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日内筑基,负有天盘?”

昆吾,九头江边。

照旧是奔流的大江,照旧是漫漫的长河,照旧道袍一身,白发满头。

横虚真人慢慢沿着江堤朝前面走,却是要回昆吾去。

身边跟着的徒弟,是他早年所收的三弟子,名为吴端,如今也是元婴后期的修士了。

吴端听见横虚真人的疑惑,点了点头:“便是前段时日所传崖山新收的那一名女弟子,名为见愁的。有人说她筑基的时间,兴许还不到时日,天赋斗盘一丈,如今多少不知,但有人亲眼所见,乃是天盘。”

“天盘……”

还有人亲眼所见?

横虚真人笑了笑:“有人,指的是何人?”

吴端一怔:“师尊的意思是……”

“无甚意思,群魔乱舞罢了。”

他倒是真好奇,剪烛派到底得了什么,竟陡然间敢如此猖狂。

打上崖山,与崖山弟子交手不说,现在还敢散布这样的传言,到底为的是什么?

昆吾前不久才出了个十日筑基,十三日提名九重天碑第二重的天才弟子,接着就有人传崖山出了个十三日筑基负有天盘的女弟子……

其心可诛。

不过……

都与他没太大关系。

横虚真人微微一笑,只依旧顺着山道而上,将归于昆吾去。

原地,吴端为这一个哑谜,着实思索了许久。

他没有跟上横虚真人的脚步,只是朝着宽阔的江面上望去。

残阳铺水,一片血色。

谢不臣一身青袍,盘坐于江心湍流之中,周身无光无芒,仿佛一个普通人。

崖山那一名女修是否十三日筑基,吴端不知,只是他很清楚,眼前这人十日筑基,决然不假。

才入门多久?

竟然就光辉奕奕,甚至将整个昆吾其余的修士都盖过去了。

往日,昆吾赵卓有人知;往日,昆吾岳河有人知;往日,昆吾吴端有人知……

可如今,这些人,谁也不关心了,所有人的眼里嘴里,永远都只有昆吾谢不臣!

天才?

那一瞬间,一种难以言喻的不平静,搅得吴端心潮涌动。

他上前几步,踩着滔滔滚动的江水,一步步朝前面而去。

谢不臣搭着的眼帘,缓缓掀起。

第一映入眼底的,是奔流不息的九头江,江面宽阔,而他正在江心之中,目之所见,较在江边,更为雄奇壮丽。

看了有一会儿,他才侧头看向已经走到江心位置的吴端。

未起身,只开口,谢不臣道一声:“吴师兄。”

表情太淡漠,眼底无情,也似没心。

有关于谢不臣的来历,师尊从来不对旁人说,以至于他们所有人对这一个新入门的师弟,一无所知。他们不知他从何而来,更不知他过往有何经历,是何身份……

太过神秘。

也太过耀眼。

不遭人妒是庸才,而谢不臣是天才之中的天才,即便在人才济济的昆吾,亦能凌于绝顶。

“师弟久在江心修炼,好像许久不曾回昆吾了。”吴端随意起了个话头,笑看着他,“近来中域十分热闹,出了几件大事,不知师弟可曾听闻?”

久不回昆吾,自然什么也不会知道。

谢不臣对所谓的消息,也不感兴趣。

他淡声道:“不曾。”

吴端心底冷笑一声,开口道:“听闻崖山有一新入门的女修,十三日内筑基,且坤线全部点亮,乃为世所罕见的天盘!说起来,师弟你十日筑基,虽为中域万人所传,我身为你同门师兄,竟从未亲眼见过你的斗盘。不知……师弟这般天纵奇才,可也是天盘?”

天纵奇才……

不假。

至于是不是天盘……

谢不臣低下头去,转眸望向奔流大江,只问:“师兄想看?”

这般轻柔的语气,却带着一种混合了冰渣的冷冽,叫人极为不舒服。

吴端平白有一种受到侮辱的感觉。

他知道师尊如今最在乎的,便是眼下这一位天才弟子,只可惜……除了师尊之外,昆吾少有人喜欢他!

