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和李彬分手对苗苗打击很大

一九九五年暮春,我认识了苗苗,也就是在那段时间里,苗苗认识了李彬,并且开始和他谈恋爱。李彬和我一样,对东文的圈子来说属于外人。他在一家影视公司当导演,据说执导过一部很烂的电视连续剧,按他的话说,接触东文的圈子是“由于事业需要”。

李彬曾经对江北说:“你的小说我都拜读过了,写得不错啊,就是太小众化了,怎么样,我们合作一下,拍成电视剧可以帮你扩大影响啊。”

他还宣称和那部他执导的电视剧的女主角上过床,吕大元不无刻薄地说:“东西拍得很臭,没什么好吹的,只有吹和女主角上床了。”

凡此种种,使东文的圈子很反感李彬,认定这是一个庸俗不堪的家伙。当然这是吕大元他们的看法,苗苗可不这么想。

她告诉我,在我以前她谈过两次恋爱,第一次是和马松的一个学生,两个人该干的事都已经干过了。但说起这次恋爱苗苗似乎很无所谓,她说:

“都说初恋是最难忘的,才不是呢!反正我没有那样的感觉。”

表面看,苗苗是在贬低初恋,实际上她是在强调和李彬的那段感情。

“后来我才知道那根本就算不上什么恋爱……”苗苗说,这个“后来”自然是指她和李彬恋爱以后了。

李彬以前有过一个女朋友,两人谈了六年,后来那女孩儿去了北京,和另一个男的好上了,离开了李彬。这件事对李彬的打击很大。他曾将和那女孩儿相爱六年的日记拿给苗苗看,看得苗苗眼泪汪汪的。再后来那女孩儿又被北京的男朋友抛弃了,想回到李彬身边,李彬虽然仍爱着对方但还是拒绝了。孤苦无依的女孩儿死于一次意外的车祸,据说送到医院的时候还有一口气,她是呼唤着李彬的名字去世的。

自然这些都是苗苗告诉我的,而她自然是听李彬说的,我怎么觉得不太可信呢?怎么听都像是一部电视剧里的情节,而且是李彬拍的那种烂电视剧。考虑到他是一个导演,正在收集有关的素材,我就更加怀疑了。苗苗对李彬的故事自然深信不疑,如果我说出自己的想法是不是有点亵渎她的感情了?

我只是对苗苗说:“嗯,听起来挺感动人的。”

后来苗苗重复了很多次,我也就信以为真了,觉得如此不着边际的事也许真的发生过,具体的细节或许有虚构的成分,但大体轮廓应该是差不离的。

苗苗和李彬好上以后,遭到了岳子清以及东文圈子的一致反对,苗苗态度坚定、六亲不认,别人也就不好再干预了。

苗苗说,在她和李彬确定关系以前,对方曾让她考虑了一周。李彬说他受过伤害,不想往事重演,他让苗苗不要急于做出决定。一周后他们再次见面了,苗苗就成了李彬的女朋友。

他们在一起后大约一个多月,一次在李彬家吃饭,苗苗和李彬开玩笑,说:“等你以后老了,我就不要你喽!”

李彬闻言脸色陡变,放下碗筷就回了自己的房间。

苗苗跟进去,问他说:“你怎么啦?不高兴啦?我是和你开玩笑呀。”

李彬没有回答,那天晚上他们不欢而散。

这件事发生在李彬家的饭桌上,李彬的父母当时也在场,可见苗苗和李彬一家已经很熟了,她把自己当成了未过门的儿媳妇,说话才会那么随便的。在这之前苗苗也的确和李彬谈到了未来,谈到了她的计划。岳子清希望苗苗本科毕业后报考北京音乐学院的研究生,苗苗告诉李彬,等自己研究生毕业就回南京和他结婚。

当天晚上李彬给苗苗写了一封长信,隔了一天苗苗就收到了。在信中李彬告诉苗苗,自己一夜没睡,经过反复考虑觉得两人还是分手为好。他再次提到了以前的女朋友,说她就是去了北京才跟了别人的,现在苗苗也准备去北京读书。如果他要求苗苗不去,她也许会答应的,但他不想这么做,不想她为了自己而留在南京,因为这不是苗苗的本意,他也承担不了这样的牺牲,会负疚终身的。总之,分手是李彬慎重考虑的结果,并非一时的冲动。整封信里他都没有提苗苗在饭桌上开的那个玩笑,因为玩笑毕竟是玩笑,而李彬是严肃的。

这封信以后,李彬就消失了,苗苗到处都找不到他。去李彬家的时候李彬父母的态度也变了,不让苗苗进门,去李彬的单位,同事说李彬出差去了,什么时候回来不知道。打李彬的寻呼不回,电话不接。即使接了,听见苗苗的声音李彬马上就挂,再打就是忙音。四五天后的一个晚上,李彬突然给苗苗打了一个电话,听见他的声音苗苗马上就哭了。她的病根大约就是那时落下的,一听见李彬的声音就哭,更不用说见面了。

那天晚上他们谈了很久,说了整整一夜,直到窗户发白,邻居养在阳台上的鸟儿唧唧喳喳地叫起来。李彬无限温柔,说起和苗苗相处的一桩桩一幕幕,他说自己这些天如何的痛苦煎熬,脸上还长出了一个大疖子。李彬说他仍然爱着苗苗,这种爱是永远也不会改变的,甚至比以前更强烈了。说到伤心的地方李彬也哭了,哭完之后两个人又笑,就这样哭哭笑笑了好几回。即便如此,李彬也没有和好的意思。

这次通电话以后,苗苗就再也没有找过李彬,后者每过一段时间就会给苗苗打一个电话,问问她的情况,有没有男朋友了?苗苗一接电话就不由自主地流泪。后来形成了规律,每过两三个月李彬就会打一个电话给苗苗,也不长谈。

他问苗苗:“你有男朋友了吗?”

