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每文怔怔地坐在过道的长椅上,身子前倾,双肘无力地架在膝盖上。

黄绍纬倒了杯热水给他。他抬起头,对着纸杯瞧了一两秒钟,却是一副回不过神来的样子。

“喝点热水,会好受些。”黄绍纬建议性地微抬一下手臂。

姜每文凝滞的目光落到对方脸上。过了半晌,这才伸手接过,却没有喝,只捏着杯口任其坠在身前。

黄绍纬瞧了瞧四周,叹口气,按住他的肩膀坐下:“别这样,这与你又没关系。”

姜每文疲惫地摇摇头,声音有气无力:“你不明白。”

“我了解你的心情,想当年……”接下来的絮絮叨叨姜每文并没有听进去多少,只知道最后是被一个送文件来的警员给打断了。

“行了,振作一点!垂头丧气的可不像你哟!”他最后在姜每文的背上轻拍一下,算是鼓励,也算是结束,宛如行文结束时的标点符号,只轻轻一下,便做了了结。

姜每文苦笑一声。过道那头一扇门“咿呀”一声打开,他连忙起身,顺手又将杯子塞回黄绍纬手中。

花霖霖抚着双臂从里面出来,两眼无神地盯住地面。她脚步蹒跚,疲惫憔悴,任谁见了都于心不忍。

姜每文迎上前去:“怎么样?”

她木木地不答话,秀气的下巴不住地微微颤动:“真没想到会变成这样。”

姜每文看着她,口唇微启,似有什么话要说。可略一思量,终是没有开口。

黄绍纬捧着纸杯从后面插上来:“你们两个都一样。别多想了,赶快回去睡个觉,后面的事交给我们警方来办。”

话音刚落,一名警员风风火火地从三人身旁跑过,甩开的胳膊堪堪撞上纸杯。只听“哗啦”一声响,那水像是终于逮到了机会,有意要出气似的,带着几分委屈、几分任性,劈头盖脸泼了黄绍纬一身。

好在那杯水几经易手,已从热水降至温水,威力大减。饶是如此,仍足以激起黄绍纬满腔的怒火,只见他抹一把脸,瞪着眼当即就要发作。

“对……对不起,我没注意……”警员小罗见闯了大祸,惶恐无限,手忙脚乱地替上司擦拭。可他毛手毛脚的更是引得黄绍纬不快,没两下就被不耐烦地甩手赶开。

黄绍纬尴尬不已,回过头来重新面对两人。想到刚刚还神气十足地在两人面前夸口,眼下就出了这么大个洋相,一张脸顿时刷一下红到耳根。好在有原先那股怒气的红做底,这会儿新添上来的倒也不怎么扎眼。他正了正身子,对两人讪讪道:“我……呃,立刻着手调查此事,需要时会随时同你们联系。”

姜每文颓然点点头,带着花霖霖刚欲离开,不料他又赶上一步:“已经死了一个,别再继续下去了。”声音压得极低,是怕刺激花霖霖,却又不得不说,字里行间透着关切。姜每文瞧着他,知是担心自己的安危。想到他多年来对自己的照顾,心下不由得一阵感动,连鼻子也跟着发酸。但他生性倔强,最要不得别人保护,越是危险越要走下去。黄绍纬也不是不知道他这个脾气,但事到临头还是忍不住开口。姜每文瞧着他,勉强笑了一笑,携着花霖霖径自离去。

一路上两人默默无语,发生了这许多事,任谁都是身心俱疲。姜每文的经历虽不少,但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人在自己手中死去还是第一次。他恨那种无能为力的感觉,他不只一次地想,若自己早些赶到,或许一切都会不一样。

现在回想起来,第一次见到韩思齐时,他似乎就有话要对自己说,只是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中断。而在接到花霖霖的电话后他更是本能地预感到了危险。遗憾的是,韩思齐最终还是没能把心里的秘密说出来。显然,那个一直以来隐藏在暗处的凶手已经察觉到了威胁。那无疑是个相当难应付的对手,出手狠辣,行动迅速有效。

姜每文低头前行,与花霖霖保持着一段若即若离的距离。他责怪自己的疏忽大意,韩思齐一死,以后的路只怕更加难走。两人不知不觉来到了十字路口,各式各样的车子在面前呼啸而过。

“我要回去了。”花霖霖忽然开口,两眼茫然地注视着马路上来往的车辆与行人。

姜每文抬起头来看她,不知怎么的,她此时素淡低落的神情看起来竟像极了苏沁。

“路上小心。”虽有千言万语,但最终说出口的,却只有这简单的一句。她点点头,慢慢转过身去。

“花霖霖!”像是迸发出来的冲动,姜每文突然大声叫住她。

她疑惑地回过身:“什么事?”

