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通常一样,穿绿制服的邮差径直地把车子骑进了大门。卫兵望看他在冬青树花坛前打了个角度很小的弯,滑向收发室窗口。

老嘴老脸了,卫兵对这种比首长的“自由度”还高的作派早已睁只眼闭只眼。算了,都不容易!有一次下大雪,他眼睁睁地看着前一任邮差在大门口的水泥地上摔了个粉碎性骨折。

邮差单腿撑地,从脏兮兮的邮政袋里拎出一捆足有十斤重的报纸扔进了收发室的窗口。又拿出个蓝壳塑料夹子翻了一阵递进去叫收发室签收。

“齐了!”邮差收回签字夹扔进口袋里,腿一蹬出了门。可没骑多远又弯了回来,停在卫兵面前,“喂,伙计,眼睛差点儿会不会影响当兵?”

“谁眼睛差点儿,你?”卫兵问。

“废话,我这把年纪了,只能当连以上干部。我说的是我侄子,他爸他妈想让他到部队锻炼几年。”

“眼睛差到什么程度?”

“左眼零点六,右眼零点四。”

“够呛。”

“他爸他妈准备使点儿钱。”

“留着钱考大学不是更好么?”

“你恶心我!他要是能考上大学我还问你干嘛?真是!”

“反正我没使钱,别人使不使我不知道。”

“跟没说一样。”邮差挠挠头皮,“算了,不问你了。一个破下士知道个屁!”

卫兵笑笑,让他快走:“听着!从明天起,进门必须下车!”

邮差屁股一翘一翘地骑远了。

卫兵朝地上吐了口唾沫,随即摆正了姿势。他看见,宣传部的老严正从阅报栏的后头绕进收发室。

收发室的老张正戴着老花镜在读一条关于物价方面的消息。见严学浩进来,指着报纸问道:“老严,这里说的通货膨胀,是不是老话说的钱‘毛’了。”

“大概是吧,我不太懂这个。”严学浩翻着那沓子信,一封一封地扔在桌上。

尚子豪!他停了一下,迅速地把信塞进口袋里。

老张侧眼望过来:“你把什么装起来了?”

“没、没装……”

“不对,我看见你把什么塞进口袋里了。”

“邮票,我喜欢这张邮票。”严学浩把信拿出来在老张面前晃了晃。

“有人反映好几次了,说邮票经常被人撕走。结果是你干的。”老张推推老花镜,继续研究通货膨胀问题。

严学浩顺势强调十几种副食品的价格可能要放开,巧妙地把话题扯远了。

“你说老严,这钱越来越毛了,存钱还有什么意思?不如抓紧时间把它花了。”

“全花了大概也不成。”严学浩应付着。

“我这把岁数了,花了也就花了。你说先买个彩电呢还是先弄套家具?”

“家具凑和用着,我说还是先买个彩电。”

“嗯,我也是这么想。”老张显然赞成这个建议,“松下的和日立的哪个强点儿?”

“差不多,一般人更喜欢松下。”

“我闺女说日立的好。要不怎么一直没下决心呢,就因为我们爷俩老是分歧。她是受那个男的影响了。”

“哪个男的。”

“她的对象,二婚。”

“你闺女多大了。”

“三十六,老姑娘了。人家给她介绍了个小伙子,你猜她说什么,愣说人家牙还没长齐呢!拉开架势非那二婚的不嫁。”

“这事儿不能勉强。”严学浩往门口走,“各人有各人的想法。”

“随她便吧!”老头子开始分报。

严学浩漫不经心地出去了。

老张敲敲桌面,胖子从里间走了出来。

“拿走了么?”

