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坐在哥伦比亚大道上一家餐车式餐馆的卡座里,哈利从一九八〇年代就开始来这里,当时他和妹妹住在附近。如今他和盖格一星期两次在这里吃早餐,哈利吃他的切达乳酪烘蛋加培根,盖格喝黑咖啡。哈利会谈生意:稍微更动过的电子邮件编译码器、新的客制间谍程式查杀软体、他骇进的资料库。盖格会聆听,有时候以一句话回应。哈利会带《纽约时报》来,他讲完话后,两人就看报纸。哈利从不拿第一摞,因为盖格只读给编辑的信。

哈利把第三颗奶球倒进咖啡里以安抚自己的胃,盖格则打开资料夹拿出三张纸。第一张是潜在客户在网站上登录的内容,他的名字理查·霍尔、手机号码,及他的需求:

我代表一组私人艺术收藏的所有人。两天前,一幅德库宁的画作遭窃。我们相信下手的是一名艺术商,他担任我客户采购时的中介。我的客户认为通知执法单位未必有助于拿回画作,因此我才找上你。

哈利看着盖格的灰眼珠左右移动,虽然已经为他工作超过十年,哈利对盖格还是所知甚少。他从不经意的言谈中拼凑出贫乏的资料:并非来自纽约、喜爱音乐、素食、没有电视机、住在市区某处;不过,他很久以前就不再问甚至最不经意的私人问题了。如果哈利对他还有更多独特的看法,那是来自盖格聆听时歪斜的头部、飞舞手指的速度和模式、偶尔针对任务的评语。哈利已经以最单纯的字眼看待他们之间结合的本质:需求。由于哈利所不了解的原因,盖格把生命中很重要的部分交托在哈利的手上,哈利也把服务他这个任务放在自己空虚的中心。他们是最陌生的伙伴——在臀部相连,却有光年的距离。

理查·霍尔的登录资料继续:

上述提及的男子是大卫·马瑟森,三十八岁,住在纽约州纽约市西七十五街六十四号,社会安全号码是379-11-6047。我目前已经派人监视他,可以“运送”他,我知道这是程序之一。马瑟森很有可能在下手前就已经找到买家,所以重要的是迅速处理此事。如果撷取的情报有利于收回画作,我被授权额外支付二十万美元。请在下午两点前联络我,不然我将另寻他人。诚挚的理查·霍尔。

盖格放下第一张纸。哈利露出微笑,“不坏吧,啊?你会接急件吗?”

“哈利,一步一步来,我们有既定的程序。”

哈利点点头,压抑住皱眉头和打嗝。

其他几页是针对琼斯和理查·霍尔的研究。研究大卫·马瑟森的背景时,哈利找上十几条“脉络”——他喜欢这么说。马瑟森拥有国际研究的学士学位,艺术史硕士,过去十年来担任艺术品鉴定师、顾问和采购。由于与疑似黑市古董人员接触,他名列希腊和埃及的黑名单。他住在纽约十三年,离婚,有个独生子和母亲住在加州。哈利所找到的霍尔资料只有他的出生年月日和社会安全号码,一九九六年从美国国家警卫队光荣退役,在精艺服务公司缴了十三年的联邦政府社会安全医疗税,那是位于费城的一家调查公司。

经常服务他们的女侍丽塔留着一头漂白、白金蜂窝式的发型,她拎着咖啡壶过来,知道没必要费力跟盖格说话。他每次点的内容都一样:黑咖啡,续杯两次,几乎不发一语。有时候,他的凝视会接触她的目光,却没有邀请的意味。起先她以为他的态度冷酷,但终究明白自己的误解:她把他的缺乏温暖诠释成相反的意义,实际上他的行为不带任何情绪。她把他的杯子滑过来倒满后又滑回去,看着哈利。

“亲爱的?”哈利挥挥手谢绝,“丽塔,已经超过我的上限了,而且我正在付出代价。”

“哈利,早餐要和平常一样的吗?”

“今天什么都不用,甜心。”

丽塔改去服务其他客人,盖格把纸张放进档案夹里。

“你觉得怎么样?”哈利问。

“没有太多资料可用,”盖格说。

哈利皱皱眉头,“我的时间不多。”

“哈利,我不是在批评你的努力。”

哈利点点头,那些话里并没有什么负面含义,从来都没有。盖格中性的陈述就像听觉的罗氏墨迹测验:根据心情不同,哈利听到自己想听或不想听的意思,有时候会害他抓狂。

“很有可能霍尔的那个客户并非合法购得那幅画作,”盖格说,“所以他们才不想惊动警方。”

“我有想过这一点,不过并不相干,对吧?”

“你有找出近五十年来是否有德库宁的画作遭窃或失踪吗?”

“呃哼,两幅,一九七九年及一九八三年。”

盖格的手指在桌面上飞舞。

“哈利,就算我帮霍尔拿到他需要的情报,我们也不可能知道他的客户最后是否拿回画作,我们永远看不到那笔额外的钱。”

“我们可以把它变成交易的一部分,如果马瑟森开口,霍尔取货时我可以一起去,这样我们就会知道了。”

“不行,执行过程一结束,任务也就跟着结束了,我们不跨越那条界线。由内而外,哈利,这一点你很清楚。”

哈利点点头,衬衫里衣架般的肩膀耸了耸。

“我知道,我知道,只是这是很大一笔钱。”

盖格拿起咖啡吹一吹,喝一口。一如往常,哈利注意到就连最简单的动作,盖格做起来都有如芭蕾舞者般优雅。

“哈利,我们去年赚了多少钱?”

“一百万加点零头。”

“那个数字的百分之二十五是……?”

“二十五万。”

“如果你有缴税的话是多少?”