苗苗说没有,然后她问李彬:“你有女朋友了吗?”

李彬说:“那不叫女朋友,是女人。”

苗苗不仅不难过,反而很高兴,她对王雪梅说:“他没有女朋友,只有女人。”

后来苗苗和我在一起了,她也这么对我说:“李彬没有女朋友,他有的只是女人。”

吕大元告诉我,李彬和一个叫苏娟的女人在一起,她是某公司企划部的经理,是一个女强人。李彬因为拍电视剧没有前途后来承包了一家电视台的广告部。吕大元的暗示很明显,他之所以抛弃苗苗是因为利益原因,女强人能给他带来大量的业务。

我曾小心翼翼地向苗苗提起过苏娟,苗苗说:“我知道,李彬说过的,她不是他的女朋友,只是他的一个女人。”

苗苗的态度如此,我也不好再说什么了,如果我说李彬和苏娟在一起是因为利益,苗苗只会高兴。他们的结合是利益驱使,并非由于爱情,还有什么比这更能安慰苗苗的呢?

和李彬分手,对苗苗的打击很大,她生了一场大病,发高烧到四十二度,看东西的时候都是绿的,就像隔着一层绿雾。病好以后苗苗放弃了练琴,岳子清也不再督促女儿,所有的人都觉出了她的不对劲。也就是从这时起苗苗开始疏远东文的圈子的,对吕大元的怨恨不用说,甚至江北来家里找岳子清她也爱理不理的。苗苗成天和王雪梅泡在一起,两人总是结伴而行,出双入对。

一天她们挽着手走过东文校园,王雪梅突然说:“哎呀,你在唱歌!”

苗苗这才意识到自己在哼一支歌。当时天气已经很冷了,校园里树木凋零,落叶被风吹着在路面上打着转儿,此时距苗苗和李彬分手已经有半年了。

第二部分闭关的最后两天

闭关的最后两天,我把苗苗和李彬的关系仔细地梳理了一遍。其中多数情节是苗苗提供的,当时我并没有深究,更没有想到把它们拼接成一幅逻辑上经得起推敲的略图,现在之所以这么做是想更好地理解眼前发生的事。然而可供使用的材料有限,除了苗苗偶尔说起的那些就只有吕大元他们的描述了。不同来源的材料差距很大,说法也相去甚远,甚至彼此矛盾,我要求自己尽量做到不偏不倚,取其客观合理的部分,再加上个人的经验、理解和猜测,于是一幅因果分明的画面便告完成了。我认为我的梳理是真实的,至少比苗苗或吕大元他们单方面的描述来得真实和合乎情理。

第七天下午四点多,我正准备给苗苗打电话,宣布闭关结束,她人已经来了。

我把苗苗让进北屋,自我感觉已重获新生。苗苗像小孩一样地爬上了我的膝盖,抱着我又是摸又是亲。我端坐不动,过了一会儿我让她坐过去,在对面的沙发上坐好。

我对她说:“你坐好,我有话要对你说。”

我的态度认真,同时又很放松,自觉胜券在握。

苗苗不免有点疑惑,她说:“你闭关不是结束了吗?还要说什么呀?”

我说:“我有话要对你说,你好好地听……”

我告诉苗苗,经过一周认真的思考,我决定和她分手。眼见着泪水就从苗苗的眼睛里流出来了,苗苗哭起来的样子可真动人啊!这泪水是为我而流的,我不禁觉得既心疼又高兴,继续说道:

“以后我们就做朋友吧,这样比较合适。”

苗苗泪光盈盈地问:“那我怎么办呢?”

我说:“你可以回李彬那里呀。”

苗苗说:“他也不会要我的,我哪里都不去,就一个人待着。”

我说:“他不是还爱你吗?你也还爱他,为什么不在一起呢?”

苗苗说:“他就是要我,我也不会去的。”

苗苗哭得很厉害,我仍然端坐不动,既没有劝她不要哭,也没有给她拿擦眼泪的卷纸,我只是看着苗苗,一面体会着某种不可言喻的复杂的心情。

苗苗哭了一会儿,抬起头来,对我说:“你在骗我吧?你骗人!”同时笑了笑。

我说:“我没有骗你,我是认真的。”

她就又开始哭,边哭边说:“反正我是赖上你了,你这里就是我的家,我会天天来找你的……”

说着苗苗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我身边拉住了我的手,眼泪滴在我的手臂上,既凉又热。

于是我换了一副嘴脸,呵呵地笑起来。

我对苗苗说:“我和你开玩笑呢,看你哭成这样!我怎么会不要你了呢?这是完全不可能的。”

苗苗破涕为笑,说:“你骗人!”

