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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文波这人脾气一向不大好。

他作为歌舞团里的业务科科长, 以前专职拍拍领导马屁,没什么实权,可自打几年前, 北城成功举办了奥运会,市里一群大大小小的娱乐表演公司拔地而起,网络文化也日渐成为主流,歌舞团夹在其中, 高不成低不就,领导班子开了大半个月的会, 就此决定也走起了市场经济的路子。

韩文波于是被委以重任, 胳膊一甩, 立马抖落了起来。

他平时干正事不行, 抽烟喝酒却是难有匹敌, 人野路子多, 团里不少商演都是他找来的,三十五岁的人了,成天还找着年轻漂亮的姑娘“聊”艺术,白天开一红色小跑走街串巷, 裤子一提, 见谁都说自己是妇女之友。

沈倩刚进歌舞团就被他给瞧上过。

这事不难理解, 沈倩虽然身材不如普通姑娘们苗条, 但胜在五官不错,又年轻水嫩, 丰腴的身材在那些“阅尽千帆”的男人眼里,更是极具吸引力。

但沈倩压根不想跟一三十五岁的男人聊艺术。

她觉得自己就是艺术,在得知了韩文波的意思之后,连象征性地拒绝也没有, 直接把情况告到肖副书记那里,自己拍拍屁股走了。

韩文波第一次遇见这样的彪子,一时气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撒。

陈大泉无从得知这些沈倩单位上的事。

他被姚信和喊过来送沈倩去高铁站,看着自家老板娘苍白可怜的小脸,心里还挺同情,张嘴就问:“嫂子你们歌舞团是不是经常要这样出去表演啊?我还以为事业单位都很清闲呢。”

沈倩嘴里咬了一口包子,沉声叹气:“可不是呢么。这次是秦南歌舞团五十周年,下次又是交响合唱团交流汇演,这一个接一个的,简直没完没了。”

陈大泉一听她提起秦南,便看了一眼过去,“嫂子你这次是去秦南啊?”

沈倩“嗯”了一声问:“对,你是秦南人啊?”

陈大泉连忙否认:“哪儿啊。是老大,老大小时候不是被拐过么,那地方就在秦南下面一个小县城,叫什么,南平吧,从秦南市区开车过去,估计也就三四个小时的路程。”

沈倩听他这么说,一下就来了兴趣,气喘吁吁地赶到高铁,等坐下来,危机过去,望着手机里姚信和黑色头像的微信,咧嘴一乐,立马又使起坏来,发过去一句——“亲爱的老公,人家这次去秦南出差,顺便也准备到南平看一看,你有什么想要我带的土特产吗,人家随时都可以给你带回去的哟,想我了没呀,羞羞,使劲么么么么么。”

那头一直没有回复。

沈倩想着姚信和有可能在忙,也有可能是单纯不想回复自己,毕竟她那话留的,自己都嫌恶心。

但没想到晚上洗过了澡,姚信和的微信还真回复了过来,只不过是冷冷淡淡的一句——“好好说话。不需要。注意安全。”

沈倩往招待所床上一靠,嘴巴嘟得登天高。

跟她同住的苗冉冉,瞧见她这样子,走过去就笑问:“怎么了这是?”

沈倩唉声叹气:“还不是我老公,回个微信跟机器人似的。”

苗冉冉一脸惊讶,“小沈你都结婚了啊?”

苗冉冉比沈倩大了五六岁,今年二十七连个男朋友也没有。

沈倩这下又兴奋起来,把自己手机里偷拍的姚信和照片找出来,一个劲地点头,“喏,这就是我老公,帅吧。”

苗冉冉是舞蹈队的,平时对自己体型要求特别高,看见姚信和的照片,立马一愣,先不说他那张脸,就说那身材,一看也是平时坚持锻炼才会有的,跟沈倩这么个胖妞站在一块,怎么看也不像是一对夫妻。

于是苗冉冉挑了挑眉,侧脸又瞄了沈倩两眼,忍不住开起玩笑来:“这真是你老公?不是那种网络上小姑娘喊的云老公?”

