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投无路,坐进了出租车。那是一辆灰色的出租车。

我哆嗦得更厉害了。

我是太太的丈夫?

我想拔腿跑出这个鬼地方,可是张弓键的声音正堵在我和出口中间的地方。我明显感到,假如我往出跑,就会撞到那个声音上!

闪电断断续续照明。我看见他的血汩汩流出来。那血是A型的。那是我的血。

我朝他的后面看了一下,大喊一声:“又来一个!”

那个司机有点警觉,他在后视镜里看了我一眼。

他一点点接近了我,虚心地问:“我是谁?”

我说:“你别怕,我不会劫你车。我是个恐怖故事作家,只想去黑暗的旷野中体验一下。我会付你双倍车费的。”

我已经魂不附体!

周老师……您怎么在这里呢?……自从我听说您死了……就开始找您……我找遍了很多地方……就是没有您的影子……急死我了……那个周德东又来我们学校了……他说冒充他的人死了……他要补上那次讲演……他穿着黑风衣……脸上没有一点血色……我宁可相信死了的您……也不相信活着的他……

他木木地说:“我是你在文字中刻画的那个周德东。”

尽管我为了重新变成人,很希望他存在。但是,我一旦确定他真的存在,又忽然对一切都失去了信心。

我是个疯子,那些报纸说对了,我是个疯子!现在,疯子希望他有个武器,他要和所有没疯的人作战!

他说:我再给你讲讲那个周德东……好吗?……他跟你长得一模一样……只是他的脸很白……比我的还白……是那种没有血色的白……你不相信我吗?……你为什么去文化馆找我?……那个花泓说话你就信吗?……那个看门的独眼老头说话你就信吗?……你再回去看看那个独眼老头还存在吗?……

我靠在后座上,一直在想那个可怕的报童。我怀疑他就是他。

那个司机把车停下,把顶灯打开。他回头接我的钱时,无意地看见了我的脸,他怔了一下,但是没有出声。我能感觉出他压制着的恐惧。

我像受惊的老鼠四处张望。

是我的同事来找我了?

也许这把生了绣的三角工具刀毫无用处,但是我必须抓住一个什么东西,哪怕它是一根细细的草。

地上扔着一些废铁、电线、螺丝之类,泛着铁青的光。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柴油味。

我坐在黑暗中,想起那个优秀的喜剧演员周星驰有这样一句台词:人生的大起大落来得如此突然,真是太刺激了!

真是太刺激了。

我真的成了杀人犯。

我的神经已经被磨砺得千疮百孔,眼看就要迸裂了。为了把它最后相连的一点柔韧性咬断,在这个阴森森的空间里,又有一个细微的声音出现了。

我说:“你就朝城市外开吧。”

后来那声音越来越大,最后变得肆无忌惮。

最初我以为是老鼠,一只老鼠阵营中最狡猾的军师。它弄出的声响极其隐蔽。

我听见黑暗深处有人对我说话,那是张弓键的声音!那声音有点缥缈,有点轻浮,很不真实,像梦一样。

车一直在朝前开,车灯照着我冷清的前途。

我吓得浑身发抖!

为了不打草惊蛇,我坐在后排座。

我哆哆嗦嗦地等待,听他再说什么。

我抓紧那把刀。

“师傅,对不起,我要交班了,您换一辆成吗?”

我没有想你会死得这么早……我还想和你换换呢……现在你会同意吧?……来……你当警察……我当鬼……

我终于见到我了!

孩子……胆小的孩子……我特别高兴在这荒郊野外遇到你……瞧瞧外面……多黑呀……你的心又跳得这么厉害……正适合讲恐怖故事……我现在给你讲第三个故事……有一个旅人……穿着一身牛仔服……背着一只军绿色挎包……你要记住他的装束呀……他坐在一个湖边歇息……你不要以为这是虚构的……这是真事……那湖就是陕北的红碱淖湖……突然……他看见湖里出现了一条石板街道……两旁是不知什么朝代的老宅……接着一所老宅里走出一个梳抓髻的小孩……他到外面放风筝……小孩仰着头……竟然看见了旅人……他惊恐万分地跑回老宅……领出一个老妇人……不停地朝天上指……那老妇人抬起头也吓得瞠目结舌……接着……那水里的场景很快就消隐了……这个故事跟你的故事不一样吧?……因为这是一个即将发生的故事……你本人要为这个故事续一个结尾……你续的结尾太精彩了……只是……只是……有点恐怖……你别怕……好吗?……

他紧张地说——

然而,他的声音消失了。四周死一样寂静。

过了许久,又有一个声音响起来——

我要崩溃了。

是曹景记,他在声音在黑暗中极其温柔——

他木木地说:“谢谢你把我造得这样完美。”

一个浙江口音把曹景记打断,那是周德西——

我找到一个避风的地方坐下来。

我借着月色,走进了那个房子。那果然是一个废弃的厂房。

周老师……周老师……我是北方大学的学生……我叫姜丽啊……您当然不认识我……不过……我早就认识您……我很喜欢你的才华……今天是我的生日……我早就对我们寝室的人说过……这个生日我要约一个陌生男生和我一起度过……和我一起在荒郊野外的废弃厂房里度过……你现在有空吗?……

终于到了没有人烟的郊外,终于看见路边有一个废弃的房子。

司机问:“您去哪里呀?”

你告诉我……你是不是我的儿子?……是的……你是的!……你看……你的脸这么白……我儿子的脸就这样白的!……

老太太的声音渐渐退去,我又听见了“故事王”的声音——

过了一阵,我又听见有一个声音飘飘忽忽地响起来——

我又听到我的助手的声音——

谁在黑暗中叫我的名字?

又有一个细细的女孩的声音——

“我就是你一直找的那个你啊。”

我都弄不清是幻觉还是现实了!