“拿走了。”老张有些激动,觉得自己做了件不得了,了不得的大事。

胖子竖竖大拇哥,快步走到门边朝严学浩走去的方向看,他现在已确信严某有事儿了,尽管昨夜老桑楚没有言明,但神色和举止基本说明了问题。尤其是抬手抹脖子的动作。真如此的话,严学浩后半辈子就差不多了。

严学浩快步往前走,却不是回办公楼,而是奔存车棚去了。他停在一堆自行车中间,掏出那信举在眼前看了看。胖子以为他会把信撕开,不承想对方并没那么作。只见他重又把信揣回后裤袋,系上了扣子,拍了拍便推出了自行车。胖子闪到宣传栏后,心里有些犯嘀咕。严学浩推着车从一板之隔的报栏对面走了过去,步履很是从容。

见严某出了大门,胖子快速推出自己的车跟了出去。他现在有些拿不准了,严学浩在全案当中倒底充当了个什么角色。一开始,他第一个跳出来,揭开了保险公司巨款失踪案的大幕,接着,便若干次查询李邑的行踪,对事情的背景他有倾向但比较闪烁;为了捉李邑他不惜冒险潜入小院;联系宋凡日记中的“我们”二字,桑楚对他的怀疑是有根据的。最值得一提的是现在这封信!老桑楚放出了这个钩,其目的当然不是指望抓住尚子豪的什么把柄,要那样就不必派人监视了。甚至可以在邮电局就把信劫下来,以事态的发展,警方有这个权力。换言之,之所以原封不动地发出,正是为了钩尚子豪以外的另一条鱼。

现在这条鱼咬钩了,但他却没拆信。邪门儿,他现在要去哪儿?

十五分钟后,胖子愣住了。见鬼,严学浩居然进了公安局。

“啊!老严,请进请进!”

桑楚的目光越过严学浩的肩膀,冲胖子挤了挤。严学浩猛回头,才发现背后还有个人。

“胖子?”

胖子一言不发地关上了房门。

桑楚抬抬手,然后推过了茶杯:“坐下坐下,严先生!让我猜一猜,你大概是来给我送一封信的吧?你看,果然被我猜中了。”

严学浩怔怔地望着桑楚,好半天才说出话来:“真不可思议!太不可思议了!你好像什么都知道!”

别说姓严的不可思议,现在连胖子也有同感。他想过信会被别人拿走,也想过拿信那人很可能是严学浩,唯独没料到他会把信送到公安局,而老桑楚好像早有预见地等在这儿了!

桑楚接过信,笑道:“哪里哪里,我只不过比你老严想象的稍微狡猾那么一点儿。”

说着,他对着窗子看看那信,又在桌而上磕了磕,拿起了剪刀。

“剪么?”桑楚似乎拿不定主意。

严学浩迫不及特地敲敲桌面:“这还用说!”

胖子瞟了姓严的一眼:“不能剪!”

“嗯,确实不能剪。”桑楚搁下剪子,“这属于别人的私信。”

严学浩跳了起来:“简直怪了!我白忙活了。原来,还是你们不希望我在场?”

“老严,这话说到哪儿去了?”桑楚把他按回椅子上,“我像你相信我一样相信你,只是私拆他人信件不是我的习惯。其实,我现在比谁都想知道那里头写了些什么!”

“这不得了!你完全可以以组织的名义……”

“你来。”桑楚打断了他的话,将信和剪刀一并推到严学浩面前,“你来!”

严学浩傻眼了。

“看看,你只不过叫得凶,一动真格的就不行了!”桑楚扔给他支烟,“这么说好了,拆不拆都一样。我等一会儿就把信亲手送给姓尚的,告诉他这里头有罪证!怎么样?”

“可是…”严学浩摊摊手,“咱们需要实际罪证。你把信交给他……”

“不怕!”桑楚用力挥动着手指,“我更希望他能亲口坦白!相信我,老严!他肯定会来坦白的!”

“你把他想得太软了!”

“而你,却把他想得太硬了。”桑楚满脸的轻蔑,“其实,这种心里头有鬼的人最好收拾!信不信由你,只要他从我手里接过这封信,就绝不会相信我是原封未动的!”

一针见血,不容置疑。

房间里好一阵没有声音。桑楚揣摸人心的本事叫胖子服了。

“另外,”桑楚咳嗽了一声,“我还要告诉你们一个新情况,白可夫完了!”

