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了冬至那日,天早早地就黑了。

这种小节庆,宫里闲得没事干的娘娘们是一定要想方设法聚在一起办宴的。鸣鸾宫每年的这会儿都很热闹,但淑妃今年却将邀约全都推了。

天一擦黑,她就将宫中的三个孩子都喊到了主殿里,要一起吃饺子。

宫里的宫女太监们今日不当差的,也都伺候在里头,宽敞恢弘的正殿,这日尤其热闹。

他们三个一进来,淑妃就大方地一人赏了个荷包,各个都装满了东珠。君怀琅将荷包塞给拂衣保管,笑着对淑妃说:“姑母,说来也巧了,我和令欢也有个荷包要送给您。”

淑妃闻言,慵懒娇媚地扬了扬眉:“拿来我瞧瞧?本宫可是见多了好东西的,可不许拿寻常物件糊弄我。”

“自然不是寻常物件。”君怀琅笑着向拂衣伸手,拂衣也喜庆地笑,将捧着的荷包给了君怀琅。

一堆荷包,最上头的那个显然花了大心思,还缀了几颗小珠子。但这荷包绣得属实不忍直视,针脚粗糙,上头的花纹也歪歪扭扭的。

“这是令欢给姑母绣的荷包,姑母看看?”君怀琅笑着将荷包递过去,对淑妃说道。“她可绣了好些日子呢,这是最好看的一只,专门给您的。”

淑妃一看那歪歪扭扭的小物,顿时噗嗤一声笑了起来:“这刺绣的针法,倒是一看便知是君家女。”

她将腰边的镂空雕花金香囊球一拽,随手抛给最近的宫女:“赏你了。”接着,她就将君令欢做的香囊系了上去,笑道:“明日我便戴着这个面圣,定要让皇上也夸夸令欢的绣工。”

“还有些呢。”君怀琅被她这举动逗得直笑,又将拂衣手中剩下的荷包都拿了过来,亲手分给周遭的宫女太监们。压在最底下的那个,被他一直借袖子的遮掩,不动声色地捏在手里,直到最后,才交到了点翠的手上。

“这可是令欢亲手做的,香料也是令欢挑的,谁都不许嫌弃啊。”君怀琅半开玩笑地笑着说道。

旁边,淑妃也笑着帮腔:“都听到没有?日日戴着,谁敢取下来,本宫可要治他的罪。”

一时间,宫室里充盈着笑声。周遭的太监宫女们本来就得了淑妃的厚赏,如今又得了小主子亲手做的小物,纷纷笑着谢恩。

“我看你也有一个。”淑妃忽然道。“给薛晏送一个没有?”

她刻意摆出了一副漫不经心的语气,但君怀琅却一下就听出来,这是淑妃在关心他,怕自己将他落下了。

“自然给了。”君怀琅道。

淑妃还要逗他:“真给了?可别唬我,拿出来我瞧瞧。”

君怀琅笑了起来。那荷包,也就是自己日日戴着,就连薛允焕也没见他戴过,自己上哪儿让淑妃瞧瞧去?

他笑着正要回话,就见一直坐在旁边一言不发的薛晏,抬手掀起了深色的袍摆,将与衣袍同色的深色香囊托起来,给淑妃看了一眼。

也是个丑了吧唧的荷包,针脚尤其粗,拿起来时,里头的香料还在簌簌往下掉。

君怀琅一愣,再看向薛晏,就见他神色自然地将袍摆放了回去,就像不知道自己戴了个多丑的东西一样。

君怀琅心下忽然有些热。

这人看上去冷冰冰的,孤僻得很,却仍是个好性子的人,会默默待人好,却不说出来。

想必,他也是真同自己一般,将君令欢看作了亲生的妹妹。

那边,本就是开个玩笑的淑妃也愣住了,片刻后多看了薛晏几眼:“没想到你倒是上心。”语气已然和缓了许多。

没多久,就有宫人将热气腾腾的饺子捧了上来。这饺子是淑妃小厨房做的,式样精巧,做了好些种馅,小巧精致地,袅袅冒着热气,盛在鎏金盘中。

宫女们将饺子和调味料在桌上摆齐全,便纷纷侍立在侧。淑妃便拿起牙箸,招呼几人动筷子:“快些吃吧,趁热乎。”

说着,她自己就先夹起一只来,笑着说:“今年的规矩同往年还是一样,只看谁运气好了。”

