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蒙古人民共和国南下的一股较强的冷空气,其前锋今天中午已经到达了我国的内蒙古、东北和华北一带,预计明后两天将影响我国大部分地区。气温将明显下降,并有五、六级大风。冷空气前锋过后,黄河流詹、淮河以北气温将下降十至十一摄氏度;长江流域、淮河以南气温将下降五至八摄氏度。请各有关单位做好防寒防冻的准备……”

电视播音员在报告着大风降温消息,声音瓮声瓮气地在屋里回荡,由于草率的彩色失调,播音员的脸显得赭红,胸前的领带鲜艳得刺眼。

马林生坐在电视机前,两手插在膝间,佝偻着身子呆呆注视着屏幕。电视的画面不序地变幻着,忽而翠蓝殷绿,忽而褐红土黄,他的神情则始终如一地凄恻茫然。

他身后的火炉在熊熊烧,炉门内红光如练,不时有明亮耀眼的煤屑掉落炉底,转瞬黯谈余烬成灰。

炉上的水壶盖轻轻吱叫,缕缕水蒸汽从壶嘴里袅袅冒出,蓦地水壶尖叫,马林生如梦方醒,忙起身把水壶自放大上拎下。他拎着水壶挨个察看暖瓶,瓶瓶都是蔽的,旋把水壶置于地上。他封了炉门,又勾起炉盖看了看火势,将盖复原,一手拿钩一手拿通条竟愣在炉前,忘了自己要做什么。片刻,才压了块煤,捅了捅煤眼,那黑黢黢的左轮枪转膛般的煤孔经其疏浚,个个都喷出呼呼的火苗。

他放下铁钩通条,点起一支烟,正欲坐回沙发,才发现电视机已成灭片‘雪花“、飒飒作响。他关了电视,屋里立刻寂静下来,他听到炉膛内煤火燃烧的风吟和窗户外寒露滴于阶上结晶成霜的裂帛之声。

一阵微风横空掠过,门窗翕动,铮然声响,他一下紧张起来,侧耳谛听,疑神疑鬼地问:“谁?”窗外并无人作答,只听得树叶一阵抖动,似有一些枯叶离枝而去,飘飘荡荡,触窗落地嚯啦有声随处翻滚似鼠蹑行。

马林生关了外屋灯,进了比较明亮的里屋,一大一小两张床皆被褥俨然。他拉开大床的被子,脱农腿裤钻入,坐在床头吸咽,不禁频频去看那张空荡的单独人床。他的眼圈红了,咬唇抬头看门框,一截长长的烟灰嗒然掉落在被面上。

马林生穿得很齐整,一件黑色带着久压箱底造成的折印的双排扣雪花呢大衣,两肩搭着驼色羊毛围巾。那个面对他而坐的法院工作人员则是一身笔挺的制服,大盖帽上的国徽和肩章上的天平绣饰金碧辉煌,威势赫赫。小伙子很年轻,起码比马林生小十岁,但态度神色口吻举止已是相当老练。

尽管有预报,天却迟迟未变,外面依然是近乎秋末的明媚天气,纹风不动,阳光穿过高大的窗户洒了一地,使室内明暗有致,端坐的人脸十分清崭,汗毛茸茸。

两个男人都很郑重,很安然,交谈时只是嘴动并不辅以手势。他们谈了很久,两个人的姿势始终未变,各自正襟危坐。

“不不,你没懂我的意思,目前我仅仅是找你了解一下情况,不是正式聆讯,你前妻已经诉到我院要求转移你对你们共同的孩子的抚养权,有正式诉状,我院也已决定受理。但是否立案尚在随之中,我们倾向于庭外调解,当然这也要根据你们双方的态度是否能达成妥协才能定守——还要看具体情节是否够立案标准。”

“你指的是什么情节?”

“是否确有严重的虐待行为。”

“不,我认为完全谈不上是虐待。”

“所以我要找你了解情况,我们需要听取你们两方面的情况介绍。从控方提供的证人证言看,你确有虐待行为,这对你很不利。你若否认,必须也有相应的证人和证言,要形成书面的东西交给本院。”

“我个人的否认不能说明问题么?”