姜每文像是终于下定决心似的,直视她问道:“你认识区楚环吗?我是说,在苏沁认识他之前。”

花霖霖皱眉向他,脸上露出一种奇特而迷茫的表情,仿佛没听明白他的话:“当然不认识,为什么这么问?”

“没什么,只是随便问问。”姜每文不觉耷拉下肩膀,吸了一口气,“早点回去休息吧!”

花霖霖深邃美丽的眼睛在他清秀的脸庞停留了片刻,没再说什么,转身斜斜穿过马路。不一会儿,纤细修长的身影就被飞驰而来的车辆阻隔在了马路的另一端。

姜每文目送着她离去,直至消失不见。耳边不时传来刺耳的刹车声与喇叭嘈杂的鸣叫,此起彼伏,抑扬顿挫,似乎永远没个停。他疲惫地闭上眼睛,仰面朝天。

“老天!她讲的若不是真话,就一定是个天生的演员。”

过了片刻,他回身朝另一条路走去。一个驼背老人拐过屋角,站在橱窗前呆呆地注视着里面的衣服。姜每文经过他身边时觉得这背影有些熟悉,好像在哪里见到过。但那种感觉转瞬即逝,经过这许多事,他现在唯一想做的就是回到家里好好睡上一觉。

他踏上回程的轻轨。才坐下,蓦的一阵疲倦袭来,双眼半开半合间,冗长的车身有节奏地微微晃动着,好像没有尽头似的。

也不知过了多久,背部隐隐传来一阵酸痛,长期写作的人颈椎多多少少都有些毛病。他捂着脖子,试着转动了几下,蓦然瞥见对角扶手边蜷缩着一个驼背老人。姜每文不觉向他多投去两眼,奇怪怎么又在这儿碰上了。但他需要思考的问题实在太多,没时间去留意这些琐事,只是呆滞地转头望向窗外。

车缓缓进站,又缓缓出站,站台各处的灯箱广告一幅接一幅地掠过窗前。姜每文的某根神经突然被轻轻触动了一下,目光跟随着广告上的漂亮模特快速移动,难道……正思索间,车已到站。姜每文起身跨出车门,出站后急急朝住所附近的一条小巷走去。那是一片普通的居民区,拐过一个弯后,他灵巧地闪身进入一栋居民楼内,隐没在暗处。

不出他所料,过不多时,那个奇怪的驼背老人果然又出现在楼前。只见他放慢脚步,吃力地昂头四处张望,像是在寻找什么人。

待他经过,姜每文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背后:“在找我吗?”

骤出不意,老人吓得几乎跳起来。他转动着混浊的眼珠惊恐地打量着眼前人,整个人一动不动。

姜每文踏上一步,两手随意地插在口袋中:“若不是车站那些女装广告我还真没注意到。”他哼出一声,“路口的那家店是贝拉维拉,橱窗内呈列的都是女装,你面向里面不是在看漂亮服装,而是透过玻璃的反光来观察我的行踪。你从警局一路跟踪我到这里,能不能问一下为什么?”

老人愣愣地听完他的话,仍是一动不动,只从喉间发出几下“呼哧呼哧”的声音,紧张之情显而易见。

姜每文见他久不答话,渐渐不耐烦起来:“你若不愿说,我也不逼你。但我现在要回去了,如果没事请你不要再跟着我了。”说着举步欲走。

“黎书泽!”老人猛然叫出一声。口齿虽然不清,但那三个字听在姜每文耳中,宛如凭空炸开了一个响雷。他像是被一根看不见的绳子一把拽住似的,嚯地一下回过身来:“你说什么?”

老人舔舔干涸开裂的嘴唇,断断续续道:“我,我是为他……黎书泽的事来的。”

姜每文盯住他:“你认识他?”

