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绍尼上了年纪, 离开伦敦,又回到了地球的眼睛。

当安绍尼踏出巴斯车站的时候,他并不期望有什么人前来迎接他。家乡已经没有什么人会来迎接他了。他没有什么行李。行李比他早到,还是以后再到,他也记不大清了。不管怎样,他的行李是很少很少的。从这个时期到那个时期积起来的一些财物,他也在这个时期那个时期的路上丢掉了。他老是从这个地方转到那个地方,有的财物他送人了,有的他抛弃了,有的他压根儿忘了。所以那么多年以后,他站在回到磨坊去的那条路的头上,跟好多好多年以前,他还是一个小学生时放学回家一样无牵无挂。他闲荡过一条条街道,有的有了些变化,有的依然如故。在出镇以前,他还绕大教堂走了一圈,那大教堂一点也没有什么变化,那些右边的天使还在一步一步地朝上走,而那些左边的天使还在头朝下,脚在上地往下走。他生活中的那些年,他们一直在那里,可那些年他又在哪里呢?

“哦,不是在这里,就是在那里,而且一直在梦见这个大教堂。”有一个声音在他的耳边说,那是他父亲的声音。他朝四面望望,他父亲一定是一会儿工夫以前走进了大教堂或是水泵房。安绍尼犹豫是不是跟着他前去,他说不定会发现他正在大教堂里读一些碑文,或者正走在巴斯罗马时代的一些遗迹中。不过他也可能找不到他的父亲而耽误了时间,他急于想赶回家去。

他在他的母校那里转了一圈,使他很高兴的是刚好看到孩子们正在从里边拥出来。他花了几分钟的时间在学校的前面细细地打量了一番,还竖起耳朵听了听会不会有他母亲的双轮马车前来。过了一会儿他决定不等双轮马车而步行回家,有时候他就是那样干的,那是多少年以前的事啦!在他听到车轮声以前,他可能已经到了包顿太太的糕饼店了,母亲允许他在那里停留一下,要一个果子面包。他可以自由出入那家糕饼店,又可以要这要那,还不用付一个便士,使他感觉自己好像就是那家店的主人。他可能不要果子面包,而要一个夹有葡萄干的心形小软饼,不论他要什么,包顿太太都给他,而且从来不要他付账。哪一天他会要那个橱窗里的结婚蛋糕?那是他一直想要的东西。再说天天要同样的一些东西,究竟为了什么呢?我们活着又是为了什么呢?

安绍尼把手放在头上。他以前也听到过别人问过这个问题。他努力在想那是在什么地方听到的。接着这种努力变成了想要回答这个问题的尝试。他活着又是为了什么?当包顿太太的糕饼店允许他挑选结婚蛋糕时,他肯定不会挑选一便士的果子面包。那里就是那家店,他又一次来到了店里,眼睛盯着叠成三层高的蛋糕,顶上还有花缸似的装饰。它比他的记忆中的蛋糕还要讨人喜欢,那雪白的一面斜坡的屋顶显得小了的原因就在这儿,原来他现在长高了,够得到了,只要站得近一些,就能看到里边了。可要是里边什么也没有怎么办?

“那里一定有东西的。不会无缘无故打这两个洞的。”

啊.从前里边可能一直是有东西的。可你想想,要是现在里边没有东西了怎么办?

那个一面斜坡屋顶的房子里的小房间对任何一对鸽子的要求来说,都是够完善够漂亮的了。它从地板到天花板都布置成一种雏菊花纹,安绍尼记得他小的时候,卧室墙纸的花纹就是这样的。房间的后部是一扇小小的窗子,拉着跟他卧室里一样的窗帘。地上是青苔绿的地毯,地毯的当中蹲着两只肥肥的小鸽子,它们长得一模一样,跟两颗豆子一样无法区别,只是一只鸽子眼睛蓝色,一只鸽子眼睛棕色。在它们中间,地毯上放着一只银蛋。