还有吗?

虽然我的脸很白……但是你别怕……我小时候得了贫血病……所以我的脸就很白……不过……你可不要弄破我啊……要不然那血就会一直流淌……最后都流光了……我就成了你一直找的那个周德东了……

最后,我竟然听见了母亲的声音,她很心疼我,声音里带着哭腔——

我听见一个人在笑,这个笑一点不飘忽,很真实。一道闪电,我看见黑糊糊的断壁上出现一个影子。瞬间的光亮灭绝之后,那声音又从黑暗深处飘出来:“周先生,你都死了,还活着干什么?”

出租车的报篮里竟然也有那张报纸!好在天已经很黑了,那司机没有看清我的长相。

周德东……是我克你吗?……不……你整错了……是你克我……你让我无家可归……你让我跟一个陌生人在寒冷的路上度过自己的第一个生日……这辈子……咱俩说好的要同归于尽……可是你咋自己先死了呢?……

我蓦然感到自己就像一茎弱草,毫无抵抗力。四周魑魅魍魉横行。

我的同类呢?你们为什么不来帮帮我?

谁是我的同类?

这声音如此清晰,就像在门外,我还听到了她踩砖瓦的声音。

假如现在来了人,帮助我,我也不会信他。包括我最亲爱的女人,哪怕她拿着我和她的结婚照。

他停在离我很近的地方。闪电一道接一道,他伸着脑袋直直地盯着我的脸,好像在照镜子。

不不不,我连自个儿都不信了!

我是谁?

我是周德东?

我是母亲的儿子?

我爱我

他的血不多,很快就不流了。

滚他妈的周德东吧!

在电光中,他的脸更白,像一张纸。

我在脚下摸来摸去,竟然摸到了一把废弃的三角工具刀!

我能感觉到,它已经生锈,很钝了,没有什么威力,但是我这个时候能摸到它已经很幸运了。

周老师……周老师……你别怕……是我……

……

我努力回想……是他!那个学生会主席许康!那个脸很白的许康!

司机犹豫了一下,把车开动了。

我抖抖地问:“你是谁?”

我说:“你就停这里吧。”

“你想干什么?”

我是跟出版社签约的恐怖作家周德东?

统统不是人!!!

月亮逃掉了。雷声滚过来,我感到地表在微微颤动。

同时,我的后背也感到一阵剧烈的疼痛。

我的助手又说——

我本能地往后缩了缩。

我下了车之后,他手忙脚乱地一踩油门,以疯狂的速度离开了现场。

现在我只信我自个儿。

他木木地说:“我是你造的。”

我想到郊外去,找一个废弃的厂房之类的地方藏身。

他木木地说:“有我存在,你就永远活不好。”

他木木地说:“你是不是不明白我的脸色为什么这么白?因为我是假的。你是不是发现很多很多的人脸色都很白?——张弓键,姜丽,那个犯癫痫的老太太,你的助手,你的母亲,故事王……因为他们都是假的。你自己很清楚,他们都是假的,因此他们都无血无肉,像我一样苍白。你是造假的,那你也是假的。只有我是真的假的,只有我是真的。这种辨证关系你不会不明白吧?”

周老师……周老师……周老师!……

他说:“你可别当真,我玩的全是假的。我的诚实建立在一点也不诚实上。这是我的职业性质。我玩得诡秘,你观得出神,我就不亏你一张票价,你也不枉我一番苦心。我是技巧主义者,唯美、浪漫而又超现实,小把戏是空空的礼帽飞出鸽子,大玩意则是掀开袍角,端出一桌丰盛的筵席,外带一坛酒。人非超人,术非超术,我只不过是同自然法则躲猫猫,同物理现象开玩笑,打视觉的谜语,变科幻的疑案。我们严肃的主题,没有深远的意境,更没有意识形态,全部目的仅在创造解构的趣味。使正确谬误一下,使呆板活动一下。可乎不可,然于不然。让你瞪大眼睛,目击,空间换位,时间加速,而骇!怪!惊!喜!——绝!这是大荒的诗,这是对你的概括,也是对我的概括。”

我终于和他面对面了!

他太狡诈了,他把我彻底变成了鬼。而那报纸就是一张张符咒,不让我在阳间容身。

他转过头去。

我举起那把三角工具刀,用尽全身的力气朝他的后背刺去。

这一刺凝结了我全部的愤怒、仇恨、惊恐、无助、痛苦、悲伤,还有强烈的求生欲。刺得太深了,一截刀把都戳进了他的身体。

我去过东北……黑龙江……天安县……但是冒充你的人不是我……你知道我去干什么?……我去抓一个骗子……抓我爸……我给他戴上了手铐……他中途逃跑……我把他抓回来……不打他……不骂他……用订书机往他手背上订……一个订……两个订……三个订……特整齐……老家伙终于求饶了……说他再不敢跑了……我的手段够不够黑?……周老师?……

他慢慢回过头,慢慢躺下了。

我把自己杀了。

那影子黑暗深处渐渐显现出来。又一道闪电,我看见了他。他长得和我真像,简直就是一个人。只是他的脸色在电光中显得更加惨白,极其吓人。

他的脸上仍挂着笑意,弱弱地说:“你为什么要自杀?我早劝过你,活着就是美好的……”说完,他极度困倦地缓缓合上了眼睛,我傻傻地看着他。

又出现了一个老太太的声音,她就好像贴在我的眼前——

你怎么藏到了这个破地方?……你不是当了大作家吗?……你是不是假的?……要不然你为什么不敢见人?……我不会认你……另一个才是我的儿子……因为……他的脸没有血色……你看……我的脸就没有血色啊……看清了吗?……

我看着我的尸体。

我身上的血都涌上我的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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