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总是画稀奇古怪的画送给小朋友们。

我发现这个有趣的现象是在来这所幼儿园工作后的第二天。那天下午,别的小朋友都在院子里嬉闹,只有她静静坐在门口全神贯注盯着手中的图画本。她脚踝边放着各色彩铅,以便随时取用。

“小艾?”我轻声叫她,生怕打扰她作画。她别过头,眼睛仿佛在问什么事?她很少说话,大多数时候用眼神和表情传达意思。

“在画什么?”我一边问一边好奇地凑眼瞧过去。

小艾没有回答,而是转头望了一眼对面茂密的大树,继而低头作画。我饶有兴趣地在一旁瞧着,看着她一笔一划勾勒出大树的枝干脉络。看得出她的基本功很扎实,注重形体把握,而不像大多数孩子那样喜欢用色块来填充视野。她把整棵树的枝干清晰地描绘出来,然后开始上明暗。我惊诧于她手法的纯熟,一个五六岁大的孩子竟有这样的技巧与功力?我开始怀疑她所生长的环境中必有人从小就指导她,而且那个人一定有着相当的素描水准。

一阵响亮的铃声将我从沉思中唤醒,我定下神,发现小艾已经在收拾纸笔。画纸上是光秃秃的枝干,还没来得及画上枝叶。

“不画了?还没完呢!”我问道,觉着有些可惜,没想到时间过得这样快,一转眼就到了上音乐课的时间。小艾不置可否,站起身来又朝对面望了一眼,只一眼,又低下头去,丝毫没有继续的意思。

自那天起,我就开始特别留意这个沉默寡言的女孩,希望能多了解她一些。可令我颇感失望的是,她上下学都是一个人,既不见有人来接她,也不见她和其他小朋友结伴而行。这使得我想要从家长或是熟人那里了解她的想法落空了。但这并不是说她就一个人生活或是没有朋友。我从学生登记表那里查到小艾的父亲叫方如,母亲叫舒怡。两个都是很文气的名字,这引起了我更大的好奇,时常猜测这对夫妇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而对于她周围的那些孩子,小艾其实并不排斥,她只是喜欢置身事外观察他们,所以常给人以不合群的印象。但终究是孩子心性,免不了也有一块儿玩闹的时候,只是次数不多而已。也只有这个时候,她脸上才多少显出一个孩子应有的天真笑容。让你对自己说:瞧!她到底还是个孩子!

空下来的时候,她也会给小朋友们画画,然后当作礼物送给他们。娟娟所得到的画就是其中之一,也正是这幅画使得我终于有机会去拜访她的家长。

那天放学回家后,娟娟拿着小艾给的画给妈妈看,结果第二天,那位母亲就气势汹汹地前来兴师问罪了。

“你看看你看看……”她指手叉腰,将画直掼到我脸上,“哪个不要脸的画了这等脏东西出来!把我好端端一个女儿都带坏了!”她怒气冲冲,鼻孔连连喷气,“我告诉你,我可是相信你们幼儿园才送孩子来这儿的,这件事要不给我个交待,我决不罢休!”

我还不得口,一上来就被骂懵了,还分不清东西南北呢!直至我从地上捡起那幅画才算明白过来怎么回事。画中央一个妖娆妩媚的女子横卧在沙发上,秀发散乱,眼神迷离,光滑如缎的皮肤和成熟的胴体散发出一种奇异的诱惑!