“不足以,最好要有旁证。你看,人家指控你的每个行为都有充分的旁证。”

“真不知她是从哪儿摘来的这些旁证。我和我儿子之间的事别人怎么会知道?”

“你不是生活在真空里,你周围的邻居、老师、朋友都有眼睛和耳朵,你也歌把你的事告诉别人。”

“我没有更多的证人,只有一个:我儿子。他最清楚我是怎么对他的——可她们不让我见他,她们变着法儿的想让他恨我。”

“当然,你儿子是最重要的证人,实际上他才是当事人,我们也会找他了解情况的。”

“我会输么——如果由你们判的话?”

“瞧,你们双方的态度都是毫不妥协的。调解的结果只能是一方有抚养权,如果你们都坚持,调解也不会成功。”

“可这不是分家产什么的,我可以多点也可以少点。这种事只能是要么全有要么全无!”

“还是有区别的,譬如赡养费的数目、探望的期限……”

“这些我都可以满足她们的要求——同志,您是公正的,您跟我说句实话,刚才我跟您说了那么半天,您觉得我够格当个父亲么?”

“单方面陈述当然只能得出单方面的结论。包的判断还要根据你们双方的意见。我的意见也是希望你的陈述更有说服力,所以要你多找些旁证。

“可最重要的是我儿子怎么说对不对?”

“……可以这么说——你对他会怎么说没一点把握?”

“……实话说,我一点也不了解他。我不知道是该相信他的判断力还是依赖他的感情——哪种把握更大些。”

“你看,你和你儿子如此隔膜,那你真离失去他不远了——不管我们怎么判。”

“我不知道你是否有儿子,儿子多大,可你想必也是当过儿子的——你说得对,这是不可避免,也许我不该如此认真……人仅仅是不能克服自己的感情。”

“我理解您的感情。”审判员不动声色的注视着马林生,“

我们会最时限度地兼顾当事各方的情由,使事情有一个即便说不上圆满但是公正的结局。“

这时,马林生的眼神涣散了,外面的走廊上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他听到一橐橐脆响的高跟鞋声中,伴随着轻轻的胶底鞋的擦地声,此伏彼起,节奏错落,那是他熟悉的一种脚步声犹如母兽熟悉幼仔的气息。

马林生一看到儿子太阳穴便咚咚响起来。他穿得很厚甚至有些臃肿和衣着华贵的母亲站在门口。他几乎比母亲还要高出一点,如果再魁梧些,肩膀再宽些差不多就是个小伙子了。

从儿子出院后,他就没见过他,去了几次,都被前妻和其母拒之门外。他们脸已经恢复了原有的轮廓,头发短短的剪得很平整。但额头,颞俐和颧骨等有坚硬突出的骨头处仍留有线浅的伤痕,这使他面部的皮肤颜色看上去深浅不一,似有重重阴影,为那张年轻的脸增添了几分老成和风霜感。

他注视父亲的目光有几分阴沉几分冷漠,与其说是怀有敌意,不如说是麻木不仁。

审判员示意马林生可以走了,同时请那母子俩就座。

马林生几次张嘴,终于一字未吐,沉默地从儿子身边走过。来到外面走廊上。

门在他身后关上了,走廊里充满阳光像是一条明亮的隧道。他走过一扇扇闪炼着金色光芒透明似无的窗户,从后面看去像是一截不溶于水的黑色铁棍。

窗外起风了,随着第一阵树叶哗哗抖响后风愈来愈大,视野里的树都开始剧烈摇曳。这股蒙古来风终于如期降临,如同帷幕遮住太阳,天地间顿时昏暗下来,霎时风景中艳丽明快的色彩荡然无存,房间内也显得阴森森的。

年轻的审判员把母亲请到另一个房间等候,单独面对着这个孩子开始询问。

“你不要紧张,我叫你来只是核实了解一些情况,有什么你就说什么,我非常想知道你的真实想法,你知道你的父母亲关于你的情况互相说法不一,可能你能告诉我们哪些是真实的。”

马锐没说话,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对这间法院的接待室有些好奇。

“我们先从日常生活问起。”审判员拿过厚厚一沓笔迹不一的证人证词看了两眼,从第一汾证词了两眼,从第一份证词提供的情况开始问:“你母亲方面的证人说你父亲在日常生活中对你照顾得不够,经常给你吃挂面,即便在节假日也怎么省事怎么来,基本一天主要的两顿饭都是面条,早饭则断断续续,时有时无,这情况属实么?”

