没有更快,只是比往常的脉动更沉重。他知道自己需要离开这世界的活动与声音,需要黑暗及音乐带他回到起点。他的生活净是平衡、精准、细节,他需要重新设定内在的刻度。

绿灯亮起时他踩下油门,接着看到一名单车客潮湿的身影冲进路口,盖格向右偏斜,但听到车子的前挡卡到单车的后轮,接着传来金属在柏油路上打滑的空洞刮擦声。他猛地踩煞车,结果男孩砰地掉在后座地板上。

单车客倚在一辆停靠的车子旁,卡在受损的十段变速单车下,没有移动。盖格转头看看男孩:他侧身卡在前座椅背间,透过嘴上的胶带呻吟着。

盖格伸手把他拉回椅座上,“你还好吗?”

一声巨大的敲碎声使盖格转头面对驾驶座的车窗。窗外的单车客一手紧紧抓着打气筒,高举在头边;在朦胧的街灯下,无法辨别他怒容上的黑色斑点是血还是污垢。

“操你妈的混蛋,给我下车!”单车客透过窗户大吼。

他身材高大,轮廓分明;粗壮结实的肌肉从T恤和乳胶单车裤里伸出来,两只胳臂都装饰着几何交错螺旋的刺青。试过门把发现锁上时,他再度用打气筒敲击车窗,玻璃上出现一个铜板大小的蜘蛛网。

“你他妈的给我滚下车!”

盖格的双耳嗡嗡作响,觉得头颅里很拥挤,仿佛对头颅而言大脑变得太大。他的双眼向前跳跃,同时吸收挡风玻璃和照后镜里的景象。雨中的车头灯朝着他缓缓驶来。

“是你要下车还是要我上车?”

盖格转头面对单车客,而那里,就在车窗外头,站着一名穿着吊带裤的男子,宽阔平坦的额头因汗珠而闪闪发光,手上拿着什么瘦长而发亮的东西。就在半拍心跳的瞬间,他的父亲站在眼前,接着又消失。

打气筒又敲在车窗上,玻璃碎裂成一千片细小的钻石。单车客伸手进来抓住盖格的连身衣。

“下车出来,混蛋!”

盖格的右手飞速冲出窗框,停留在单车客的头发上,几乎快把他拉进前座。那愤怒咆哮的男子努力透过空隙进行某种攻击,但盖格的左手手指尖深深陷入男子锁骨上方的柔软凹陷中。怒吼变成尖叫。

盖格把男子拉到面前,手指放松,尖叫声停止。

“现—在—就—走—开,”盖格说。

男子睁大眼睛瞪着他,气喘嘘嘘,脸上满是雨滴。

“你听懂了吗?”盖格问。

男子点点头,盖格放手,单车客挣扎着退出车外,踉跄地回到街上,双手摸摸脖子。

盖格的脚找到油门开走,车速指针的箭头维持在五十和六十五之间。

盖格住的那条街很安静,除了水沟里的雨水之外,没有任何动静。这条街上只有几户人家,制服店和西班牙杂货店要到六点才开门,修车厂和仓储则是一小时后。盖格住的那栋房子夹在一家浴缸及淋浴设备供应商与一家空置店面之间,由茶色砖块所盖成的两层楼建筑宽六公尺,深九公尺,窗户以木板封死,而且已经封了很久。

几年前,这栋房子属于一名和盖格一起从事装修工作的塞尔维亚人。工作机会减少时,这名塞尔维亚人会请朋友和同事吃中国菜,交换条件是他们得帮忙清理此处。开始目前这个行业之前,盖格花了十几个晚上拆掉腐烂的墙壁及地板。五年后他再回去时,木板封住窗户,巷子里的垃圾子车满是发霉的石膏板,显然好几个月没清过。可是那个塞尔维亚人还住在那里,他邀请盖格进门,告诉他自己钱花光了,梦想也破灭了。同一天下午,盖格和塞尔维亚人达成协议,两天后,盖格付现金给他。他手上有三分之二的现金,剩下的以交情向卡密尼商借。

这房子所有的工程皆由盖格自己打理;他隔开二楼后封起,把水管和电线升级,围起小后院。盖上石膏板前,他在每一面墙上从地板到天花板铺满煤渣做的空心砖,每隔四块空心砖就放一层硝化甘油和炸药RDx混合成的成形炸药,会向内引爆。他使用薛云—威廉斯涂料公司出产的柔软灰色涂料“信风”涂抹墙壁。