“咦……”胖子像牙神经过敏似地发出一声怪叫。这消息来得太突然了,以至于使他无法接受,“谁干的?”

“李邑。”

“什么手段?”

桑楚掐着指尖儿比了比:“这么大两颗氰化钾!”

严学浩面色苍白地站起来,机械地摇着头往后退:“桑先生桑先生,你昨天晚上自认为李邑是清白无辜的。别人的话你一句也听不进去!对此我表示遗憾!”

桑楚淡淡一笑:“谁都有失蹄的时候,这回可能真被你老严说对了。看看这个……”

一封由剪字贴成的敲诈信出现在严学浩而前。

严学浩飞快地把都东西看了一遍,只是摇头:“桑先生,我再也不管你的事了。最后提醒你一句,尚子豪那封信你还是应该拆开看看!”

“多谢忠告。”

严学浩叹息着走了。

胖子一言不发地坐在沙发里。他本来想朝桑楚发火,可是,火拱到嗓子眼儿处,就是出不来。不知为什么,他竟联想到前一个叫自己搞糟了的案子。那回是自己失误,可这次……桑楚也会失误么?

突然,他听见桑楚噗哧一声笑出来。

胖子猛地抬起头。是的,桑楚不会失误。

“啊!老狐狸!白可夫压根就没中毒!”

“中了中了!”桑楚笑得五官挪位。“他吞的是耗子药,想死在晏子昭面前。”

“可你说的是氰化钾,这么大两颗。”胖子比划着,“这足能毒死一头大象!”

“是晏子昭说那是氰化钾,他强调那是李邑放的。我只不过学给你听听。”

“实际呢?”

“实际上,恰恰是李邑这两颗药丸救了白可夫的命。姓白的险些个把肠子都吐出来!”

胖子出了一脑门子汗:“妈的,真把我吓坏了!白可夫一死,戏就砸了。”

“白可夫不傻,他早写好了遗书。”桑楚从口袋里摸出挺厚一沓信纸,“全在这上头,和敲诈信一块揣在身上。”

“哦!怪不得你不拆尚某那封信呢!”

“对,我要治治姓尚的那个老狗日的。”桑楚愤愤地诅咒道。

“行,真行!”胖子竖起了大拇哥,“咱们这就去,叫辆车。”

两分钟后,车子开上了大道。

胖子咂着嘴,舒舒服服地靠在椅背上:“真绝了!老桑楚,完全是一场精神战!”

桑楚眯缝着眼,默默地抽着烟。一圈灰白色的小胡茬儿,从他那尖削的腮帮子处拱了出来,给这其貌不扬的小老头平掭出几分威严。

胖子用屁股拱拱他。老桑楚突然急了:“龟孙子!你什么时候能改掉这流里流气的毛病?难怪女孩子都瞧不上你!”

“嘿!谁又招你啦!破了案你倒愁上了,这算哪儿跟哪儿呀!”

“问题是……我还有个案子没着落呢!”桑楚摸出大铜烟嘴吹了吹,叼上又拿下来,“告诉我,你对姓严的有什么感觉?”

“我还指望你给我感觉呢!”胖子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开始犯怵。他发现,桑楚满脸的茫然不像是装的。

“我的感觉告诉我,此人就是咱们要找的那个人!”桑楚直视着前头的马路,“绝不会错!”

胖子陡地来了精神:“快说,怎么回事?”

桑楚把香烟插在烟嘴上,慢慢地吸着:“胖子,你以为他真的不敢私拆信件么?不知你发现没有,当我让他把信拆开时,他的手哆嗦了。我绝对相信这样一个可能,他不但敢干,而且是老手了!李邑发出的所有申诉信,全落在了此人手里,由此,他知道了全部事实真相。你说他会怎么干?”

胖子觉得心头一沉:“敲诈!”