我一瞬间屏住呼吸,为画上女子的美貌所震慑,一时间竟忘了这幅画出自一个年仅六岁的孩子之手。另一边,母亲鄙夷地瞟着画,冷言冷语道:“居然好意思画出来,我看了都吓一跳,我先生他都……都不好意思多看。”说完恶狠狠瞪了女儿一眼,似乎怪她把画拿回家,白白便宜了自己丈夫。

想到这里,她愈发怒不可遏,一把拖过女儿,指着鼻子喝问:“你说!是谁给你的?”娟娟早吓怕了,惊恐万状,哪里还敢出声,只抿嘴噙着眼泪。

“你说话啊!哑巴啦?人家有胆子给你,你就没胆子说?”母亲凶神恶煞似地逼迫女儿,一只蒲扇般的大手使劲推搡着她幼小的身躯,直怪她不争气。

“是……是……小艾给我的。”半晌,娟娟吃逼不过,嗫嚅着吐出声来,小脸儿涨得通红,想是心中害怕极了。

“哼!”母亲冷笑一声,睥睨着缩在一旁的小艾,“小小年纪懂得到不少,也不知家里人是怎么教你的。现在就这样,长大以后还不知成什么样!”

小艾畏缩在墙角,低头不语,也不知是认错还是害怕。我使劲吸了两口气,尽量让自己镇定下来。上班才几天就遇上这样一件棘手事,实在是令我手足无措。面对那位怒气未消的母亲,我只好陪着笑脸好言安抚,说是孩子间闹着玩的,当不得真,保证不会再有下次。

可对方偏偏不依不饶,就是不肯放过,说到气处,直指着小艾的鼻子骂过去:“你个没爹娘管教的贱骨头!天生的下流胚子,你看看你画得什么东西,啊?你不要脸,我们娟娟还要脸呢!我们周家还要脸呢!恬不知耻东西……”她越骂越凶,话也越讲越难听,最后竟闹着要去院长那儿评理,要我们对她孩子产生的不良影响负责。

她在这儿闹的天翻地覆早把整个幼儿园都惊动了。不用她去,院长已自己跑了来,背后还跟着其它班的一干老师。众人又是一番劝慰,好说歹说总算是平息了事件。最后由院长出面向她赔礼道歉,说是没有好好管教孩子,并且保证此类事件绝对不会再发生。一群老师也是诺诺连声,好话说尽。这位母亲才算是挣足面子,长吁一口气,心满意足地扭过身子,蹬蹬蹬扬长而去。

而就在这天放学后,我奉了院长之命去小艾家家访,将这件事情的始末告知其家长,要他们一起协助院方加强对孩子的早期教育,以免再出乱子。

晚饭过后,我跨上提包出门。小艾家住的并不算近,骑车要二十多分钟,真不知她父母平时怎么放心让她一个人上下学。

那天本来约了陈维一起看电影的,如今也只能作罢。陈维倒是很理解的并不见怪,只是叮嘱我路上小心,到家后给他去个电话。看着他关心的模样我心里甜滋滋的。我们是中学认识的,可以说是青梅竹马。后来我进了师范,他则考取了外国语大学。但两人的感情丝毫没有因此淡化,反而越发牢固。用两家大人的话来说——结婚也只是早晚的事。

每每想到这些,我心里就有说不出的甜蜜。陈维温文尔雅,善解人意,是传统意义上典型的好男人。况且他家境也不错,大学毕业后就在一家法资企业任职,可以说是样样如意,这也就难怪乎会成为长辈眼中的理想女婿了。每回上我们家来,我妈就像见到自己儿子似的热情招呼。在她眼中,只怕他早就是认定的夫婿了。

冷风吹来,我忍不住打了个寒噤,这才发现已经来到小艾家楼下。那是一幢老式建筑,市区的某些角落依旧残留着这些上个世纪的宅邸,只是它们冷漠的外表无法掩饰其萧瑟落寞。

门铃过后良久,才听见里面传出细碎的脚步声。紧接着,厚重的橡木门被拉开一线。

“你找谁?”门后传来谨慎的询问。语调虽然清冷,声音却清脆悦耳。

“我是小艾的老师,有些事想和你们谈谈。”我镇定地回答,一边努力凑着门缝透出来的光线打量对方。

对方平淡地哦了一声,仿佛是在考虑。片刻后,她拉开门,侧开身子让我进去。

经过冗长的过道,两人来到客厅。我一眼就见到沙发中正全神贯注翻着画册的小艾。我微笑着叫了她一声,她抬头见是我,礼貌地起身,站到那位女士身旁。

“请坐。”对方抚着小艾柔软的头发,与我保持着一段距离。

我客气了一句,在近手边一张椅子上坐下:“你是小艾的母亲?”我问。

对方沉默了一下:“不,我是她阿姨。”

