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愁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回答。

虚空中漂浮着的雾气仿佛都要在这一刻凝结成冰晶。

谢不臣也没有更多的反应,只是扼住了手底下这僧人的脖颈,平静地看着她,等着她给自己一个答案。

其实杀意如此明显,她没有掩饰,他也不可能没有察觉。

但没有一个人对此有更多的表露。

一切都在悄无声息中浓烈,又在悄无声息中消弭,终于还是渐渐地散了开去。山间的冷风,重新吹进了这一片河谷,薄雾涌动,凉意顿生。

见愁缓慢地笑了一声,还是抬步走了过来,仿佛先前对谢不臣的杀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极其自然地看向了那被谢不臣制住的僧人。

“搜魂,略会一些。只是此术霸道凶险,一个不小心,不是这人变成傻子,便是我变成傻子。谢道友可要当心,若一个错手,搜到你头上,那可真是惭愧了。”

毫不掩饰的威胁。

即便选择了压制杀意,此刻不动手,可心里面那些翻滚的情绪已经让她不想再与他虚与委蛇,所以才有此刻这一番话语。

只是连杀意都压下来了,这一点威胁,谢不臣自然没放在心上。

打从与见愁同路而行的那一刻起,他便清楚地知道,在摸清楚他来雪域到底所为何事之前,她即便恨毒了他,也不会对他下手。

只因为,在她的心里,崖山比他谢不臣重要。

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应该为此感到庆幸。但遗憾且可怕的是,他并未感到庆幸。

——曾经她的眼底只有自己,但如今,他已经不是最重要的那一个。

而且……

这种不下手和克制,只是暂时的。

一旦他稍稍露出破绽,泄露了自己此行的真实意图,他相信,见愁会毫不犹豫辣手相向,置他于死地。

所谓的“过命交情”,所谓的“崖山昆吾之谊”,在那个时候,不过是一句什么都无法阻挡的虚言。

除非,那个时候他已经拥有了足够与其匹敌的实力,能放手一搏。否则,这一趟雪域之行的结果,只怕不会很乐观。

对见愁而言,此刻无法杀个痛快,很是憋屈;

对谢不臣而言,一旦行差踏错便会招致杀身之祸,更是憋屈。

名曰“同路而行,相互照拂”,可实际上却是相互刺探,按捺杀机,两个人都在等待一个合适的机会。

或者击杀,或者反杀。

偏偏此时此刻的雪域,又潜藏着太多的危机,逼着他们在某些事情上不得不合作。

一如此刻。

谢不臣只当没听见见愁那隐藏威胁的话语,直接将这僧人扔给了见愁。

周身所有大脉都已经被锁住,灵力无法在身体内流动哪怕半寸,简直难受到了极点。但此刻更令这僧人恐惧的,不是修为,而是谢不臣与见愁之间的对话。

在谢不臣放开他的那一刻,他已经色厉内荏地叫喊了起来:“你、你们是什么人!吃了熊心豹子胆了,竟然敢对我动手!你们、你们知道我是谁吗?!”

见愁虽不是什么以貌取人之人,但修士辨人自有一套术法在。

这僧人双目神光虚浮,分明在青壮之年,修为也有金丹中期,可看着竟给人一种纵欲过度之感,实在令人生厌。

不像是修行什么正i法的人。

他不来这么一番诘问还好,一问见愁还真感了兴趣,于是眉梢一挑,一副好奇的模样看着他:“哦?你是谁啊?”

忽然之间一副好说话的模样,这僧人难免以为见愁是怕了她,底气顿时足了不少。

身体虽然因为谢不臣严丝合缝的禁制不能动上一下,可脸上的神情已经立刻骄狂了起来,直接就冷哼了一声。

“我可是狄一上师唯一的弟子,嫡传!马上就要去圣殿继承他老人家衣钵的。你们两个,识相的就赶紧把老子放开,还能饶你们一命。不然,哼——”

“不然?”

见愁依旧一副饶有兴趣的表情,看不出丝毫的危险。

“不然你要把我二人怎样?”

