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世界

对于盛家所有人来说,这个跨年夜注定是轰动血腥,难以忘怀的。

一场风暴席卷而来,毁天灭地。

叔嫂苟合、私生子、财产转移、灰色交易,所有阴暗丑陋、不为人知的一面,一一被搬上台面,赤裸裸地展现在众人面前。

盛延安是布局之人,亦是讲述之人。他平静地叙述一切,配合视频、照片、DNA鉴定报告这些证据,还原了一场令人作呕的内幕。

视频里交缠的男女,亲密无比的私照,DNA鉴定报告,白字黑字,证据确凿。处于风暴中心的当事人,避无可避,逃无可逃,不得不接受道德与伦理的审判。

现场陷入死一般诡异的寂静氛围中,骇然澎湃,有人不可思议,有人气血翻涌,有人面如死灰。

盛延安手里捏着的这些东西都是第一手资料,最原始,最真实,也最赤裸。

乔如烟坐在盛均身侧,早已经惊愕失色。璀璨明亮的宴会灯光下,精致的面容煞白骇人。后背汗津津,无知无觉里冒出了冷汗;四肢僵硬,全身血液开始翻滚沸腾,羞耻感自心底升起,愈演愈烈。喉咙像是被人用力扼住,动弹不得,近乎窒息……

她觉得自己透不过气来,就快要死了……

另一位当事人盛昀则是大惊失色,凉薄的镜片后面眼神凛冽,表情阴狠又毒辣,“延安,就光频这些你就想污蔑我了吗?未免也想得太简单了点……”

她使劲儿抓住右手边的椅背,手指因为过度用力,早已泛白。然后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盛延安,你含血喷人……你根本就不是我……是你在污蔑我……你以为找人合成这些视频和照片就能打倒我了吗……”

下一秒又无助不安地扑向盛均,泪眼婆娑,“老爷你不要相信延安,这一切都是假的……都是假的呀……是他陷害我……”

盛均全身上下的血液开始往上涌,直冲脑门,脑袋嘤嘤嗡嗡直作响。他用力扯掉乔如烟的手,站起来,指着盛延安的脸,怒吼道:“给我撤掉!”

对于盛延安呈献的这些,他似乎并不惊讶,他所有的面部表情和动作只能拼凑出一个信息——他很愤怒。

而且是歇斯底里,语无伦次的愤怒。

盛均双手扶住桌面,支撑住自己的整个身体重量。见盛延安不为所动,他又再次吼起来,“撤掉,立马把这些给我扯掉!”

整个现场,所有人目瞪口呆,惊讶出声,开始窃窃私语。

唯有盛延安夫妇,面容沉静泰然,一派平静。

盛延安纹丝不动,站在原地,“爸,跨年夜让您看到这些‘惊喜’,我很抱歉。”

盛均突然离开位置,跌跌撞撞地跑到盛延安面前,步履蹒跚,直接揪住他的衣领,怒目圆睁,“我让你撤掉,听到没有?!马上给我撤掉……”

“爸,您为什么就是不能认清现实?”

“撤掉!这个家就要被你毁了……”盛均急火攻心,滑倒在地,不醒人事。

所有亲戚都认为是盛均扛不住打击,血压升高,进了医院。

盛延安有条不紊地叫了救护车。

与此同时,警方的人适时出现在盛家。

为首的警官面无表情,公事公办地说:“盛昀先生你涉嫌非法营运,请跟我们走一趟……”

“乔如烟女士,也请你跟我们走一趟,我们需要向你了解一些情况……”

从此以后,盛家不再是盛家,夫妻不再是夫妻,兄弟不再是兄弟,父子不再是父子,亲人亦不再是亲人。不用虚以委蛇,不用阿谀奉承,不用心口不一,表面一套,背后一套。有的只有正面的对立。

晚十点,盛延熙接到大哥的电话。

盛延安在电话那头说:“老爷子突发脑溢血,你赶紧来趟医院。”

盛延熙低声应下:“知道了,马上就到。”

挂完电话,他快速套衣服,“素素,老爷子入院了,我去趟医院。”

沈安素当即决定:“我和你一起去。”

说着便去穿大衣。

盛延熙拉住她,“你留在家里陪祺祺,盛家现在一团糟,大哥大嫂一时间肯定顾不上祺祺,你照顾好他。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你别等我,早点睡,门窗锁好。”

听盛延熙这样说,沈安素只能同意,“你开车小心点。”

“放心。”

——

十五分钟后,盛延熙赶到了第一军医院。

老爷子还在抢救室里没出来。

盛延安夫妇坐在椅子上,满脸愁容。

他迎面走过去,问:“进去多久了?”