这回答有些出乎意料,面对对方两人,我忽然感觉有些不大自在。

“嗯……”我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望了她和小艾一眼,“我想见见她父母。”

小艾的阿姨瞧着我:“她父母不在这儿,有什么事可以跟我说。”

我还在迟疑,她已主动在我对面坐下:“我叫舒清,小艾父母出国时将她托付给我照看。”

我哦了一声,既然如此,便将今天发生的事向她简要叙述了一遍。舒清平静地听着,最后接过我递给她的画,看了一眼,便向小艾望去。

“舒小姐,你知道我并不是一个保守的人。”我犹豫着,斟酌该如何措辞,“不过,我认为小艾还小,最好还是……”

“画得很不错,你觉得呢?”舒清收回目光,再次注视手中的画。

“呃……是的,是不错,不过……”

“小艾,你忘了我们的约定吗?”她自顾自地转头唤小艾,好像我根本不存在似的。

小艾垂着头,声音轻的像蚊子叫:“我什么也没说。”

“你本不该画这样的画给别人的。”她眼神带着责备,但没有要惩罚她的意思,而是伸手抚摸着她头顶,“你答应过阿姨的,是吗?”

小艾望了她一眼,顺从地点点头,不再多说什么。舒清的目光一瞬间变得柔和起来,她抬头望向我:“很抱歉给你们添了麻烦,我会好好教导她,不再让她这么做了。”

我还想再说些什么,可舒清已准备结束这次谈话。

“很感谢你来告诉我这些。”她送我到门口,忽然问,“我能留下这幅画吗?”她扬了扬手中的画纸。

“当然,当然。”我连忙点头,“的确画得很不错,是你教的?”我试探道。对方只是摇摇头,没有回答。

天空中繁星点点,走出门口时迎面而来的寒风令我不寒而栗。

“请答应不要向别人说起这件事。”临出门时,舒清的最后一句话不知怎么的竟一直萦绕在我耳边,久久不散……

打那以后,小艾就被告知不许随便画画,更不许随便将画送给别人,除非是经老师同意之后。于是,我便在正常工作之余担负起了另一项重要任务——监督小艾的画。虽说是被人大闹了一场,但对我来说却未必真那么糟糕,因为我从此有了个正当的理由去留意小艾和她的画。说实在的,我很难准确形容小艾的画。它们有时形象逼真,有时却又零乱不堪,你很难知道她画这些画时在想什么。我常常觉得如果我可以走进那些画,也就能走进了她的心灵。那是一片茂密幽暗的森林,荆棘密布,举步维艰。她的心仿佛被一把巨大的锁封闭起来,而打开它的钥匙就藏在那些稀奇古怪的画中。

但遗憾的是,我的探险之旅并没能进行到底。一年后,我因为工作调动离开了幼儿园。那一年,也正是小艾上小学的时候。不知她在学校里的生活又会怎样。

“小艾,”我望着趴在桌子上专心作画的她,心中依依不舍,“给老师画幅画吧!”

小艾摇了摇头,依旧专心致志画她的画。那上面杂乱缤纷,各种颜色纵横交错,活象个大拼盘。

“你画的什么?”我靠近她,好奇地问。

“梦。”她简短地回答。

我等了一会儿,还不死心,再次努力道:“老师明天就要走了,你不想给老师画幅画留个纪念吗?”见她心有所动,我连忙加紧劝说,“就一幅!”

