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雨过天晴,碧空如洗,这间“试胆之屋”终于洒进了一抹亮色。空气中洋溢着泥土的芬芳,仿佛整个大地、整片田野都在大口呼吸,舒展心怀。

大门右侧一楼的房间里,三个人正等着一声令下,好回旅馆去。

这屋子千疮百孔的沉闷气息似乎也感染了其中两人。布魯斯·兰瑟姆耷拉着眼皮,坐在一张木椅里,郁郁寡欢地瞅着地板;丹尼斯·福斯特像家具一样毫无动静,内心思绪万千,只有偶尔伸手帮忙抬抬东西时才让人注意到他的存在。

但这一切都影响不到贝莉尔·韦斯,她身上那件借来的雨衣明显过于宽大。贝莉尔开心极了,话里话外好不甜蜜:

“布魯斯,你这呆子还真有两下!”

“行了,行了!”

“你就是个大傻瓜!”

“天使脸蛋,这一点我这辈子已经承认过多少次了啊?”

“你差点就被他杀了呀!”

布魯斯对此的反应一点也不浪漫。

“你说我?”他指着马甲上那道露出衬衫的大口子,“那只猪差点就像开沙丁鱼罐头一样把我给结果了。衬衫也破了,估计内衣也没能幸免。”他摸了摸胸口,眼里闪过一丝促狭:“真要命,该不会都皮开肉绽了吧?咱们来瞧瞧。”

然后他三两下解开马甲的纽扣,把衬衫下摆从裤子里揪出来。

“布鲁斯,老天在上,别脱了!”

“可我只是……喔,好吧!”布魯斯又低头研究起地板。太阳穴上石块砸出的青肿未消,脸颊又多了道擦伤,指关节上还有些干了的血渍。这副模样要是走进常春藤饭店或者萨沃伊餐厅,非引起一片騷动不可。“我说!贝莉尔!”

“嗯?”

“你看,小天使,我的意思是……你就不能送我们一个香吻吗?”

丹尼斯已然筋疲力尽,但还是知趣地要转身出门。但布鲁斯有点尴尬地喊住他:

“喂!丹尼斯!等一下!”

“干吗?”

“瞧,老伙计,我猜你还是没想通昨晚我为什么要把尸体偷偷运出旅馆藏起来吧?”

“我要是明白的话,也就离绞架不远了!”

“唔,”布魯斯气呼呼地答道,“可能我最早的想法是不太妥当,而且,”他躲闪着丹尼斯的视线,“为了让你帮忙,我还可耻地使了条奸计呢。我当时暗示你……我是说,关于达芙妮……”

“没关系,忘了吧。”

“但是你看!”布魯斯握紧贝莉尔的手,“我得告诉你们俩发生的一切,因为情况有了重大变化——于是一切就完全不同了。

“我当时已经黔驴技穷,对于波雷究竟是谁毫无头绪。我决定要向达芙妮和她父亲……她父亲,想想看!……去证明我能够逮住波雷。而且还有——另一个理由。”

“布魯斯,”贝莉尔扭头柔声说道,“我本不想谈这些,但为啥不事先告诉我们你的亲姐姐就是那些女人之一?你这位大侦探口风也太严实了吧?”

布魯斯的鼻翼抽搐着:“和侦探什么的没关系,”他说,“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当贝蒂失踪后,我会变成一条穷追不舍的猎犬。

“无论如何,”他话锋一转,“我知道如果不能在接下来二十四小时内扳倒波雷,则大势去矣。于是我心生一计,想让丹尼斯和我一起开达芙妮的车逃走,然后所有人就都知道车子不见了。然后我们驾车驶向军事学校这消息就会遍传开来(每次都这样),但没人会因此胆战心惊,除了凶手。

“凶手利用尸体来陷害我,当他没有在我的房间里见到尸体时,定然受惊不小,进而会猜疑我究竟把尸体弄到哪儿去了。艾德布里奇这附近地域广阔,可是这种房子仅此一家。除了凶手以外,没人会把一具尸体和一个塞满稻草的人偶联系到一起,也没人会在望着人偶的时候注意到那其实是尸体。凶手一定会来,我守株待兔就行了。我们以前排过一出剧目,叫做《绿色阴影》……”

“一出戏!”丹尼斯咕哝着,“一出戏!”