我说:“我没有骗你。”

苗苗说:“到底是和我分手是骗我,还是不和我分手是骗我?我都弄不清楚了。”

我说:“和你分手是骗你,不和你分手不是骗你。”

苗苗说:“我不相信!”

于是我走进卧室里,开始打印这两天的笔记,对跟进来的苗苗说:“你看了我的笔记就知道了,我从来就没有打算和你分手,怎么可能呢?我是在和你开玩笑啊。”

苗苗说:“你真坏,你这个坏蛋!真是太坏太可恨了!”

后来我们去了食为先,面对面地坐下来吃晚饭,苗苗一度挂着脸,一副很生气的样子,因为我骗了她,把她折腾得够呛。

她对我说:“你说不分就不分啦?我还没有表态呢!要不我们就分手算了。”

我说:“随便你呀。”

苗苗就不说话了。慢慢的她的情绪才稳定下来,开始有了笑容,我看着她那双哭红了的眼睛,心里的爱怜无以言表。自然我非常高兴,状态也十分放松,因为闭关已经结束了,苗苗对我的爱恋也得到证明,经过一周的思考和自我调整,我的心胸也比以前开阔了许多。

我甚至主动提起李彬,对苗苗说:“如果我们打起来,你帮哪个?帮我打他,还是帮他打我?”

苗苗说:“我谁都不帮。”过了一会儿她又说:“你打不过李彬的,他比你壮。”

我说:“壮归壮,打架就不见得了。”

后来说起我打了苗苗一巴掌的事,我说:“那天我也是气极了,长这么大,我从来没有动手打过女人。”

苗苗说:“我长这么大,也从来没有被男人打过。”听她的口气似乎还挺高兴。

我问:“李彬没有打过你吗?”

苗苗说:“没有啊。”

也就是说,苗苗只挨过我一个人的打,知道这点后我不禁有些得意。

第二部分苗苗和我没有过性高潮

这以后,谈论李彬就变得“合法”了。我觉得,故意不谈反倒会使事情显得很严重,因此不仅要谈而且要随意、轻松、不无幽默感地去谈,也就是说不要故意不谈,也不要故意去谈,这件事和其他的事一样,没有什么特别地方。我经过闭关,心境已得到调整,谈论李彬不会使我感到不快。苗苗在我的怂恿下更是无所顾忌,谈起前男友来越发地声情并茂了。

开始的时候苗苗还是有点忌讳的,不愿谈,或者谈得比较草率。她虽然经常会提起李彬,但有些事是闭口不谈的,比如说做爱,我不止一次地问过他们这方面的情形。

我说:“你就说说嘛,又有什么关系呢?”

苗苗说:“有什么好说的?不就是那样嘛。”

见我穷追不舍,她便说:“你烦不烦人啊?无聊不无聊啊?”

她越是不肯说,我就越是想知道,心里就像搁了一件事。

“又不是什么严重的事儿,随便说说嘛,我又不会在乎的。”我说,并且努力保持着某种轻松愉快的态度。

最后苗苗还是什么都没有说,我就想,她当真看重这件事,重到了不能涉及的程度。苗苗不愿意和我分享她与李彬的秘密。

我问这个问题的时候一般是在和苗苗做爱,那一刻两个人应该是最亲密无间的。我正和她做,话题涉及另一个男人和她做也很自然,此时她不愿意谈论就再也不会谈了。当我坚持让苗苗说说时,她不仅语言上加以拒绝,身体也变得僵硬起来,再问下去,做爱就无法正常进行了,因此每次都不了了之。

不做爱的时候,也非在我的盘问下,苗苗倒是会透露一些李彬那方面的情况。李彬并不是苗苗的第一个男人,在他之前苗苗和张向东(李彬前面的男朋友)同居了半年,谈起张这方面的情况,苗苗很是不屑。

她说:“他不会做爱,两下子就完了。”

张向东不会做爱,这个结论应该是后来才有的,也就是说,是苗苗和李彬好了以后和他做过以后才有的。张向东的性能力没法和李彬比,由此我推测李彬一定很厉害。关于李彬的性能力苗苗从不直说,但通过一番推论还是能知道一些的。

我和苗苗第一次做爱,二十四小时内做了四次。苗苗说:“我从来没有一天做过这么多次!”这话我铭记在心。“从来没有”,就是说和李彬也没有过,可见在频率上我是胜过他的。但有一个问题我从来没有问过苗苗,就是她是否有过性高潮——和我有过吗?和我以外的男人有过吗?

我和苗苗在一起两个多月,做爱不下于四十次,对前一个问题大致已经有了结论:苗苗和我没有过性高潮。但这并不是最令人绝望的,最令我绝望的是苗苗有高潮的预感、前奏,有迎接它的习惯性的动作和反应。

她会将分开的双腿伸直,脚尖绷紧,像跳芭蕾舞似的紧张不已,同时苗苗拼命地搂紧我的脖子,央求我说:“再用点力,再用力一点……”

但没等她的紧张得以释放,我就先完了。

每次都这样,苗苗叹息一声说道:“你要是再坚持一下就好了。”之后她表现出的缠绵和不甘心让我非常的内疚。

我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甚至超水平发挥,但最后所差的一点怎么都难以达到,就那么一丁点使我功亏一篑。从苗苗的身体反应以及脚尖绷直的特殊动作看她是知道高潮为何物的,并且达到过,那个使她达到高潮的男人如果不是我,又会是谁呢?是李彬,只能是这样。