沈倩一拍大腿,这是急着了,气呼呼的把自己的结婚证照片翻出来,无比严肃地强调:“当然不是!我们可是正经的合法夫妻。”

苗冉冉见她说得急迫。

嘴角也忍不住一抽抽,心想,正经夫妻谁成天把结婚证照片放手机里啊。

可她到底没有把这话说出来,她毕竟是工作几年的人了,知道低调做人的道理。

沈倩是肖副书记招进来的,两人关系看着还挺亲密,想来娘家有不薄的家庭背景。这种世家小姐平时最不好惹,身宽体胖,脾气倒还挺不好,找了个长相帅气的丈夫,当个宝似的炫耀炫耀也能理解,就是不知道她那个极品丈夫家里条件得是差成什么样,才会牺牲色相结了这个婚。

歌舞团周末不上班,团里的人忙碌了几天,好不容易等到星期六,打听一阵,纷纷嚷嚷着要自驾去周边的旅游景点看看。

沈倩没那个兴趣,摇头决绝,坐在餐厅里,一口半根油条,一口老豆浆,自顾自地查看手机里南平的大巴信息。

韩文波原本对沈倩意见挺大,这会儿见她不合群,更是心生不喜,走过去,皱着眉头问她:“小沈,上次大家爬山你不参加,这次你出去自驾游也不参加,这样一点年轻人的活力也没有,平时可是不会受小伙子欢迎的哦。”

沈倩抬头,撩着眼皮看他一眼,“我老公欢迎就行了,我要别人的欢迎做什么。”

她这话说完,旁边其他几个团里的人立马凑了过来,一脸好奇地问:“小沈你结婚啦?”

苗冉冉这会儿也靠过来,笑着告诉旁人:“是啊,我还看了照片呢,帅得简直不像真人。”

沈倩没听出来她语气里的酸味儿。

其他人倒是笑起来,这个打趣,“你这是电视剧看多了,哪有那么多不像真人的帅哥。”

那个问,“沈倩你老公是做什么的啊?”

沈倩手指挠着脑门想,姚信和的职业她还真说不准,你说他是工程师吧,人家现在也不从事工程事业了,但你要说他是纯粹的商人吧,人家又有自己的研究团队,总之哪边都沾点儿,哪边都不完全算。

韩文波见她没吱声,以为她那老公就是一小白脸,徒有长相,连个正经工作也没有的那种,优越感一时拔地而起,就连那些肖副书记训斥自己的话,也突然显得没有那么难听了。

可陈大泉不知道,他跟姚信和下了飞机就往歌舞团的招待所里跑,在前台问了半天,好不容易才在食堂里看见了沈倩和她那群同事。一拍大腿,走上去,张嘴就喊:“嘿,原来您在这儿啊!”

沈倩看见陈大泉,目光中有一些惊讶,“你怎么来了?”

周围见陈大泉过来,还以为这就是沈倩的老公,觉得苗冉冉那话实在夸大了不少。

毕竟,陈大泉虽然长相不差,但最多也就一普通的阳光小伙儿,跟不像真人的帅气可还差得远呢。

但沈倩不知道他们这些想法,她擦了擦嘴巴,咧嘴就笑了起来,“那是不是我小侄…我老公也过来了?”

陈大泉点头答是,“可不是呢么,知道您周末想去南平,担心你一个人过去不安全,就在外头等着呢,吃好了么,吃好了咱就走。”

团里人一听,才知道原来这不是沈倩老公。

单位租好的车此时正好送了过来。

大家伙儿于是一起跟着起了身,打打闹闹地出门,开着玩笑说要看看沈倩男人长什么样。

沈倩倒是也没想藏着掖着,她其实还挺想念自己家里那个美人的。出了食堂,往前走了两步,抬头看见自家男人靠在车旁沉默抽烟的样子,心里立马一颤,只觉几日不见,美人的颜值又有精进,特别是在烟雾缭绕里,那一身干净冷清的气质,大清早往那一站,简直蛊惑人心。

姚信和今天心情的确不大好,在飞机上被一大妈追问了一路婚姻状况,一张冷脸都阻止不了人家乱点鸳鸯的热情。

此时,他见沈倩呆呆愣愣地站在原地,脑中立马浮现出那天她抱着自己撒娇耍流氓的样子,而后又想起她一脸果断推开自己大喊救命的样子,眉头一皱,就抬起手来,低声喊了一句:“过来。”

团里的同事这会儿也不嚷嚷着要上前打招呼了。

毕竟那么一辆大几百万的古思特往空地上一放,谁见谁都怵,加上姚信和身上那一股社会大佬的气势,离得近了,小命很有可能不保。

沈倩身边两个年纪跟她相仿的小伙儿率先回过神来,往后退开两步,挥手就喊:“一路顺风,沈倩玩儿得开心啊。”

沈倩大抵也能感受到一点儿同事们的拘谨,上了车,回想一会儿,突然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姚信和觉得不解,侧过头去,看着她问:“怎么了?”

