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认识自己吗?

在曲正风问出这个问题之前,见愁以为自己是认识的:她于西海禅宗,因过去的自己化而成妖,得了机缘,了悟出“我”之道,以为昨日之种种皆成今我,此刻之我才是真我;可真在曲正风问出这问题之后,她张口想答,竟又忽然失语。

这问题看似简单,要回答时,却觉无从说起。

曲正风也不催促她,就这么抬眸看着她,眼底透着几分毫不掩饰的审视。

见愁眉头便渐渐皱了起来。

过了有一会儿,她才确定道:“我未必认识自己,但自问了解自己。知道自己是何性情,有何志向,又想要做什么事情,在不同的处境中会有何种抉择。若世间人对自己了解有六分,我该有八分。”

这不是自负,而是自信。

在她对天说出“我的道便是我自己”的时候,便已经超越这世间无数因循守旧的修士,到了一个常人难以企及的地步。

只是即便如此,竟也不敢将话给说满了。

于是曲正风一下笑了出来:“你倒是很有胆气,八分这等狂言,也敢说出口!”

“可能不是八分,只是七分,六分,甚至五分四分,可总归比大多数世人多出那么两分。”见愁也不介意曲正风如何评价自己,自然不生气,“只是剑皇陛下既然问我这问题,想必是觉得自己认识自己了?”

“恰恰相反,我对自己一无所知。”

面前是玉盘珍馐,醇酒盈盏,曲正风宽大的袖袍就从案上垂下来几分,在风吹过来的时候,轻轻摆动,也引得他向楼外那夜色里阴霾的天空看了过去。

“但我了解此方世界!”

世者,时间;

界者,空间。

此方世界,便是此方宇宙!

这话在曲正风口中原是轻飘飘的一句,就像是自古以来无数先贤抬头仰望星河时最普通不过的一句喟叹,可偏偏给人一种惊心动魄之感!

谁竟敢言——

自己了解此方世界?!

见愁正襟危坐于这一张长案对面,在听清楚他此问之时,已是骤然紧缩了瞳孔,几乎用一种不敢置信的眼神注视着他。

曲正风却是笑出声来。

他像是知道这一句话在见愁心内掀起的波澜,转过头来看见她反应之时,也无比地平静。

“天地浩荡,你是人,可不过是这万万人中的一个;人在世界中,又不过是万万存在中的一种。人之初生,赤条条向生畏死,饥求食,渴求水,弗与则哭,弗允则嚣,有则食之,无所顾忌,其本性无异于世间其余无智之一切生灵。及至岁月增长,乃知世有规则,因果是非,饥渴求之于外,欲念生之于心,但不敢违世间规则。久之,有善恶之念,正邪之分,廉耻之辨,世人所谓‘君子圣人性’凌驾于本性的欲念之上,虽饥不肯窃取邻食,虽死不违伦理之道。”

他说到这里时,便多了几分嘲讽。

“凡人生于世,生存便是本能,便是偷抢也无负罪;后来便会发现偷抢会付出代价,于是用合乎这世间规则之法来满足自己的欲望;但天地之间还有人所公认的道义,久而久之,道义永存于心,反倒能使你强行压抑自己的欲望,甚至不惜去死……”

一者是本性,一者是妥协,一者是超凡。

“你说你了解自己八分,可知自己本性如何,有何欲念,又受何束缚?”

曲正风喝了小半夜的酒了,其实已经带了点醺醺然的醉意,但在风云将至的前夜,酒到此处却是恰恰好。

然后,便意有所指的问她。

“还有,你是否认同这世间所谓的正与善,公理与道义,又是否觉得若有一日,生存与道义相悖,你会选择牺牲性命,宁愿去死也要成全所谓的‘道义’?”

