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再适合不过了,汤姆,回顾我们在捷克夏屋见面之后的岁月,我眼中所见只有美国,美国,她黄金般的海岸在地平线闪耀,宛如自由的愿景,在我们多灾多难的欧洲备受镇压之后,迎着我们辉煌成就的夏日喜悦跃向前来。还有超过二十五年的时间,皮姆要依据他来者不拒的最佳效忠准则,替他的两个家园服务。这个受过训练、已婚、任务加重、后青春期的年轻人仍待转变成男人,然而又有谁能破解遗传密码,得悉中产阶级英国青年的青春期何时结束,成年期何时来临?在这两个朋友与他们的目标之间,横亘着六七个危险的欧洲城市,从布拉格到柏林到斯德哥尔摩到他英格兰祖国被占领的首都。然而此刻在我看来,这些地方都不过是我们补给物资、重新整装、观察星象,为旅程作准备的驿站罢了。

不妨想想看,汤姆,这让人闻风丧胆的抉择:害怕失败的恐惧像西伯利亚的寒风袭击我们毫无防备的背脊。想想看,像我们这样的两个人,一生以间谍为业却从未刺探过美国情报会是什么光景!

简单来说,免得在你心里留下任何疑虑,在夏屋之后皮姆已决定人生的道路。他重新立誓,以你杰克伯伯和我赖以维生的条件立誓,汤姆,没有退路。皮姆身不由己,动弹不得,誓约缠身。

结束。在奥地利的谷仓之后,嗯,没错,仍有自由的余裕,尽管从来也没有赎身的奢望。而且你也看见,虽然软弱无力,他是如何努力想摆脱情报世界,勇敢面对真实世界未知的危险。没有必胜的信念,真的。但他的确努力尝试,即使他知道他在那里会耗光,犹如沙滩上的鱼因氧气过多而丧命。但在夏屋之后,上帝给皮姆的信息就很清楚了:别再战栗,坚守你的岗位,坚守大自然指派给你的环境。皮姆不需要再三耳提面命。

“你就痛快承认吧!”我听见你哭喊,汤姆。

“快回伦敦,去找人事官,接受处罚,重新开始!”

是呀,皮姆也想过,他理所当然想过。在开车回维也纳的路上,在返家的飞机上,在希思罗开往伦敦的巴士上,皮姆一路精神奕奕地争辩,因为他的一生正像一卷生动的卡通影片在他头颅里转动。从哪里开始?他问自己,并非全无道理。从莉普西死去而意志消沉的他仍毅然决然坚持下去那天开始?从赛芬顿·鲍伊的缩写开始?从他逼疯了可怜的朵莉丝开始?从佩姬·文沃斯对着无疑是另一个受害者的他尖声怒骂开始?还是他第一次撬开瑞克的绿色档案柜或曼布瑞书桌的锁那一天开始?你到底希望他这一生有多少次对赞美他的人袒露出充满罪恶感的眼神?

“那就辞职啊!投奔穆古!接下韦罗学校的教职。”皮姆也想过。他想过不下六七个可以埋葬余生、掩藏罪恶魔力的黑暗洞穴。但没有一个能吸引他超过五分钟。

如果皮姆真的溜之大吉,艾塞尔的手下真的会揭发他吗?我怀疑,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皮姆对“公司”的爱与对艾塞尔的爱一样频繁涌现。他很爱它对他草率、不假思索的信任,它对他的误用,它的斜纹软呢大熊拥抱、漏洞百出的浪漫精神以及荒诞不经的正直。每回他走进它的皇家使领馆和安全地点时就会对自己微笑,接受值班工友面无笑容的敬礼。对他来说,“公司”

是家,是学校,是宫廷,就连他在背叛它的时候也一样。他真的觉得自己可以给它许多,就如同他可以给艾塞尔许多一样。在他的想像里,他看见自己有一间堆满丝袜和黑市巧克力的阁楼,足供所有物资缺乏的地方使用——而情报这一行如果不是贩卖易腐坏物品的制度化黑市,又算是什么呢。而这一次皮姆自己就是神话的英雄。他和兄弟会之间没有另一个曼布瑞。

“假设说你独自开车回皮森的路上,马格纳斯阁下,停车下来让几个工人搭便车去上工,你做得到吗?”破晓时,艾塞尔在夏屋建议说。他准备送皮姆回去。

皮姆让步说他会。

“而假设,马格纳斯阁下,像普通人一样,你开车时他们向你抱怨说他们很害怕,因为处理放射性物质时没穿有足够防护力的衣服。你会竖起耳朵吗?”

皮姆笑起来,说他会。

“而身为内行人,也出于宽大为怀的天陛,马格纳斯阁下,你会写下他们的名字和地址,答应下次到他们这里来拜访的时候带一两磅上好的英国咖啡给他们吗?”

皮姆说他当然会这样做。

“而假设,”艾塞尔往下说,“你载这些家伙到他们工作的防护区外围时,你有勇气,有动力,有专业素养——你一定有——把车停在隐秘处,爬上山丘。”艾塞尔指着那张他刚好带来摊开在铁桌上的军用地图里的一座山丘,“从山顶,你拍下那座工厂,用莱姆树篱当现成的掩护,低矮的枝叶让你的照片有些不清楚?你的主子会赞赏你的成就?他们会为伟大的马格纳斯阁下喝彩?他们会命令他吸收那两个多嘴的工人,找出那家工厂生产和目的的进一步细节?”