接着他开始做地板。

这个设计已经存在他的脑海多年,他每星期会花三、四天的时间前往布鲁克林区和哈林区的装修工地,寻找、购买被丢弃的古董地板,寻访地点包括褐石建筑、小建筑与工厂。有时候他带着一点八公尺长的栗木板回来,有时则是几块二十公分见方的铁杉木。随着他寻找自己所需、少数人才会有兴趣的木材,这些区域的木材行和回收公司开始期待他每两周一次的造访。

不论哪一种木材,不论形状或状态如何,程序总是一样。盖格会锯、刨、削,仰赖直觉与有限的测量,创造出脑海中看到的形状。三次漫长的磨砂程序后,他用越来越细的磨砂纸,让木材回到其原始、自然的表面。接下来他使用自行调制的蜜蜡和油桐处理木材的每一面,然后才放进整片地板中。一片片下来,这些碎片成为一大块五十五平方公尺拼图的一部分。

他由外缘往内进行,用了超过七百片木料,有些长一点五公尺,宽十公分,有些比瓶盖还小。这些木料包括柚木、巴西非洲胡桃木、红木、白杨木、铁杉、榆木、栗木、回收松木等。盖格花了七个月才完成这个惊人的马赛克,倘若有人看到的话,一定会惊叹不已。事实上,男孩将是第一个进入此处之人。

盖格把车子靠边停在距离家门六公尺处。他看着照后镜,检视自己,感觉得到眉毛开始紧绷。内心遥远的地平线上,暴风雨开始逼近。

他转身对着男孩说话,他还伸展在座位上。

“我们现在要进去了,人行道宽六公尺,接着上三个台阶,然后我们就在室内了。”

他下车打开后座车门,伸手进去抓住男孩铐住的一只手,拉他起来转成坐姿。

“准备好了吗?”

蒙着面具的头第三次点一下,男孩几乎抬不起头。贴在嘴巴的胶带有一个平行、朝内的皱褶,来自过去几个小时里试图吸进空气的反射动作。盖格抓住小提琴琴盒,左右看看街道,目光所及之处悄无人迹。

“我们现在要快步走了,注意你的头。”

他抓着男孩的手让他滑过座位到车门,男孩伸腿下车时,盖格拉他起身,男孩立刻抬起蒙住的脸对着雨水,仿佛寻求某种净化的形式。

“走吧,”盖格说。

他的手臂钩住男孩的一只手,领着他朝房子走去,“三个台阶,”他说,他们顺利走到和拉罗街一模一样的前门,一道坚固的铁门外没有锁也没有门把。铁门旁的墙上安装着一道密码锁,盖格按下密码后传来一阵轻柔的唧唧声,随之而来的是隔间打开的较大卡嗒声,铁门向内打开三、五公分后,盖格把门推到底,牵着男孩进门。铁门在他们身后关上,门锁发出卡嗒声自动锁上。

盖格知道自己的行为已经启动一波地震,自己在宇宙中的地位已经以某种方式重新予以界定。不过有那么一刻,静默是暂时而温馨的避难所。他放下小提琴琴盒,从口袋里拿出一把瑞士刀割断男孩手腕上的领带。

“我现在要把胶带撕掉了,”他说。

盖格试着用大拇指和食指抓住男孩左耳耳垂下方的胶带一角,湿气和汗水把胶带浸湿了,使胶水乳化而撕不下来。

“这个动作会痛一下。”

男孩发出呻吟声,似乎削弱了仅存的力气,如第一次喝醉酒般摇摇摆摆。盖格扶住他,引导他走几步到沙发上。

“坐下,”他说,让男孩坐在柔软的褐红色皮沙发上,“我要去拿酒精,这有助于撕掉胶带。我把胶带撕下来之后,我们再来谈谈你母亲和父亲。”

他走到走廊尽头进入浴室,里面装设有淋浴设备、马桶、以支座支撑的水槽,上方挂着脸蛋大小的椭圆形镜子。他在一个镀铬手推车前蹲下来,让膝盖靠在镶有钻石形状的白杨木与柚木地板上休息,手伸到最下面一层。

他想到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像闯入者一样。除了和哈利讲电话,和猫最少的交谈之外,他在家里从来无需开口。脑袋的迟钝增加了陌生感,在耳朵里制造出空洞的声音,似乎如船迹般尾随着他的话语。

他找到擦拭酒精,带着盒子里的几张面纸回到走廊,“我们会想出办法,我们得小心——”

他瞪着侧身躺在沙发上的男孩,鼻子呼出恬静的沉睡气息,越来越微弱。

盖格打开后门门锁走到门廊上,头顶的行动感应灯亮起。眼前六公尺处,一只孤单、无眠的松鼠在草地上僵住不动,准备面对灾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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