“对!就是他干的!”桑楚咬牙道,“假如李邑不回来,他会一直干下去,直至将晏、白二人榨成穷鬼!”

“哦!这就是他急于向我们报案的动机。”

“不,他仅仅是想在咱们面前表现一下,以示其清白和正义。因为李邑无论捉不捉,他这笔买卖都无法继续下去了!应该说,他在这里走了一步自以为是的臭棋!尤其不该和我斗法。”

“一直斗到刚才。”胖子服了,“什么时候捉人?”

“捉了也没用。”桑楚闭上眼睛,“咱们不可能拿到任何证据。他不是傻瓜!”

“继续搞精神战!”

“没用!联合作案用这一手有用,单独作案就不一定行了。何况你没有证据,连人都没权抓!”

“门儿也没有!莫非让他逍遥法外。”

“别激动,别激动!”桑楚拍拍胖子的手,“我相信感觉马上就有了。给我点儿时间,哦!到了。”

胖子默默

地望着桑楚上了车,随后跟了下来。他把车门轻轻地推上,生怕打搅了老桑楚的状态。谁都知道,桑楚的感觉预示着成功在即。两个人快步地上了楼,敲响了尚子豪办公室的门。

开门的是秘书。小伙子见是桑楚,顿时生出几分敬意。

老桑楚作了个踱脚的姿势:“还在开会?”

秘书点点头。

“请他出来一下,哦,算了算了!”桑楚掏出晏子昭那封信,“把这个交给他,就说是桑楚先生亲自送来的,千万别忘了这句话!”

秘书会意地眨眨眼睛。

下午五点半,李邑和江宁准时地来到了公安局。桑楚歪在沙发里,朝他们作了个手势,什么话也没说。老康示意胖子去泡两杯茶。

自午休过后,桑楚就没离开过那个沙发,小脸灰扑扑的没有神采。胖子几次想问,都让老康阻止了。是的,老头子这时候只需要安静,任何外来干扰都可能破坏他那飞速运转的思路,使其精密度受到影响。

胖子试图揣摸一下他的思维走向,却感到无处下嘴。从一般意义上说,巨款失踪案应该承认是破了。晏子昭在押,白可夫也脱离了危险,只要得到李邑提供的事实笔录和尚子豪的坦白,此案便可画上句号。甚至没有尚子豪的坦白也可以正式定罪。白可夫的遗书中写得明明白白,那个擅长搞女人的跛子至少收受了二十万元的原始股票,兑换成现金绝不止这个数。眼下费心的是“宋凡自杀案”及其连带背景。

胖子设想过诸种可能性。由此案的核心严学浩向周围蔓延,指向显然太繁杂,也无意义。指望严某主动交待,其可能性又差不多等于零。尤其头疼的是衔接两案的宋凡已死,使本来可以并案的同一宗买卖,生是劈作了两半。后案不破,全案就不能说完美。

他重新将怀疑者的名单梳理了几遍,无结果。最他妈气人的是,你不得不把晏、白、尚、李四人划掉,剩下的只有桂小姐、邹大夫,以及宋凡的亲属。事实上他也明白,所谓“宋凡的亲属”,在这里已基本可以否定了。猜得不错的话,老桑楚的思路一定在这两个人身上徘徊。

可这么想的同时,胖子又被老桑楚曾经提醒过他的那句话弄得迟疑不决:的确,这两个人的位置太明显了!明显得让人无法相信会是真的。除此之外还有个前提必不可少,那就是他们要认识姓严的。没有这个前提,姓严的仍然会逍遥法外。

“你们俩。”

桑楚突然说话了,目光停留在那对年轻人身上。随后他唉哟一声坐直了身子,拿起了烟灰缸上早已熄灭了的半截烟。

“你们俩谁认识一个姓桂的姑娘?姓桂,桂花的桂。”

那对男女相视一眼,同时摇了摇头。

“再想想,别急着摇头。”胖子插嘴道。他高兴地发现,自己摸到了桑楚的思路。

江宁眨巴着眼,又垂头沉思了一会儿:“噢,好像有印象,宋凡有个老同学姓桂!叫桂什么我不知道。”

“邹呢?一位精神科专家?”桑楚探过头问。

“邹?”江宁嘀咕着,“这我可说不清了。”

桑楚没再发问,默默地把烟蒂嘬到头,用力按熄在烟灰缸里。

“好了,现在请李邑把四年前那档子事讲一遍,胖子作笔录。”

“你呢?”胖子问。

“我去厕所蹲蹲。”桑楚把鞋提上,顺手拿了张报纸,“老头子三天没解大便了!”