那只银蛋是那两只鸽子的骄傲。它们守着它,对着它咕咕地唱歌,还用它们软软的胸脯捂着它。

“拉拉!”一只鸽子唱道。

“巴巴!”另一只鸽子唱道。安绍尼似乎觉得那只蛋在它们的照顾之下越变越小。

传来了一阵敲窗的声音。一只鸽子用嘴咬住窗帘的一角,把窗帘拉开了。另一只鸽子把鞘子拉开,把窗扇推了开来。外边漆黑一片,既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但借着房间里的灯光,安绍尼看清那个敲窗的不是别人,正是跳来蹦去的大娘。

“蛋准备好了吗?”她问。

“准备好了,跳来蹦去的大娘。但是我们没有了它怎么办呢?”一只鸽子问。

“那是我们多宝贵的蛋哪,让它这么离开我们,我们会心碎的。”另一只鸽子说。

“行啦,行啦,全世界的鸽子还不是一模一样!”跳来蹦去的大娘凶巴巴地说,

“总想把它们的蛋留在它们的身边。就算不是它们生的蛋也想留下,亲爱的鸽子。”

“可那是交给我们负责的蛋哪,跳来蹦去的大娘。每一只忠实的鸽子都爱负责任。”

“那倒有这个可能。不过你们总不见得永远留下那个蛋壳里的鸟吧?”

“嗨,要能留下就好啦!这样美丽的蛋壳,简直是一件崭新的银器。破壳以后会孵出一只什么样的鸟来?”

“一个崭新的小银包包!”跳来蹦去的大娘尖刻地说,“来,交给我吧。”

“唷,跳来蹦去的大娘,你就这样永远永远地把它拿走了?你想想它孵出来以后根本就不认识我们,甚至记都不记得我们。”那只棕色眼睛的鸽子恳求道。

“好吧,好吧,有些事情或许可以想想办法。”跳来蹦去的大娘说,“不过这意味着你们要作出牺牲。”

“什么样的牺牲,跳来蹦去的大娘?”

“你们必须脱落羽毛,你们必须放弃翅膀,你们必须不再做鸟,而变成两个姑娘。”

“我们真是苦命!”那两只鸽子说。

“嗯,那当然。”跳来蹦去的大娘说,“不过你们要是愿意的话,你们还可以继续负责这个蛋,一直到它不需要你们为止。到那时你们一定会失去它,还要忍受一切痛苦。”

“那我们会得到一些什么安慰呢?”那两只鸽子问。

“它有时候会记得你们,还会为它的壳哭泣。”

“哭它那美丽的银壳!”那棕色眼睛的鸽子咕咕唱道。

“一个空壳尽管是银的也毫无价值。”跳来蹦去的大娘说。

“不过只要我做得到,我还是要把它作为一样礼物送给它的。”那鸽子说。

“这一点毫无疑问,”跳来蹦去的大娘说,“不过你永远做不到这一点.尽管它会为它的壳哭泣。”

她拿起那个蛋,把它打成了两半,接着飞快地把那只小小的雏鸟裹在她的斗篷里,安绍尼都来不及看一眼。一会儿工夫,她飞出窗去不见了,而那两只肥肥的鸽子呢,蹲在碎成两半的银壳旁边,在它们里边流满了它们的眼泪,还咕咕地唱着它们的忧伤。

“拉——拉——拉!”那只蓝色眼睛的鸽子唱道,“再见吧,我们美丽的小房间。”

“巴——巴——巴!”那只棕色眼睛的唱道,“我们再也看不见你了。”

就在它们咕咕唱的时候,它们的羽毛开始从它们小小的圆圆的穿印花布的身体上脱落下来。

怪不得他从来就没有看到过鸽子在洞里进进出出!在他跟它们认识以前,那两个洞早就空了。

那边就是那个带有椭圆形窗子的房子了。

安绍尼非常高兴,那个窗子依然还在,那些个开花的藤蔓植物的框框也依然如故。他想这里边应该是有一张照片的。可能只是因为那张照片掉了下来。你知道妈妈照相簿里的照片是常常要掉下来的。这个窗子就像是照相簿里的照片框,那些椭圆形的开口,周围还有一些花形的图案装饰。你看!在他眼前的窗子里,不正在插进一幅褪色的六英寸照片吗?他似乎看到藤蔓植物里伸出两只细细的漂亮的手,正在插那张照片。他还听到一个温柔的声音在说:“这是你的姨妈哈那赫,那是在你出生以前照的。”