盛延安回答:“快一个小时了。”

何书瑶紧紧盯着抢救室的灯,一脸焦急,嗓音带着哭腔:“我刚一直在想,我们这么做是不是对老爷子太残忍了啊!”

一个是自己宠爱的小妻子,一个是自己的手足兄弟,这两人暗渡陈仓,连孩子都有了。这对于任何一个男人都是巨大的打击。

盛延安倒是一脸平静,似乎一点都不担心。他搂了搂何书瑶肩膀,安抚道:“瑶瑶,你别低估老爷子的抗压能力。这点事儿他还是扛得住的。与其等孩子大了,他再知道,还不如现在知道真相。”

盛延熙说:“当下或许对老爷子有些残忍,但从长远来看,这样做无可厚非。”

三人说话间,手术室的灯灭了。

医生从里面走出来,解下医用口罩,“手术很成功,别再刺激他,让他好好静养。”

“谢谢医生。”

——

盛家兄弟和何书瑶守了一夜,盛均第二天一早才醒过来。

醒过来的第一件事就把盛延熙叫进了病房。

早晨六点,天还没有大亮,启明星环绕在城市上空。周围的环境静谧无声,一整座城市都在酣睡。

盛延熙熬了一夜,深谙的眼底一片乌青,眸子里红血丝密布。

病房里通透明亮,盛均躺在病床上,刚从鬼门关走了一遭,此刻他显得格外苍老。

他搬了条凳子坐在病床边,淡声开口:“医生说您需要静养,长话短说。”

盛均冷哼一声,诘难:“你们兄弟俩哪里会管我的死活,要是真关心我,也不会策划这一切,把我逼进医院。”

面对父亲的诘难,盛延熙并不反驳,静默不语。

盛均胸腔浮动,平复了下情绪,继续说:“你以为他们俩那些事我完全被蒙在鼓里,一点都没察觉吗?不是的,其实我一早就知道了。我之所以一直当做不知道,是不想这个家散了。阿烟尽心尽责照顾了我这么多年,偶尔犯错,我都可以原谅她。盛昀是手足兄弟,从小和我一起长大,众多兄弟中我和他最亲。我已经老了,不愿折腾了。只要他们不会太过份,我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我没想到你和你大哥丝毫不顾虑我的感受,布了这一局,把我逼到了如今的地步。这样一闹,盛家算彻底散了。以后外界的人该怎么看我们盛家?”

盛均呼风唤雨了大半辈子,临老也陷入了所有老年人的通病——渴望家族稳定。他有旧式大家庭长者的陋习,渴求家族和睦,看中家族风评。哪怕仅仅只是表面的和睦。所以只要不破坏家族和谐稳定,不破坏外界对于家族的风评,他都可以忍受。

他都一大把年纪了,什么样的女人没有玩过。乔如烟只是他诸多女人的一个,他不在乎她偷腥。对外她还是盛家贤惠的当家夫人,是他盛均的结发妻子。至于她私下怎么样,外人不知道,只要把握住分寸,他并不会在意。

可盛延安设了这一局,一切隐于暗处的苟且之事被赤裸裸地搬上了台面,被外人唾骂。盛家一时之间被推上风口浪尖,成了众矢之的,成为整个西南地区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这触及到了盛均的底线,他才会彻底失控。

和盛均做了这么多年的父子,盛延熙突然间觉得自己好像从来都没有真正了解过这个男人。

记忆里他呼风唤雨,无所不能,眼里容不下一点沙子,但凡有谁侵犯到了他权益,他势必追究到底,不会心慈手软。

可如今,眼前这个苍老的男人,他的底线竟然低至如此地步。只要盛家和睦稳定,有人肯花心思哄他、骗他。哪怕妻子和弟弟行苟且之事,哪怕兄弟背着他大肆敛财,打着盛家的旗号做各种灰色交易,他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做没看到。

一个人的底线怎么可以低到这般地步?

