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仙城。

雨后,天气已然转晴,但毕竟到了秋日里,天色一暗,夜色一深,自然就冷了下来。

白寅自求是阁步出的时候,便感觉迎面一阵凉风吹了过来。

他不由得缩了一下脖子,目光却极其自然地朝着澜河的方向看了看,因为吹来的风中,带着几分河上的水气。

这让他感觉到了一种很亲切的熟悉。

还记得,崖山道上的凉风,可也有这样的味道……

只是不同于澜河,站在崖山悬空的高高索道上,不仅能感觉到河流的吐息,还能听到它奔腾时候的呼啸声,远比澜河凶猛很多,也澎湃很多。

一想到这里,白寅唇边,便自然地挂上了三分浅淡的笑意。

从街道上穿过的风,撩起了他雪白底色的袍角,让上面画着的墨韵山水痕迹都变得飘忽。缺了一根小指的左掌,还拢在袖中,隐隐约约看得出里面藏了一枚玉简。

——这就是他今日的全部“成果”了。

白银楼一战之后,曲正风那边的一个女修红蝶竟然邀请见愁去解醒山庄,其实让他有些惊讶。

但毕竟见愁似与此人认识,所以白寅也不好多问。

加之事情刚刚了结,夜航船那边出了异状,所以对他来说,眼下最重要的事情无非是与崖山那边通消息,顺便打听打听最新的情况。

为防万一,他并未直接用最便捷的风信雷信与师门交流。

毕竟此种手段虽然方便,可若被有心的大能修士察觉,完全有能力将风雨雷电之信拦截修改。

在如今这样特殊的日子里,白寅可不敢冒险。

手指轻轻地一点,玉简便消失不见。

他望了望前方的街道,确定了一下方向,便径直从道中走过,一路上还能感觉到这明日星海特有的红尘气息。他看得见两侧高楼辉煌的灯火,听得见里面觥筹交错的声音,还有人们相互间的高谈阔论……

“这一次夜航船是真的栽大了啊。”

“是啊,你说说,就算是当初给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想,竟然会是今天这个局面啊!”

“想想也真是他娘的邪门儿,他们怕是死也想不到。”

“这以为是抓了个没靠山的小混混,随便欺负,谁知道简直捅了他娘的马蜂窝,把崖山都招来了!”

“唉,人比人,气死人……”

“这崖山大师姐也奇怪,修为未免也太高了吧?你们还记得以前的传闻不?说九重天碑的那个……”

“算是开了眼界了,那可是恶僧善行和恶婆娘梁听雨啊,竟都打不过她。”

“要我说,最可怕的不是那位吗?”

“嘘……”

“可不敢说,你不要命啦!”

……

事情虽然已经过去,但余波却还未平息。

这深更半夜出来喝酒的,大多都是无所事事之人,嘴里难免要对前日的事情评头论足几分。

崖山大师姐见愁当日出乎意料的惊艳表现,已经迅速在星海传开,无疑获得了巨大的关注。

往日她名声虽也不小,可毕竟在中域,相对闭塞,明日星海多数人并不知晓。

但如今……

“甲子一剑,天下闻名……”

楼头,青莲酒盏,轻轻搁下,一身苍色长袍的王却,听着远远近近传来的那些声音,终是没忍住念了一句。

人都说,十年磨一剑。

这一位崖山大师姐,却是失踪了六十年之后,突然出现,来了一个“扬名天下”。不管是本身的修为,还是周身的气度,甚至那只露出了冰山一角的智计……

一切的一切,都让他有一种奇异的感觉。

或许是棋逢对手吧?