“有什么不妥吗,老伙计?”

“别管我,你说你的。”

“所以当你被伦维克拦住以后,我就单枪匹马杀了出去。我办到了,只是还有些疏漏。孤零零抱着手臂枯坐在全世界最恐怖的地方,整整一夜,又一个白天,还可能再来一夜,这倒不打紧。不过——”

“不过什么?”贝莉尔问。

“我没带吃的,”布魯斯答得干脆利落,“而且身上一根烟都没有。”

“于是你就决定折回旅馆去?”

“对,我步行回去。起先我开车过来那一路上,奇迹般地没有把自己或者别人的脖子撞断,天知道是为什么;但真不敢再冒一次险了。也幸好回去没开车,因为警察那时已经在搜寻我。

“我回到旅馆时已经过了十点。楼下的聚会喧闹得很,没人听到我从墙外的梯子上楼。然后我发现起居室像被德国军队扫荡过一样。你知道发生了什么吧?”

丹尼斯点点头,这再明显不过了。

“乔纳森·赫伯特,”丹尼斯愤愤地说,“乔纳森·赫伯特,姑且这么称呼他好了,他必须把那几页手稿连同他自己的打字机一起销毁。不能单单拿走打字机,那样一来就太过惹眼;所以他用斧子将其劈得四分五裂,无法辨识字母特征。他还得把整个房间都砍成废墟来掩盖这一点。”

布鲁斯按摩着太阳穴。

“丹尼斯,”过了一会儿布鲁斯说,“记得我开车逃走前给你留了个字条么?‘抱歉,再也等不及了。’纸张就留在打字机的滚筒上?”

“当然记得!”

布魯斯一哆嗦:“那时我太过亢奋,完全没留意到那还是我头一次使用那台打字机。但后来当我回去时……”

“嗯?”

“给你的留言混杂在地上一片狼藉之中,旁边就躺着剧本的一张手稿。”

“但是,布魯斯!”贝莉尔的手指紧捏住他的肩膀,“它怎会在那儿?赫伯特,或者说是波雷,并没有拿到手稿,因为手稿已经被H.M.事先拿走了啊!”

“并不是全部,”丹尼斯回想着,“你忘了么,贝莉尔?H.M.今天早上告诉我们,他丢了一张稿纸在地上。而且——等一下,我知道了!当布魯斯匆匆离去,房门敞开的时候,纸张被风吹得遍地都是,赫伯特赶来后发现抽屉里空空如也,就以为地上那些纸只是普通信件而已。你刚才说到哪儿了,布鲁斯?”

“我发现那两张纸并排躺在一起。”布魯斯说。

他艰难地咽咽唾沫,眼神狂乱茫然。

“虽然我不是字迹鉴定的专家,但早就将波雷的剧本手稿翻来覆去看得滚瓜烂熟,打出这份稿件的打字机有什么特性更是了然于胸。‘w’键的位置偏高,‘o’键上有好些污渍,诸如此类。于是我站在一地疮痍之间,笑啊,笑啊,笑啊,像疯子一样笑得死去活来。

“请注意,我简直不敢相信赫伯特那老家伙、那肮脏的猪,竟然就是……但将种种细枝末节串起来,特别是他对达芙妮的态度,就愈发让人感到不对劲。于是我赶紧离开,打电话到艾德布里奇的金鸡旅馆找H.M.。他让我直接赶去他那儿,然后在他的房间里,在马斯特司那家伙面前,他把案情彻彻底底剖析了一遍。”

丹尼斯心中异常尴尬,真想把目光挪开,趁早远离这里。而布魯斯说到激动处,竟忍不住浑身发抖。

“你瞧,”他刚开了个头又停住了,定了定神才继续下去,“我想在毎个男人的一生中,都会有那么一个时刻,冥冥之中的天意賜予他力量,让他将自己的身心灵魂看得通通透透。

“我从未爱上过达芙妮,只是在扮演剧中的角色而已。当得知她那善妒的继父居然就是罗杰·波雷时,这整出戏就像玻璃花瓶一样碎得体无完肤了,我顿时一阵恶心。

“听着,贝莉尔,H.M.分析案情的时候,每一秒钟我都只想着你。念着你,还有我们的过往。我们的感受。我们经历过的和还没经历的一切一切。而且我知道……”

“布魯斯!求你!”