一天我领苗苗去了东郊,我们来到廖墓前面的一个小亭子里,苗苗跨坐在水泥栏杆上,用手撑着我的肩膀,腰部开始扭动。开始我以为她在闹着玩,没有太在意,后来苗苗的嘴巴里发出了哼哼的呻吟声。

亭子里有四五个小孩,正在互相打闹,我觉得他们有点儿心不在焉,一边打闹一边很注意地观察我们。我承受着苗苗传递过来的力量,一面举目远眺,左侧前方是廖墓光秃高大的墓冢,两边树木环绕,叶片在阳光下闪闪烁烁。我听见苗苗在我的耳边喘息,小孩很不自然的喧闹声,突然随着一声长长的口哨,那伙小孩跑出了亭子,苗苗的喘息也戛然而止。我回过头,看见苗苗的脸颊红红的,一道汗水从她的鬓角里流了下来。

回新华二村的路上,苗苗说她的下面有点疼。

我说:“是在栏杆上磨的吧?”

苗苗笑着打了我一拳,说:“才不是呢!”有点不好意思。

进门后我们直奔床上,我说:“让我检查检查,看看是不是磨破了。”

苗苗穿着一条短裙,里面的内裤绷得很紧,缩成了窄窄的一条,当她跨坐在栏杆上撩起裙子拢在腰上,这窄窄的一条就落在了粗糙的水泥上。我脱下她的裙子、内裤,迫不及待地进入了她的身体。苗苗的皮肤上散发出一股被太阳刚刚晒过的好闻的气味。

苗苗很疼,但她让我不要停下来。那天我也很兴奋,差点就让苗苗高潮了,虽然最终没有但已经很接近了,是最接近的一次。不可克服的距离又缩短了一点——我有感觉。

送苗苗回东文的路上,我问她:“我做爱怎么样啊?”

她说:“好啊,做得好啊。”

我说:“你给打个分,六十分及格,我及格了吗?”

苗苗说:“当然及格啦,你能得八十多分。”

我说:“那张向东呢?”

苗苗说:“他不及格。”

我又问:“李彬呢,他能得多少分?”

苗苗笑了笑说:“也就九十分吧。”

我不说话了。

在黑暗中走了一会儿,苗苗依偎过来,她安慰我说:“八十多分已经不错啦。”

我听见自己干巴巴地说:“我会努力的。”

第二部分苗苗不愿谈和李彬做爱的事

苗苗不愿谈和李彬做爱的事,但说起其他的事来却口无遮拦,比如我们走过一条马路,苗苗会说:“以前我和李彬经常在这条路上散步。”去餐馆里吃酸菜鱼,她会说:“李彬带我来吃过的。”

苗苗谈论李彬的内容也不算多,但分布在不同的场合里,点点滴滴的,让我觉得此人无处不在,想躲都躲不开。无论我们说起什么或者看见什么,苗苗都会想起李彬。闭关以前,她也会想,但那时苗苗的表现是沉默。我想起和苗苗相处的早期,她突然沉默或者发愣是很经常的,现在我知道了,那是在想李彬。

闭关以后,这样的沉默变少了,如果我问:“是不是又想李彬了?”苗苗马上如实相告。

以前她总是说:“我没想什么。”

有时无须我问,苗苗便会主动说起。我们正说着一件事,眼见着她就发起愣来,目光迷离,心不在焉,没等我开口询问苗苗就说起了李彬。她说的那件事与眼下的话题完全无关,甚至毫不搭界,苗苗的思绪是如何飞走的呢?我感到十分的好奇。她说完也就完了。苗苗到底想说明什么?表白什么?最后我也不得而知。

我的思路常常受到苗苗回忆的干扰,她总是张口就来,戛然而止,当她很快恢复正常后,发愣就轮到我了。表面上我还得装出一副大度的无所谓的样子,并不无幽默地附和几句。

一天我说起梁二练气功的事,说我们八岁就认识,交往已经快三十年了。

苗苗突然说:“我和李彬刚在一起,关系还没有公开,他的那些朋友都说我们有夫妻相,咦,他们是怎么看出来的?”并若有所思。

我愣了半天,然后说:“也许你们前世就认识吧,梁二就能看见前世。”

苗苗点点头,缓了过来,她问我:“梁二还能看见什么呀?”

渐渐的,苗苗谈论李彬已不再局限于片段,她会长时间地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中,也不看我,自顾自地说着,说到动情处还会流眼泪。苗苗流泪的样子尤其美,令人砰然心动。每次我送她回东文,如果时间尚早就会去路边的石椅上坐一会儿,那时候是苗苗回忆李彬的最佳时间。校园里苍茫一片,十分寂静,被路灯照亮的路上偶尔会有一个骑自行车的人过去,影子掠过路面,苗苗的声音变得更加的伤感和忧郁了。

她又说起和李彬分手后的那次高烧,看所有的东西都像是隔着一层绿雾。

苗苗说:“我就像已经死了一样。”

岳子清逼她弹琴,她虽然在弹,自己却根本听不见,岳子清就骂她。

苗苗对我说:“那时候我怎么可能有心思弹琴呢?”