这种不平静的感觉,已经太久太久没有过了。

即便是当初师尊将那一位堪称绝世天才的谢师弟带回来,都不曾从他心中生出……

王却修的乃是“隐者剑”,走的便是“淡泊”和“出世”一道,最忌的是嫉妒,好战,争胜。

可如今……

“崖山,见愁。”

他轻轻的叹了一口气,无声的从座中起身,自一旁的楼梯上飘然而下。只是才走了两步,脚步便忽然顿住了。

街道中,白寅的脚步也停下了。

他抬头看着人还站在楼梯上的王却,心里颇觉微妙。白银楼悬价之时,他是瞧见王却了的,当时左流遇险,对方似乎也想出手相助,只不过被见愁大师姐拒绝了。

作为扶道山人的弟子,他自然知道王却的身份。

只是,他无法确定对方当时出现在白银楼,到底是什么目的。或者说,崖山与昆吾如今暗流汹涌的关系,让白寅实在无法用完全的善意去看待一名昆吾弟子。

隔着中间不远不近的五丈距离,两人无声对视。

最终还是王却微微地一笑,却并未开口说什么,只是站在那楼梯上,对着白寅,友善而疏淡地一颔首一欠身。

白寅亦拱手欠身,与其道了一礼。

两人谁也没有说话。

一个从楼梯上下来,顺着街边,向东南方向自己寄居的天地逆旅客店走去;一个重新迈开脚步,依旧循着原路,过了繁华处,便化作一道黑白夹杂的毫光,隐入层云之中,不久后落到解醒山庄内。

此刻夜色已深。

总是覆盖着浓重阴霾的天空里,依旧找不到半颗明亮的星子。山庄里,亭台楼阁错落,已经陷入深夜的静寂。

见愁的屋子里,一盏灯也没点,一片浓得化不开的幽暗。

她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从院子里走回来的了。

三尺长的桌案上,那一枚傅朝生带过来的暗金色叶书便静静地躺着,背面那有些陈旧的五个篆字,即便是在黑暗中,也显得如此清晰。

“此道,我不臣……”

臣者,臣服也,屈从也。

不臣者……

见愁压在案边的手指指节上,那一点发白的痕迹,又重了几分。她必须闭上自己的眼睛,才能让自己稍稍冷静。

对寻常人而言,“不臣”这两个字,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可对认识谢不臣的她来说,这两个字实在是太容易触动她内心深处的感知,并且引起一系列可能毫不相干的猜测。

那是何等一种惊心的感觉?

就像是自己整个人,都被头顶上悬着的那一把刀给劈开!

冷彻灵魂!

见愁想起了太多太多的东西。

从人间孤岛到十九洲,从青峰庵隐界到极域枉死城,纷乱的思绪,如同已经被搅乱的丝线,错综复杂……

这一枚叶书背后的五个字,意思其实很明确——

不愿臣于此道。

但见愁却偏偏看出了这字迹的源头。

是极域那旧宅主人九种字迹——也可以说是九世字迹中——中的第一种,也就是第一世的字迹。

一切的细节,就这样对上了。

那旧宅主人,天赋卓绝,苦心谋划,甚至连八殿阎君都算计在内,瞒天过海,九世为人!

从他留下的只言片语里,见愁明显能感觉到他对轮回之道的质疑。

傅朝生说这一枚叶书乃是在转轮王殿转生册中发现,转轮王掌管的恰好是轮回的最后一环,转生!

所以,“此道”指的是什么,已经不言而喻。

此人,不愿臣于“轮回”之道!

只不过……

在得出这个结论的同时,见愁脑海中浮现出的,却是六十年前青峰庵隐界,佛顶之战,谢不臣曾对她道出的那一段经历。

“猪羊炕上坐,六亲锅里煮……”

他话虽然没有说得十分明白,可她猜也知道,当初横虚真人收他为入门,应该是以轮回之事示之。

“是巧合,还是冥冥中,自有关联呢?”

见愁想起了本该被自己点燃却被神秘打断的一炷香,想起了窗外那无端出现的一句话,也想起了留在最后的半个字。

“杀谢不臣,斩七分魄!”

“卩……”

真是一重疑云未解,而今又添一重。

为何那神秘的存在要提示自己杀谢不臣,七分魄又是什么东西,还有那只剩下半个“卩”字的一句话,到底是什么……

“笃,笃,笃。”

手指在桌案上轻叩,发出规律而细微的声音,见愁思考着自己是不是太多疑,太敏感,同时也在脑海中理清楚这些纷乱的线头,希图能找到一点突破口。

但外面忽然降落的一道气息,还是打断了她。

来的是白寅。

他落下的时候,并未隐藏自己的气息,所以见愁在他进入她外放的灵识范围之时,就已经轻而易举地感知到了。

抬手往桌案上一拂,那一枚残破的叶书便消失不见。

“大师姐,是我。”

白寅已经来到了门外。

见愁起身开了门,便瞧见了他那一张挂着笑容的脸,只侧身一让:“进来吧,可等了你一天了,怕是已经探到了不少有用的消息?”