今日既然已经开了口,吴端还不至于怕了他。

“不仅想见识见识师弟的斗盘,还想要见识见识师弟的本事。”

那就是准备打了。

谢不臣两手原本轻轻搁在膝头,微微蜷曲,如今忽然轻轻动了一动,柔和的折线,忽然变得有力起来。他五指撑了膝头,终于从江心之中起了身来。

也不看浑身紧绷,一脸忌惮的吴端。

谢不臣俯身,将手伸入江水之中,原本只是暗里的湍流,一下变得吵闹起来。

吴端不知他在干什么,却已经直接手诀一指,一柄白骨长剑便已浮在他身后高处。

江水流动,拂过谢不臣左手五指。

修长如玉的手指,透明圆润的指甲,永远得体又显出几分风度。

他缓缓起身,同时抽回自己的手掌……

一江之水,在此时竟仿佛静止了,吴端心中陡生一种警兆,只觉汗毛直竖!

整片江面,在静止了那样一刹那之后,忽然浪涛骤起!

谢不臣从江水之中抽回了手,自江心而起,滚滚流动的江水,竟然也随之腾起,像是在江心之中拔起了一道瀑布!

涌流!

谢不臣五指并拢,仿佛将那一道江流握住,越抬越高!

“哗啦啦”的水声,一下在耳边响动。

那一道江流,终于被他从江心拔起,两旁的江水,在那一道江流离开的刹那,便猛然朝中间的空缺处一合!

砰!

水花溅起,沾湿了谢不臣的衣角。

他右手负于身后,左手轻轻一抖,被他握在手中的水流竟然如一柄剑抖开雨水一样,水花四溅,残阳下,晶莹如染血。

待得水花散去,谢不臣手中握着的,已然一柄江水铸成的剑,波纹隐隐,竟还似流淌!

抽江流为剑!

吴端只觉自己脚下寒气,比那一日看见谢不臣御空而来更甚!

谢不臣持剑而立,脚下江水流淌,淡淡道:“听闻师兄如今为元婴后期,修为甚高,不臣修为尚浅,愿请师兄赐教。”

***

“师父的意思是,有人故意要坑咱们崖山?”

日头,已沉入了西山。

天彻底暗下来了。

见愁等人已拜别而去,扶道山人从归鹤井里抽回了自己的脚,站在边缘回望整座崖山,道:“你见愁师姐十三日筑基之事,早已经交代下去,谁也不许说出去。崖山这一群二傻子,平日里嘻嘻哈哈,看上去不靠谱,真到了这种时候,山人我还是很信得过的。”

毕竟崖山。

只是……

什么叫二傻子?

来报信的沈咎扶了一把自己的膝盖,跟在扶道山人的身边:“所以消息不会是崖山传出去的?”

“可能性极低。”

扶道山人两手按在那细竹竿上头。

“见愁筑基出关那一日,恰好有剪烛派的人来,那几个坏心眼的,保不齐带什么心思呢。你想啊,昆吾才出个了谢不臣,我们崖山就跟着弄了个见愁大师姐出来,我要是横虚老怪啊,这会儿就要想了,你崖山是不是有什么企图?”

说着,他还装模作样地一抹自己下巴,仿佛有很长的胡须一样。

沈咎无语,分析在理不错,但是你到底是有多恨横虚真人,才能把这动作模仿得这么难看啊!

“师父,要不我们去敲打敲打那剪烛派?”

“敲打?”扶道山人露出一个鄙夷的神情,“人家敢做,必定有所依凭,只是我们不知道罢了。且看着吧,我去找郑邀那小王八蛋查查去。”

说着,他便直接从归鹤井边离开,点着那破竹竿,没一会儿就不见了人。

郑邀正在揽月殿里面,面前摊着一大堆的竹简,正脑仁发疼。

“不行了不行了,这么多的事,我还是哪天卷铺盖逃走算了……当个掌门怎么这么麻烦?”

崖山一门不少都是武痴,他宁愿成日闭关,都不想待在这里处理事情,太难,太难了!

唉……

一声长叹。

扶道山人进来,听见这一声,就想给他一巴掌。

“叹叹叹,叹个屁啊!山人我都没叹了,你叹个什么劲儿?”

郑邀冷不丁被喷这么一通,抬起头来还有点蒙,他干脆地把自己眼前的一堆东西一推,直接走过来:“我叹我的,师伯你叹你的,咱俩两不相干啊。诶,不对,你都没叹了?”