“差不多。”马锐眼睛看着保险柜回答。

“我想问你,你们家吃面条吃得复杂么?我是说是否需要很复杂的配料和看作像山西人那样?”

“不,就像吃方便面那么吃有时烩点卤有时炸点酱更多的时候也就放点酱油和香油拌拌——比日本人还不如。”

“就是说仅是出于方便根本没有随营养和口味?”

“是。”马锐看了眼审判员点点头。

“为什么?是你父亲不会做还是懒得干?”

“他怎么说?”他沉默了片刻,问。

“他说不会,可我这儿还有另一份证言,说他在他女朋友家经常又烹又炸,手艺好得很,吃过的人都赞不绝口。”

“那就是懒得干了。”他的视线又开始在屋内游移。

“……看来是这样了,怎么你不清楚?”

“我知道他能把鸡呀鱼呀的弄熟,但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就算手艺好。”他有点不耐烦地抽抽鼻子。

“就是说鸡呀鱼呀的还吃过?”

“吃过。”马锐奇怪地看了眼审判员。

“是呵,要说你连鸡都没见过,连我也不信。你父亲经常给你买衣服么?就是说该买的衣服都买。”

“我妈妈怎么说的?”

“她说你父亲把更多的钱用在自己赶时髦上,而对你以不露出屁股为准——这是她证词的原话。她还说你的几件好衣服都是她给你买的。”

“我父亲的衣服是比我多,可你觉得他时髦么?”

“不,我不觉得他时髦。他收入不高对么?”

“光有工资。”他谨慎地回答,似在斟酌措辞。

“噢,光靠工资现在都算下层了——那他就算打扮得可以了。看来这些证词和事实出入也不时,不方面囿于经济条件,的确他抚养你也很艰难。似乎你母亲的经济条件要比他宽裕。”

“我姥姥有点外快。”

“你父亲平时经常打你么?”

“不算经常。”他低头看自己脚上的棉鞋。

“打过?”

“是。”他抬头,眼睛一亮。

“他打你时出手重不重?”

“反正打在身上感到疼。”

“打坏过你么?这儿有一份证言证明你有次挨打后脸上带着伤痕。”

“可能,他有时抽我耳光。”他干巴巴地回答。

“都是为什么打你?”

“当然是他认为我错了的时候。”

“那他为什么不跟你讲道理呢?”

“道也讲,耳光也打。”

“为什么?既然讲了道理何必又要打耳光?”

“道理没讲通呗。”

“懂了,你有你的道理,他有他的道理,一且相持不下,就看谁的劲儿大了。有没有完全无理的上来就打?”

“在我看来、从来都是无理的,可他自己从来都是觉得忍无可忍。”马锐微微一笑。

“你们常吵架么?”

“这得算经常。”他带着一丝笑意点头。

“他常骂你?”

“有时候。”

“骂得很难听?”

“比街上的脏话要干净。”

“当然,你毕竟是他儿子,他要破口大骂还要有所顾忌。

你觉得你父亲生活是否检点?据你母亲提供证言说,他有酗酒的毛病,而且最近准备再婚,交了个女朋友,经常到女朋友家过夜。“

“这是他的私生活,与我无关。”马锐眨眨眼嘟哝。

“我不同意他的私生活与你无关。譬如他要再婚势必要影响对你的关心,他经常处于醉酒的状态和夜不归宿怎么能履行做父亲的职责?当然我无意对他的行为进行道德评判,仅是对此类行为可能导致的后果感到关注,所以我要弄清这些指控是否属实?”

“属实。”他想了想,欲言又止。

“马锐,我们现在要做的只是澄清事实,以利判断究竟由谁来抚养你对你更好一些,至于这些事实所牵涉到的道德问题一概不是我们所执意追究的,请你千万不要以为我的问话是针对谁成心要对谁子以贬斥。我再问你,你是不是经常在课堂上私下传阅某些你这个年龄的孩子不宜阅读的书籍?”

