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桃雨回来学校看望过逢宁几次。她上了大学还是和上高中的时候没两样,素面朝天,纯净的一张小脸。

周六晚上,她们选了一家火锅店。

锅里的浓汤被煮沸,逢宁看着她的小脸被辣的通红。她用主筷帮孟桃雨涮菜,下丸子,煮肉。

“宁宁,你怎么不吃?”

逢宁说:“我吃饱了,你吃吧,不用管我。”

孟桃雨啊了一声,“我都没看你吃几口,你现在胃口这么小啦。”

逢宁脸色苍白,气色不是很好,轮廓清减了很多。她把外套脱了,穿着青色的毛衣,不知道是不是领口太大,锁骨成凹一条线,整个人都显得有些单薄,空荡荡的。

孟桃雨凭着直觉,问了一句:“宁宁,你是不是身体不太舒服?”

“嗯?”她撒了个谎:“有点,这两天来大姨妈了。”

“哦哦,这样,我以为你心情不好。”

话说完,立刻觉得不对。孟桃雨隐约知道逢宁家里的事,她怕又触到伤心事,忙转移话题,“你别给自己太大压力,你这么厉害,肯定能考个好大学的。”

逢宁放下筷子,风轻云淡地道:“你这个小朋友,我什么时候也要你安慰了。”

大学比高中放假早。没过几天,双瑶和赵为臣也结伴来了。他们到的时候正是课间,双瑶随便拉过要进班的女生问。那人居然反应了一下,“逢宁...我们班有这个人吗?”

双瑶诧异:“你们这不是十三班?”

她恍然:“哦哦,你说那个复读生是吧。”

“是的。”

等女生进了班,赵为臣还有点纳闷,“现在小宁姐转性了,这么低调?一个学期都快结束了,班上还有不认识她的。”

逢宁请了一节课的假,陪他们在校园里转了转。临走的时候,赵为臣抱了一下逢宁。

双瑶捏捏她的手,“你还有我们。”

赵为臣:“小宁姐,不论过多久,你永远是我的偶像。”

逢宁笑了笑。

谁都看不见她笑容下的枷锁。

高三《13》班的人对逢宁的印象就是,冷而淡,寡言少语,独来独往,不爱跟别人讲话。谁都没把这个内向的冰美人和当初在开学典礼上无比耀眼的女孩联系到一起。

这个班的班主任应该提前找铁娘子了解过逢宁的情况,知道她休学前的成绩都保持在年级前列,勤奋又聪明,所以对她各方面都很关照。不过逢宁是跳过高二直接读高三,最开始在学习进度上跟的很吃力,成绩一直在百名开外。

重压之下的高三,女孩子也会汲取课间的时间谈论各式各样的八卦。

偶尔,逢宁能听到江问的名字被她们提起。

他的照片就挂在光荣榜旁边的玻璃橱窗里,永远停在十七岁的模样。穿着蓝白色校服,黑色短发,清冽的五官,静静地和每个路过驻足的人对视。

从早上睁眼开始,逢宁就像强行上了发条的机器一样,麻木地开始运作。直至夜晚来临,旋转的螺丝拧到最后一圈。逢宁躺在床上,脑子变得很静,很空白。闭上眼,感觉一直下沉,下沉,到慢慢消失在这个世界。

高三那年的寒假,是逢宁印象里,最冷,最缓慢的冬天。她整个人好像也随着这个季节渐渐沉寂,冰封。

大年初一,春节气氛很浓。给齐兰扫完墓,逢宁不想回家,坐车去了南城最热闹的广场。

有两个六七岁的孩子在抢玩具,逢宁绕着广场走了两圈,到旁边坐下来。听流浪歌手弹着吉他,唱完几首情歌,她丢了个硬币到他的碗里。

逢宁站在公交站台,看着指示牌上面每个分叉的路线,每个地点。她不知道去哪,没有目的地。

下一辆停靠的公交车是425路,这个城市最多的一趟。

逢宁上车,她拿着一根糖葫芦,腾出一只手摸兜里的钱。公交车上的人不算多,零零落落的座位空着。

往后走了几步,不知道为什么,逢宁步子突然慢了一些。

靠窗坐的人,同时掉转视线,眼睛一瞬不瞬往这边看过来。

许多年后,逢宁对江问的印象一直停在这里。

好像也就几十秒,可她记住了这一幕,全部的,所有的细节。

车里开着暖气,玻璃窗都起了雾。他独自一人,坐在倒数第二排。融化的雪把脚下的地面都打湿了,外面商铺放着新年的歌。江问头发长了一点,发梢细碎,盖住眉毛。还是穿着深蓝色的外套。

很寒冷的颜色。

目光交汇,她先是一愣,脚步定住。张了张口,喉咙像是被团棉花堵住了。

任何声音...都发不出来。

江问眼睫压下。

逢宁终究什么都没说,低下头,缓缓转身,找了个位置坐下。

他们一前一后,在同一辆车上,隔着几排的位置,沉默着。

公交车到了一个岔路口,绿灯亮了,拐个弯,到了下一站。很快,上了许多人,大人牵着小孩,人群摇晃,把空座位都填满。

过道也站了人。

又过了两站,逢宁起身,从拥挤的人之间穿过去,下车。

她脚踩上井盖,发出轻轻一声响。

灰扑扑的云,不知从哪刮起一阵风,垂在腰间的几缕发尾被扬起。

没隔多久,身后又传来响声。逢宁一直顺着偌大的街道往前走,没有回头。

新年翻过,四月份的某天,逢宁接到赵濒临的电话。他问,“逢宁你...你最近还好吗?”