他一下睁大了眼睛看着扶道山人。

“大师姐醒了?”

“醒了。”扶道山人白眼,呵呵一笑,“可没良心了,山人我担心她那么久,结果她丫一醒了,就跟老二那黑馅儿的跑了!一听说可以去武库选法器,笑得牙不见眼,你是没看到。”

“……”

这难道不是正常的吗?

郑邀想,当初本座第一次去武库的时候不也一蹦三尺高吗?

只是笑笑?

唉,见愁师姐这也太含蓄了嘛!

郑邀道:“不过……这个时候,见愁师姐适合去武库吗?”

“怎么了?”

扶道山人抬眼。

郑邀脸色古怪:“见愁师姐魂魄有缺,崖山武库之中,名器皆非凡品,尤其是剑……只怕……不会有几口剑会挑她。”

“咦……”

扶道山人听了,猛然一拍自己脑门儿,露出呆滞的表情:“对啊!那丫头好像还是想要一把剑!完了……”

这回算完了。

武库里到底哪口剑会瞎眼看上闪亮闪亮的崖山大师姐?

这是一个很严sù的问题哪!

郑邀只有狂擦冷汗的份儿,他凑到扶道山人身边来,又问:“武库的事,大不了大师姐空手而归,但是魂魄有缺这件事,我们怎么办?”

“山人我已经想好了。”

扶道山人收回落在武库那边的思绪,开口时已经轻松了不少。

“见愁这丫头,乃是经历过生死的人,远不是我们想的那样脆弱。当初我说问她若见到她前夫怎么办?你猜她怎么说?彼时不过一介凡人,竟说,那就杀了。嘿嘿,山人我收的徒弟,岂是那般心智懦弱之人?所以,这件事,等她回来我就告sù她。”

好像有点道理。

郑邀其实也这样想,若是稀里糊涂地修行下去,万一哪天问心道劫来了,真是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若要见愁知道了自己眼下的情况,也好选择以后的道路。

到底还要不要继续修行,修行到什么境界,要不要控zhì速度……

都不是他们能决定的。

郑邀点头,表示赞同扶道山人,然而……

他脑子里忽然灵光一闪:“师伯你刚才说什么?前夫?”

“我没说过吗?”好像是没说过,扶道山人一拍脑门,道,“她夫君是个狠人,为求仙问道,竟杀了她。所以见愁才会为山人我所救。”

“杀妻证道?”郑邀只觉悚然,“那她夫君……哦不,前夫,若求道而来,也应当在十九洲了。我倒好奇,她前夫何许人也?可有名姓?”

“……”

扶道山人被问住了,眨了眨眼,然后摇头。

“你不说,我都快忘了这件事……从没问过……”

“……”

郑邀顿时鄙夷。

扶道山人不在意地摆摆手,道:“待那丫头取了法器回来,咱们一并说,一并问,若合适了,直接帮她把那该死的前夫逮过来杀给她看!”

这时候知道当师父的要给徒弟撑腰了?

郑邀摇头不语,早你干啥去了?

算了,还是等着吧。

看时辰,武库也差不多该开了。

不知一言不合就拔腿的见愁大师姐,会带回来怎样的法器?

崖山之外,九头江的支流在逐渐暗下来的夜里流淌。

见愁跟着曲正风等一行人,出了崖山,一路沿江而下,御器往前,约莫行了有一个时辰。

周遭都是法器毫光,照亮黑夜。

见愁抬眼望去,只见群山苍茫,在夜里有深色的轮廓,越过一座高山,终于看见眼前出现了一片巨大的盆地。

曲正风脚下踩着海光剑,就在见愁身边不远处,眼瞧着到了地方,他便道:“此地便是武库所在,还请诸位同门都落地,稍等片刻。”

这一座高山的山腰处,正好有一座平台,像是专门供人落脚。

见愁听了,依言控zhì着已经滴血认主的里外镜朝下落去。

站在这平台上,便能俯视下面整个平原。

她心里不由好奇:武库,武库,武库在哪里?会像是崖山奇妙的藏经阁一样吗?