“不……不认识。”老人连忙摇头否认。

姜每文闻言皱起眉头,狐疑地打量着眼前这个奇怪的老人。

老人咽了口口水,结结巴巴地道:“我……是墓区的……管理员。”

“墓区——管理员——”姜每文一抬眼皮,依稀记得那天在墓地时曾见过一个驼背老头,难道……他不觉向他多看了两眼,的确是他,怪不得先前觉得有些眼熟。还记得当时曾感觉有人在暗中注视自己,多半也就是他了。

“我,我来……是想把这个交给你。”他说着抖抖嗦嗦地在怀中摸索了一阵,费力地掏出一方红色的物件递了过去。姜每文迟疑着接过,见是一份结婚喜柬。他抬头望向对方,见他丝毫没有玩笑的意思,这才缓缓打开。一刹那,他忍不住轻轻“咦”了一声。那是区楚环与苏沁的喜柬,而上面被邀请的人赫然竟是——黎书泽!

“这,你是从哪儿得来的?”

“就在黎书泽的墓前。半年前有人将它摆在了那儿。”

“半年前……”姜每文看一眼上面的日期,恰是苏沁举行婚礼的前夕。

“我当时也大吃了一惊,哪……哪有给死人送请帖的?而且,还是请他去喝喜酒。”老人弓着背,吃力地仰起头,“我干这行三十年了,还是头一次遇到这样的怪事。自那以后,我就一直心神不宁,总觉得要出事。”

由于他先天驼背,使得极力抬高头的动作显得极其滑稽。但姜每文此时却丝毫笑不出来,他听到“总觉得要出事”这几个字时,不由得心中一跳,自然而然想到了韩思齐。的确,已经有一个人因此丧命了。他只希望老人那不祥的预感到此为止,不要再有下一个受害者了。

“你为什么要将他交给我?”

老人犹豫着舔了下嘴唇,道:“说实话,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半年来,我一直提心吊胆,只想早早了结此事。那天见你捧着百合出现,也不知怎么的就跟在你后头,一直到了你的住处。可我又不知该怎么跟你说,所以一直都没开口。”他停下来,看了对方一眼,“今天我来是想找个合适的机会把东西交给你,却撞见你冲出家门拦了辆车,像是出了什么事。我心里这样想着,就不自觉地跟在后面。后来见警察也来了,想是真出事了,这才下定决心将这些告诉你,或许能帮上什么忙。”

“原来是这样。”姜每文沉吟片刻,“你为什么不直接将它交给警方?”

老人仿佛被虫子叮了一口似的向后一缩身子:“我最怕与警察打交道,弄不好自己也被牵扯进去。求求你,千万不要告诉警察是我将东西交给你的。”

若是警方真调查起来,只怕你想脱身是千难万难。姜每文心里想着,但面上不露声色,只微微朝他点了点头。见他仍是一脸紧张,便随口扯开话题:“你居然还记得我当时拿的是百合?”

谁知老人竟十分严肃地点了点头:“不错。只因半年前,来送请柬的人也带着一束同样的百合。”

姜每文悚然一惊,一颗心仿佛突然间停止了跳动。他害怕地后撤一步,眼中流露出不信的神色。一阵风刮过,片片梧桐树叶自半空盘旋而下,犹如一个个大大小小的金色手掌,欢快嘲笑地相互拍着,在划过姜每文面颊时伴随着一丝轻微的疼痛。他缓缓地抬起头,扑面而来的寒风中仿佛夹杂着咖啡店中花霖霖娇媚的声音:

“看样子你很喜欢百合。”

“嗯,很小的时候就喜欢。父母常在客厅中摆上一束,渐渐便成了习惯。”

他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事实上,自己也正是受了她的影响才决定买百合的。一时间,一桩又一桩的事件在脑中纷至沓来。花霖霖与黎书泽的关系,苏沁的怀疑,封存多年的相片,韩思齐临死前的话语……他猛地回过神来,一个最最可怕的念头突然涌入脑中。他发疯似的一把抓住老人孱弱的臂膀:“你可记得送这张请柬的人长什么样子?”

面对他如此激动的样子,老人显得非常害怕,他使劲咽着口水,颤颤巍巍地蠕动着嘴唇:“那天,只有一个人带着百合。”他吸一口气,一字一顿地说道,“就是刚才和你在一起的那位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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