“不然等圣殿来人接我,必定要将你二人投入无间地狱,受尽诸般刑罚,死后拘魂禁魄,不得超生!”

恶毒的话语,几乎是想也不想就从口中出来。

这僧人浑然没有察觉到自己面临着什么样的危险,满以为见愁与谢不臣在听完之后会骇然色变。

但让他失望的事……

他所期待的、所预料的事,一件也没有发生。

见愁只是念了一声:“无间地狱?”

然后她望着这僧人的双眸,便变得深沉了些许,有隐约晦涩的暗光从她眼底深处划过,留下一片奇诡的光彩。

“你去过地狱,知道里面诸般刑罚是怎样吗?”

“你、你什么意思?”

这僧人终于意识到了不对,只觉得脑门后面都冒了一茬儿的冷汗。

见愁摇头,似乎在感慨他的迟钝与无知。

分明和善的面容与表情,可在说出这一番话的时候,却森然可怖!

“没什么意思。只是想着,既然你没见过真正的地狱,我带你见识一番,可好?”

“啊——”

下一个瞬间,惨叫声顿时惊破了黎明。

但不管是见愁还是谢不臣都十分清楚,这一声惨叫实际上不会传出他们身周十丈,已经牢牢被见愁锁在了附近这一小片范围内,绝不会被人发现。

白皙纤细的五指,已经并拢成爪,毫不留情地落到了这僧人的头顶。

五道血红的幽光自见愁五指尖透出,如同坚硬的刀戟,顷刻间透过了天灵盖,直抵其眉心祖窍,穿入灵台与魂魄!

强大的灵识覆压之下,此人一切的记忆,都毫无保留地袒露在她脑海中。

与此同时,这僧人的表情却是瞬间呆滞。

随即仿佛看到了什么恐怖的场景,一双几乎停止转动的眼珠中,蔓延出了无尽的恐惧。青紫色的嘴巴张大,却已经连一点嘶哑的叫喊都无法发出。

既没有料到,更没有半点的反抗之力!

他哪里能想到,在雪域的地界上,报出了“狄一上师”与圣殿的名号之后,眼前这两人竟然还敢对他下手!

何等的肆无忌惮!

可醒悟过来,已经迟了。

随着见愁收回五指,他整个身体都失去了支撑,顿时如同一滩烂泥一般软倒在地。原本虽然虚浮但还有些神光的双眼,立刻变得一片浑浊。就连脸上的表情,都变得呆呆傻傻,如同丧失了神智。

谢不臣一眼就看出来了,这人已经废了。

见愁下手搜魂的时候,竟然是半点怜悯也没有,根本没对这僧人有半点的客气——直接把人玩成傻子了。

这模样,即便活得下来,也已经断绝了所有的前途。

手段称得上是酷烈了。

但谢不臣依旧没有任何的情绪波动,更没有表示任何的反对,只是淡漠地移开了目光,重新看向了见愁。

“怎样?”

见愁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

尽管早已经对雪域密宗有过一定的了解,也曾在极域十八层地狱之中听闻过种种匪夷所思的行径,可当她这般真切地在这僧人的记忆中“看”到时,只觉十倍百倍地触目惊心!

