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订阅比例不足, 此为防盗章, 12小时后恢复。萧泽没应声, 伸手把对讲机关了。他换道准备驶向服务区停车,雨小了, 顺手关了雨刷,后面跟着的四五辆越野相继停下,同事们从车里鱼贯而出。

萧泽淋着雨去超市买了包烟, 看见王老师正在抱怨茶叶犯了潮。

“萧队,天黑前能不能到啊?”对方抬眼看他, 随口问道。

“看限速路段有多长吧, 一小时差出二十公里,能耽误不少工夫。”萧泽把烟点着, 在屋檐下吐了口烟圈, “我带陈风连夜回,你们晚了就找地方住一夜。”

王老师一听“陈风”便没再说话,自顾自去接开水, 萧泽也没想继续听对方说话,进入雨中径直走向了车旁。

开门上车,他靠着座椅抽烟, 降下车窗后钻进来一股风,把烟味儿吹散了不少。他看着细密的雨丝,张口说道:“这烟呛得慌, 比那年在滇南山区买的蓝包还难抽。”

他说完又吸了一口:“反正你也闻不见, 凑合抽吧。”

最后一截燃尽, 萧泽把烟头摁灭,然后侧身整了整盖在副驾上的外套,外套底下是个骨灰盒,里面是他的队友陈风。

再次启动上路,萧泽没忍住又说了一句:“你他妈救那个老傻逼干什么。”

他们地质考察队远出做过多少次研究,遇见过多少次危险,受过伤也落下过病,但大家都习惯了,一腔热血常年咕嘟冒泡,那点艰苦还不至于凉了谁的心。唯独总有四体不勤的领导时不时恶心人一把,比如为了一己成绩牵累整队。

甚至被下属豁出命救了,还他妈有心情泡茶喝。

天气炎热,快速腐坏的尸体无法运回,家属也无法第一时间赶来。在当地火化后,萧泽作为队长和朋友,把陈风的骨灰带回了本市。

近一个月的外出考察,家里的地面桌面都蒙了层灰,萧泽在陈家帮忙料理完后事才回来,一点收拾打扫的力气都没有了。

扯了块干净的床单铺上床,他倒头就睡。手臂上的伤口一直没处理,已经有些发炎,他浑不在意,没几分钟就进入了梦乡。

窗外天亮又天黑,等又要天亮时,萧泽才醒。他迷瞪了片刻,然后起身去包里翻出了笔记本电脑。噼噼啪啪一通敲打,毫无停顿地写了份辞职申请。

忽然不想干了,没劲。

高薪厚禄但是有点恶心,那就不他妈要了。

书房里的打印机叫唤起来,萧泽觉得那动静格外悦耳,不像在海边撒骨灰时的风浪声,总叫人眼红。他彻底醒了盹儿,把规规矩矩的三居室打扫干净,又洗澡换了衣服,去单位前还绕路洗了趟车。

刚进研究院的大门,看门师傅打招呼:“萧队来了,考察回来不是休两天假么?”

萧泽回道:“我不干了。”

看门师傅乐呵呵的,以为他开玩笑。

驶进停车区域,萧泽熄火后握着方向盘摩挲了两下,用了好几年的车,貌似还有点稀薄的感情,但也就那么两三秒而已。

一路大步流星,他直奔办公室递了辞职报告,连句寒暄都懒得给。院长先是有些懵,随后问东问西地挽留,软的不行才来了硬的,直接给他办了休假,辞职申请被彻底驳回。

萧泽不欲纠缠,正好手机也响了,显示着“姥姥”俩字,跟骂人似的。

“喂?姥姥。”

“你是不是回来啦,我昨天下飞机都夜里了,没顾上问你。”

“你又去哪玩儿了?”

“我去澳门赌了两把,把这月的退休金都输没了。”

萧泽拿上休假单走人,听着老太太在手机里叨叨,他家里没米没菜,干脆离开研究院后直接打车奔了一号博士宿舍。

博士楼的公寓是萧泽姥爷的,但是姥爷已经归西好多年了,只剩个不着调的姥姥。一梯一户,萧泽刚出电梯就听见了隐约的音乐声,开门进家,入眼就看见孟老太仰着头吊嗓。

空巢老人不是都抑郁么,这老太太怎么成天打了鸡血似的。

孟老太听见动静回了头,把音乐一关,接下来就要嘘寒问暖。萧泽心里门清,往沙发上一坐,二话没说直接打开包拿出来三万块钱。

顺便嘱咐道:“省着花。”

“我知道我知道,下个月发了退休金就还你。”孟老太把钱收好,“我也没想到会输那么多,明明头几把还挺旺的,澳门这个伤心地,我以后可不去了。”

萧泽问:“你不是跟团去泰国了吗?”