可还没等我说完,她握笔的手一抖,竟不小心将一旁的墨水瓶打翻。浓浓的墨水顺着色彩斑斓的画纸流淌开来,将原本好好的画全给盖住了。她惊叫一声,想去抢救已经来不及了。瞧着逐渐被墨汁吞没的画稿,她咬着嘴唇,急得快要哭出来。

这就是我印象中最后一次见到她的模样。

这一幕给我的印象是如此深刻,以至很多年后,我依然会时常起,当然还有她那些奇奇怪怪的画。它们就像一群调皮古怪,让人难以捉摸的小精灵,时不时地从我脑海深处倏一下窜出来,兴奋地满屋子到处乱窜。

“子馨,来,快把药喝了。”陈维端着一碗辛苦熬好的中药小心翼翼来到我跟前。算起来,我们结婚已经整整十年了。如婚前所预料的那样,他的确是个好丈夫。工作辛劳,善意体贴,特别是自两年前我患病以来,更是着意地服侍我,生怕让我受累。

我忍着苦涩灌下汤药,重重吐出口气,将碗递还给丈夫。

“公司对面的商场昨天打出促销广告,各类家电降价销售,我琢摸着去买个液晶电视。”陈维接过碗走向厨房,一边后仰着身子对我说:“家里这个用了十几年了,也该淘汰了。”

“嗯。”我点点头,忽然想起来道:“哎!下礼拜天是妈生日,别忘了去订个蛋糕。”

“哦,你放心,我记着呢!”陈维洗好碗从厨房出来,在围裙上搓搓双手,“按我说,不如去饭店吃,干净省事,何苦自己弄?”

我苦笑一声:“你又不是不知道妈的脾气,去年在外头吃了一顿年夜饭,到现在还在唠叨呢!上回见面就一个劲儿地叮嘱我,生怕我们又去饭店订位子。”

陈维也摇头叹息:“老人们就是想不开,一顿饭能

花几个钱?得了,就顺着你妈的意吧!免得她又不高兴。”

“我也这么想。回头我去跟弟妹们商量一下,大家分担着操些心也就是了。”

正说着,桌上的手机突然响起来。陈维过去接起电话,没说两句就挂了,回过身来时神色有些为难。

“怎么?又要去公司?”我预见似的问道,自从他前些时候升为部门经理就越来越忙,难得有时间安安心心待在家里。

“嗯,说有一个紧急会议,要我非去不可。”他内疚地躲闪着我的目光,一边说一边急急整理东西。

我从沙发中起身,帮着他换上衣服:“那你晚上早些回来。”

“恐怕会挺晚的,你不用等我了。”他支吾着答道,对着镜子整了整领带。我送他到门口,他忽然回过身来,在我额头深深一吻,转身匆匆出门去了。

陈维出门没多久,桌上的手机忽又响了起来。我疑惑地走过去,见上面是一个陌生号码。不知怎么的,我忽然间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铃声轻快地响着,仿佛在一个劲儿地催促,我既想却又害怕去接,最终还是摁下了接听键。

“亲爱的,天气冷,别忘了戴条围巾。”一个女子柔柔的声音传了过来,声音还有些稚嫩,听上去年纪不大。我连忙一手掩住话筒,一颗心怦怦乱跳,深吸一口气后才重新将手机贴近耳边。

“喂……喂?你在吗?”对方嗲嗲的声音变的有些急促,似乎察觉到了不对。我一把合上手机,连大气都不敢透一口,一时间竟浑没了主意。

“不会的,不会的,这种事不会发生在陈维身上,不会发生在我身上……”我喃喃自语,额头冷汗涔涔而下,虽然尽力安慰自己,可怎奈越想越是不安。近来他常常深夜回家,说话时也心不在焉,一有电话总是特别紧张……一连串看似无关的事情此时都一件件清晰地呈现眼前。我不由自主跌进沙发,手足冰冷,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我心神不定,恍恍惚惚,竟没注意一阵嘈急的脚步声从门口传来过来。当我回过神来时,发现陈维正站在跟前,目光一霎不霎地盯着我手中的手机。

我缓缓抬起头,目光渐渐停留在他那张阴晴不定的脸上。

“我,我忘了拿手机……”陈维结巴着蠕动嘴唇,手指微微颤动,想要拿回手机,却又瑟缩不敢。

我没有说话,仿佛根本没有听到他的话似的。过了良久,我深深吸一口气,表情木然地面向他:“她是谁?”