听到这话,君令欢也高兴起来,握着筷子歪歪扭扭地夹起一只就往嘴里塞,正要去夹第二只呢,就被口中的饺子烫得直呼气。

君怀琅被逗得笑了起来,招呼她慢些,自己手下熟练地给君令欢调酱料。

君家向来有规矩,碰到这种年节吃饺子的,就要在饺子里包铜板,谁若吃到了那铜板,便要有一年的好运气。虽说不过是图个彩头,却教家里每次吃饺子时,都颇为热闹有趣。

往年,君怀琅吃饺子时,都习惯先拿筷子戳一戳,要是戳到铜板了,就佯作不知地夹到君令欢的碗里。

如今也是同样。他给君令欢调好了调料,就夹起一只饺子,放在碗中戳了一下。

软绵绵的,一戳就见了底。经验丰富的君怀琅知道,这只饺子里什么都没有。

吃了几个,君怀琅夹起一只饺子,在上头轻轻一戳,就碰到了里头坚硬的金属触感。

他不由得扬了扬唇角,将那只饺子夹起来,就要放到君令欢的碗里。

就在这时,他的余光瞥见了默默坐在一侧吃饭的薛晏。

沉默而安静,像是融不进这片其乐融融的热闹一般。

君怀琅手下的动作顿了顿。

他想到了从自己进宫以来,亲眼所见的薛晏的遭遇,又想到了刚才,被薛晏默不作声地拿出的那只漏香料的荷包。

即便现在,他被鸣鸾宫接纳了,却仍旧像是个外人,站在热闹之外看着他们。他的运气似乎比前世好了那么一点,但仍旧孤单而沉默,像是被划分在外似的。

鬼使神差地,他夹起那只饺子,放在了薛晏的碗里。

他心道,这铜板的好运,能管一年呢。冬至一只,除夕一只,恰好能分给他和令欢。

若能真的分给他些福气,那就是最好的了。

薛晏的碗中骤然被放进了一只饺子,他抬头看过去,就见君怀琅眉眼弯弯,在璀璨的灯光下冲他微微一笑。

“别光吃自己面前的,这个馅也好吃,你尝尝?”君怀琅说道。

薛晏一垂眼,就见碗中落了个热腾腾的饺子,玉雪可爱。

他又看向君怀琅,就见他目光中有几分期待,亮晶晶的,像是在等着看自己吃下去。

他平日里向来有种超脱于年龄之外的成熟,鲜少有这般活泼鲜亮的表情。薛晏脑子还放空着呢,筷子就先动了,将那只饺子放进了口中。

紧接着,君怀琅就见他皱了皱眉头。

“怎么了?”君怀琅连忙问道。

就见薛晏皱着眉,没有言语,片刻后从口中吐出了一只锃亮的铜板。

“无妨,应当是厨子不小心。”他皱眉看了那铜板一眼,随手将它放在了桌面上。

却见君令欢小声惊呼了一声:“呀!五皇子哥哥,福气被你给吃到啦!”

薛晏一顿:“什么福气?”

君令欢就拿手指那个铜板:“就在那里呀!”

旁边,淑妃笑着解释道:“这是我们家里的习俗,要挑个饺子包上铜板。吃到这铜板的,来年一年都要有好运气呢。”

薛晏顿了顿,目光落在桌上那只铜板上。

接着,他又听君怀琅状似失望地说道:“早知道那个饺子就不夹给你了,谁晓得铜板就在那里头?”

薛晏抬眼看向君怀琅,就见他面上摆出了一副不舍的神色,但那双眼睛,却笑意盎然的。

小孔雀是故意的,专门将这个所谓的“福气”放进了他的碗里。

他向来连神佛都不信,自然也不会信这种小把戏。

但是,他看着君怀琅眼中熠熠生辉的笑意,他知道,对方是希望这铜板能给他带来好运气,希望将这好彩头送给他。

……许是小孔雀不知道,自己能够遇见他,已经是从没有过的好运了,何须再给他这个铜板呢。

旁边,淑妃还笑着拿手戳君怀琅的脑门:“怎这般小气,给出去了还有后悔的道理?也算是这好运合该是薛晏的,不然也不能这么巧。”

君令欢也佯作老成地点头:“哥哥不能做小气鬼!”

君怀琅闻言笑着摸了摸君令欢的发顶,点头道:“姑母说得对,侄儿受教了。”

地龙将室内烧得温暖无比,饺子的热气蒸腾了满室。薛晏看着面前一派热闹和温馨,人人脸上都是笑意,一时有些恍惚。

他对鄙夷和冷眼习以为常,从来没想过,自己也能被光明中的世界接纳。

而他知道,这一切,是君怀琅给他的。

淑妃的正殿金碧辉煌,明亮的灯火映照在珠玉金器上,将君怀琅的笑容照得特别亮,热腾腾地烙印在了薛晏的心里。

他的心鼓噪起来,让他的耳膜都在跟着共鸣。有种热烈的、让他有些慌乱的情绪,淤积在胸口,将他的血液变得前所未有的滚烫。

他的手无意识地落在了那只铜板上,将它紧紧地攥进了手心。

像是在纾解他心中陡然生出的,那迫切地想要占有什么、并将它严严实实地藏起来的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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