“我觉得我看的书都是宜于我读的。”

“我们不用你的标准,用社会的眼光……”

“是老师的眼光吧?”

“就算是吧,老师眼光毕竟也代表社会某些势力的标准——我们不争论这个问题。”

“有。”他盯着审判员,下巴缩在毛茸茸的衣领中。

“这些书你从哪儿得来的?你父亲是不是你看这些课外书的一个来源?”

“是,我从他的书架上拿过很多书看。”

“他对你看课外书进行过指导没有?还是完全采取放任不管的态度?”

“他的书架上没有锁。但他也说过要我多看描写英雄事迹的书,只不过他的书架上找不到一本描写英雄的书。”

“所以你也就只能挑选那些书看了?”

“我看那些书并不是我只能看那些书,而是我喜欢也只对那些书感兴趣——我看英雄事迹的书才是只能看才看。”

“我说过了我们不争论谁对谁错,只谈论事实。”

“可你这个事实已经包含了是非观念……”

“当然当然,没有完全孤立的事实。事实总是代表一些看法,毫不证明看法的事实是毫无意义的,法庭听取事实的目的也是为了最后形成一种看法。这仍然不存在谁对谁错的问题,只是多数对少数而已。所谓道是非也无非是不问的生活观截然对立,在这儿我们按世俗的论处。最后我再问你一个问题:你挨打那天你父亲毫不知情?”

“是的。”他垂下眼睛。

“有证人证明,实际上你已在很长时间表现出了异常,连你的同学都注意到了,而你父亲却丝毫没有察觉。”

“是。”

“你为什么不告诉他呢?”

“……不想。”他不耐烦地在椅子上动动屁股。

“是不是你对他能否解决这件事抱不信任的态度?”

“他知道了也不见得有办法。”

“你上次就挨过一次这伙流氓的欧打?”

“是。”他气冲冲地回答。

“他没采取什么措施么?”

“他只带我上医院缝了针。”他把脸扭向一边。

“懂了。”年轻的审判员疲倦地椅背上一靠,用手翻着那沓证词说:“从这经过证实的事实看,你父亲确实不能算个称职的父亲,不管他怎么解释自己的动机。”

“从这些事实看,是只能得出这个结论。”

“什么意思?”审判员抬眼看了下面前的这个毛孩子,“什么叫‘这些事实’?还有其他的事实么?”

“就看你想不想知道了。刚才你说的那些事加起来也不过是半个月的事,可我和我爸一起呆了十多年,要想再找出半个月他怎么对我好的事也很容易,你要听了那些事没准就会得出结论:他是天底下最好的父亲——就看人家给听的是什么了。”

审判员眉毛蓦地一挑,饶有兴趣地看着马锐,问:“你是说我受了人摆布?”

“事实就是如此,谁也没说谎,可结论完全相反——我父亲没向你提供证明他对我一贯不错的事实么?”

“提供了,说了好多,他还说要让你证明。”

“我绝对可以证明,而且保证句句是实话,不信你就反过来再问我一遍。”

“你的意思是说,目前我还没有了解全部事实。”审判员若有所思地说,“只是单方面的,一种集锦,是事实也得不出正确的结论,必须再听听另一方的事实?”

“即使你了解了全部事实,你也没法得出正确的结论。”

“为什么这么说?”审判员疑惑地皱紧眉头。

“因为你一点也不知道我是怎么想的。”马锐坦然回答。

“你怎么想会影响事实的存在么?”

“我要是块石头你当然可以不随是把我烧成灰好还是用水泥起来搭房子好。”

“我们判断一个人是否有能力尽到抚养、教育之责并不完全凭孩子的感受,有些父母一味溺爱殊不知正是害了子女。”

“可我要没感觉你不能说我受到虐待。你刚才说的那些事不也正是猜着我的感受得出的结论?”

“照你这么说就没有一个客观世界和客观标准了?全部由你随意兴废,你愿它有即有,你想它无即无——你也随便了吧?”