后来烧退了,眼前的绿雾也消失了,但周围的世界始终笼罩着一层淡薄的黄光,直到很久以后苗苗的色谱才恢复正常。这样的视角经验我从未有过,听见她这么说我感到非常的可怕和沉重。

苗苗说:“我从来没有这样爱过一个人,对他的爱是刻骨铭心的。”

我无言以对。

她又说:“人家说我有恋父情结,怎么会呢?我根本就没有恋父情结。”

这话是什么意思呢?无非是说她对李彬的爱超过了血缘亲情。

苗苗九岁时父母离婚,是岳子清把她一手拉扯大的,这么多年下来,岳子清没有再婚,和女儿相依为命,他对苗苗的宠爱和希望尽人皆知。岳子清是著名的古琴家,来东文音乐系任教已经十几年了,但他只招了一届学生,只招了一名,这名学生就是苗苗。苗苗曾带过一盘录像带给我看,是一家电视台拍摄的题为《金陵古韵》的专题节目,介绍岳子清和他的古琴艺术,但片中的主角却是苗苗,至少父女俩也是平分秋色的。画面中苗苗或在花木丛中弹奏古琴,或在家里和岳子清切磋琴艺。虽说苗苗很上镜,对丰富节目有所帮助,但如此频繁地出现自然是岳子清的意思。她是他的骄傲,也是他的希望,这是不言而喻的,可苗苗认为这些与她和李彬的爱相比都算不了什么。

苗苗幽幽地说:“我没有恋父情结,倒是我爸爸有恋女情结,他希望我一辈子都不要嫁人,那样他才高兴呢!”语调不无怨恨。

我想如果当初岳子清不反对苗苗和李彬谈恋爱,她的态度也不会这么偏激的。

苗苗的奶奶生前一直和他们过,直到两年前去世。如果苗苗的奶奶还活着的话会赞成孙女和李彬谈恋爱吗?苗苗认为那是肯定的。

她说:“我奶奶很开通,比我爸爸开通多了,她就说过她主张现在的年轻人试婚。”

也许苗苗的奶奶活着是会站在苗苗这边的。

苗苗的妈妈远在西安,自从和岳子清离婚后就再也没有来过南京,有很多年,母女两人没有见面。后来苗苗长大了,可以独自出门旅行了,这才在岳子清的督促下每年去西安探望妈妈。苗苗和母亲的感情比较疏远,探望出于责任,相处礼貌而平淡无奇。苗苗经常说自己像她妈,据说苗苗的妈妈精神不大正常。

苗苗对我说:“我像我妈,老了以后会发疯的!”

我陪苗苗在黑暗的校园里坐了很久,听她谈论着她的爸爸、妈妈和奶奶,谈论着她在这个世界上的感情牵连以及恩恩怨怨。苗苗的谈论不免以李彬作为坐标,以对他的态度为判断取舍。苗苗没有谈到我,原因很简单,我不是她的爸爸、妈妈或奶奶,更不是李彬。

她对我说:“认识李彬以前我真的对感情一无所知,我没有爱过任何人,也没有恨过任何人。”

说这话时苗苗紧挨着我,可我觉得和她隔得很远,远在天边,难以触及。我在想,什么时候她会谈起我呢?会因为我的存在而重新界定她的感情世界呢?就像对待李彬那样。这一天真的会出现吗?

这是在晚上。白天的时候苗苗谈起李彬来多少有些不同,那时候阳光灿烂,苗苗也笑容可掬。

一次在鼓楼天桥上,她突然挽紧了我,对我说:“以后我再也不见李彬啦,也不接他的电话,他叫我我也不去了。”

苗苗是在为那些夜晚的谈话做补偿吗?无论如何,我还是感到非常的欣慰。

我故意问苗苗:“为什么你不再见他了呢?”

她说:“因为我有男朋友了!”

我反倒大方起来,说:“和李彬做朋友是可以的,见面也是可以的,但你得告诉我,还有一条就是不准再爱了。”

苗苗说:“我不爱他,只爱你,反正我是不想再见到他了。”

第二部分我第一次去了苗苗家

岳子清又去外地了,苗苗打电话给我,让我去她家。于是琴会以后我第一次去了苗苗家,这时候我们的关系已经今非昔比。

虽然岳子清不在家,我仍然非常紧张,苗苗围着我,一会儿搬出相册来给我看,一会儿向我推荐她喜欢的音乐。她把我领进她的房间。苗苗的房间非常小,大约只有七八个平方,里面放着书桌、衣柜、一张琴桌,琴桌上放了一张古琴。苗苗告诉我,这张琴是明朝的,她爸爸房间里的琴是宋朝的,她说他们家里也只有这两张琴值钱了。平时苗苗练琴的时候用的就是这张明朝的琴。面对苗苗家的两张琴我不免肃然起敬,因为这是真正的古董,再说对古琴这样高深的东西我向来一无所知。

我发现,苗苗的房间里没有床。苗苗告诉我,晚上睡觉的时候她就把被子铺在地板上,白天起床后再把被子抱进壁橱里,因为房间太小了。

我说:“你竟然睡在地板上!”