陈维紧张地吞了口口水,干笑一声:“她?什么她?子馨……你说什么呀?”

我不理会他的做作,慢慢举起手中的手机。陈维见状不自觉地微微后缩,但仍竭力控制着自己。

“她刚刚打电话来,叫你别忘了披围巾。”我有气无力地问道,“你们认识多久了?”

“子馨,我……”他局促不安地舔着嘴唇,“你听我说,事情不像你想的那样……”

“我只想知道你们认识多久了?”我打断他,重复了一遍,眼神涣散地注视他。

他闭上口,静静地沉默着,看得出内心在极力挣扎。过了良久,他终于妥协,颓丧地坐倒在椅子上:“去年选拔一款护肤品形象大使时认识的。艺校送来的照片,领导一眼就相中了她,安排我对候选人进行筛选。其实只是很平常的一次接触,我也不知怎么就……”他喉节上下滚动,仿佛极力忍耐着心中的痛苦。

我缓缓吐出口气,心中一片迷茫:“你爱她?”我也不知自己怎么会问出这句话来。

对面的他浑身一颤,头颈猛地抬起,眼神中流露出一种极其复杂的感情:“不,我不知道……她,还只是个孩子,才17岁。可是……可是她是那么年轻,那么健康,浑身上下充满了青春气息,就好像……”

“够了!”我突然狂吼一声,毫无征兆的,仿佛心中的苦闷全在那一瞬间爆发出来。我想要站起来,但眼前一阵阵地眩晕,不得不再次跌进沙发。

“子馨,你没事吧!”陈维不知什么时候已挨到我身边,关切地望着我,搂住我冰凉的手掌。

我本能的抗拒着,甩脱他的手,努力朝旁边移过去,想要离他远一些。

我好不容易才完成这一切,停下来喘气。他想要靠近,却又不敢,只能一动不动坐在原处。神色可怜,仿佛在乞求我的原谅。

“子馨,对不起!”他忽然扑通一声跪倒在我面前,眼巴巴地瞧向我:“是我一时糊涂,我错了,你原谅我吧——啊?”

我无力地挥挥手,想要把他推开,但手才举到一半就软软垂下来,一点力气也使不出。

“她长得什么样?”隔了半晌,我悠悠问道。此时我唯一想的就是见见这个女孩,这个能让丈夫背叛妻子,背叛整整十年婚姻的女子究竟长得什么样!

陈维苦苦哀求,赌咒发誓说永远不再见她,只求我原谅他,不再追问此事。我无力与他争辩,但无论如何一定要见她。我实在不甘心,若是就这样糊里糊涂的,只怕连死都不会瞑目。

终于,他吃逼不过,踌躇着从包中翻出一张宣传画。上面,一个美的令人窒息的女子横卧在沙发上,秀发散乱,眼神迷离,浑身上下散发出一种奇异的诱惑。画面是那样美丽夺魄,却又是那样似曾相识……

我眯着眼,透过迷蒙的目光凝视着画中人,记忆中某些久已逝去的画面突然跳回眼前:午后的教室门口,脚踝边成排的画笔,天真的眼神,愤怒的母亲……一个恐怖异常的念头突然在脑中闪现。

一瞬间,我感到晕头转向,整个空间仿佛被时间的利刃无情撕裂。我跌跌撞撞,神情恍惚,几乎不辨身在何处。不不不……不可能,这太荒唐了,一定是巧合!我对自己说。可画面上的女子是如此娇媚可人,只要见过一次就永远不会忘记,何况还是第二次!