那是一个年轻漂亮女人的脸和她的身影,带有一个罗马式的鼻子,出现在那椭圆形的窗子里。她仪态万方地披着苏格兰佩斯利地方出的细羊毛围巾,那围巾披挂在她的肩膀上。她还穿着鼓起来的裙子,手臂上和脖子上都戴着沉甸甸的饰物。

可就在他盯着看的时候,哈那赫姨妈的照片又仿佛被坎蒂尔先生的照片代替了,那位先生有时候住在他们家里。在照片上他留着胳腮胡子,身上的穿着跟往常一样都很时髦。那张照片只照到他的膝盖下面一点,但是安绍尼可以肯定他一定穿着丝袜。

那张照片又让位给屈拉斯台尔老先生的照片了。接着又有一张张照片飞快地代替那张照片,有的是他表兄弟、表姐妹,有的是爷爷、奶奶、外公、外婆,有的是叔叔、伯伯、舅舅,有的是老朋友,有的已经忘掉,有的还记得,还有他的父亲……

“不要翻得那么快!”安绍尼大声嚷嚷道……

又翻到了他的母亲……

“停下来,停下来!”安绍尼哀求道。

可是那些照片还在一张张翻下去。好像有一个人正在迅速翻动一页页照片,寻找这些照片里他最最想寻找的照片。

“谁的照片?”安绍尼很想知道。 “我不知道。我总觉得那里该有一张特殊的脸最最合适,有一天或许会从那扇窗子里望出来。”

“是的,我也是这样,”安绍尼说,“可究竟是谁呢?”

就在他问这个问题时,一张照片闪现出来,那是一张在他那厚厚的家庭照相簿里从来没有见过的照片。那张照片上的脸在他的一生中总是在他眼前一闪而过。这就是那张有一次他隔着戏院脚灯看到过的脸,那张他以为这下他永远找到了的脸。噢!这就是那张他小时候在磨坊池塘水里看到过的脸,那个中了魔法睡在那里的公主的脸。但是就在他看那脸的时候,它又变了,变成了一个小女孩的脸,有一双睁得大大的灰色的眼睛,有一头脏兮兮的乱发,发梢上胡乱编着一个辫子。

“是你!”安绍尼叫了起来。

那孩子的眼睛盯着他。

“竟是她!”响起了那个男孩委屈的嚷嚷声,“走吧。跟我来!”

他继续向前走。

那一条条小径越来越熟悉了。安绍尼想,我们最早熟悉的东西往往是最最熟悉的东西。它们是最最亲切的东西,也是记得最最长久的东西。我们往往走开去,走向远方的东西,那些东西以前跟我们离得那么远。但是那些最早熟悉的东西从来就不会离去,更不会离得很远很远。我们以为我们离它们而去,其实随便我们走到哪里,我们都不知不觉带着它们,而当我们回到它们原来的地方时,其他的一切东西又都退到远远的地方去了。

安绍尼面前的一个村庄就是安绍尼自己的村庄,走过那群山里的几个拐弯就能到傻别列的棚屋和跳来蹦去的大娘的小屋;还有那条小径的尽头就可走进里默太太铺石板的厨房。所有这些情景,安绍尼以前就自己保证一定会看到的。他可以帮傻别列放风筝,得到满满一袋蘑菇;他可以在跳来蹦去的大娘那条古怪的被子上找到贝尔蒂-大卫斯和他小时候衣服上的一块布;他也可以在麦德维克那幢有灰色山墙的农舍里吃到一碗拌黄色奶油的李子。但不是现在,不是今天晚上。他在路上已经逗留太久了,地球的眼睛正在等着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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