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本是妖性,若要拥有人情,便需经历人所经历的一切,观人之所观,感人之所感,甚至痛人之所痛。

这几者,缺一不可。

于傅朝生而言,凡俗世间乃至于修界的一切,他看了很多,却从不曾真正经历过。且本闻道而生,意识里全无情爱念欲,便如南人不知有北枳,是以即使见之也不能识,更不会知。

但其本钟蜉蝣一族愿力而成,托天地灵秀之气而生,既为妖邪,便对这世间所有之一切拥有天然超绝的天赋。

领悟,不过一个契机。

而当日误吞的那半颗赤子之心,便是这个契机,能在天然的淡漠里带出几许凡人才有烟火气。

只是……

于生本无情无欲的妖邪而言,这未必是什么好事。

一夜过去了。

依照昨日对众鬼修的通知,今日一大早,三位鬼族长老并大判官“厉寒”,已经将众人聚集在了彀中楼楼前,准备出发,赶赴黄泉。

见愁便平静地立在其中。

宽松的黑袍裹着纤秾合度的身躯,腰肢的曲线外柔软,如画而眉眼,艳丽的唇色,让她即便只是沉默地站在一旁,也像是一幅静止而诱人的画。

征召入选的鬼修,男多女少。

所以见愁便显得外扎眼。

站在高处的傅朝生一眼就看见了她。

昨日议事厅中发生的那些,好像没有对她造成任何影响,就仿佛没有发生过一般。

这让他更加茫然了。

他本以为是自己吃了仵官王半颗心,吃坏了。

可鲲在听完了他的话之后却告诉他,并不算是吃坏了,但总归即便现在要剜出来也已经迟了,不若顺其自然。

然后又嘀咕一句,看不懂。

傅朝生便想,鲲说的“看不懂”,到底是看不懂他如今面临的古怪情况,还是……

看不懂他的故友呢?

但他并没有再追问下去,因为好像有个声音告诉他:不要问,不要想,有的事情就可以不发生。

“出发吧。”

旁边的三位长老已经清点好了人数,确认过了所有人的身份,来向他禀报。

傅朝生这才回神,点了点头。

于是,彀中楼前百余名精锐鬼修,皆整肃了精神,跟随着几位长老,与“厉寒”一道出了城。

酆都城乃是极域的重城。

除了深在极域内围,又毗邻八方城外,更重要的一点,是它修筑在黄泉河畔,乃是黄泉流域内规模最大的一座城。

黄泉之于极域,犹九头江之于十九洲。

其自鬼门关附近发源,自极域的一方流淌至另一方,斜斜贯穿着整座极域。

黄泉水浑浊,连片羽毛都会沉下去。

能浮在水中者,唯有大块吞风石所打造的渡魂船。材质上虽有许许多多的空隙,却能通风通水,借风水之力前行。

在他们抵达城外黄泉河畔的时候,一艘巨大的渡魂船,在渡口等候已久。

黑色船身,漂浮在暗红的河水上。

宽阔的白色船帆,在极域阴霾的天空下,显得突兀。

傅朝生先上了船,随后是三位长老,接下来才是征召来一百零三名精锐鬼修。

人从船头站到了船尾。

根本不需要谁去驾船,河面上一阵腥风吹来,船帆鼓荡,船身便破开了涟漪荡漾的水面,向着下游驶去。

两岸大多是平坦的河滩。

酆都城巍峨的影子在身后渐渐远去。

船上一片压抑的安静。

并没有几个人知道,这一艘大船会在什么时候停下,又会停在何处。会是黄泉的尽头吗?

站在行船之上,望着两岸或阴惨或奇丽的景致从眼前划过,见愁的目光,变得幽深了一些。

分明不该分心的时候,她却想起了很多。

想起了人间孤岛,与谢不臣寄身江河时平凡的点滴;

想起了浩瀚西海,仙路十三岛所见的广阔与壮丽;

想起了崔巍崖山,九头江奔腾的江水穿过沉默的千修冢……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过去总会过去,时光永不回首。

只是旧日的伤痛,若不能虽远去的时光渐渐愈合,便会永久地刻在人心头,时光每流逝一分,便如一柄刻刀,又在这伤痕上刻得深上一分。

日久天长,终至透骨。

船行越久,天便越黑。

好似在向长夜驶去。

黑暗里,有一些微弱的萤光闪烁,黄泉水也变得血红一片。平坦的河滩上,开始出现了零星的白骨,然后随着船行越深,越来越多,越来越多……

它们似乎已经存在很久了,经过了黄泉之水经年累月的冲刷,都堆积到下游的河滩上。

有的距离很远,有的陷在污泥之中……

旷野荒原,淤泥血河,白骨森森!

那是何等一种扑面而来的悲怆?

陈骨战场,不得返乡!

垂在身侧的手指,在看见河岸上那一片片白骨的瞬间,便攥在了一起。见愁嘴唇微微颤抖,抿紧了,想要闭上眼,驱散心头那忽然上涌的的一片荒凉与沉痛,可眼前的画面却像是锋利的刀剑一般,戳进她眼底!

如何闭得上?

如何能视而不见?!

浓重得有如实质的黑暗,将船上的每个人包裹,也将见愁包裹,让眼底忽然压不住的泪意,隐没在光无法到达的地方。

除了自己,没人看见。

包括,那忽然抵达心底深处的黑暗……

*

极域第二层防御线卯城,已在连日来的战事下毁去大半,除了半段高伫的城墙,再找不出一块完整的砖瓦。

黄云千里,天色阴霾。

十九洲修士聚在一起的影子,投在了地面上,天上地下,一片惨烈的混乱!