“她……姓什么?”半晌,我强忍着一口气问出这句话。

陈维沉默着,不敢拿眼睛瞧我。他嗫嚅着站在一旁,我知道他在犹豫权衡,在坦白与隐瞒之间挣扎徘徊。可他错了,彻底错了!我并非想要打听情敌的姓名好前去报复。不不不,我毫没那个意思,我顾不上,我只为了求证一件事,一件可能是我生平所遇到过的最匪夷所思的事!

可陈维并不知道,他心中悔恨焦急,生怕这件事越闹越大,生怕我会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举动,因此始终开不了口。

“算了。”我忽然开口,努力撑起身体,盯住他道:“她是不是叫娟娟?”

当我说出这句话时,看到的是一张被惊惧强行撑开的脸,陈维极度惊骇地后退数步,几乎是跌出去的。

“你,你……怎么知道的?”他吞着口口水,努力想要使自己镇定下来。怎奈极度的惊恐令手脚不听使唤地阵阵发抖。

我发出一声荒谬的笑,觉得整个世界仿佛是一个离奇玄妙的童话,在他反应过来之前跑出了家门。

我驱车在街道上漫无目的地兜着圈子。阴沉沉的天空压在头顶,令人喘不过气来,仿佛劫难到来的前奏。车在阴霾的天地间摇晃前行,不辨方向,最后竟不知不觉地来到了之前那所幼儿园。就好似冥冥之中有一条看不见的丝线在牵引着我,引导我去探寻那桩深埋在时光底下的秘密。

车猛烈地颠簸了一下,在一小块空地上戛然而止。我心烦意乱地跨出车门,循着依稀的道路蹒跚前行。风扬起一阵灰蒙蒙的尘土,将一切都笼罩在其中,看不真切。

当年的幼儿园早已荒废,留下的是一处无人打理的院子。这里本就偏僻,此时更有一股说不出的荒凉。我绕着围栏慢慢走,伸手触摸一根根锈迹斑斑的栏杆,好似时间啃食的痕迹。我透过杂草丛生的院子向里张望,小小的教室依旧矗立在中央,带着过往岁月的记忆,等待故人去重温那些久远的往事。

我不知不觉间踱到院子左侧。在那里,我靠着斑驳的围墙闭目沉思,想要将纷繁杂乱的思绪整理清楚。当我睁开眼睛,一棵苍老干枯的枯树仿佛注定似的映入视野。我缓缓吸气,侧头打量它——它们是多么相像啊!我对自己说。那一刻,我电光火石间明白过来,那天在教室门口,小艾并非只画到一半,而是已经画完了!因为她画的不是当时那棵葱郁茂盛的大树,而是十年后这棵枯死的老树!

正当我惊耸于这诡异离奇的想法时,一个身影突然从旁冒了出来。紧接着,我觉到手臂一紧,提包被一只肮脏干枯的手掌用力抓住,死命向外抢夺。

我来不及反应,只是本能地向内拉扯着。对方没能一下得手,仿佛突然间被激怒了。他恶狠狠地向我扑来,气势汹汹,口中呼喝连连。我想向后退,可背后坚硬的围墙阻挡了我的退路。我想叫,可已经来不及了。我看到一张肮脏丑陋的脸孔几乎撞到我鼻子上,我伸出双手拼命挥舞,想要推开他。

就在那一刹那,眼前突然银光一闪,紧接着双眼一阵锥心的刺痛。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感到一股巨大的力量将我推倒在地。我撑着坚硬粗糙的地面,双眼剧烈刺痛,好似有缤纷夺目的色彩突然跳到眼前,紧接着那些斑斓的色彩迅速黯淡下来,仿佛有墨汁从中间晕染开来,迅速地朝四周蔓延出去。最后,一切归于黑暗。那是一整片无穷无尽,彻彻底底的黑暗!

那一刻,我居然没有感到惊恐,而是脑中有个念头突然闪现:

——原来那一天,小艾并不是不小心打翻了墨水瓶,而是已经替我画了一幅画,一幅描绘着无边黑暗的画稿!

我想我终于明白了,那个沉默寡言的女孩是一个真正的,能够看到未来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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