“你们关心的不是我么?不是做文学题也不是物理试验。

既然你关心的就是一个人是否受到了……应有的对待——我在你眼里算个人么?“

审判员闻言变色,坐正,恳切地说:“虽然你还未到法律规定可以对自己行为负责的年龄,但你仍是个人,从一生下来就是个人。”

“只不过需要你们为我负责。为什么女孩子十四岁就可以对自己的行为负责了而男孩子反倒不行?”

“呵,那是一项特殊的保护性法律,并非歧视男孩。”审判员微笑地说,“我无意把你的意见徘斥在法庭的随之外。我们最看到视的就是你的看法。你不要那么敏感嘛,没人想忽视你。我现在就想听听你对这事的看法。听你的意思,你对你那个父亲还很满意?”

马锐不吭声了,看看这个比他高出一头的因穿了漂亮的官衣而显得正儿八经的小伙子,温顺地垂下眼睛。

“算了,你还是按我妈妈的意思问我吧,我的想法也是小孩的瞎想。”

“怎么你又不想说了?”审判员摸摸兜,找出一支皱巴巴的烟叼在嘴上,撅着嘴边划火柴边说,“我怎么成秉承你妈妈的意思来问你?我谁的意思也不按,只尊重事实,你还怀疑我的公正么?这得算对我这加入的侮辱了。”

马锐一笑,“我不是怀疑你,而是我得按我妈妈的嘱咐行事,出来前说好的。”

“哦,那你们这可算出示伪证欺骗法庭,我得向你们问罪了。”

“可我一句假话也没说呀。”

“隐瞒真实意图就是欺骗。”审判员吐着烟笑说,“好啦好啦,你不想让我乱判吧?你瞧我尊重你的意愿你偏又甘心放弃自己的权利。莫非你对跟谁过根本无所谓?”

“你真想知道我是怎么想的?”

“你以为我跟你逗着玩呢?我们的目的不就是保护你的利益?你讲话,好赖都看你的感觉了。”

“你真想知道我就告诉你,我真无所谓,不管是改跟我妈过还是继续跟着我爸。”

“这话怎么讲?你这么小怎么就这么想得开?你是觉得他们俩一样好呢还是一样坏?”

“甭管好坏,对我还不是一回事?都得管我,教育我,还得赛着比着看谁管得好——我在谁家不都得挨管?谁让我小呢?还不到年龄不配自个管自个呢?”

“那你父母要都散手不管你,你就舒服了?”

“我不敢说这话。我要这么说,你们大伙还不得以为我将来非惹出大祸吃枪子儿去?再说也不孝呵,我有这挨人管的义务,我得把这义务尽到年龄,忍到十八。”

“你说这话已经不孝了,你爹妈听见非寒心死。”审判员笑说,“你以为一到十八就没人管了?你到死都有人管着你。”

“少一层是一层。”马锐也笑,“我好好的谁还非没事为难我?起码关起家门清静了。”

“看不出你小小年纪还挺有心眼儿。没事儿是不是好琢磨个问题?没人说过你有点少年老成么?”

“噢,我年龄小就一定得傻乎乎的,你怎么跟我爸妈一个思路?”马锐不满地翻了翻白眼,“你是一到十八就突然明白在此之前一直是一盆浆糊?”

“不不,当然不是像生孩子那么准日子,到时间就瓜熟蒂落。”

审判员笑说,“你特别不愿意人家说你小吧?”

“不是不愿意人家说我小,而是不喜欢别人因为我是小孩就把我看成糊涂蛋,不是哄着就是打着骂着。干吗呐?觉得自己了不起是不是?好多大不我看都胡子一把了还不如我们小孩懂事呢。您是法院的您还不清楚?关在您这儿的是大人多还是小孩多?”

审判员咯咯笑,被一口烟呛住,连声咳嗽,像个下蛋母鸡憋红了脸,边笑边瞅着马锐:“你还挺能胡搅。”

“瞧,笑成这样,准知道你得把我说的话当成孩子话听。”

“没有没有。”审判员忙止住笑,擦去笑咳出的眼泪,面对马锐坐正,“我非常理解你,也同意你的部分观点,这明白不明白真不在年龄——分人,有的人就是一辈子不明白,到死都不明白,跟这些人比,你得算少年天才了。你没试过考科技大学的少年班?”