厌恶,甚而恶心。

这人本名查木达,后因为根骨不错,有幸被他口中的“狄一上师”收为心传弟子,赐法号“怀介”。

一般而言,上师们都拥有数名心传弟子,但继承衣钵的嫡传弟子却只会有一个。偏偏狄一上师收徒甚晚,直到在上个月密宗内部争斗之中殒身坐化,也只收了他一个徒弟。

所以,怀介便顺理成章成了能继承狄一上师衣钵的弟子。

在雪域,修为达到第四重元婴及以上,拜过了圣殿,便可被称为“上师”;修为达到第七重返虚及以上,拜过了圣殿,则可被称为“法王”。

所有上师以上的僧人,基本都有自己所在的庙宇。

其坐化之后,衣钵及地位按理都可留给其弟子继承。

只是这种“继承”,也必须在圣殿佛祖的见证下进行,必要继承的僧人前往圣殿跪拜,才能正式获得该资格。

那怀介先前说圣殿的人要来接他,便是这缘故。

但这一切,虽然迥异于中域诸多门派的规矩,却不足以令见愁感到厌恶与恶心。令她深感不适的,是怀介记忆中,与佛母明妃有关的种种细节……

无疑,这怀介及其师尊,都属密宗中新密一派。奉行的是无上瑜伽部所谓的“双修”法门,修的是金刚乘,参的是欢喜禅。

她随口便将情况简单跟谢不臣说了。

谢不臣来雪域,自然也已经事先了解过了密宗不少常识,听她大略地一说,心下便已了然,知道这怀介和他口中的“狄一上师”都是什么货色了。

“密宗已是邪门,新密一派在这一个‘邪’字上,更可谓登峰造极了。”

“此人也是作恶多端之辈,留他性命也是无益……”

见愁没回谢不臣的话,只是垂眸看了倒在地上的怀介一眼,直接运力一掌拍了下去。都听不到什么声响,便见一团灵火自她手中钻出,落到怀介的身上。

顷刻间,化为了灰烬。

隐约中,谢不臣听见了“啪嗒”的一声响。

似乎有什么东西未曾烧尽,混在那灰烬中,掉到了地上。

他随意一弯身,指尖轻轻一拨,便从灰烬中捡起了一块深黑色的佛莲铁牌,莲心以白玉点缀,下方则用梵文刻着“狄一”两字。

见愁瞥见了,便道:“是狄一上师的信物,也是回头圣殿来接他去继承衣钵的凭证。这怀介原本只是心传弟子,并未在圣殿留有命信之物,旁人也不识得他。九转莲心玉所制,水火不侵,也算件宝物了。”

毕竟,能在青莲灵火下丝毫无损的东西,也不很多了。

但谢不臣的眼界,显然不可能就这么一点。

他对宝物不宝物什么的倒是没什么觊觎,只是听得见愁方才这一番描述,动了几分心思,一翻手便将此物收起。

“或恐不久后能派得上几分用场。”

见愁不置可否。

她并不认为只凭他们两人,凭着身上这隐匿气息的手段,就能轻而易举混上圣殿,接触到整个密宗的核心。

但收起来也没有什么坏处。

换了是见愁自己,只怕也会做出与谢不臣一样的选择:有备无患,谁知道以后呢?

“这怀介知道的东西也不多。倒是有一件事,能与我们先前所知相互印证。”

见愁顿了顿,眸中闪过几分思量。

“之前我们在茶寮中遇到的那几个旧密的僧人曾说过,密宗之中新密一派的实力陡然增长。怀介这一位狄一上师没坐化之前,修为的确大涨了一截。只是当时怀介还只是个心传弟子,知之不详。”

也就是说,他们所想要知道的事情,并没有什么本质上的深入。

唯一值得高兴的,大约是经过搜魂这一遭之后,见愁对雪域有了一个十分直观的了解,不至于茫然无措。

但对谢不臣来说,什么变化都没有。

即便可以瞬移,可他的实际境界依旧停留在金丹巅峰,并没有强到可以对一名金丹中期的修士施展“搜魂”之术的地步。

或者说,就算他有这个本事,也不会在见愁面前显露。

所以此刻,他最后看了地面上这一片灰烬一眼,便重新朝着峡谷另一端走去,将横躺在地面上的一具具尸首用特殊的乾坤环收了起来。

这一次,当然没有再去动那些伏在尸身上的黑气。

很快,整个峡谷河滩上便再也看不到一具尸首,而刀剑和鲜血留下的痕迹,将会被不久后到来的雪季掩埋。

谢不臣面无表情地将一地同门收殓之后,便若无其事地走回了见愁的身边。

见愁不免半真半假地嘲弄他一句“面冷心恶”。

但谢不臣不解释,更不争辩,就仿佛是默认了一般,反而询问她:“继续往里?”

“自然。”

虽然没有一探圣殿的打算,但对于雪域目前是什么动向,新密一派实力的陡增是否与曾出现在星海的“少棘大尊”有关系,见愁还是十分感兴趣的。

更何况,身边还有个谢不臣呢?