“他们当然会。”皮姆精神奕奕地回答。

艾塞尔把那卷底片丢进皮姆等待着的手掌。

“公司”自己的产品。绿色包装,没有任何商标。

皮姆藏进他的打字机。皮姆交给他的主子。惊喜不止于此。当成品火速送到白厅的分析家手里,这家工厂便成为日前美国飞机从空中拍摄到的那个厂房!皮姆表现出心不甘情不愿的样子,供出那两名无辜且(到那时为止)虚构的线人的个人资料。名字被建文档,登录卡片,查核,处理,在资深官员圈内传阅。直到最后,拜官僚体系颠扑不破的定律之赐,他们成为一个特别委员会的主题。

而后来的事态证明他是对的,也当如此,不是吗,杰克?不畏困难,我们的英雄返回捷克,无视所有的风险,修补他们的门阶——有艾塞尔亲自领进门,一路护驾,他怎么可能失败呢?这一次,不会有帕维尔下土。一家忠心可靠、眼光犀利的演员储备公司诞生了,艾塞尔是公司的制作人,而这些人则是创始成员。辛苦且危险地,情报网建立起来了。靠着皮姆,一位我们所知最冷酷的情报员。皮姆,回廊最新诞生的英雄,把“海鳗”齐集一堂的家伙。

“公司”物竞天择的体系,随着杰克·布拉德福的擢升,已势不可挡。

“加入外交部?”贝琳达的父亲以沉重、做作的迷惑语气重复他的话,“外派到布拉格?

你怎么能从一家没什么前途的电机公司跳到那里去?噢,哇,我得这么说。”

“是约聘的工作。他们需要能讲捷克语的人。”皮姆说。

“他对英国的贸易很有贡献,爸爸。你不懂。

你只是证券经纪。”贝琳达说。

“噢,他们大概至少会给他一个合适的掩护身份,对吧?”贝琳达的父亲说,发出被激怒的笑声。

在“公司’位于布拉格最新也最隐秘的安全公寓里,皮姆和艾塞尔喝酒庆祝皮姆就任英国大使馆二等商务秘书兼签证官。艾塞尔胖了些,皮姆很欣喜地观察到。苦难的皱纹在他憔悴的容颜上已不复见。

“敬自由的土地,马格纳斯阁下。”

“敬美国。”皮姆说。

我最亲爱的父亲:我很高兴您已认可我的新职务。很遗憾,我还不够资格劝服尼赫鲁准您觐见,以便呈现您的足球场计划,尽管我可以想见那个计划能为苦苦挣扎的印度经济带来多少生机。

那么,根本就没有真正的线人存在?我听见你在问,汤姆,用失望的语气。他们全是假装的?

事实上是有真正的线人。从不畏惧!非常优秀,最顶尖的。他们每一个人都因皮姆日益精进的手法而受惠,他们尊敬皮姆,如同皮姆尊敬艾塞尔。

而皮姆与艾塞尔也尊敬真正的线人,以他们的方式,把他们当成对这场行动毫不知情的大使,测试行动的顺畅运作与整合。利用他们的职务来掩饰,来锻炼他们,指称他们处境的任何一个小小改进,都会增添情报网的荣光。他们也把这些人走私到奥地利,接受秘密训练,再复职。真正的线人是我们的吉祥物,汤姆。我们的明星。我们确信他们将永远别无他求,只要皮姆和艾塞尔把他们照顾好。就这样,事实俱在,踏上了不归路。

但待会儿再说吧。

真希望我可以清清楚楚地告诉你,杰克,真正被好好控管是多么愉快的一件事。出于嫉妒,出于意识形态,都不是。艾塞尔敏锐洞悉皮姆对英国的爱,一如引导他针对美国一样,他厉害的地方在于合作期间,他从头到尾都赞扬西方的自由,同时技巧地暗示皮姆,就算这不是他身为自由人的义务,也该把他唾手可得的这些自由带一些给东方。噢,你可能会大笑,杰克!你可能会甩着一头灰发,哀叹皮姆无知的程度!但你难道无法想像,皮姆会如何轻易地把一个弱小、衰蔽的国家纳入自己的保护之下?在他自己的国家如此得天独厚,如此成就辉煌、富足强盛,而且从他的观点看来又如此荒谬之时?像个富裕的保护者,爱这历尽风霜的穷捷克,为了艾塞尔的缘故?

为了原谅她先前的失足?责怪他英格兰祖国派来渗透对付她的那么多叛徒?难道你真的会觉得惊讶,皮姆刻意触犯禁忌,再一次逃出掌控?向来喜欢跨越不同边界的他,此时再次跨越另一个边界,有艾塞尔指引他该怎么走、怎么跨越?

“对不起,贝儿。”皮姆会对贝琳达说,他再次把她丢在布拉格使领区黑漆漆的公寓里玩涂鸦板。

“得到乡下去。可能要一两天。别这样,贝儿。亲亲。你不会想嫁个朝九晚五的老公,对吧?”

“我找不到《泰晤士报》。”她说,摇着头推开他。

“我想你又把报纸留在该死的大使馆里了。”

但无论皮姆抵达约定地点时神经如何烦扰,艾塞尔总能在会面时让他重新振作起来。他从不心急,也从不纠缠。他什么都不做,只尊重他的情报员的痛苦与多愁善感。并不是一边按兵不动,一边积极进逼,汤姆,完全不是这么回事。艾塞尔的野心不但是为了皮姆,也为了自己。难道皮姆不是他的饭碗,他的财富,他通往党政特权与地位的通行证?噢,他如何深入解读皮姆!他如何巧言哄劝、驯服他!他多么一丝不苟,总是披上皮姆需要他穿的外衣——一会儿是皮姆从来没有过的那种安稳睿智父亲的斗篷;一会儿是饱受沧桑的褴褛破衫,也是代表他权威的制服;一会儿是皮姆告解对象的法袍,也就是他的穆古。他必须了解皮姆的律法与借口。他必须迅速解读皮姆,比解读自己更快。他必须斥责他再谅解他,就像永远不会当他的面摔上门的父母亲一样,在皮姆忧郁的时候大笑,在皮姆消沉说我做不到,我又孤独又害怕时,让他信心的烈火生生不息。