江宁噗地一声笑了。

这一蹲就蹲了半个钟头,磨磨叽叽推门回来,却说还是没屙出来。

“谈完了么?”

胖子把笔录递过来:“就这些,完全可以和白可夫的遗书对上茬。”

桑楚飞快地把笔录看了一遍,叫李邑签字。

“李邑,也就是说,你直到醒过来,还一直认为那个密码箱里装着钱?”

“是的。”李邑签了字,插上笔帽,“等我开箱时才明白它被掉换了,装钱那箱子的密码我清楚,手里这只不是我的。”

“告诉我,密码箱好撬么?”

“真想撬还怕撬不开。”

“对对!”桑楚笑了,“于是,你便发现了这两张单据?”

“应该说我发现了他们的阴谋!”李邑开始冲动,“太阴险了!”

“幸亏你没死!”桑楚拧亮台灯,“还有这儿……你写了两封申诉信。”

“对!直接写给尚主任的,可是石沉大海。”

桑楚发出一声沉吟,还想问什么,电话突然响了。

“喂!姓名?”桑楚抓起了电话筒。

“我姓尚。”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嘶哑的声音,“你是谁?”

“我姓桑,”桑楚捂住话筒,冲众人笑笑,“姓尚的……喂,有话请说。”

姓尚的沉默了片刻,低声道:“桑先生,我们是不是见一面?”

“这么说一样,我抽不出时间和你面谈了。说吧,什么事?……噢噢!巨款失踪的事?请说请说…不可能吧?我不信!绝对不信!……尚主任,你是不是糊涂了?材料我看过了,你处理得很彻底嘛!……不不,别这么说,谁都有麻痹的时候,你一定是被姓晏的骗了!……股票?你绝不会收对吧!……怎么可能呢?……噢噢,越说越没谱了。包庇罪犯的事绝不会出在你身上。顺便问一句,宋凡找过你么?找过。再问一句,你是不是很喜欢吃蘑菇?……不吃?不不,没别的意思……啊,还有一件事,你的腿是怎么跛的?别急别急,我只是随便问问。是这么回事,有人说你那腿是因为和别人的媳妇睡啦,让人打跛的……没错儿!打死我也不信!哪儿能呢?不会不会,你的年纪都一大把了……别别,别发火!哟,挂了!”

桑楚冲着话筒作了个怪脸:“老杂种!”

老康抠着眼角儿嘿嘿地笑起来,越笑越厉害,终于收不住了:“过瘾,伙计!太他娘的过瘾了!”

桑楚端起茶杯:“更恶心人的我还没说呢!”

江宁的娃娃脸绽开了花,莫名其妙地在李邑的后脑勺上给了一巴掌。

老桑楚突然伸过脑袋:“告诉我李邑,你觉得严学浩这人怎么样?”

“问他于嘛?”李邑不解。

“自然有我的用意。”

“这人不坏。”李邑道,“更多的我也说不出来。”

“不坏。”桑楚感叹地摇摇头,站起身米,“能说出这种话的人,本身就太善良了。”

“我不懂你的意思。”李邑不安地站起身来。

桑楚抬腕看看表,扭头对老康道:“伙计,给我们准备点儿吃的,我要带这个小伙子去见一个朋友。”

说罢勾勾手,带着几个年轻人出门而去。

胖子浑身的劲头顿时上来了,快步追上前边的小老头:“啊!扣子解开啦?”