“别以为我听不出你这是讽刺我。”

“绝对不是,我是十分钦佩,真的真的。”审判员一本正经地向马锐领首,“羡慕你,我像办这么大时还天真烂漫呢。

后来不知道吃了多少亏,难为你没人教就自个学聪明。“

“也是生活摔打出来的。”马锐煞有介事地回答。

审判员忙低下头用手挡住脸,抽着肩膀笑得乱颤。片刻,好容易控制住,抬起头严肃地望着马锐,“你真无所谓……”

一语未了,扑哧一下又笑了起来,“对不起对不起,你的话让我想起别的事,所以笑个不停,你别生气。”

他低头看那堆证词,看了一会儿,恢复了正常,抬起头,有些茫然地望着马锐说:

“可你总得有个态度呀。你爸爸总打你,你跟着你妈起码能少挨几次打,最多唠叨——两害相权取其轻。”

马锐看看审判员,看出他确实不是在取笑他,便回答:

“我爸是有时打我,可我就一个爸爸是不是?商店里也再没卖的。他再对我怎么厉害——我能跟他认真么?”

“可你也只有一个妈妈。商店里也再没卖的。”

“所以我就不知道怎么办好了,谁我也不想得罪,只好没态度。”

“那……譬如说调解不成,我们真开了庭。到了法庭上让你表态你怎么办?”

“那我也一样,只能含含糊糊,让你们觉得我是被吓傻了——你们问个没完,我就光哭!”

“你小子还挺鬼,合着这得罪人的事全推给我们了。”

“咱们处境不一样,你跟他们谁也不认识,可我一个是爸一个是妈,都是亲人——你就胡乱判吧,判给谁我也没掉虎口里。”

“你要这么说,那我可真就乱判了——爱谁谁。”

“爱谁谁,胡判吧你就。谁坚决闹得凶你就判给谁,到明天再说吧。”

“好,有你这句话,我就有底了。我就是不愿意落埋怨。”

“你还有什么想问的么?我一块堆儿都说给你。”

“我也甭多问了,既然你都不在乎我更不在乎了。”审判员收拾着桌子上的材料,“谢谢你呵,这么合作。”

“没事,不用谢,这事不是跟我也有点关系么?”马锐起身准备走,忽然起什么转回来对审判员说:

“刚才我跟你说的那些话,你可得为我保密,千万别传话传到我父母耳朵里,要不我没法做人了。我到十八还好几年,这几年里我还得在他们跟着装小孩呢。”

“你明儿就向他们宣布,你已经长大了不就完了?”

“行不通行不通,他们接受不了,说了也白说,不费那劲,就让他们再觉得自己有用几年吧。”

“那倒也是。”审判员赞成地点点头,“我都这么大了,我爸开把我当小孩呢,跟老人没法讲理。忍着吧,谁让咱是人家生的呢?”

审判员拍拍马锐的肩膀,“多哄着点你爸你妈,配这臊干吗?反正过一百年谁也认得谁了。”

“爸爸!”

“儿子?”

父子俩随着,步出法庭后,各自站住,互相凝望。马林生看着失而复得的儿子,双目渐渐模糊了,泪水就像碱水杀疼了他的眼睛。

马锐初觉得那场面一定很肉麻,生怕自己难于启齿或不够自然把动作和表情搞得太过火,但真正面对父亲时,他还是毫无困难地喊出“爸爸”这两个字。当父亲一把将他揽入怀中,他蓦地感到一阵心酸,眼泪也就自然而然地流了下来。

他发现这一切其实不用表演,和父亲重新相处并没他想象的那么尴尬,他们毕竟是父子,只要自己不设计,其实无从做作。

他们泪眼相对,像隔着一层雨幕,彼此的眉目都飘移了。

马林生使劲瞪大眼辨认着近在咫尺的儿子,但无论怎样努力也看不清,那张脸始终朦胧像拍虚了的照片。他的嗓音沙哑,几乎发不出声,刚才在法庭上他已经喊哑了嗓子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你还疼么?”