更重要的是,他必须让他的情报员面对“公司”似乎永无止尽的耐心时,一直保持机敏警觉,因为我们——我们之中的任何一个——凭什么胆敢相信,亲爱的英国朽木不是某种内部精巧游戏的伪装?想像一下艾塞尔有多头痛,在皮姆生产出堆积如山的情报资料时,他还得说服他的主子,说他们不是某些资本主义大骗局的牺牲者!捷克人对你推崇备至,杰克。老一辈的人在战争期间就认识你了。他们知道你的技巧,而且非常敬重。

每一天,他们都了解低估足智多谋的对手的危险。

艾塞尔必须和他们奋力周旋,不只一次。他必须和刑拘过他的走狗据理力争,免得让他们把皮姆拉出情报战场,给他一点他们定期端给另一个人服用的药剂,期望有千万分之一的机会从他身上挤出一些真实的告白。

“是的,我是布拉德福的手下。”他们希望他尖声喊叫,“是的,我是来做反情报布线的。分散你们对反社会主义行动的注意力。是的,艾塞尔是我的共犯。逮捕我吧,吊死我吧,只要别再给我这个药!”但艾塞尔占上风。他恳求,威吓,拍桌子,而当更多整肃筹划清洗上一波整肃行动遗留的混乱时,他喝令敌人住嘴,威胁要揭发他们不够重视资本主义衰亡之历史宿命。而这一路上有皮姆帮他步步前进。

再次坐在他的病榻旁——即使只是比喻——给他营养品和勇气,鼓舞他的精神。仔细搜查情报站的档案。把“公司”在世界各地无能到令人发指的事例提供给他当武器。皮姆和艾塞尔为他们的相互共存而奋战,两人紧密相依,把自己国家的愚妄重担放在彼此腿上。

偶尔,当一场战役结束且获胜,或任何一方大有斩获时,艾塞尔会穿上放荡的游乐服装,安排半夜赶赴他简约版的圣莫里茨,也就是位于巨山上的一座白色小城堡,靠着他伺候那些他们认为重要的人打通关节。第一次他们到那里是为了庆祝周年,坐着一辆车窗遮暗的加长礼车去。皮姆在布拉格两年了。

“我决定给你介绍一位优秀的新情报员,马格纳斯阁下。”车子开上弯弯曲曲的碎石路时,艾塞尔宣布说,“守夜人情报网很可惜缺少工业情报。美国人保证我们的经济就要崩溃,但

‘公司’找不任何证据证明他们的乐观。你何不从我们伟大的捷克斯洛伐克国家银行弄个中阶主管,搞清楚我们最严重的管理不善问题?”

“我从哪里找来这个人啊?”皮姆谨慎地反驳,因为这是需要慎重考虑的决定,在获准接触可能的新情报来源之前,必须和总部有冗长的通信往返。

晚餐桌上准备了三个人的餐具,烛台已点亮。

两个人慢慢地在森林里走了很长的一段路,现正在火炉前喝着饭前酒,等待他们的客人。

“贝琳达还好吗?”艾塞尔说。

这不是他们常谈及的话题,因为艾塞尔对不美好的关系也缺少耐心。

“谢谢你,很好,还是一样。”

“我们的窃听器告诉我的可不是这么回事呦。他们说你们两个吵架吵得凶,没日没夜的,像两条狗似的。”

“跟他们说,我们会想办法改善关系。”皮姆很稀罕地因痛苦而脸红。

一辆汽车开上山丘。他们听见老仆人走过玄关的脚步声,还有门闩吱吱嘎嘎的声音。

“见见你的新情报员。”艾塞尔说。

门砰一下打开,萨宾娜昂首阔步走进来。臀部丰满了些,或许;下巴多了一两条官僚气息的刚毅皱纹,但秀色可餐的萨宾娜依然故我。她穿了件一丝不苟的白领黑洋装,一双她想必引以为傲的黑色宴会鞋,因为上面坠了绿色宝石与闪亮的仿麂皮。看见皮姆,她猛然止步,怀疑地皱起眉头。一晌,她的态度显得极度不以为然。接着,很令他高兴的是,她进发出她那斯拉夫式的狂笑,跑过来扑在他身上,就像她在格拉茨替他上第一堂难以启齿的捷克语课一样。

就是这样,杰克。萨宾娜爬呀爬,爬上守夜人情报网的首席情报员地位,还身兼她功成名就的英国项目官员的情人,虽然你只知道她是守夜人一号,或是刚勇无畏的奥嘉,可拉维斯基,也就是布拉格经济事务国际委员会的秘书。我们让她退休,如果你还记得的话,当时她怀着第三个孩子,是她第四任丈夫的。她最后一次到波茨坦参加“经济互助委员会”的银行官员会议,我们在西柏林特别替她安排了晚餐会。艾塞尔在决定要遵循你的模式之前,又多留了她一阵子。

“我被派到柏林了。”皮姆在不虞窃听的公园里对贝琳达说。他在布拉格的第二个任期行将结束。

“你干吗现在告诉我?”贝琳达说。

“我在想,你是不是愿意和我一起去?”皮姆回答。贝琳达又开始咳嗽,她咳个不停,一定是因为气候的关系。

贝琳达回伦敦,在空中大学选读新闻系,因为没有暗杀课可以选。在走过三十七个年头之后,她终于踏上危险的道路,追求风行的自由理想。

她遇到过几个保罗,嫁给其中一个,生了个桀骜不驯的女儿,对她所做的任何事都看不顺眼,让她开始体会到自己父母的心情。皮姆和艾塞尔则跨出他们朝圣之旅的另一步。在柏林,更光明的未来等待着他们,以及更成熟的叛国行动。