“我知道,”布魯斯说,“世上只有一个人属于我,过去和将来都是。介意我跪倒在你裙下么?”

贝莉尔盯着他。

“噢,布鲁斯,你——你——!”她语无伦次,似是在脑海里搜寻布魯斯最恶劣的绰号。然后贝莉尔突然转身走向窗口。

“对不起。”布魯斯轻声说。

“说——说下去。”贝莉尔话音微颤,没有回头。

“在H.M.的旅馆房间里,他、马斯特司还有我一起策划了这次行动。”

“你指的是缉捕乔纳森·赫伯特?”丹尼斯问。

“没错。那之前几小时H.M.去了我的起居室——他说你们俩都在那儿,丹尼斯——并且将打字机和手稿进行了比对。你告诉他‘赫伯特’来过,写字台的抽屜就在他面前敞着,于是H.M.意识到这个觊觎达芙妮的笨蛋已经骑虎难下,那么我们怎样才能引他上钩呢?

“H.M.灵机一动,想到了高尔夫球场上的那些沙坑。但他并没有绝对把握,而且要证明那就是藏尸地点,说不定需要好几周时间。那人叫什么来着,齐特林是吧,他还以为有啥热闹可看……”

“齐特林?”贝莉尔惊呼。

“唔,齐特林从一开始就知道我是布魯斯·兰瑟姆。相信他吧!在金鸡旅馆的酒吧里他甚至还拿这事开玩笑来着。但他觉得营造一种本地存在一名杀人犯的气氛,是个了不起、一级棒的恶作剧,直到……”

“直到昨晚在皮靴旅的大庁里,”丹尼斯接过话来,“波雷的确就在此地的消息公开化?”

布魯斯点点头。

“波雷果真就在这里,没错,他还写了个剧本。哎呀!”布魯斯说,“齐特林想起‘赫伯特’针对那个他没可能见过的剧本扯了漫天大谎;齐特林想起‘赫伯特’曾向他借过那本撰写剧本的著名教材;他还想起‘赫伯特’对每个人都灌输我的坏话,连伦维克中校也没幸免,要知道伦维克本来是位谦谦君子,只是因为在塞德港被人用利斧袭击过,所以对杀人犯心怀芥蒂。老齐特林惊慌失措之下,几乎喝干了皮靴旅馆的半个酒窖。但他帮不上咱们的忙,不是吗?

“所以就有人建议,事实上……唔,是我提议的,我能让‘赫伯特’自投罗网。但不得不将达芙妮作为鱼饵。”

“难不成那也是剧本的要求?”丹尼斯质问。

“不,老伙计!我发誓这是我自己的主意!但这是整个计划中最最困难的一部分。午夜时分我爬进达芙妮房间的窗户——”

“看来这是你的习惯。”贝莉尔点评道。

“唔,要不然怎么才能从那猪猡眼皮底下溜进去呢?我当时真怕她会尖叫出来,但还是劝服她随便穿了两件衣服,从后面溜进暖房,和马斯特司探长还有那老怪物谈了几句。”

“她非常信任我们,”布鲁斯不禁肃然起敬,“我得说这孩子的确有孤注一掷的勇气。”

“你难道从来没考虑过她的感受?”丹尼斯追问,“她本以为你爱……”

“对不起,老伙计!只是……”

“算了!接着说!”

“别的就没啥了。贝莉尔差点坏了大事——”

“我吗?”

“你想把‘赫伯特’的注意力引到伦敦那台广播剧上去。他从没打算带老婆同往,只不过又少不得像老夫老妻那样例行公事劝慰一番,弄得他焦头烂额。幸运的是,直到下午三点才有去伦敦的火车。

“瞧,我们给了他充分的时间,轻描淡写瓦解了他的计划。本地的帕克斯探员(‘赫伯特’和他是老朋友,听说了没?)在大街上拦住他,透露了某些‘非常非常机密’的信息。

“警方已经获悉我将一具女尸藏在这座房子里,这没错。帕克斯还说,他们业已发现我和达芙妮也藏身此处,只等天黑就开溜。帕克斯又说,天黑前他们就会来抓我。

“你完全可以打赌,波雷必然要抢先他们一步。达芙妮和我占据了路上的有利地形,一发现那猪猡大驾光临,便从地下室的外侧楼梯——从那小房间有门可通——潜入屋里,用扫帚捅了捅地下室的天花板,好戏开演了。”

布魯斯长身而起:“不能事先知会你们!”他激动起来,“你们俩都太感情用事,肯定会搅得这场戏穿帮的。你看,贝莉尔!即便是在我天亮前爬进你窗户时……”

“谁在乎呢?”贝莉尔从窗前转过身来,“谁在乎呢?”她向他伸出双臂。

这时贝莉尔忽然喊道,“丹尼斯!你要去哪儿?”