苗苗不以为然,说自打他们搬进这套房子里她就是这么睡的,早就习惯了。

由于地板就是苗苗的床,所以擦得很干净,进门要换鞋。地板虽然干净,房间里却很凌乱,除了书桌之类的家具还放了两把椅子,椅背上担着苗苗的脏衣服。桌面、窗台上放满了杂物,大多是一些花哨的小摆设,花瓶、陶罐、镜框、孔雀毛、烛台什么的。衣柜的把手上挂着几串菩提籽和其他材料做成的项链,整个房间里有一种古色古香的气氛。地板上的事物则有所不同,放着两只小音箱、一台连着电线的收录机,到处都是磁带盒、插座、电线、杂志和作业本。苗苗用她的赤脚一扫,就把这些东西扫到墙边去了。

她打开壁橱,抱出一套被褥铺在空出的地方,然后拉上窗帘,就让我脱衣服。苗苗也脱了衣服,我们钻进冰凉的被子里开始做爱。直到这时我仍然很紧张,一面做一面在想,李彬肯定也和她这么做过。苗苗越是有条不紊,我就越是觉得自己想得没错。地板上只铺了一条薄薄的棉絮,我们每动作一下都会发出咚咚的声音。

苗苗说:“你轻一点,楼下有人。”

我说:“大白天的,他们没有去上班?”

苗苗说:“楼下住的是东文的老师,不坐班的。”

听她这么说,我越发的拘谨了。总算做完了,苗苗让我去卫生间里冲一下,我冲完后她也去冲了一下。我躺在地板上听外面的动静,过了一会儿水声止住,苗苗啪嗒啪嗒地出来了,她光着脚走过客厅,进到房间里,一路上带着很多水。

自从进了苗苗的家,我完全处于苗苗的支配之下,她领我参观两张古琴,领我去了她的房间,她把被褥铺在地上,让我脱光衣服,做完爱让我去冲洗一下。我乖乖地听从着她的吩咐,表现得非常顺从,甚至很少说话。直到洗完澡,我们再次躺进被子里,我这才放松下来。苗苗却很活跃,话也比平时多了很多,这里毕竟是她的家啊,状态放松、随心所欲也是很正常的。这会儿她掀起被子的一角,光着上身钻出去,用手去够地板上收录机和磁带。

苗苗说:“我放一盘带子给你听,是我最喜欢的。”

她卡入一盘磁带,揿下按键,房间里马上响起一个女人如泣如诉的歌声。

“这是《你在我心中》,好听吧?”苗苗问我。

我说:“好听。”禁不住打了一个哆嗦。

一曲结束,苗苗忙着倒带,一面对我说:“还有更好听的呢,下面的这首是《雪中莲》。”

我们一面听歌,苗苗一面向我介绍,唱歌的女人叫王菲,她还有一个名字叫王靖雯。苗苗说她非常喜欢王菲,这盘磁带每天都要听。歌声流泻出来,就像是一种颜色涂抹在周围的物体上,使我觉得刚刚熟悉起来环境重又变得陌生了。

王菲的歌的确好听,无限的伤感和绝望。我在想,苗苗和李彬在一起的时候肯定经常听,她每天听王菲的习惯是他们分手以后养成的吧?这个女人唱出了苗苗的心声,通过王菲的歌唱苗苗对李彬的无限深情昭然若揭。我觉得非常的难过,一面感同身受地体会着苗苗的痛苦,一面也为自己的卑微感到可怜。

听完歌,苗苗从收录机里取出磁带,装进一只磁带盒中交给我。

她说:“你拿去听吧。”

我说:“那你不是没有了吗?”

苗苗说:“我还有一盘,这盘就放在你那儿,我过去的时候我们一起听。”

苗苗的书桌上有一只小瓶子,里面隐隐约约有几粒红色的颗粒,形状不很规则,显然不是药物,我觉得是几粒相思豆。我很想问是不是李彬送的?但最后也没有问,因为缺乏勇气。想起自己曾试图轻松地谈论李彬,谈论他和苗苗的事情,现在看来是多么的愚蠢啊。此时此地,我只有一个念头,就是今后再也不提及此人了。

直到晚上,苗苗睡着了我才离开。我从被子里小心地移出身体,坐在地板上摸索衣服穿上,穿好衣服我帮苗苗掖了掖被子。这时月亮出来了,月光透过窗户照耀着苗苗圆圆的脸,她双唇微启,眼皮垂落,我不无爱怜地看了一眼,然后站起来悄悄地离开了。临走我没忘带上王菲的那盘磁带。

第二部分苗苗做饭手艺很一般

岳子清离开了一周,这一周里我和苗苗基本上是在苗苗家活动的,每天晚上我都等苗苗睡着了才离开。入睡前,她表现得很依恋我。苗苗蜷起身体,钻进我的怀里,她让我抱着她睡。

苗苗说:“要是你能不走多好啊,要是你能一直抱着我到天亮多好啊。”

我告诉她,以后有的是机会,但现在我得回家,因为我妈心脏不好,夜里不能没有人。

我说: “要不然你跟我回家去睡吧。”

苗苗说她已经睡下了,懒得动,但要求我在她睡着以前不要离开。于是我就抱着苗苗,直到她打起了呼噜,这才蹑手蹑脚地离开了。

经过几天的适应,我对苗苗家已经比较熟悉了,不再像刚开始时那么紧张。白天苗苗去上课,要不在家里收拾房间,有时候她趴在地板上做作业,我则带了一本小说,苗苗有事的时候我就看书。我们还一块儿去了一次菜场,买了不少菜,苗苗做了一顿饭,说实话,她的手艺很一般。

但苗苗说:“我从来没有给别的男人做过饭,除了我爸爸。”

听后我大为感动。这时我已经下决心不提李彬了,所以没有问苗苗:“你给李彬做过饭吗?”但显然李彬也被包括在“别的男人”中了。

苗苗仍然每天听王菲。渐渐的,我觉得王菲的歌声中也包括了我和苗苗的感情生活。我在想,多年以后若有机会再听王菲,我和苗苗相处的日子就会浮现出来。对歌曲的记忆包含了人们经历过的岁月以及情感爱恋,难道不是这样吗?