致马格纳斯·理查德·皮姆阁下大不列颠高级代表团柏林副本:艾佛林·特雷曼上校,特种作战师先锋部队信箱9077米兰我最亲爱的儿子:希望这封信不会对步步高升的你造成不便,毕竟,除非最后轮到我们站在全能的天父面前,否则谁都不能企求感激。我自己是希望那个日子早点来临。这里的医学还在起步阶段,这个残酷的夏天很可能是本人的最后一个夏天,纵使已经放弃了酒精和其他享受。如果你要寄来医疗或丧葬费用,支票和信封都写给上校,因为皮姆这个名字不讨本地人喜欢,而且也可能活不长了。

祈求宽恕的瑞克·皮姆附注:美国佬说柏林的916黄金价格可能会下跌,想找机会私下赚钱的商官可以利用外交邮袋。伯斯·洛夫特还在老地址,可以帮忙,抽百分之十,但盯紧他。

柏林。好一座间谍要塞,汤姆!塞满毫无用处,转手可卖的秘密的柜子,每一个炼金术士、神迹使者、吹笛人都可以披上伪装,无视政治事实的游乐场!而在这一切的中心,是伟大善良的美国心,以自由、民主、解放人民为名,勇敢奏出光荣辉煌的旋律。

在柏林,“公司”有发挥影响力的情报员,有搞离间、搞颠覆、搞破坏和搞反情报的情报员。

我们还有过一两个提供情报的人,可以说是乌合之众,留着他们只是因为传统的关系,而不是真的有任何专业价值。我们有挖地道的人和走私的人,有监听的人和伪造文件的人,有负责训练的人和招募的人、发掘人才的人,有信差和盯梢的人、勾引的人,有刺客、驾热气球的人、读唇语的人和乔装的艺术家。但无论英国人有什么样的人马,美国人一定有更多,而无论美国有多少人马,东德一定拥有其中五个,而苏联绝对拥有其中十个。皮姆面对这令人叹为观止的景物,犹如在糖果店里随心所欲的孩子,不知道该先抓哪一种。而任意用各种假护照进出这座城市的艾塞尔,则挽着篮子轻轻跟在他背后。在安全公寓和阴暗的餐馆,从来不用相同的地方两次,我们静静地用餐,交换食物,互相凝视,满足得难以言喻,仿佛站在峰顶的登山者。但即使在那一刻,我们也不曾忘记耸立在我们面前更加险峻的山峰,我们举起伏特加酒杯互敬,越过烛火低声说:“明年,在美国!”

还有委员会哪,汤姆!柏林太不安全,无法容纳它们。我们在伦敦组成委员会,在金碧辉煌的皇家套房里,恰恰适合参与世界赛局的人用。

而我们有一群醒目、包罗万象、创意十足的跨领域社会领袖,因为那几年正是英国崭新的年头,国家被埋没的天才挣脱硬壳与甲胄,为国效劳。

间谍们目瞪口呆!呼天抢地。太乱来了。为了柏林,我们必须对真实世界的教授、律师、记者们敞开大门。我们需要银行家、贸易联盟会员和工业家,那些把钱紧紧叼在嘴边、了解世界运作源头的家伙。我们也需要国会议员站上议会讲台,针对纳税人的钱发表掷地有声的演说。

这些贤人智士,汤姆,这些精明却无用的外行人、秘密战争的看门狗,后来都怎么了?他们勇往直前,连间谍不敢踏足的地方都冲锋陷阵。

因外在世界限制而长期累积的挫折,让这些才华出众、海阔天空的有志之士,在一夕之间就与任何你能想像得到的阴谋、骗局、捷径坠人爱河。

“你知道他们现在在做什么梦吗?”皮姆非常愤怒,在地毯上踱步。这问位于隆迪斯广场的出租公寓是艾塞尔在英美协会非正式活动期间租下来的。

“镇定一点,马格纳斯阁下。再喝一杯吧。”

“镇定一点?那些疯子真的打算突破苏联的地面管制,告诉米格机驾驶员说他侵入美国领空,把飞机打下来,如果飞行员大难不死,就给他一个机会,看他是要以间谍罪受审,还是在麦克风前公开宣布投诚。这是英国《卫报》国防编辑的点子,老天爷啊!他要开战哪。他是有这样的打算。让他自己有更多新闻可以报道。他有后台,是坎特伯雷大主教和BBC副总经理的侄子。”

但艾塞尔对英国的爱,并不因皮姆的不护短而有稍减。坐在从“公司”停车场开出的福特自动挡车里,他透过乘客席的车窗,凝望白金汉宫,看着皇家旗帜在弧光灯里飞扬,他轻轻鼓掌。

“回柏林吧,马格纳斯阁下。有一天那里挂的会是星条旗。”

他在柏林的公寓位于市中心,是一幢在轰炸期间奇迹般幸免于难的比德迈式建筑的顶楼。

他的卧房在靠近花园这一侧,所以听不见他们停车的声音,但听得到他们乒乒乓乓上楼梯的脚步声,让他回想起瑞士警察爬上欧林格先生家木梯的情景,就在警察最爱的清晨,皮姆知道结局来了,他曾想过各种结局,还是没料到结局会是这样到来。外勤人员能感觉到这些事,而且学会信任感觉,皮姆已经是第二度担任外勤工作了。所以他知道结局来了,他很平静,既不惊讶,也不张皇失措。他下了床,迅速进入厨房,因为他把下次会面要交给艾塞尔的底片藏在厨房。

但这次他们按了门铃,皮姆抽出六卷底片曝光,把用油布裹着藏在厕所水箱里的易燃密码板销毁。

他冷静地接受自己的命运,但心中还筹划着更戏剧化的手段,因为柏林不比伯尔尼,他在床边的柜子和玄关的抽屉里各摆了一把手枪。但他们的语气里竟有几分歉意:“皮姆先生,醒醒,拜托。”