她没有再多说什么,借着先前搜魂所知的对雪域的一些了解,三言两语便与谢不臣定下了接下来要走的路线。

此时,旧密整个派系都濒临崩溃,雪域几乎全盘为新密所接掌。

所以他们比起刚进雪域的时候更加小心,只有在荒无人烟之地,才御剑赶路,一旦有任何的庙宇或者聚落,便装作普通人,徒步经行。

如是小心谨慎,两日过去,都没人识破他们的身份。

等到了第三日,他二人便都换上了一身与雪域大多住民风格相似的衣袍,更粗糙厚实一些,颜色也更鲜艳一些。

谢不臣照旧一身的深青,但比起他钟爱的简单素净,这衣袍的各处多了许多色彩浓烈、对比鲜明的宝相莲花纹。

看着,倒与燃灯剑上的图纹有些相似。

至于见愁,则换了身湖蓝,裙摆绣半只银蓝孔雀,衬着她容颜,倒添几分凛然的明艳。

若忽略他二人过于精致完美的五官,看着还真与这雪域中大多数的人差不多了。

但不管是谢不臣还是见愁,都暂时没有改头换面的想法。

此时此刻,两个人都把剑收了起来,两手空空地行走在道中,看似随意,实则谨慎又妥帖地打量着周围——

这个自他们进入雪域以来,进入的第一个小镇。

的确是“小”镇。

站在街道的这一头,一眼就能看到那一头。

两侧的建筑都很稀疏,且全数由大小不等的石头和黏土堆积修筑而成,大多是本地住民的居所。

行走在道中的人,看着与中域之人也没有什么区别。

他们大部分没有半点修为,要么就是修为微末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只有极少数一部分,才拥有筑基左右的境界。

看得出,这的确还在雪域的边缘,连修士都很少。

但见愁并未掉以轻心。

她搜过先前那僧人怀介的魂,知道雪域这些小镇分布的规律——只有有庙宇的地方,才会形成这样的聚落。

因为整个雪域都笃信密宗,素有“朝圣”一说。

每一年,不管是哪一个时节,都会有散居在雪域各地的信众,跋山涉水,近的就在附近的庙宇,远的则会前往圣山圣殿朝拜。

有人来往聚集,便会自然地在庙宇的周围形成小镇与村落。

他们此刻所处的这一座小镇,无疑便是其中之一。

而且,位于小镇之中的这一座庙宇,还是怀介师尊狄一上师所主持的“昭化寺”。狄一上师虽然已经坐化,但庙宇中还是有几个厉害修士的。

虽然见愁不觉得他们能对自己形成威胁,但在别人的地盘上,少些是非总归更好。

两个人一面走着,一面看着。

道中有衣衫褴褛、朝圣路经的老人,有手中持着转经筒在满是泥土的街道上奔跑的小孩儿,也有少数几个身穿红色僧衣的僧人走过,但更多的是普通人。

脸上或喜或悲,都是俗世最自然的神态。

雪域的冷风,从千丈高的冰原上吹来,摇晃着高处悬挂的经幡。

前面不远处唯一一家小客栈陈旧的窗扇,被吹得乌拉作响,仿佛下一刻就要从上面掉下来。

一个圆脸的小姑娘就站在柜台后面,一双灵动淳朴的眼,专注地看着门外经过的行人。

然后,她就看到了见愁。

见愁也十分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注视,转过了头去,抬头一看,才发现这是一家十分简陋的客栈。

“怎么了?”

谢不臣见她忽然停下,也跟着停下,顺着她的目光向里面看了一眼,只发现这小姑娘不过是个普通人,双眼虽然灵动,却没有半点修为。

其实见愁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停下。

她只是觉得,这注视着自己的一双眼睛格外地好看,透着一种至真的纯粹,不含有半点的杂质。连带着这整个人,都给人一种如沐春风般的舒坦感觉。

于是,她问了谢不臣一个之前绝不会问的问题:“你想要住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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