“……”

见愁长久地沉默。

高楼之上,明日星海的高处没有半点星光,可在这一片巨大的盆地里,却还亮着许多灯火,远远看去一片闪烁的辉煌。

人或许简单,可人性却很复杂。

曲正风虽然只是说了这一番话,可她竟然想到了很多。这短暂而又长久的刹那间,竟有无穷无尽的想法汹涌汇聚而来。

她一下便知道曲正风真正想说什么了。

他是想告诉她,世间本没有什么公理和道义,只是因为世间的人多了,而生存与欲望又是所有人最原始的本性,本性的需求与本性的需求之间产生冲突,所以才诞生了世间所谓的“规则”,规则为了有效、有序地维持大部分人的生存与欲望,则会在人的推动下进一步衍变,最终才成为了所谓的“公理”与“道义”。

见愁已经隐隐预感到自己心中原有的一些东西开始了动摇,开始了剥落,又缓缓有什么新的东西注入进来,渐渐填进那动摇剥落的缝隙之中。

桌上的酒盏放了有一会儿,她一直没动。

可在这沉默的时刻里,她看了很久,终于还是伸出手去将其端了起来,慢慢地饮尽。

醇厚的酒,有些太烈。

也不知是用什么仙药仙谷酿造,甘冽之外,竟还带着一点隐隐的苦味。

酒入喉,在哪里便烧到哪里。

直到放下酒盏,她才道:“你是想告诉我,我等之为人,本与天地万物没有任何区别,向生畏死,只不过是人与人相互约束才有所谓的正邪、善恶之分。且人之正邪、善恶,并非世间其他万物的善恶,人的尺度,并非衡量万物的尺度。只是因为人有灵性,所以想出这世间无数规则来约束自己。而其余万物却没有,它们所有的性,便是人生于天地之初生存与欲念的本性与兽性。或者说,你更想让我抛开公理与道义,来叩问我心里本已经隐藏起来的本性与兽性。”

“不愧是能以天虚之体成功问心的人,一点就透。”曲正风开始觉得有意思了起来,因为他察觉到了,察觉到了见愁的抗拒,“但你好像并不愿意直面自己的本性,又或者是不想在我面前直面自己的本性?”

“便是我有本性兽性,也是过往蒙昧之时。我知我有,却不必回头。我之为我,便是这一切的本来之我、妥协之我与超凡之我皆在,一切过往之因都成今日之我。并非不愿直面自己的本性,甚至说兽性,也不会回归到本性与兽性之间。世间规则或恐是束缚,却已经深入我心,刻入我骨,想改也难。”

见愁停下来想了想,忽然便有些明了。

“井底之蛙,只知井底世界,人在此方世界,便有通天彻地之能也不过只能认识此方世界,无法超越世界。人在人世间,一样如此。”

“那你不是认识得很清楚吗?”曲正风两道长眉一挑,看向她的目光竟是洞悉而了然的,这一时玩味得很,“你很清醒地知道自己有自己的立场,除非推倒重来,否则此刻的你便是人世间的你,本是强求不得,可又为什么偏要强求,偏要去问一个与人世间不同的正邪、善恶与至理?”

酒壶拎了起来,勾在指尖,轻轻点着,曲正风过了一会儿,才道:“除非,你在意的不仅是这世间所谓的至理……”

见愁陡然陷入了沉默,过了很久,才突地一笑,回视他时,目光里坦然一片:“你问得很对,我的确是在强求,是在强问。我想要知道这世间的至理不错,但起因并不因为至理本身,而是因为我遇到了问题,又无从解答,不知自己将往何方,怎么做才是对。一则身在局中,无法脱离人世种种的道义与公理,二则困囿于人的情感,且对某些道理产生了怀疑,无法决断。归根到底,是因为在意。记得数十年前,还在崖山,我曾在归鹤井畔收到一封雷信,当时剑皇陛下也在场,我问不怕此信是来自妖邪吗?但您却反问我,在我以为,什么又是妖邪……”

“……”

这一下,陷入沉默的忽然变成了曲正风,他沉凝幽冷的双目带着这些年主宰星海积攒下来的威严,就这样看着见愁,过了很久很久,才笑出声来。

“原来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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