“马锐摇摇头。

“哪儿最疼?”他抚摸着儿子脸上那一块块光滑凸起的疤痕,“这块还是这块?”

“都不是……”一阵突如其来的心室纤颤使马锐的心几乎停跳。父亲的眼泪滴在他的脸上,皮肤像触电般把阵阵寒噤传遍他的全身。

“还疼么你还疼么?”父亲兀自抚摸着喃喃自语,“我怎么能下这样的手我真混……”

“这不是你打的,再说也早不疼了,只是有点痒痒。”

“要是你比我高比我壮比我有力气,你会还手么你会干挨打么?”

“别说了爸爸,这伤不是你打的。”

“你回答我告诉我你会还手么?”

“你打过你父亲么?”

“可我这么对你还能算你的父亲么?”

“怎么不算?”马锐哭着说,“怎么能不算?怎么着都算。”

“不,不该这样,一个父亲不该像我这样——你没发现我其实很自私么?”

“我也很自私,爸爸。”

“可这不一样,孩子,你可以自私,你还小,你还脆弱,你必须更多更小心地照料自己,这也就是帮别人的忙。我不同,我对你有责任有义务,你讲过的,否则就是犯罪!这道理是对的,肩负这种责任怎么还能自私?自私还能算个人么……”

马锐真想放声恸哭,感到羞愧。他觉得自己是在用虚伪的态度来对待这个毫无伽爱着他的人,这使他既厌恶自己的理智也厌恶自己的眼泪,可报刊性一经产生,即便用感情的泪水将它淹没,它也仍在水下岿然不动地保存,感情的油漆只能使表面簇新耀眼。他为自己再不能浑然无觉地接受父亲的感情感到莫大的悲哀。

后来,他平静了,不再絮语,眼泪也不知何时干涸了,只感到脸上一片冰凉和结痂般的紧绷。他在父亲的怀抱中冷冷地想:明白了之后真是可怕!

冬天的太阳显得冰凉,像块放入冷柜冻得梆梆硬的肥肉,惨白的光芒如同冻脂凝结在它的表面。

鹰、隼、白头雕蹲踞在同一株树上的不同枯枝头,呆呆地长久凝视着远方的高空;狼、豺耷拉着舌头低着头沿着单一、固定的路线不停地匆匆来去;金钱豹在长板凳上睡觉,鼠在乱窜,白熊在洗澡,黑熊在乞求;大象一直在以同一姿势晃着尾巴默默地吃着干草;长颈鹿远远地以茫然的眼神儿眺望;远处有一片火烈乌如同一层褪色的红霞;结冰的湖中散布着一些呆立的鹭鸶、丹顶鹤和蹒跚而行的七彩野鸭,它们的岸上笼舍周围还或站或卧着大批水铺,只是无一鸣叫。连一贯热闹的鸟舍也听不到通常的嘁嘁喳喳,只看到一些彩色小鸟纸屑般飞舞,翅膀发出噗噗拍打声。

狮子、老虎都脔了笼子,在山下的枯草中趴卧,对游客的挑逗置惹罔闻。

树叶中落满枯叶,微风吹来,蔌蔌滚动,纵横屈伸的枝丫光秃如指,天显得豁朗,日光通泻。

父子俩在林、湖、山和形形色色的飞禽走兽间缓步穿行,时而抬头向四周看上一眼。当他们的视线相遇,便疑虑重重地互相微笑一下。

一些兽栏空荡荡的,只留下一些粪便和污水。

“我想告诉你,爸爸。”马锐低着头边用脚踢着落叶边说,“你是我爸爸,我是你儿子,别的想是什么也是不成,咱们谁也别强迫自个——从今后!”

马林生也低着头踢着树叶,—声不吭。

“你没话对我说么?”儿子问。

马林生看了一眼儿子、神情严肃,“你真懂事,儿子。”

“嗷——”一声虎啸,一只斑斓猛虎从草从中站起来,镇定了片刻,打着呵欠一扭一扭地从山石下的小门回笼子里吃饭去了。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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