难怪以二叔为首的那些亲戚会那样肆无忌惮,完全不把父亲放在眼里;难怪盛家的内斗会那么厉害,日渐没落;难怪大哥布局时会那样心无旁骛,根本就不担心父亲会承受不住。

不得不说大哥是整个盛家最了解父亲的人,比他和大嫂都要了解父亲,清楚的知道父亲的底线。

一个男人和自己的儿子不亲,盲目、无条件地信任比他小十多岁的小妻子和自己的弟弟。他只愿相信他们精心设计的假象,自欺欺人地认为那个才是家,他们才是亲人。

呵呵,多么讽刺!

这一刻他看清了自己的父亲,也从这一刻开始,他没有家了。

天蒙蒙亮,外头的世界都被阴影环绕,四目所及之处无不透着一股模糊感。

天光破晓,远处天空被一点点金光劈开,昏暗的云层被渲染出浅浅的金色。

寒冬腊月,清晨的风格外凛冽,吹在人脸上如刀刮一般。

医院正门对着宽大繁华的街道。这个点车流量还很少,路上偶有两个行人走过。清洁工人推着垃圾车在倒垃圾。

路灯立在脚边,昏黄的光束自头顶倾泻下来,将年轻男人的脸照得无比立体,棱角分明。他脸部冷凝的线条流畅而清晰,纤毫毕现。

通风口,寒风吹得比别的地方都顺溜,呼呼啦啦刮过来,将他大衣的衣角吹得猎猎作响。

他被对着风口,大半个身子懒洋洋地斜靠在灯杆上,就着滤嘴缓慢地抽烟。

刺骨的冷风吹在身上,他并不觉得冷。

大概心冷了,身体就感觉不到冷了。

五年前,同样是这样凛冽压抑的寒冬,他和父亲闹翻,他一个人默默去了永安寺。

他拉着行李箱第一次踏进那座古老的寺庙,天一大师接待了他。

大师找来剃度师傅为他剃度。剃度师傅当时说:“盛先生尘心未泯,不宜断发。”

断发断尘缘,尘缘未断,自然断不得发。虽然当时他是存了遁入空门,和青灯古佛作伴,了此残生的念头的。

那个时候的自己无比厌世,对这个世界毫无留恋,只想待在佛门圣地,远离俗世。

五年后在西郊墓园,他遇到沈安素,她毫无预兆地出现在他面前,抬起头的那一瞬间,满脸泪水,眼神绝望又孤独。他似乎跨过漫长的时间长河,看到了当初的自己。

他知道他们是同一类人,他觉得自己应该拉她一把,所以他对她说了同样的话。

在寺庙的那段时间,他断了和外界一切的联系,孤身一人待在寺里。不仅跟着天一大师修行,诵经,做早课,抄经书。还跟着剃度师傅学剃度,给那些打算遁入空门的人落发。时常往膳堂跑,跟着膳堂的大师傅学了一手好厨艺。

心伤疗得差不多了,他离开永安寺,只身一人去云陌创业。

今年年初回来,时隔五年,原本打算将父子俩的关系修复一下,毕竟总归是亲人,血脉相连。

殊不知,他从始至终都不曾了解过自己的父亲。这个男人远比他所认识的还要无情自私。

父母和孩子的缘分可遇不可求。可有些父母和孩子的关系却比陌生人都不如。

其实五年前他便已经没家了,直到五年后才真切地认识到这点。

他平静地抽完了一根烟。

开车回家,一路畅通无阻。

客厅没有开灯,大部分的空间都还隐藏在阴影里,一点点微光浮现。

盛延熙站在玄关处换鞋,顺便摁亮客厅的吊灯。

一瞬间,头顶万千星辉掉落。

沈安素抱着抱枕在沙发上睡着了。

脑袋歪在一边,柔软的短发顺滑地垂落,刚好遮住她半边脸颊,睡相恬静。

她就这样坐在客厅里等了他一夜。

他自诩从来不是感性的男人。可这一刻他却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一颗心正被无数暖流包裹住,温暖,柔软,密不透风。

她一直想避世,对这个世界生不出眷恋之心。他适时拉了她一把,将她带到了这世上。

与此同时,她亦把全世界的温柔都回报给他。

他是没有家了,可她却重新给了他一个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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