通过投信孔鼓励着他,等他通过窥视孔向外看,警局督察多伦铎夫和蔼可亲的脸便映入眼帘,旁边还有一个年轻的巡佐,他心中顿时涌起一股愧疚,倘若他真的采取非常手段,一定会吓坏他们。

所以他们款步徐来,皮姆开门时想:你先在房子四周布下狼孩子,接着再把好好先生放到门口。

多伦铎夫督察和大部分的柏林人一样,是杰克·布拉德福的客户,当间谍们在他辖区内那堵有利可图的围墙边追来赶去时,他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赚点小外快。他是个安安稳稳的巴伐利亚人,巴伐利亚人的嗜好一样也不缺,呼吸永远有慕尼黑白腊肠的味道。

“原谅我,皮姆先生。很抱歉打扰你,这么晚了。”他开口说,笑得太露骨了。他穿着制服,枪还放在皮套里。

“我们柯曼丹先生想请你马上到总部去,有紧急的私人事件。”他解释说,仍然没碰他的枪。

多伦铎夫的声调很坚决,但也带着局促不安的味道,他的巡佐机警地在楼梯井上下张望。

“柯曼丹先生向我保证,所有的事都可以私下处理妥当,皮姆先生。在目前的阶段他希望谨慎处理。他没去找你的上级。”面对皮姆的迟疑,多伦铎夫毫不放松。

“柯曼丹很尊重你,皮姆先生。”

“我得穿衣服。”

“请快一点,行行好,皮姆先生。柯曼丹先生希望在移交给早班之前能处理好这件事。”

皮姆转身,小心翼翼地走回卧房。他等着听警察跟在背后,或一声拔地而起的命令,但他们却还是宁可留在玄关,看着“伦敦之泣”的版画,那是“公司”安置部门免费提供的。

“我可以借一下电话吗,皮姆先生?”

“请用。”

他敞着门着装,希望能听到他的对话。但他只听到:“一切都很好,柯曼丹先生。我们的人立刻会到。”

他们并肩走下宽阔的楼梯,一辆闪着灯的警车停在外面。车后什么都没有,没有深夜不归的人在街上游荡。真是典型的德国作风,逮捕他之前肃清整个地区。皮姆和多伦铎夫一起坐在前座。

巡佐紧张兮兮地坐在后座。下着雨,凌晨两点。

暗红的天空,乌云骚动。没有人再开口。

等在警局里的一定是杰克·皮姆想。或者是军警。或者是上帝。

柯曼丹站起来迎接皮姆。多伦铎夫和他的巡佐消失。柯曼丹自认是个聪明非凡的人。他很高,阴沉沉的,弓着背,瞪着眼睛,窄窄的嘴以仿佛自我毁灭的速度动个不停。他背靠在椅子上,指尖合在一起。他对着挂在皮姆头上那片墙的一幅蚀刻版画说话,声调平板得恼人。版画上画的是他的出生地:东普鲁士。据皮姆心中暗自估算,他大约说了六个小时之久,没停顿,也没喘口气,但这对柯曼丹来说,还只是进入正题之前的快速暖身而已。柯曼丹说他是个通情达理的人,一个爱家的男人,对所谓的“私密领域”很了解。皮姆说他很敬佩。柯曼丹说他不喜欢说教,也没有政治色彩,虽然他是基督教民主党员。他属于福音教派,但皮姆可以放一百二十个心,他绝对不会和罗马天主教过不去。皮姆说他可以想见。柯曼丹说犯罪是一个光谱,从可宽恕的罪行到预谋的罪行都纳入其中。皮姆表示赞同,还听见走廊里有足球的声音。柯曼丹祈求皮姆牢记在心,外国人在陌生国度谋划一些犯罪勾当的时候常会感觉到一种错误的安全感。

“容我坦白说吗,皮姆先生?”

“请说。”皮姆说,他开始感觉到恐怖的恶兆,被逮捕的怕是艾塞尔,而不是他自己。

“他们把他带来见我的时候,我看着他。我听他说。我说:‘不,不可能。不会是皮姆先生。

这个人是骗子。’我说,‘他想攀亲带故。但是我继续听他说,却察觉到一种,嗯,请容我这样说吧,憧憬的感觉。有一股活力,一种睿智,或许也可以说是魅力。很可能,我想,这个人说的身份是真的。只有皮姆先生才能告诉我们,我想。’”他按下办公桌上的按钮。

“我可以让他见你吗,皮姆先生?”

一个老狱吏现身,蹒跚领头带他们走过充满石碳酸臭味的砖廊。他打开一道铁栅门的锁,等他们走进去之后又关上。他又打开另一道锁。这是我第一次在监狱里见到瑞克·汤姆,而我此刻也确信,那是最后一次。从此以后,皮姆寄给他食物、衣服、雪茄,在爱尔兰时还寄给他蜂蜜甜

酒。皮姆为了他倾尽银行账户,而如果他是百万富翁,他宁可自己破产也不愿意再看见瑞克在牢里,就算是想像也不行。瑞克坐在角落里,皮姆立即知道他这样是为了让自己有较大的视野,因为我从来都知道,他需要的空间远大于上帝所赐予的。他坐着,硕大的头低垂着,蹙着眉,露出囚犯惯有的郁郁不乐,我发誓他一定陷入沉思,关掉耳朵,没听见我们进来。

“父亲,”皮姆说,“是我。”

瑞克走到铁栅边,手放在两边,头靠在中间。

他先瞪着皮姆,再看看柯曼丹和狱吏,不了解皮姆的立场。他的表情昏昏欲睡,脾气很坏的样子。

“他们也把你抓来啦,对不对啊,儿子?”