孟老太答:“先去的泰国,我还看了跳脱衣舞,忒热闹了,下回你也去看看。”

萧泽无语道:“你一个老太太看什么脱衣舞。”

“男的能看,老太太不能看啊?”孟老太瞅瞅钟表,“一个月没见,我瞧着你阴沉沉的,得喝两盅靓汤补补,晚上别走了。”

在博士楼睡了一宿,好汤好菜伺候着,萧泽放松了不少。但他一睡着就做梦,梦见出发前点数,陈风站在最前面归置行李。

梦见出事的时候,陈风跌进激流,直接撞死在礁石上。

萧泽猛地睁开了眼,可梦还没结束,他背着陈风回营区,在同事的哭声里,在王老师惊魂未定地长吁短叹里。

他染了满身的血水,鼻息间萦绕着挥之不去的血腥味。

萧泽睁着眼做完了这场梦,然后了无睡意地捱到了天明。

祖孙俩出门晨练,到附近的公园门口分手,孟老太去公园吊嗓子、跳舞,萧泽沿着街慢跑。暑天二十四小时都热,随便跑几步就会流满身的汗,萧泽跑了五公里,像淋了场雨。

八点了,他沿着花圃往公园后门走,那边有间茶楼,他要和孟老太吃完早茶再回去。

孟老太跳完舞心情舒畅,正和舞伴张大爷边走边聊,张大爷从兜里掏出一张纸条,上面写着“29”,说:“这会儿肯定轮到我了。”

“这还拿号呢,干吗去啊?”

张大爷神神秘秘地小声说:“算命。”

“真的假的,您别上当受骗。”

张大爷信誓旦旦:“林老师就没出过错!”

现在的老师可真不值钱,连公园外面摆摊算卦的也称之为“老师”了。

孟老太将信将疑,跟着张大爷就从偏门出去了。其实公园外面常年有老头老太太摆摊算命,但压根儿就没人信,谁知沿着栅栏走了几步,看见一处摊位前排着长队。

别的摊位就一张塑料纸,上面画着八卦图,算命的人坐个马扎就完活儿了。这处不同,还有桌椅,桌子上还放着地球仪,地球仪表面糊着张纸,纸上写着字。

桌后面坐着的既不是老头,也不是老太太,居然是个干干净净的男孩子,看着也就十七八岁。

“林老师,到我了吗?”张大爷拿着号码坐下,从包里拿出一瓶冰镇酸梅汤,恭恭敬敬的,“林老师,这是给您带的,您解解暑。”

那位林老师带着太阳镜,有些迟疑地伸手接过,谢道:“客气,你转一下吧。”

张大爷转动桌上的地球仪,随后一指点在上面:“林老师,转到‘掌运’了。”

孟老太不明所以,见张大爷伸出右手,才嘀咕道:“就是看手相呗。”

众人围成一圈,密不透风,那位林老师握着张大爷的手摩挲,指尖顺着掌心的纹路游走,然后捋过手指,目视前方,脑袋都没低。

这时孟老太看见桌角上还贴着个二维码,写着“林予”,合着还能手机支付。

张大爷手心出了层汗:“林老师,怎么样?”

林予说:“最近有家人要外出吧,是不是你也打算去?”

张大爷惊道:“我儿子下礼拜出差,要带我顺便玩两天。”

“你别去。”林予面无表情,“你老伴有困难向你求助,这是你们感情升温的好机会。”

张大爷小声说:“我老伴死了好多年了。”

林予这才笑笑:“你不是正在交往着一个新的吗?”

张大爷红了老脸,点点头结束了这场短暂的测算。排在后面的人顶上,转到什么测什么,也就是三两句的指点,但全都测得极准。

公园后门,萧泽已经等得不耐烦了,拎着瓶水沿栅栏溜达,隔着十几米的时候看见了人群之外的孟老太。

“姥姥,等你半天了。”萧泽走近,朝人群里瞄了一眼,“非法传教呢?”

这句话嗓门不小,林予听得一清二楚。其实带有色眼镜看他们这行的人多了,但这么不知遮掩的他没遇见过几个,何况还当着这么多客户。

于是他清清嗓子,准备震一下那个二百五。

正好孟老太凑到了前边:“小伙子,你给我也瞧瞧?”

林予握住孟老太的手,五根手指头,三根带着戒指,有金有银有宝石。他迅速摸清了老太太的秉性和命数,甚至脑中已经盘旋起了对方的前世今生。

插过队,下过乡,连衣裙没流行的时候就敢去蹦迪,把一个月工资全买成了桃酥和牛乳糖……

而且怎么感觉有点眼熟?