她手中的笔停下,说,“我挺好的。”

“哦,那就好,那就好。”

“江问呢,他怎么样。”

“江问...”赵濒临犹豫了一番,“他也挺好的,刚拿到几所常青藤的offer,已经办了退学,准备出国了。”

听到这个消息,逢宁有点懵。怔怔一会,但很快又恢复过来,“是吗,这么仓促。”

赵濒临有点讶异,“他没跟你说?”

“他手机号换了,我们很久没联系了。”逢宁坦率地说。

赵濒临卡住了,接着又说,“我以为,他至少要找你道个别什么的。”

逢宁一愣。

有一个场景在心里呼之欲出。

忽然想到了那天。大年初一,她在425公交车上和江问相遇。

她没有问,也没有回头。

不知道他在此之前已经坐了多久,也不知道后来他有没有跟着她下车。

也许...那就是他没说出口的道别吧。

“那就先这样,我继续学习了。”

“再见,你加油。”

“行。”

逢宁单手撑着下巴,无意识地草稿纸上乱画,等注意力重新集中,纸上已经画出了一个大概。

一只醉酒的孔雀。

过了片刻,逢宁静静地把细节补完。

在下面写上一行英文。

——apologizemylittleprince

不知为何,眼泪突然掉了下来。掉在纸上,很快晕染开。

高三最后的记忆,就定格在这一瞬,卡在这滴眼泪里。

双瑶是第一个知道逢宁得病的人。

——她陪逢宁打扫卫生的时候,发现了抽屉里只剩半盒的氟西汀。

去医院的路上,双瑶抓着她的手,坚定地说:“逢宁,你总不可能一辈子都倒霉,以后也没有比现在更差的时候了。只要熬过去,一切都会好的,你的好运气都攒在后半辈子了。”

日子确实是越过越好。

东街被第二次整治,很多人锒铛入狱。孟瀚漠上岸的早,盘下几个铺面,开了烧烤店,和一家修车厂。

逢宁高考发挥的还算不错,成绩出来以后,铁娘子替她选了帝都外国语大学最热的专业。大二上学期,赵慧云带着逢宁做了一点小投资,她终于把外面欠的账清完,不用没日没夜地打工赚钱。

上大学以后,逢宁换了微信。赵濒临也在帝都上大学,他们学校隔得近,偶尔他会来找她吃顿饭。

只不过两个人谁都没提起江问。

大三某天深夜,逢宁入睡前接到一个陌生号码的电话。

“喂。”她说。

那边没声音。

打错了?

逢宁没有心理准备,又看了一眼号码,“你好?有人吗。”

依旧没动静。

室友正在下面打游戏,回头看了她一眼,“怎么了?谁的电话。”

逢宁摇摇头,低声说:“不知道。”

静默一直持续,可逢宁没有挂断电话,呼吸在压抑。

不知道过了多久,可能是两分钟,也好像是十分钟,那头把电话挂断。

自始至终,没有人讲一个字。她躺在床上,目不转睛看着床帘的花纹。

过了一会,逢宁下床,穿好鞋下楼,去附近的超市买了一包烟,打火机。

走到空无一人的人工湖旁边,挑了个空椅坐下来。

她已经戒烟很久。

尼古丁顺着气管进入到肺的时候,脑子有短暂的眩晕。

这里很黑,远处点点灯火漂浮着。逢宁坐在黑暗之中,一根接一根地抽,从满包抽到只剩几根。

她把手机举到眼前,点开微信,找到赵濒临的朋友圈,进去。

他没设置权限,逢宁随便往前翻了翻。

上个月月末,他发了一张照片,定位在纽黑文。

手机屏幕发出微弱的光线。

她顿了顿,把照片点开,放大。

照片里的阳光很好,停在草地上。旧哥特式风格的大钟楼前,江问被赵濒临用手勾着脖子。他双手插在口袋里,穿着耶鲁的蓝白短袖,眼睛漫不经心望着镜头。

打火机咯哒一声,冒出摇曳的小火苗。

逢宁又点燃一根烟。

青色的烟雾在眼前散开。

她打开通讯记录,又看了一遍刚刚的陌生号码,然后删除。

逢宁站起来,将剩下的烟盒打火机都扔进垃圾桶,沿着鹅卵石的路走。她出来的匆忙,没有涂粉底液。

比从前消瘦很多的胳膊上,疤痕狰狞可怖。

这个人工湖很小,走几步就能回到原点。

可是怎么走,都走不到她想要的原点。

逢宁忽然想,其实现在也不错。

时间走了,她累了。

但是江问记住的,永远是她骄傲的样子,这样就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过度的差不多了,下章跳都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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