他说——不,我想,不太满意。

“我总觉得你会搞什么把戏。你应该听我的话,去读法律。”慢慢地,他开始看清事实。狱吏打开门,好心的柯曼丹说:“请,皮姆先生。”退到一旁,让皮姆进去。皮姆走向瑞克,张开手臂抱住他,但很小心的,免得万一他们揍过他,让他浑身伤痛。缓缓地,瑞克的魂又活过来了。

“老天在上,老儿子,他们干吗这样对我?

难道老实人就不能在这个国家做点儿小生意吗?你见过他们这里给的食物吗,那种德国香肠?我们缴税是干什么用的?我们打仗又是为了哪桩啊?如果不能叫这些德国坏蛋离老头远一点,有个儿子在外交部当大官又有什么好处?”

但此时皮姆紧紧拥住瑞克,拍着他的肩膀,说无论如何,见到他真是太棒了。所以瑞克也开始老泪纵横,柯曼丹识趣地走到另一个房间,让这对久别重逢的伙伴互相称颂对方是救星。

我不是故意要让你失望,汤姆,但我真的忘了,或许是有意的,瑞克在柏林搞的那桩勾当的细节。皮姆当时等待的是自己的报应,而不是瑞克的。我记得有一对姐妹,出身普鲁士贵族世家,住在夏洛特堡的一幢老房子里,因为皮姆去还钱给她们,偿还瑞克替她们拿去变卖却一如以往失踪的画、拿去清洗的钻石手镯,还有他一位伦敦顶级裁缝师朋友看在他面子上免费替她们重新翻制的毛皮大衣。我还记得那对姐妹有个驼背的侄子,蜷缩在一张摇椅里。我也依稀记得瑞克有架飞机要卖,你可以想像得到的最顶级、保养最佳的轰炸机,里里外外都焕然一新。而且就我所知,这架飞机是由终生的自由党人,布尔克里的巴尔翰家族负责烤漆,保证能载每个人飞上天堂。

也是在柏林,皮姆引诱了你的母亲,汤姆,把她从他的老板,也是她的老板,杰克·布拉德福身边带走。我不确定你或其他人是不是能真正了解他是怎么意外卷进来的,但我会竭尽可能帮你了解。皮姆的动机有恶意的成分,我无法否认。

他的爱,确实存在,但在后来才出现。

“杰克·布拉德福和我好像共有同一个女人。”有一天在从电话亭打到电话亭的对话中,皮姆调皮地对艾塞尔说。

艾塞尔立即要求知道她的身份。

“一个贵族。”皮姆说,仍然语带嘲弄。

“我们圈子里的。教会和间谍机构,如果对你来说有任何意义的话。她的家族和‘公司’的关系历史悠久,可以回溯到‘征服者威廉’的时代。”

“她结婚了吗?”

“你知道我不和有夫之妇睡觉的,除非她们坚持要。”

“她有趣吗?”

“艾塞尔,我们谈的是一位淑女。”

“我的意思是,她擅长交际吗?”艾塞尔不耐烦地追问,“她是你说的那种外交艺妓吗?她是资产阶级?美国人会喜欢她吗?”

“她是个顶尖的马大,艾塞尔。我再告诉你。

她很漂亮,很有钱,彻头彻尾的英国风格。”

“那么,她就是我们进军华盛顿的入场券。”

艾塞尔说。他近来对皮姆生活中来来去去的女人数目忧形于色。

不久之后,皮姆也从你杰克伯伯那里得到相同的忠告。

“玛丽告诉我你们之间的事,马格纳斯。”

他把皮姆拉到一旁,十足的叔伯风范。

“而如果你求我,我就让你滚得更远,吃更多苦头。她是我们最好的一个女孩,也该是你好好洗刷名誉的时候了。”

既然两位恩师都推他往这个方向去,于是皮姆就带着你的母亲玛丽担当婚姻伙伴的角色,步向英美联盟的主桌。而且老实说,在他已放弃了这么多东西之后,这似乎也是合情合理的牺牲。

握着他的手,杰克——皮姆写道——他是我拥有的最心爱的东西。

玛儿,原谅我——皮姆写道——亲爱亲爱的玛儿,原谅我。如果爱是我们仍可背叛的东西,请记住,我已经背叛你好一段时间了。

他动手写一张字条给凯特,又撕掉了。他草草写下“最亲爱的贝琳达”,停下笔,对周遭的一片静寂感到心惊。他猛地看表。五点钟。为什么钟没响?我耳朵聋了。我疯了。我在铺着软垫的密室u’。从广场的另一头,传来第一声钟响。

一声。两声。我可以随时让钟声停止,他想。我可以让钟只响一声,只响两声,或只响三声。我可以夺走任何一个小时的任何一部分,让钟完全止息。我做不到的是让它在午夜一点敲响。那是上帝的诡计,不是我的。

惊心动魄的寂静笼罩皮姆,一片死寂,如死亡一般。他再次站在窗边,看着落叶飘过空荡荡的广场。充满恶兆的静止,在他所见的一事一物上都留下标记。没有一扇窗户里有人头,没有一扇开敞的门廊。没有川指精神病院的病房。半只狗,没有猫,没有松鼠,也没有半个咯咯叫的小孩。他们都被带到山上了。他们等着从海上来的突击队。但在他的脑海里,他却是站在契普塞街上破败办公区的一间地下室公寓里,看着两个年华老去的美人儿跪在地上扯开瑞克剩余的档案。