在新华二村时,苗苗就曾抱怨过:“你这儿少的就是音乐!”

是啊,时光流逝,如果没有音乐相伴,回忆起来未免苍白空洞。现在,我把王菲的音乐用于我和苗苗相爱的记忆,就像苗苗把它用于和李彬相爱的记忆一样,难道这不是一个好办法吗?

一天我上街给苗苗买了一块可折叠的羊毛床垫,这样我们做爱时垫的就不再是轻薄的棉絮了。她的房间里开始留下我的痕迹,我带去的书、我买的床垫。但每次做完爱,我都会像在深圳时一样,将避孕套打一个结,和用过的卫生纸一起带出门去。我没有把这些东西扔进苗苗家的垃圾筒,以免岳子清回家时发现。

做完爱,苗苗照例会去卫生间里冲洗,她也让我去冲洗,我们经常一起洗澡,然后湿淋淋地回来,把水迹弄得到处都是。对苗苗的生活习惯我有了一些了解,这不无重要。比如苗苗很喜欢拖地板,拖把每次都在马桶里洗。开始时我很不习惯,那马桶是供排泄之用的,多么脏啊,后来也就理解了,在洗拖把的同时马桶也得到了清洁,不失为一个一举两得的好办法。况且马桶由于经常洗涮非常的干净,在里面洗出来的拖把自然也非常干净。

在苗苗家的最后一天是中秋节,岳子清本来是要赶回来和苗苗团圆的,但被一个朋友拖住,第二天才能到南京,于是我便有了一个和苗苗一起过节的机会。我们去我家里吃了晚饭——和我妈团圆,饭后我们就回了东文。我妈给我们带了一大堆吃的东西,包括月饼、咸鸭蛋什么的。

我和苗苗来到阳台上,在两张小凳子上分别坐下,中间放了一把椅子,上面放着茶杯、烟缸和切好了的月饼。身后房间里的灯熄灭了,但客厅里的灯是亮着的,隔壁苗苗的房间里正在播放磁带,仍然是王菲的歌。

苗苗家位于四楼,阳台的前方是一座低矮的二层小楼,再前面就是东文的篮球场了。当我们目光平视,便看见了空旷亮白的夜空,一轮明月高悬天际,那么的孤单突兀,它既大又圆,都有点儿过分了。阳台栏杆在阳台上投下清丽的影子。我觉得有点冷,就去房间里取了一条线毯,披在肩上。苗苗不由地靠过来,我掀起毯子的一角,抱着她的肩膀,把她也裹在毯子里了。我们就这么坐着,默然无语。

过了好一会儿,我问苗苗:“还冷吗?”

她说:“不冷了。”

又过了一会儿,苗苗说:“我会记住今天这个晚上的。”

后来她又谈起了李彬,说他是个好人,很孝敬自己的父母,尤其是对他妈妈,苗苗说李彬很崇拜他妈。

她说:“你们都是好人。”

我不知道她为何说起这些,想必是这月光朗照情绪波动所致。去年的中秋夜苗苗大概是和李彬一家人一起过的吧?我没有问苗苗,我什么都没有说。

第二部分你怎么这么不要脸啊

岳子清回南京后,我和苗苗恢复了以前的相处方式,我仍然不敢在岳子清在家的时候去苗苗家,我们的活动场所主要还是在新华二村。每天晚上我送苗苗回家,一直送到她家楼下,然后走出东文打车回家。有时候苗苗也跟我回家过夜,第二天骑车直接去学校上课,岳子清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妈就更无所谓了。

我和苗苗几乎每天见面,关系越发紧密,一方面争吵也日益增多。争吵不再是因为李彬,至少表面上不是。苗苗仍然经常回忆,并且会黯然落泪,她提起李彬时我只是听着,但不发一言。我们争吵是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以前,也常为这些小事争吵,但从来没有达到现在这样不可收拾的程度,我们互相指责对方不可理喻、愚不可及。苗苗虽然也很顽固,但远没有我那么暴躁,我会控制不住地大吼大叫,甚至口吐污言秽语。

我说:“你他妈的怎么就这么蠢呢?简直就是个白痴!这么简单的问题还要和我争,争个屌啊!”

开始时,苗苗见我如此暴怒,就不作声了,但她会哭,两行眼泪禁不住夺眶而出。她一哭我就更是怒不可遏,心想,肯定又是在想李彬了,苗苗准是在想,如果换了李彬肯定不会这样对待她。于是我就非骂不可了。

我说:“你他妈的哭个屁啊!他妈的有什么好哭的!”