“都在这里了。”

白寅入内,与见愁相对坐在了桌案的两侧,取出那一枚玉简,便朝着见愁推了过去。

“大师姐你是没出去,可不知道外面的风雨,这回明日星海,已经引起了整个十九洲的注意。”

“哦?”

整个十九洲?

大能修士们的感知都是很可怕也很敏锐的,但见愁本以为,傅朝生与夜航船那奇诡存在之间的一战,动静虽大,却还不至于引起这样大的震动。

她眉头微不可见地一蹙,便将心神沉下,查看起了玉简。

左流的事情,自然引得星海众人津津乐道。

作为那一日大打出手也大出过风头的人物,见愁自己自然引起了不小的关注,但相比起夜航船全军覆没的重磅消息,也就不算什么了。

当日曲正风下过杀令,众人皆知。

随后而来的血腥屠杀,也向所有人证实了有关这一位新剑皇种种传言的恐怖与真实。

说的是一个不留,当真一个没留!

从白银楼到夜航船老巢,再到夜航船分散到各地的暗桩和修士,甚至是停泊在澜河上的一条条黑船……

无一幸免!

由表而里,整个夜航船已然被连根拔起!

自昔年不语上人之后,多少年没出现过这样血腥杀戮的场面了?

甚至可以说,就连当初恶名远扬的不语上人,其手段都不如他凶狠。

因为,不语上人杀人,大多是私仇。即便是杀一次人,大多情况也也不会超过两手之数。

但曲正风,虽没亲自动手,但麾下已有不少人为其效力,唇舌一动,便是上千修士魂飞魄散!

纵是夜航船罪孽深重,可这样血腥杀伐的酷烈的手段,已经让整个星海为之颤抖。

原本还能悄悄谈论两句的“剑皇陛下”,眨眼已使人噤若寒蝉。

就是提起来,都要倒抽一口凉气。

“外面人都说,大……他做这件事,恐怕与事涉崖山有那么一点关联,还有人说,是为了崖山报仇……”

白寅估摸着见愁已经看到了这里,便斟酌着开了口。

见愁却是慢慢抬眼一看他。

她之前与白寅谋面过几次,又一起在白银楼救过左流,更有同门的联系在,即便不很相熟,相处起来也没有寻常初识者那样陌生的感觉。

只不过,对白寅,她的了解还不够。

曲正风入门时间最长,曾是他们的大师兄。

据闻白寅修道约莫小五百年,与曲正风该是很熟的。

“白寅师弟以为呢?”

她没说自己的看法,只问白寅。

白寅沉默了片刻,不由得垂首叹了口气:“若是以往,他确会为崖山惩戒这等阴险之辈,但手段不会如此杀伐狠辣。而今,他已不是崖山门下……”

这声音里,带着一点极不易见的伤怀。

见愁听得出来,却无法置一言,因为她心中也有同样的伤怀,只是无法宣之于口。

“不管是为了什么,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杀鸡儆猴,敲山震虎。从今以后,明日星海,谁人还敢挑战剑皇权威?”

白寅无言。

见愁也没有再说什么,而是顺着玉简的内容,往下看去:“夜航船那一战……”

眉梢忽然挑了一下,虽已有白寅那一句“引起了整个十九洲注意”在前,但她还真没想到,竟会是这样大的关注!

明日星海地处中域,乃是右三千的范围。

事情一出,便已为诸方大能所感知。小宗门尚且没有什么反应,但底蕴深厚的宗门,各有老怪大能镇守,且相互间有传递消息的渠道,各种风信雷信和传讯灵珠,几乎立刻就穿梭在整个十九洲大地的上空。

崖山,昆吾,望江楼,望海楼,禅宗,阴宗,阳宗,甚至是西南世家之中与各门派有交情的几支……

无一不投以关注!