沈倩连忙使劲摇头,捂着嘴看了看自家男人,低头吃了一颗水果糖,乐呵呵地回答:“我团里那些同事,特别是舞蹈队和民乐队那几个,平时连李队长都管不住,没想到你一来,他们连话都不说了。”

姚信和没怎么搭理她的揶揄,看向沈倩含着水果糖一噘一噘的嘴巴,目光若有所思。

沈倩见状也不气馁,凑过去问:“姚哥哥要不要吃呀,我这里还有好多呢。”

姚信和轻咳一声,身体往旁边挪了一点,下颚的肌肉略微收紧,皱着眉头不说话。

沈倩第一次发现这人竟然还有些傲娇的属性,低头找了个自己喜欢的口味,伸手塞进他的嘴巴里,脑袋往前一靠,笑嘻嘻道:“想吃就想吃嘛,吃糖糖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姚信和小朋友不要多想啦。”

姚信和这会儿整个后背已经贴在了车门上,嘴里是水果糖甜腻的香味,面前是沈倩一双清亮纯净的眼睛。

他的手臂因为沈倩的突然靠近,下意识地搭在了她的腰上,整个人动作僵硬,像是把她微微搂在了怀里似的。

沈倩浑然不知姚信和此时心中复杂的情绪。

她从第一次见面开始,就特别喜欢姚信和身上那股子檀香中草药的味道,觉得这人坐在那里,美化世界不说,还漂亮得格外具有艺术性。这要是自己的孩子,那可简直不得了,毕竟长得好看还容易养活,时不时投喂两颗糖,他就能不吵不闹一整天,也忒省心。

南平原本离秦南市是三个半小时的路程,年前通了国道,时间一下缩短到将近一个半。

等他们进了县城,路边已经来了不少黑色的小轿车。

沈倩下车买了一些当地的水果,问旁边加油站的工作人员,今天是不是有什么活动。

加油站的小伙儿告诉她:“是镇上新搞的一个图书馆还是文化中心什么的,今天揭幕,来了不少市里的领导。”

沈倩恍然大悟,上车之后,立马催着陈大泉把车开过去凑热闹。

三人的车子洋气,来的时机又太凑巧,刚一进去,就被带到了旁边领导专用的停车场里,沈倩跟姚信和一下车,那头的人也不管认不认识,张嘴就喊“领导好、领导这边请。”

那县旅游局副局长刘大强是个二十八岁的小年轻,这次这个文化中心办起来就是他的主意,一大早跑前跑后,生怕自己不够露脸表功绩,没想这会儿见到姚信和,他脸上立马露出一副震惊的表情,低着脑袋,拔腿就往后面办公室里跑。

刘大强倒是没做什么丧尽天良的事,他跟姚信和说起来还是小学初中的同学,只是那时候姚信和成绩太好,长得又太漂亮,刘大强仗着自己有个当村支书的老子,整天下了课就带人去欺负他。

这事儿本来也不算什么,偏偏后来,姚信和一声不吭把养父陆向前砍死了,被抓走的时候,目光阴狠地看了刘大强一眼。

刘大强被那一眼吓得青春期都憋回去好几年。

他这人瞧着凶狠,其实特别怕死,成天想着陆和那么个心狠手辣的主,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要是从少管所出来,哪天心血来潮,也把自己砍了这可怎么得了。

刘大强再次感受到自己年少时期的恐慌,一时吓破了胆。

如今就算姚信和不是奔着砍自己来的,他也过不去心里那个坎。

一瞬间,他是面也不露了,吆喝也不喊了,眼看时间来不及,拉来旁边一个识字的大爷,张嘴就要他替自己上台去致词。

那大爷本来是乐队里头拉二胡的,五十来岁,近视,眼神儿还不好,说话带口音,拿着刘大强的稿子被赶鸭子上架,心中实在惶恐不已,“那,那额滴二胡咋办咧。”

刘大强大手一挥,指着不远处在那玩儿二胡的沈倩,“那不是有个姑娘会吗,让她上!”