桑楚拍拍他,扭头问李邑:“喂,李邑,你往晏子昭的杯子里放了什么药?”

“硫酸铜胶丸。”

“多亏你这两颗药丸。”老头子叼上支烟,“多亏!不然白可夫一死,老桑楚真得写检查了!”

胖子仰头吹了声口哨:“耗子药吃不死人,不过老人家,你能不能告诉我,扣子是怎么解开的?”

“上火,便秘,在茅坑上蹲几十分钟……不信你试试!”老桑楚对着黑墨墨的天空大出一口鸟气。

公共墓地,沐在天光下的石碑透着阴森。

火车在不远处隆隆驶过,大地似乎在震颤。好一会儿,余波方逐渐远去,陵园里重归于沉寂。天上有儿颗星星。

一听说去北郊,胖子就傻了。他感到一种说不明白的恐惧。莫非是巧合?或者是某种内在的联系,这十来天居然和坟场干上了。

桑楚不作什么解释,上前敲开了守墓人的门。那独眼一触到桑楚的目光就不动唤了,背着光的脸仿佛有些走形。一只孤独的眼睛射出些贼光。

“胖子,下手吧!”桑楚向胖子甩了甩头。

不待那独眼挣扎,早已被胖子挟住,双脚离了地,一通乱蹬,叫桑楚给了个嘴巴。

“铐子!”桑楚捉住他一条细腿,咔地铐住,又使劲地拉过只胳膊,生是绕过脖子和腿铐在了一起。然后蹲下身,“抬头!”

独眼歪了歪脖子。

桑楚指指李邑:“认识这个小伙子么?”

独眼果真把李邑看了一遭:“没见过。”

桑楚拍拍手,去口袋里掏烟:“他就是十三号位那个户主。和你作了四年伴儿了,怎么会不认识!若不是因为你的疏忽,他现在还在里头躺着呢。”

守墓人喉咙里发出可怕的咕噜声,脖子上挣出一道青筋,有蚯蚓那么粗。加之那强拧出来的怪姿势,给人以透着恐怖的滑稽感。

“我……我没见过这个人!”独眼被口水呛住,咳嗽起来。

桑楚朝他脸上喷了口烟:“有手电么?”

“放开我!你们要干嘛?”独眼脸红脖于粗地喊着,“我犯了什么法?”

“要想舒服,先告诉我手电在哪儿?”

“手电没电池,你不是知道么?”

“哦,我忘了。那么蜡烛有吧?”

“在抽屉里!”

桑楚站起来,吩咐胖子把独眼放开。然后朝松了口气的江宁招招手:“来!姑娘,你眼睛好使,看看这屋里是不是长着蘑菇。”

“蘑菇?”

“对!蘑菇。”桑楚从抽屉里翻出个蜡烛头儿点上,“找找看,凡是潮湿不见光的地方,往往会长这种东西。”

江宁恍惚记得昨天晚上桑楚曾两次说她那屋子潮。她接过蜡烛,小心地蹲下身去,沿着床脚一线慢慢地往前找。终于,烛光在桌子靠里的那条腿下头停住了,昏黄的光线中,簇生着几颗正在腐烂的黑蘑菇。

桑楚微然一笑,测试了一下角度:“也就是说,宋凡当时坐在床的这个位置。”

如此阐释大概只有胖子明白。李邑和江宁无疑全惊呆了。连那个该死的独眼都在发怔。

老桑楚吹灭蜡烛,眯着眼睛自语道:“闹钟突然响了,把我们吓了一大跳。小鸡在啄米,总也啄不完…啄不完。啊!那只鸡应该在那儿——”

他伸手从枕头里边拿出个拳头大小的小闹钟,可惜是坏的。表盘上那只啄米的小鸡大概吃饱了,一动不动。

“钟表最好别和半导体放在一起。”桑楚把闹钟扔给独限,“想起了么?在这个地方,曾经有个叫宋凡的姑娘,向你透露过一个对谁也没说过的秘密!别摇头,再想想。我相信你会想起来的。当时,那个闹钟突然响了,把你们俩吓了一大跳。”

独眼捧着小闹钟的手开始发抖,头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没、没有的事!”