昆吾首座横虚真人的雷信,第一时间便抵达了崖山。

只是扶道山人依旧闭关未出,只好由掌门郑邀出面,与横虚交流了此事。

“横虚真人说,这交战的双方里面,有一者的气息与他昔年察觉的那一道至妖至邪之气相合,猜是妖魔作乱。但这二者具体是什么存在,却是连他们也不清楚……”

白寅想起自己收到这消息之时,也是不很敢相信的。

只是这一点,又在见愁意料之中了。

若横虚真人能清楚察觉傅朝生的存在,对方也不会这样逍遥地穿梭于各处,还敢来这解醒山庄找自己了。

按理说,傅朝生确系妖邪,见愁该将此事告知中域。

但……

傅朝生是妖邪,他横虚、他昆吾便不是吗?

眼底一抹嘲讽的笑意划过,见愁若无其事地按下了玉简,询问道:“如此,师门应当已经知道我无事的消息了。白寅师弟,接下来应该也要回崖山吧?”

“都知道了,可有好几个家伙念叨着大师姐你呢。”

白寅自然想起了今日通过传讯大阵去联系师门时候,掌门师兄三句话不离见愁的烦人劲儿,一下便偷笑起来。

“若是大师姐此间事了,我想还是尽快回去为好。”

好几个家伙。

不用白寅明说,见愁都能知道他指的是谁,尤其是四师弟沈咎那咋咋呼呼的模样,几乎已经在眼前了。

只不过……

“的确是早些回去比较好,只不过,我还有一事未毕,一愿未了。”

“一事,一愿?”白寅一怔。

见愁却是慢慢地眯了眼,抬眸看着虚掩着的窗外,昏沉沉的夜晚,想起了当日天地逆旅客店里,乍遇王却时候的场面。

“白师弟此次探听消息,可有听闻昆吾谢不臣如今如何?”

“……不曾。”

不知为什么,白寅瞧着见愁这样子,生出了一种心惊肉跳之感。

“看来是外人都不知道了,不过也好。”

外人不知道,那她干脆去问问昆吾的人好了。唇边一抹笑容染上,见愁双眸却在黑暗里闪烁着隐隐的光华。

“当日白银楼上,王却有也曾出手相救,此人的消息又如何?”

“王却?”

白寅还是一头雾水,但提起王却,他却恰好知道。

“我方才回来的时候,还字道中遇到王却,他朝碎仙城西南面走。大师姐是找他有事?”

“夜航船地牢蒙他一剑相助,白银楼上他也有出手之意,不管怎么说,都是帮了忙的。”

见愁语气淡淡,温热的指腹,只从冰冷的桌案上无声地压了过去。

“明日一早,还请白师弟带着左流先回崖山,我先去寻王却道友,道一声谢。”

道一声谢……

真要道谢,随便一道雷信发去昆吾不就行了?他身上又不是没有往昆吾的印记。

白寅不傻,也知道见愁不傻,不可能想不到这一点。

所以,他略略一想,目光穿透黑暗,在这位还不很相熟的大师姐那一张波澜不惊的脸上转了一圈,最终点了点头。

“那明日我带人先走,大师姐一切当心。”

“放心。”

见愁心里有数。

两个人谈完,她便将白寅送了出去,待回了屋走到桌案旁,却是忽然笑了一声。

手腕一翻,那藏在她乾坤袋中已久的人皇剑,便悄然出现。

在这样没有半点光亮的黑暗里,它烙印着山河舆图的漆黑剑鞘,仿佛已与黑暗融为了一体。

只要不拔剑而出,没人知道,这剑鞘下藏着怎样动人心魄的光影。

人皇剑,谢不臣。

还记得当初重获新生后,第一次踏上十九洲大地,抬首所见,西海广场九重天碑上,他大名高悬,而她还寂寂无闻。

如今,九重天碑上已没了他名姓。

“王却……”

见愁翻转着手中人皇剑,打量着其上一枚枚古拙的烙印,思考着谢不臣的轮回与那旧宅主人的轮回,身内心底,却是万丈烈焰重燃。

“第四重天碑,第一。”

是时候,去会会这一位隐者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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