“四十二万,好啦,好啦。”

盖格举起咖啡靠着下巴,如果是急件,琼斯会是更大的未知因素,而时间紧迫。盖格通常不喜欢仰赖运气,可是客户很急时,他没得选择:他被迫希望琼斯会犯错,迟早露出马脚——弱点、恐惧、魔鬼——然后盖格就会利用到极致。急件总是非常不易处理,但的确有其挑战性。

盖格放下杯子,没有一丝声响。

“告诉霍尔去进行,”他说。

哈利的嘴角上扬,露出哈雷路亚的微笑。

“要他现在就去抓马瑟森,”盖格说。“把执行过程的时间订在午夜,拉罗街。”

当天下午盖格和柯立有约诊,不过他想先去现代美术馆,因为哈利说那里有几幅德库宁的作品。盖格从没进过美术馆,只跟卡密尼去过苏活区的一家艺廊,因为他是狂热的艺术搜藏家,盖格却不为所动。画作、雕刻、摄影作品和音乐不一样,那是不会改变的影像,对他而言,瞪着它们是静止的活动。不过在情报撷取这一行,了解琼斯的热情所在是无价的资产,所以他要去看看大卫·马瑟森渴望的是什么。

他步行穿过中央公园,太阳如同转印在天空的黄色图案,垒球队全副武装出动。就是在公园里,他开始研究松鼠,它们是心灵经济的奇才,由恐惧主宰每一个反射动作及行动。有时候,盖格看着一只松鼠走到一半停下来,前脚停在半空中三十秒,衡量可能的威胁。

他搬到新家后很快开始实验,看他是否能改变、控制它们的行为。有一个星期,他在后院桦树旁放下一堆向日葵种子,松鼠来吃的时候,他坐在台阶上看着它们。一天早上,他坐在树下,一手打开放在大腿上,手中放满种子,静止不动的坐了一个小时。连续三天早上,一只松鼠前进到距离他约一、两公尺之处,静止不动后迅速离开。盖格了解到,随着松鼠越来越接近,他升高的期待造成自己身上的改变:包括脉搏、凝视、呼吸的方式,因而启动它们内在的警报。为了控制它们的行为,他必须先改变自己的行为。

第二天早上,他坐在树下,闭上双眼,脑海中播放一首交响曲,剥夺感官对外在的所有讯息。两天内,它们就开始从他的手上挑种子吃;四天后,它们一面停在他的小腿或大腿上,一面吃种子。

盖格把这样的经验带进执行室里:改变自身行为的能力以适应情境,让琼斯出现敬畏的心态,但同时又能正常运作、做出选择。如果松鼠的内在模式让它只有在树上时才能暂时不恐惧,那么,盖格的目标并不是让琼斯担心自己是否永远无法回到树上,而是让他根本忘记树的存在。

最近,他把松鼠的故事告诉柯立,这是他少数几次自愿提供目前事件的资料,柯立的回应是问他是否觉得“和人们没有连接”。

盖格回答,“马丁,如果你从来都没有插上插头,就不可能切断连接。”

盖格了解自己的不同之处。一星期七天的一百六十八个小时里,他大约有五个小时和哈利在一起,一小时和柯立在一起,和琼斯在一起的时间平均十五个小时。此生孤独的生活并非出自选择,而是他最自然的状态。盖格认识自己的那些部分,他非常了解;他所不认识的部分,则一无所知。纽约之前的生活如黑暗的房间般模糊不清,当他探头进去时,黑暗提供的只有模糊的答案。可是当梦境开始时,仿佛一道闪电照亮了房间,他看得到里面的空间无边无涯。梦境给了他半秒钟的一瞥,见到房间里的内容:无数的面孔、身体、树木、无法辨识的形体。柯立就在此时介入。盖格告诉他这个梦境及其所有的版本,利用柯立的双眼帮助自己看进黑暗的房间里,发现自己是谁,以及他的过去。盖格这么做是因为他对自己越了解,对工作越有帮助。一切都是为了情报撷取。

昨天晚上,梦境又出现了,后座力也相同。他凌晨四点醒来,看到闪光宣告强而有力的偏头痛已如暴风雨的前兆般移动到他的左脑。梦境的细节有所改变,但架构永远相同:青春期前的盖格从某个地方冲出来,努力前往一个一直都不是很清楚的目的地。他的旅程充满障碍,迟早会开始真正的崩解:首先是他的手指、脚趾,接着他的四肢掉下来,当他的头部开始松脱时,他就会醒来。

刚开始听说偏头痛的事时,柯立开了治疗偏头痛的药物,但盖格拒绝接受。他不肯吃药解除身上的疼痛,在他的心里,那是由外在攻击。他要由内在处理疼痛,正如日常生活中大多数的庸俗程序般,他的方法一点也不复杂,只是例行公事。

偏头痛开始发生时,盖格总是选择结构丰富的音乐播放,然后蜷缩在衣柜的地板上。他会关上门,戴上森海塞尔耳机,把自己交给黑暗和音乐。接着他会将手伸到深处,双手拥抱疼痛;当他成为自己所有感觉到的东西、唯一感觉到的东西时,他就变得和疼痛一般强大。这时候,他便抓住疼痛的要害一举杀死它。

在他大脑缝隙中寄居的是某个知识,知道面对疼痛的方法不止一种。盖格一生花了如此多的时间在这上面,被驾驭、驾驭,很少有人了解到疼痛二元的可能性。不但可以被加诸疼痛的人利用,也能被接受疼痛的人利用;这最主要的感官可以被当成力量的来源,疼痛越强烈,力量也越大,他很清楚这一点。不知为何,他也明白是疼痛造就了今天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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