林予开口:“最近是不是破财了?”

孟老太猛点头:“输了一大笔!您算出来了?!”

林予忽然心跳加速,似乎想起来了这老太太是谁,但是又不敢确定,一时间有些犹豫,拖延道:“无儿无女无伴侣,您好好照顾自己。”

这也算出来了?准极了!

孟老太把萧泽拽到身旁:“不怕,我外孙子本事。”

“咣当”一声!桌子差点掀了!

林予迅猛起身,椅子翻倒在地,他盯着萧泽看,不知为什么心跳已经加速到了极限。可是脑中却空白一片,如至空无一人的茫茫大地,既望不见过去,更瞧不到将来。

他活了十七年,从会说话就会算命,今天竟要栽了!

不是他有问题,就是这人有问题。

萧泽本就不耐烦,也从不信这些封建迷信,他把那半瓶水往桌上一磕,浑不在意地说:“来,算算我。”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众人眼睁睁地看着林予摘下了太阳镜,顿时屏住了呼吸。

眉清目秀的十七岁少年,双目若杏核一般,却直瞪瞪的没一点神采。眼角泛潮,眼尾发红,一副凄凄然的模样。

孟老太心一软:“孩子,你看不见吗?”

林予点点头,从兜里掏出了残疾人证明。大家一阵唏嘘,一是出于同情,二是纯粹感叹。看不见都能算得准,太厉害了。

萧泽接过,还是不太相信,抬手在对方眼前晃了晃,不料被一把抓住。林予已经眼眶潮湿,泪珠子啪嗒掉了萧泽一手背。

萧泽莫名其妙:“操,你哭什么?”

林予摸他的手:“我算出来了。”

萧泽问:“算出什么了?”

林予声音发颤,却字句铿锵:“五官六腑三庭骨骼,我已知你前半生。神清血明,气和骨坚,如参天树木不可撼动。万物有为法,勿以一美而言善,勿以一恶而言凶,我时刻谨记,所言字字真心。过往于你如露亦如电,如过往云烟,今日有缘相见,哪怕历经沧海桑田。未曾谋面缘分匪浅,句句属实天地可鉴。”

孟老太求知若渴:“直白一点可以吗?”

林予想赌一把,幽幽然地问:“……姥姥,你是不是姓孟?”

孟老太急忙答应:“这也能算出来?!”

“那就是了。”林予点点头,用瞎眼对着萧泽,泪落无声,“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相见,你就是我素未谋面的——”

又气沉丹田:“——表哥!”

霎时间,耳边只剩孟老太的惊呼和围观群众的惊呼,此起彼伏。

萧泽闭了闭眼,忍不住盘算如何在不犯法的情况下当街弄死这忽悠蛋。

萧泽看着林予那副软弱可欺的样儿,伸手就扣住了对方的肩膀,另一只手按着后腰一捞,直接把对方带进了怀里。

林予吓懵了,以为萧泽要卸他俩胳膊:“哥……你听我解释……”

萧泽却问他另一回事:“还硬着?”

“……我不知道。”林予慌张地低下头。

(爱国民主,诚信友善。坚强勇敢,啥都没干。)

萧泽松开手,低头嘴唇正好碰到怀中人的头发,语速不紧不慢,像拆礼物,也像用钝刀割一块肉:“紧张成这样,很少弄?”

林予轻轻点头:“嗯。”

萧泽又问:“怎么看俩男的上床也会激动,你什么取向?”

林予使劲摇头:“不知道……”

萧泽低头蹭着林予的发丝:“其实什么取向都无所谓,反正——”

“哥?”林予在对方的停顿中有些惊慌,“哥,我!”

他噎住,和萧泽目光交汇,这些日子里第一次真正的目光交汇。萧泽眉眼锋利,眼中又毫无温柔亲切可言,低声切齿道:“反正,你就要滚蛋了。”

勾着后腰的手猛然施力,林予在天旋地转中被扔下了床,他甚至打了个滚儿,脑门儿还撞到了床头柜。

狼狈地爬起来,内裤里湿湿黏黏的很是难受,可他顾不得,趴着床边拽萧泽的被子哀求:“哥,我来找你就是想坦白的,我确实看得见,但我不是故意骗你。我摆摊儿算命一直假装看不见,我以后不了,以后改,你别撵我走……”

萧泽投下目光:“没遇见我之前不也照常活着么,干什么痛心疾首的,骗上瘾了?”