“只是去外头停车的地方而已。待会儿见。”

“丹尼斯,”贝莉尔迟疑片刻,双眼闪着奇妙的光彩

,“达芙妮在哪儿?”

“达芙妮,”——他审视着自己的十指——“和H.M.在一起。毫无疑问她受了很大惊吓。我想现在不太方便去打扰她。回见。”

“丹尼斯!”贝莉尔在她身后喊。

但丹尼斯离开贝莉尔、布魯斯还有那个仍然不知疲倦地在桌后晃荡的德国军官人偶,走进空空的走廊,然后走出前门,只见眼前一地泥水,清冽柔和的暮霭将东方的半边天染上淡淡的紫晕。

走自己的路,他心中默念。走自己的路去吧,别自命不凡了!走自己的路——有一次在格拉纳达剧院,贝莉尔说他什么来着?——“迟钝得像摊泥!”此话不假,无从否认。他什么也不是。走自己的路吧,你这摊烂泥,就像眼皮底下这条泥路一样!

当然,其实也没啥大不了的。明天是星期天,他得去确认一下火车的班次,确保星期一上午能早早赶到办公室。帕菲特那案子催得很紧,还有鲍勃,恩吉尔那些乱七八糟的房契要处理。工作最重要。可是(这蠢念头令他好生恼火,却又心痛不已)如果上天多赐给他点魅力就好了,那就能吸引某个女孩,就像賜给布魯斯·兰瑟姆那种吸引她的魅力那样……

“嗨,”达芙妮·赫伯特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旁,低头瞅着地面。

“我没有,你知道的,”达芙妮说。

“没有什么?”

“他们把他逮住,我一点也不难过。”

“噢。知道了。”

“我从没为此沮丧过,”达芙妮说,“相反,这真是种解脱。我一直都有点怕他,虽然说不出是为什么。这几天发生的一切一切,”她缓缓地说,“真的都是一种解脱。”

他们默默无言地一起走了几步。

“H.M.说我一定得把这些告诉你,”达芙妮的目光还是盯着地面,“他——他说如果有人还没意识到这一点的话,那多半就是你。”

“H.M.?”丹尼斯木然回应。

达芙妮指了指前方。

宽阔的道路上两道车辙拐向原本应当是这农舍屋前花园的地方,那里停着丹尼斯坐过的那辆身躯庞大的老爷车,侧窗上的帘子不见了。

车里坐着一位身披雨衣、头戴礼帽、威严尊贵傲视众生、身躯如大木桶般粗壮的人物,正悠然自得地抽着一支黑雪茄。

“他说反正现在也没啥事可做,”达芙妮支支吾吾,“还不如顺路搭我们一程。”然后她一口气把酝酿半天的话都倒了出来,“他说他的驾驶技术举世无双,1903年就在汽车大奖赛上赢得过优胜,还说本来可以拿奖牌给我瞧瞧,只可惜被一只山羊给吃了。他还说……”

达芙妮停住了。丹尼斯·福斯特,这个一向冷静的年轻人,突然转身紧握住她的双肩。

“真的是你,”丹尼斯握得更紧了,“真的是你。”

“嗯,真的是我,”达芙妮微笑着,灰色的眼眸直接迎向丹尼斯,就和他们昨天那一次目光相遇吋一样,“我想我明白你的意思,但能否请你亲口说给我听呢?”

丹尼斯依然握着她的双肩,回头一望,只见那石砌的农舍依然阴气森森,矗立于黄昏淡紫色的天幕下。他看见了那藏匿着一个人偶的月桂树丛。他还看见其他人偶在那些窗户后头若隐若现地张望。不知怎的,这农舍竟与格拉纳达剧院的影像重叠到一起。过了好久,丹尼斯才回答。

“戏如人生!”他感叹。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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