不吵架的时候,苗苗会拐着弯地告诉我,李彬从来不骂她,总是让着她。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从来没有吵过架,总是很安静地在一起说话、看书。听她这么说我不免如鲠在喉,胸中早已是怒火万丈,但我什么都没有说。我已经决定不提李彬,因此不便就此事发言。

冷静下来的时候,我也为自己的表现感到惊讶,苗苗以前,我从来没有这么凶狠地骂过一个女人,对以前的女朋友即使稍重一点的话都没有说过。但面对苗苗就不一样了,我就是想骂她。苗苗的反应也助长了我的这种情绪,不是因为她老提李彬,而是在我的痛骂下她的那种顽固不屈,以及默默流泪的样子。

苗苗曾不无兴奋地说:“我长这么大,从来没有被男人打过!”似乎为我打了她一巴掌而感到高兴。我还想起,当我把啤酒瓶蹾在桌上时她那惊骇的表情,伸过一只手来安抚我。所有的这些都助长了我的狂暴,一瞬间我就像疯掉了,恨不得将眼前的这个女人抱住、掐死。每次发作后我又后悔不迭,觉得伤害了苗苗,我向她赔礼道歉,请求原谅,表现得格外温柔体贴。我告诉苗苗,我之所以失控是因为爱她,因为爱她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苗苗冷冷地看着我,表情始终高高在上,不免让我自惭形秽。我觉得这个女人把我性格中的恶劣的东西都引诱出来了。

争吵的原因不值一提,比如我们会为一棵树是不是冬青树而争吵,从深圳一直吵到了南京。

在深圳的时候一次去逛世界之窗,我看见空地上长着几棵冬青树,于是对苗苗说:“看,冬青树。”

苗苗说:“那不是冬青树,怎么会是冬青树呢?”

这些冬青树没有经过修剪,长得很高大,不免枝繁叶茂,因此苗苗就认不出来了。她见过的冬青都修剪得很整齐,矮墩墩的,看不见枝干,南京的马路边上就有很多。

苗苗说:“冬青树我还不认识吗?东文校园里就有!”

我说:“没有修剪过的你就不认识了,这就是冬青树啊!”

后来不知道是谁旧话重提,两个人又为冬青树吵得不可开交。

还有一次,说起钟表,我说秒针滴答一下就是一秒,苗苗则认为一秒就是一秒,滴答一下是滴答一下并非一秒,那是两回事。为此我们又大吵一架,彼此不惜恶语相加。

还有一次苗苗说起,将来她要办一所古琴学校。

听后我大为赞赏,说:“古琴学校好,这个名字好,学校就叫这个名字,就叫古琴学校。”

苗苗说:“应该叫琴校,在古代,琴就是指古琴,也就是琴棋书画里的琴。”

这我还不知道吗?我对她说:“你误会了我的意思,我是说学校的名字,古琴学校很牛屄,叫琴校就有点小气了。”

苗苗不听我的解释,认定我就是不知道琴是古琴。她明确地表示,古琴是她的专业,我在这方面是外行,根本没有资格和她争论,甚至,关于古琴的那点常识还是她告诉我的呢。说到自己的专业,苗苗不免底气十足。

她说:“很多人都把古筝当成古琴,古琴和古筝根本就不是一回事!”

我说:“我知道不是一回事,你对我说这个干什么?”

苗苗说:“你就像社会上的那些人一样,不懂装懂,把古琴当古筝,真是笑话!”

我愤怒不已,争吵于是升级,最后达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开始的时候,每当我口吐污言秽语苗苗就不说话了,她会委屈地流眼泪。

后来,这一招也不管用了,她会说:“你骂谁啊?再骂我就走了。”

我说:“操你妈的,我骂你怎么啦!”

苗苗说:“你再说一遍试试。”然后目光炯炯地看着我。

我说:“再说一遍又怎么样啊!”但心里未免发虚,最后也没有再说一遍。

一次,为买电脑的事我们又吵了起来。

我曾给了苗苗三千块钱,她用“徐苗”的名字存起来了,我建议苗苗用这笔钱给自己买一台电脑,她总是说:“等等再说吧。”

苗苗的意思是要买就买一台好的,一步到位,还说要用电脑谱曲、作画什么的。我的意思是电脑淘汰得很快,一步到位不太现实,用手头这点钱买一台练练打字已经足够了。就为这件事,我们吵得一塌糊涂。

那天苗苗是准备去我家过夜的,我们推着自行车从东文一路走回来,在巷口,争吵达到了白热化的程度,两个人站了下来,不再往前走了。我心里想,到家之前这件事非得有个了断,总不至于吵到家里去吧(我妈有心脏病)?由于时间紧迫,吵得比以往更加激烈。

我又开始破口大骂:“你他妈的怎么就这么蠢呢!”

苗苗说:“你嘴巴放干净一点!”

我说:“我骂你怎么啦?操你妈的!”

苗苗说:“你敢再说一遍!”

我说:“操你妈的!”

苗苗立马掉转自行车,骑上就走,我不免慌了手脚,一把抓住自行车后面的背包架死活都不肯放手。

苗苗一面哭一面和我争夺自行车,她声嘶力竭地叫道:“你这个人怎么这么不要脸啊——!”

我已经不作声了,只顾拼命抓住自行车,不想让苗苗离我而去。后来苗苗扔了车,一个人向巷口奔去,我推着自行车跟在后面,就这样我们又回到了东文。一路上我都在向苗苗道歉、赔不是,劝她跟我回去,苗苗一言不发,走得飞快。最终她也没有跟我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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