她们舔着蟹爪般的指尖,加速手里撒纸游戏的速度。随着她们徒劳无功的翻找和丢弃,纸片在她们周围逐渐堆高,如飞旋的花瓣般飘扬:鲜红字迹的银行报表、发票、暴跳如雷的律师来函、搜捕令、传票,还有满纸谴责的情书。皮姆看着她们,纸尘塞满鼻孔,铁抽屉叮Ⅱ当匡啷,就像他牢房的铁栅门,但美人儿一点也没注意到,她们是贪婪的寡妇,忙着搜括瑞克的记录。在这堆废墟中央,抽展与橱柜都已移位,瑞克最后一张官邸办公桌兀自矗立,蛇纹盘旋在凸起的桌脚,宛如镀金的袜带。墙上挂着伟大的TP身着市长大礼服的最后肖像。壁炉架上,就是在塞满假煤和瑞克残余烟蒂的壁炉上方,矗立着你的创办人与董事长本人的半身铜雕,焕发他最后一丝正直的微笑。皮姆背后敞开的门上,挂着瑞克最后十来家公司的纪念牌,但门铃旁边有个标示:“有事请按此铃”,因为瑞克在为国家经济前景贡献心力之余,还兼任街区的夜间门房。

“他什么时候死的?”皮姆说,随后记起他其实早就知道了。

“傍晚,小宝贝。酒吧刚开门。”一个美人儿抽着烟说,一边把整叠纸甩到废纸堆里。

“他已经在隔壁喝了不少。”另一个美人儿说,她和第一个一样,手里一刻也不得闲。

“什么隔壁?”皮姆说。

“卧房。”第一个美人儿说,把另一个没用的档案丢到一边。

“谁和他在—起?”皮姆问,“你和他在一起吗?谁和他在—起,请问?”

“我们两个都在,小宝贝。”第二个美人儿说,“我们挤在一起,如果你想知道的话。你爹喜欢来一杯,会让他有浓情蜜意。我们那天吃得很早,因为他答应请吃一顿很棒的晚餐,洋葱牛排,他那天为了一张寄给电话公司的支票和总机吵架。他很沮丧,对不对,薇?”

第一位美人儿心不甘情不愿地暂时停止搜索。第二位也跟着停了下来。突然间,她们变成高尚的伦敦妇女,有和蔼可亲的面容和气喘吁吁、工作过度的躯体。

“压垮他了,小宝贝。”她说,胖胖的手拂开一绺头发。

“什么?”

“他说他如果没有电话,就会死掉。他说电话是他的生命线,如果他没有电话,就是报应,没有电话和干净的衬衫,他可怎么做生意呢?”

误以为皮姆的沉默是指责,另一个女人对他发起火来。

“别这样看我们,亲爱的。他老早以前就拿走我们所有的东西了。我们付煤气费,付电费,我们帮他做晚饭,不是吗,薇?”

“我们能做的都做了。”薇说,“还给他安慰。”

“为了他,我们拉客拉得比平常多,对不对,薇?一天三个,有时候。”

“不止。”薇说。

“他能有你们,很幸运。”皮姆真心诚意地说,“谢谢你们照顾他。”

这句话让她们很高兴,羞涩地绽开微笑。

“你那个大大的黑色公文包里不会有瓶好东西吧,我猜,小宝贝?”

“恐怕没有。”

薇走进卧室。透过敞开的门口,皮姆看见从切斯特街搬来的帝王大床,布套都因长期使用而破旧斑驳。瑞克的真丝睡衣摊在床单上。他闻到瑞克的身体乳液和发油的味道。薇带着一瓶蜂蜜甜酒回来。

“他谈到过我吗,最后那段日子里?”喝酒时皮姆问。

“他以你为荣,亲爱的。”薇的朋友说,“非常自豪。”但她似乎对自己的回答并不满意。

“他想赶上你,记住。这几乎就是他的遗言,对不对,薇?”

“我们抱着他。”薇用力吸气说,“看得出来他快断气了。‘告诉他们,电话总机,说我原谅他们。’他说,‘告诉我儿子马格纳斯,说我们俩很快就会当上大使。’”

“之后呢?”皮姆说。

“再给我一杯拿破仑,薇。”薇的朋友说。

她也开始落泪。

“虽然那瓶不是拿破仑,是蜂蜜甜酒。然后他说,‘档案里的东西,女孩们,足够让你们过得舒舒服服,一直到你们来找我。’”

“他只是打盹,真的。”薇埋首进手帕里说,“他根本不可能死掉,如果不是心脏的缘故。”

门微微震响。敲了三声。薇打开一英寸,然后敞开,很不以为然地后退一步,让提着几桶冰块的欧利和古德劳夫先生进来。岁月让欧利变得神经过敏,他眼角的泪晕开了睫毛膏。但古德劳夫先生还是老样子,连脖子上打的司机黑领带都没变。古德劳夫先生把冰桶换到左边,非常男子气概地抓住皮姆右手。皮姆随他们走过一条窄窄的走廊,墙上整排“天生输家”的照片。瑞克躺在浴缸里,腰部围着毛巾,僵硬如大理石的双脚交叠,宛如举行某种东方仪式。他双手弯曲,拱成杯状,准备对他的造物主发表长篇阔论。

“可是没有基金了,先生。”欧利倒冰块时,古德劳夫先生咕哝说,“一毛钱都没有,老实说,先生。我觉得那些女人太随便了。”

“你们为什么不合上他的眼睛?”皮姆说。

“我们合上了,先生,老实说,但是眼睛又张开了,这样好像不太礼貌。”

皮姆在父亲面前单膝跪下,写了一张两百镑的支票,差点还误写成美金。

皮姆开车到切斯特街。那幢房子几年前就转手了,但今晚矗立在黑夜中,仿佛再次等待财产扣押执行官。皮姆踌躇走近。在门阶上,一盏夜灯照耀雨中。夜灯旁边像一只已死动物般的是半服丧的浅紫色羽毛围巾,和许多年以前妮尔舅妈塞住林园厕所的那条一样。是朵莉丝的吗?