曲正风乃是崖山之中辈分较长的弟子,修为也已经到了元婴巅峰,放眼整个十九洲也不遑多让,此次便由他带新筑基的弟子们并一些没了法器的金丹期弟子,前来武库挑选法器。

眼见着众人落下,曲正风却并未落下,而是脚踩海光剑,悬停在了虚空。

不少人都转头朝他望去。

曲正风只望着沉沉黑夜之中的虚空,巨大的盆地里,林木茂密,鸟雀早还巢,一片静悄悄地,只偶尔有什么小动物从树丛之间穿行过去的声音。

他手一伸,海光剑飞到他掌中。

御空而去,曲正风持剑立在高山平台之外,盆地的边缘。

见愁从后面,只能看见他昂藏的背影,深灰色的衣袍边角,有精致的绣纹,仿佛闪过淡淡的流光。

剑,抬而起之。

曲正风凝目,注视着下面的盆地,脚下三丈斗盘霎时旋开,一道灵光从他眉心亮起,继而风声大作,无数在天地间游荡的灵气,在那一刹那仿佛感应到了什么的吸引,朝着曲正风疯狂涌来!

见愁睁大了眼睛,只觉得这一幕隐隐有些熟悉。

呼唤来的灵气。

全数凝在那一柄暗蓝的海光剑上!

每有一分灵气袭来,海光剑上的光芒便涨起一分。

原本暗蓝的颜色,在无数的灵气积累之后,终于渐渐澄澈起来,像是雨后净蓝的天空!

伴随而来的,是在这灵气积蓄之中产生的莫大威压!

不过,曲正风并没有让这威压持续多久。

他凌空而立,只持剑――

一斩!

湛蓝的剑光终于爆发,如一湾月华一样朝着前方巨大的盆地奔去!

寂静的夜,被这一道璀璨的剑光照亮!

盆地里一片茂密的树林,周围群山环抱的影子,甚至包括盆地边缘的溪流……一qiē的一qiē,在这炽烈的剑光之下,都仿佛无所遁形!

见愁竭力想要睁大眼睛,却也无法看清曲正风隐在剑光之后的身影!

“轰!”

剑光落下!

那一片被群山环抱的盆地,被这一道剑光从中间劈开,竟朝着两边退去,一阵地动山摇!

站在高山平台之上的崖山弟子,皆震撼地望着眼前的一幕。

地面被绽开,朝着两旁退开之后,剑光还未消散,可地缝之中,竟然缓缓升起了一根又一根巨大的石柱!

最近的两根,正好就在高台两侧,与群山齐高!

这一幕,曲正风早已经看过许多次了。

他手提海光剑,回头看去,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脸上都带着难以掩饰的震撼,即便不是第一次来的金丹期弟子,也依旧满眼赞叹。

而站在最前方的见愁,注视着那一道渐渐消散的剑光,目光却十分明亮。

一双乌黑而澄净的眼,可眼底仿佛有一簇小小的火光亮起。

不知,是不是剑光在她眼底的映照?

那样的表情,曲正风好像在其他人的眼底也看到过,有些像沈咎。

那是心向往之的眼神,是坚韧,是好战,是好胜……

只是藏得极深,兴许连她自己都没注意到。

身形缓缓下落,曲正风正好落到了见愁的身边,同样望着那一片巨变中的盆地。

无数的山石被推了开去,一座平台缓缓从地底升起,周边无数道石柱,高耸而立,比肩群山,环抱着那一座平台。

“凡元婴期修士,皆有开武库之力。一剑斩之,万象齐开。”

见愁听着,一下从眼前震撼的场景之中回过神来,侧头看曲正风:“曲师弟?”

这是什么意思?

曲正风亦缓缓回头看她,却发现那眼底隐约的光亮,已经消失不见,此刻的见愁站在他面前,脸容淡淡,还带着一点点的疑惑和好奇,一下就变得柔和了。

他唇角一勾,道:“我的意思是,若见愁师姐他日到得元婴期,也可持剑来武库过上一把瘾。”

持剑来武库过一把瘾?

见愁听了,微微愕然,而后却不禁笑起来。

她重又看向开始恢fù平静的盆地,回想方才那震撼心神的一幕,只知道自己还差很远。

只是……

若有那样一日,站在此地,为新筑基的崖山弟子,一剑劈开武库,岂不壮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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