他们就快要赢了。

只要攻下眼前这一座重要的城门,便能拿下卯城,打破极域的第二层防线,更进一步。

可方小邪,终于还是撑不住了。

他没有受伤。

年纪轻轻就已经拥有元婴境的修为,且秉承着崖山一贯的传统,拔剑无悔,倔强好战。

在这战场上冲锋,他就像是一把刀。

刁钻而强悍,机警而骁勇,一腔少年滚沸的热血,战斗起来仿佛不知疲倦为何物,不知后退为何物……

然而在这一刻,在看见城墙上又一次出现了那些身影的瞬间,方小邪诶终于还是退了一步。

踉跄……

他再也忍不住了,提着那染血的剑,双眼发红,哭了出来。

在他身旁,是其他的崖山修士。

没有人责斥这惯来好战的少年于此刻表现出的懦弱,因为那种痛苦,他们无不感同身受,甚至更为强烈!

这世间,又有什么折磨,能比得过让他们亲手斩杀昔日同门的亡魂呢?

站在城墙上那几道身影,都透着亲切的熟悉。

“他们”看起来,实在与活人无异,与修士无异,甚至与站在他们身边的同门无异!

甚至还带着平淡的笑容……

不少人都跟着红了眼眶,手中的剑,沉得快要抬不起来。

谁能知晓他们的痛苦?

在攻打卯城这连日来的战役中,同样的情况,他们已经面临过数次!

崖山事,崖山了。

崖山的旧魂,自有崖山门下来斩杀。

然而纵使在坚硬、在冰冷的铁石心肠,在这一次又一次的举剑相向后,又如何能避免千疮百孔?

他们有血有肉,都是凡人而已。

连方小邪这样入门极晚的,都在又一次看见城墙上这些魂傀时崩溃,他们又能好到哪里去?

战场上,是烧灼的烈风。

魂力伴随鲜血抛洒。

残酷的战斗中,并没有几个人能有闲暇注意到这座城门前的痛苦与挣扎,磅礴的灵力在城池的上空汇聚,即将发动最后的进攻……

方小邪不想哭。

他抬起衣袖,用力地擦着脸上的泪水,想要重新攥紧剑,如往日一般仗剑战斗。

可又如何能忍住?

到底还是个小孩子罢了。

曲正风站在后面看着,终于还是将自己的手掌伸了出去,因常年练剑而长有薄茧的掌心,轻轻地搭在了方小邪的肩膀上。

然后微一用力,便将人提了回来。

方小邪红着眼,转头看他。

可他却没看方小邪一眼,只是目视着前方,从他身旁走了过去,淡淡道:“你这样,可当不了崖山的大师兄……”

玄黑织金的长袍,厚重极了,也压抑极了。

曲正风越众而出,只留给众人一道沉稳的背影,宽阔的两肩仿佛还是往昔一般可靠。

为身后的人……

挡住风,挡住雨,挡住那些所有本不该有却偏偏出现的伤痛。

恍惚间,好像又是昔日崖山的大师兄……

可只有曲正风自己知道——

他也不过一介懦夫。

没有选择与见愁一道重新潜入极域,而选择与所有人一道正面作战,不过因为“不敢”二字罢了。

此时此地,是他站在了方小邪的面前,代替了他来面对。

可这一点痛苦,又算得了什么?

此时彼地,真正直面最血腥、最残酷之人,并不是他……

他曾颇不满意的那名“小师妹”,终于还是肩负起了本不该属于她的责任,像一位真正的“大师姐”一样,站到整个崖山所有人的前面,为他们挡去风雨……

杀。

一个字。

战。

一个字。

可无论“杀”还是“战”,听起来简短,却好像永无止境,连天幕都被染成暗红。

黄泉水一如九头江水,在极域的荒原上奔流不息,淌向黑暗的深处。

船,终于停下。

所有的鬼修都走了下来,站在岸边的栈道上,只有见愁还立在船尾。

傅朝生向她走了过去,本想要提醒她该下船了,可注视着她此刻的神情,竟不知该如何开口。

见愁却察觉到了。

她慢慢从那一片深重的黑暗中撤回目光,看向他,道:“知道了。”

然后她从船上走了下来。

傅朝生于是又想起鲲那一句“看不懂”,他跟在她后面,走在她身畔,明知不合时宜,却还是问出了口。

“是吃了那颗心,便会生出情吗?”

“……”

见愁脚步顿住,慢慢转过眼眸来看他。

许是这一路行船之所见,让她眉间多了几分压抑的沉凝,更添上一点心不在焉的恍惚,所以连声音都有点飘忽。

但答案却是否定。

“不是情。”

傅朝生看她。

她却已淡漠地垂眸,重新迈开了脚步:“是欲。”

不是情,是欲。

只是有时候,这二者往往难分。

谁也不知道,在有了“欲”后,跟着生出来的,会是什么。

带着血腥味的风吹拂着傅朝生藏蓝的衣袍而过。

河湾里,已经没有半根枯骨。

河岸上却立了一座白骨砌成的义庄,一片恐怖的黑色瘴气将其笼罩在内,也遮掩了庄内那一口又一口的暗红血棺,阴森邪寒,数之不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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