还是佩姬·文沃斯的?是某个孩子的游戏?是莉普西的鬼魂放在这里的?湿漉漉的羽毛里没附上卡片。没有查封人的通告。惟一的线索是一个字“是”,颤抖的粉笔笔迹爬在门上,像是目标城市里的安全记号。皮姆转身背对荒凉的广场,愤怒地走进浴室,打开他几年前为了讨杜柏小姐欢心而漆成绿色的天窗。透过细缝,他查看房子旁边的花园,得出结论,那里也很不寻常地空无一人。没看见史丹利,德国种狼狗,拴在八号的雨盆上。也没看见那个一天到晚侍弄玫瑰花的艾特肯太太,屠夫的妻子。砰一声关上天窗,皮姆俯身站在洗脸盆前,用水冲脸,然后凝视着自己的倒影,直到看见一个虚伪的灿烂微笑。瑞克的微笑,装出来揶揄他的微笑,如此开心,让人连眨眼都不忍。像个兴奋难耐的孩子拥抱你、贴近你的微笑。是皮姆最恨的那种微笑。

“烟花,老儿子。”皮姆模仿瑞克最最恶劣的声调说,“记得你有多爱烟花吗?记得盖福克斯之夜,写有你老爸名字缩写RIP的花式烟花,照亮了整个阿斯科特的夜空?真是棒极了。”

真是棒极了,皮姆的灵魂深处响起回音。

皮姆再次振笔疾书。满心欢喜。没有任何一支笔能忍受这样的折磨。脱缰野马般的字迹满纸飞扬。光的轨道,火箭的尾焰,星条斑斓,在他上方呼啸而过。

上千台短波收音机的音乐在他身边播送,陌生人的灿烂笑容嘲笑着他,他也回敬他们。这天是7月4日。这夜是华盛顿的千夜之夜。

外交官皮姆夫妇一周之前抵达,接掌情报站副主任的职位。柏林之岛终于沉没。柏林之后他们待过布拉格、斯德哥尔摩、伦敦。到美国之路从来都不容易,但皮姆走过漫漫长路,皮姆做到了,看着水银灯、烟花和探照灯一次又一次划破暗红的夜空,留下一片苍白,他假装甚至几乎真的雀跃起来。周围万头攒动,他也是其中之一,世界上的自由人士接纳了他。这些已长大的孩子庆祝他们从未曾拥有过的独立,而皮姆就是其中一员。

海军乐队,布列肯普里吉男声唱团,首都区合唱联谊会轻而易举地博得他的欢心。一场接一场的宴会,皮姆与玛丽接受乔治敦情报圈大半权贵的欢迎,在烛光摇曳的红砖庭园吃旗鱼,在垂悬枝头的灯光下闲话家常,拥抱与被拥抱,握过无数双手,塞满一脑袋的人名、八卦与香槟。常听人提起你,马格纳斯——马格纳斯,欢迎登机!老天哪,这是你太太?真是罪过!直到玛丽——她担心汤姆,因为烟花会让他太过兴奋——决定回家,碧伊·雷德勒与她一起离开。

“我很快就回去,亲爱的。”皮姆在她离去时低声说,“我得应付一下华斯勒,否则他们会觉得我太伤他们感情了。”

我在哪里?在林荫广场?在国会山庄?皮姆毫无概念。美国年轻女子光裸的手臂大腿和无拘无束的胸脯安然自如地轻触着他。友善的手替他清出通道;笑声,大麻烟;喧闹声,蒸腾的暑夜。

“你叫什么名字,老兄?你这英国佬?过来,握个手,来喝一杯!”皮姆在他早就喝下的那一肚子酒里,再加进一口波旁。他爬上一段斜坡,不知道是草地还是柏油,他分不清。白宫在他脚下熠熠生辉。前面,笔直闪亮的,是白色针状的华盛顿纪念碑,亮晃晃的光迹直追遥不可及的星辰。

杰斐逊与林肯,各拥一方永垂不朽的志业,长眠在它左右两侧。皮姆爱他们两个。美国所有的元老与建国者都是我的。他爬到斜坡顶端。又咸又热,像他自己的汗水一样。河谷远处,其他烟花交织的无害战场,灿烂火光轰隆隆直奔天际。这里人群更多,但大家忙着对烟花欢呼,呼朋引伴,唱着爱国歌曲之余,仍然对他微笑,让路给他过。

一个漂亮的小妞揶揄他:“嗨,老兄,你干吗不跳舞?”

“嗯,谢谢你,我很乐意,但请容我先脱下外套。”皮姆回答说。他的回答太冗长了,她已经逗其他的伙伴去了。他放声大叫。刚开始他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但一走到比较安静的地方,他自己的声音就猛地爆发,惊人地突出于众声之上。

“波比!波比!你在哪里?”周围的善心人士全伸出援手,放声大喊:“快点过来,波比!你的朋友在这里!”

“快点,波比,你这个臭婊子,躲到哪儿去了?”在他背后和上方,火箭似永不止息的喷泉洒落在暗红色的涡卷云上。在他前面,一把金色的伞张开,拥抱整座白色的山头,照亮空荡荡的街道。指令在皮姆脑海深处隐隐响起。他查看着街道和门牌号码。他找到那扇门,最后的一股喜悦油然而生,感觉到熟悉的瘦骨嶙峋的手环住他的腰,熟悉的声音警告他。

“你的朋友波比今晚不能来了,马格纳斯阁下。”艾塞尔轻声说,“所以请别再大叫他的名字,好吗?”

肩挨着肩,两人坐在国会山庄前的阶梯上,俯瞰林荫广场,有成千上万的人当他们的掩护。

艾塞尔有个篮子,装着放在保温瓶里的冰凉伏特加,还有美国所能找到的最好的酸黄瓜和黑面包。

“我们成功了,马格纳斯阁下。”他低声说,“我们终于到家了!”

我最亲爱的父亲:很高兴能让您知道我的新职务。您或许会认为文化参赞不太重要,但这个职位在此地的高官圈子里颇受敬重,我甚至能进出白宫。我也拥有“宇宙通行证”,顾名思义,没有任何一扇门能再拒我于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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