林予攥着被角:“哥,我再也不骗你了,我以后多干活,你说什么我都听。你别让我走,我没地方去,我就想跟着你。”

萧泽不耐烦地看着他:“你这张小脸儿挺适合使苦肉计,但是次数太多照样没用。要么滚回阁楼睡最后一晚,要么咱们直接上一趟派出所。”

所有说词都卡在喉咙,林予终于撒开了手。他爬起来在床边站着,急得眼角和鼻尖都红了。见没有丝毫转圜的余地,他只能转身往外走,走到门口终于掉了泪。

他在萧泽的视野里说了最后一句:“这些天,对不起。”

门关上,脚步声轻得几乎听不到,萧泽靠着床头久久没有动弹,最后下床去阳台上抽了根烟。

那个傍晚他把烟吹散在林予的脸上,其实对方都看得见。

这忽悠蛋戏真好,瞎得可真自然。

忽悠蛋已经上了阁楼,刚冲洗完换了内裤。

林予光着两条腿躺在单人床上沉思,苦肉计的确使用得太频繁,他刚才居然都流出眼泪,他也很意外。不过他不想承认,刚才也的确又慌又怕。

重点是萧泽已经不吃扮可怜这套,面上一丝动容都没有。林予翻来覆去地想辙,难道明天真的要滚蛋吗?

他打滚儿卷上毛巾被,最后困得眼皮都睁不开了,干脆另辟蹊径。既然萧泽软的不吃,可能真的喜欢吃硬的,要不破釜沉舟,明早摊一套十个鸡蛋的煎饼果子,赶他走就撑死在门前。

第二天一早,萧泽甚至没有去晨跑,直接上了阁楼。林予蜷缩在被窝里做梦,被踹醒时还直犯迷糊,他甚至忘了昨晚发生的事儿,傻乎乎地问:“哥,又要去跑步吗?”

萧泽俯身拍拍他的脸:“收拾东西走人,别耽误你出摊儿。”

林予一下子清醒了,坐起来缩在床角,还裹着被子:“你还没消气啊……要不你打我一顿吧,以后每个月交房租交饭费,晚上看店擦地还不行吗?”

“别废话。”萧泽直接从桌上拎了林予的背包,把衣橱里挂的衣服胡乱地塞了进去。林予见状知道萧泽是来真的,估计说什么都没用了,毕竟他骗人在先。

“哥,可我撞树都头破血流了,你原谅我好不好?”

“我还救你一命呢,功过相抵行吗?那你看我表现,我接下来戴罪立功。”

“我额头的伤还没好呢,你说过至少让我养好伤……”

“哥……你原谅我吧。”林予从床角爬到床边,把自我挽回的话都说尽了。他垂着两条腿,才发觉自己没穿短裤,惊道:“姓萧的!你不能赶我走!”

突然来劲必然有诈,萧泽正好装完了背包,便转身盯着林予。林予跳下床,光脚踩在地板上,叉着腰仿佛还挺牛逼:“你昨晚揉我小鸟了,我才十七,你得对我负责!”

萧泽忽然笑了:“我操过的人从这儿排到城门楼,揉你两下就得负责?”

林予张着嘴:“城门楼……你别瞎吹……”

萧泽打断:“怎么负?再给你开开苞?”

林予叉腰的手呼塌就落了,他从没听过这么荤的话,一口气憋红了脖子和脸颊。

耍赖不成反被臊,他认栽。

穿上短裤,拎上背包,林予在前面走,萧泽在后面堵着退路。下到二楼时,林予忽然停住,好像想起来什么,扭头就往回冲。

萧泽一只胳膊拦下:“别耍花样。”

林予吭哧着说:“我想把你送我的盲文书带走。”

萧泽的回答慢了两秒:“你又不瞎,用不着。”

“我枕着睡觉!你送给我就是我的!”林予身子一矮从萧泽的手臂下钻过去,他大步跑上楼,再下来时抱着那两本厚重的盲文书。

走到吧台前萧泽停了,看样子要就此别过。林予把书装好,然后捧了把猫粮蹲下,六只猫围过来吃东西,不懂这俩人之间发生了什么。

林予开始道别:“老白,你的毛颜色太浅了,要趴在毯子上。小黑,晚上别站在门口,客人看不见会踩到你的。加菲,你不要整天钻车底,很危险。明远小慧,感情要一直这么好,别像我和某人一样,一夜之间就走到了尽头。”

萧泽无语道:“一夜之前也没多好。”

林予仰头反驳,神色极其认真:“你拉我跑步,还给我摊煎饼,我撞伤以后给我擦药,还吹我脑门儿。教我看盲文书,出门前反复叮嘱我,上台阶还会拉我的手。”

“……”萧泽心里有点惊讶,但面上没表露分毫。他觉得这些啰嗦事儿并没有什么,一个屋檐下,这些发生在彼此之间很平常,何况还基于林予是瞎的。

不过他不知道,林予自小到大从没感受过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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