“胖子!”桑楚指措手铐子,“像我刚才那样,再给他跳回桑巴舞。”

“别别!”独眼叫起来,“我承认!我承认!”

“就是说,有这么件事?”

“有、有。”

“你利用这件事捞了不少钱是么?”

“没有没有……”

“胖子!桑巴舞!”

独眼咚地一声跪下了:“是是,是捞了几个钱,不多!直到最近这次才弄了两万块,可……可我已经如数上交了。”

“嗯,态度基本老实。”桑楚扔给他支烟,“那么以前呢?”

“以前和我无关,都是老严干的!”

桑楚快乐地打了个榧子,朝几个年轻人笑了:“别吃惊,伙计们!你们现在听见的才是事实真相。严学浩劫取了李邑的申诉信,从而知道了全部秘密。他没有声张,久久地观望着。直到认为万无一失了,才开始向晏子昭和白可夫发出敲诈信。他把送钱地点选在了李邑的墓室,算是用心良苦。这儿不是人们常来的地方,保险系数很高。而且……而且还有那么点神秘感。不过,他避得开所有人的眼睛,却很难长久地避过这位先生的独眼。加之这位先生也知道了部分内情,本身就对李邑那墓室格外留意。于是,终有那么一天,独眼抓住了严学浩,人赃俱获。”

三个年轻人一言不发,跟前的事实把他们惊呆了。彻底惊呆了!

“严学浩这人不坏。”桑楚扶住李邑的肩膀,用力地摇了摇,“我喜欢你的善良,也欣赏你的精神战术。但我必须提醒你,小伙子!正是你的个人复仇计划,使严学浩及其他的这位同伙得到了可乘之机!我很想知道,你是不是也把公安局划入了你怀疑和不信任的范围?”

李邑咬咬嘴唇,没吭气。

桑楚不问了,重又把目光射在独眼那张丑脸上:“告诉我,你是在什么情况下逮住严学浩的?”

“雨天,也是一个下雨的晚上。”独眼仰起头来,“和你们开枪那个晚上差不多。”

“啊哈!”桑楚笑道,“那是个多么奇妙的情景啊

!”

言毕,小老头倒背着双手踱出了门。抛下一句话:“李邑,带上床头那几本武侠小说,你可能会发现里头的许多字不见了。”

车子重又开上了马路。

由于多了个人,车里的空气有些不好闻。老桑楚摇下车窗,探出了半个脑袋。街灯向前延伸着,仿佛总也走不完。一个系着蓝头巾的姑娘,紧搂着男友的腰,坐在“大铃木”的后边,洒下一路欢笑。那位骑士歪头看着桑楚的脸,桑楚看着他的帽盔。小伙子行了个纳粹式军礼,加快了速度。

“哟嗬!来叫板的了。”桑楚碰碰司机,“放上警灯!拉个警笛给他听听。”

“好嘞!”警车呼啸着超了过去。

桑楚往后瞧着,乐得哈喇子都出来了。江宁伸手碰了他一下,又赶紧缩了回去。

“干嘛?要下车?”老头子回头问。

“我们想去看看苏经理。”李邑道。

“没错儿,应该去看看!我和你们一块去。”桑楚吩咐车子停在了路边,撅着屁股跳下车来,“远么?”

江宁指指马路对面那条小巷:“不远。”

“走走走,赶快去!但愿他是良性的。”老头子边走边系表扣,忽然又想起了什么,返身拦住了警车。

“喂!”他捅捅独眼,“那个匿名电话是谁打的。”

“本来想由我打,”独眼猥琐地答道,“可老严又改了主意,他自己干了。”

“为什么改主意?”

“他说我有口音。”

“哦!”桑楚狡黠地笑了,随即朝对方挤挤眼,“沙哟那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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