沈倩以前经常下乡采风,什么唢呐,二胡,口风琴,都不在话下。

这会儿她见乐队队长来找自己帮忙,小脸一红,立马拍着胸脯保证,“大姐,您放心吧,我就是搞音乐的,这都是小case。”

于是十分钟之后,揭幕式正式开始。

领导和县里围观人民此时纷纷到齐,连姚信和跟陈大泉,都被莫名其妙安排到了前排的位置上。

手拿演讲稿的大爷见开场舞的大妈们下来,深吸一口气,终于哆哆嗦嗦上了台。

大爷声音低沉,秦南口音纯真,听着还有几分不自然的忧郁,磕巴了半天,等得到下面听众的掌声,他才稍稍放松了一些,眯眼看向手里潦草的演讲稿,擦着汗开口道:“额们介个火化中心啊,特别滴好,能够完工,那都是多亏了社会国界银士的帮忙。”

他这话一开口,下面的领导立马愣了。

沈倩坐在座位上,也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心想,哦,原来这是个火化中心,怪不得领导说起话来,语气如此沉重。

她见旁边乐队队长目光呆滞,一时忘了配乐,便决定自己上阵,随性发挥,拉起了缠绵悱恻的《落花的悲伤》来。

刘大强在旁边急得脑门直冒汗,站在台下,扯着脖子一个劲地做口型:“是文化,不是火化!”

大爷左边耳朵是观众的窃窃私语,右边是沈倩的《落花的悲伤》,一时悲从中来,也是情绪上涌。

“以后啊,额们村民滴…介个银生感悟、杂交作品,都能在介里,得到黑好的展示。大家一起奋斗,一起进步,一起接受教幼,介就是火化滴离娘!”

“是文化的力量!”

刘大强两眼一黑直接瘫在地上,他觉得自己今天很可能会死在这里。

果然,没过多久,下面就有人喊:“局长晕过去啦。”

此时大爷受到沈倩配乐的感染,见观众席人头攒头,气氛高涨,也不禁振臂号召起来,“让额们带着满身的你娘,努力奋进,开拓自我,坚持给每一个村民提高火化水平!”

说完,下面就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场面一度变得很是混乱,这个喊,“不好啦,副书记也晕过去啦!”

那个喊,“那边那个拉二胡的!你可别他妈拉了!”

姚信和于是重新直起身子,手指拉下自己的衣袖,将扣子一粒一粒扣上,淡定自若道:“你如果还需要再考虑考虑…”

“不需要考虑!”

沈倩猛地一站起来,因为调起得太高,一时竟有些破音,她脸上一红,清了清嗓子,就忍不住小声解释道:“我的意思是,我愿意,我当然愿意,但是,咱两今天这证要是扯了,你以后…可就不能后悔了啊。”

姚信和这辈子大概还没做过什么称得上后悔的事,此时听见沈倩的话,便“嗯”了一声,转身走到后面的书柜旁,拿出一个文件袋,将里面薄薄的户口本递了过去。

沈倩接过来东西仔细一看,惊得嘴角直抽抽,“这就是我妈今天上飞机前,跟我说的惊喜啊?她什么时候偷给你的?这事儿我爸知道么?”

姚信和迈步走向房间另一边,拿起衣架上的风衣,认真回答:“上周,不知道。如果你觉得不够惊喜,也可以把它送去庙里开一开光。”

沈倩“噗嗤”一声笑出来,迈步向前,小声嘟囔:“我才不呢。”

说完,她就掏出自己的手机,径自高兴起来,“我现在就给我发小打电话,她去年才进了民政局,成天喊我过去给她贡献gdp,今天咱们走她的后门,登记拍照一条龙,好歹也能算是新人里的vip。”

林湄作为沈倩发小,亲爹死的早,留下一大笔财产,乃是人傻钱多的典型。

她高中时遇人不淑,怀上孩子被男友抛弃,后来堕胎过于仓促,伤了根基,之后就有些看破红尘,遁入空门的意思。

上大学后,她身体里的雌性激素突然急速分泌,排斥男人,却又实在想谈恋爱,发泄无门,就只能拉着沈倩去动物园看交/配,有时拿个本儿,奋笔疾书,眼里冒光。

沈倩那一阵差点被她弄出心理疾病。

后来大学毕业,林湄进了民政局,见过怨男痴女无数,自此大仇得报,终于回归正常。

如今得知自己能够亲手将沈倩送入婚姻坟墓,她一时感动,都忍不住落下泪来,“圆儿,我跟你说,这事你找我就对了,真的,就这一年,在我手上登记的夫妻,没有一千那也有八百,我对他们向来有应必求,宁可错杀一千,绝不放过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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