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安绍尼被带到哈那赫姨妈家里去住几天,姨妈住在威尔斯市里。

“它不太像一个城市。”安绍尼一到那里就说了这么一句话,他说的话也很确实。威尔斯市更像是一个可爱的大村庄,尽管它有一个美丽的大教堂,还有一个让主教住的宅邸。那宅邸周围还有一条河,像护城河一样,河里游着大大小小的天鹅。但这个城里的街道就像是村庄里的街道一样,而那片大教堂的绿地也跟村庄的绿地没有什么两样。可能相差之处只是这里的样样东西比小村庄里的要稍微大一些,也稍微可爱一些。在大教堂的遮蔽下,大草地一片和平宁静,似乎这种和平宁静,也偷偷爬上了教堂塔楼的每一块石头和大草地周围一幢幢房子的屋顶。还有那些大教堂的塔楼本身,也似乎是两架带有蓝色乐管的大风琴,安绍尼抬头望着它们的时候,他都觉得听到了它们正在奏乐呢。除此之外,大教堂还有安绍尼从来没有看见过的最最神奇的钟。它像是一个讨孩子们喜欢的特殊玩具。

那时钟有两个面孔,一个在大教堂里边,一个在教堂外边。外面的那个面孔比较平常,不过上面也有两个形象,像是两个穿铠甲的武士,有两个钟悬在他们中间。一个小时里这两个武士有四次举起他们的战斧敲那两口钟,因此那两口钟每过一刻钟就敲响一次。

“那两个武士是不是总是这么干的,哈那赫姨妈?”他问。

“总是这么干的。你千万别叫他们武士,你得叫他们报一刻钟的杰克。”

“那两个报一刻钟的杰克从来就不睡觉吗?”

“当然了。他们得一直醒着尽他们的责任。我希望你也尽你的责任,安绍尼。”

“你跟哈那赫姨妈在一起,你会是一个很好的男孩的,是不是,安绍尼?”他的妈妈很温柔地说。她很快就要驾车而去,把他留在那儿,让这么小的一个小男孩跟那么老的一位老太太在一起。

安绍尼点点头,表示他会很好的,他的妈妈跟往常一样,好像一下就懂了他的意思,不料姨妈却说:“光是点点头不像样子。好好地回答你的母亲,亲爱的。”所以安绍尼就说:“是的,母亲。”他的妈妈捏了捏他的手,哈那赫姨妈说:“这就好多了。”看上去她好像对安绍尼和她自己都很满意。但是安绍尼不禁要想,他和姨妈在一起的时候,他的责任究竟是什么呢?他真的一点也说不准那是什么,他希望不是要他像报一刻钟的杰克一样,不去睡觉,一直醒着等敲他们的钟。

后来姨妈带他进了大教堂,他在那里看到了时钟里边的面孔,那面孔比外面的还要神奇一千倍,由星星、太阳、月亮和一天的二十四小时组成。在它的四外角上是四个有翅膀的天使,占据着天空的四个方位,中间是圆圆的地球本身,由一朵玫瑰固定它的位置。那太阳转一周表示一个小时,那星星转一周便表示一分钟,那一弯月牙便指出一个月里的一天天。但是那时钟的神奇还远远不止这些。钟面的上面升起一个小小的塔,当敲响一个小时的时候,塔里就出现四个武士,绕着塔转,两个朝这边绕,两个朝那边绕,拼命地你冲我撞,有一个被撞倒了又站起来,接着又被打倒,又起来,又倒下!我的天哪!

“那第四个武士老是被打倒,是不是,哈那赫姨妈?”安绍尼问。

“是这样,亲爱的。”

“为什么呢?”

“我想他理应被打倒吧。”

“那他又做了什么呢?”

“这你就不要管了。”哈那赫姨妈说着噘起了嘴。 安绍尼又不禁想,那个武士一定做了很坏很坏的事,所以哈那赫姨妈提都不愿意提他。

神奇的事情到这里还没有完呢。因为隔开一点点距离墙上有一个神龛,里边坐着全部用木头雕成的杰克-勃朗蒂佛大师。他那两条上了色的腿悬空在那里,他的手中有两个锤子,他的前面挂着一口钟。当时间每到一刻钟,杰克-勃朗蒂佛便从座位上飞蹦下来,在那口钟上踢两下;时间每到半小时,他就踢四下;时间每到一小时,他就踢八下。接着用他的锤子敲钟,几点钟敲几下,九点钟九下,十点钟十下。那天安绍尼并没有看见大师做这些事情,不过他住在姨妈家的时候,他常常偷偷溜到大教堂里去,看杰克-勃朗蒂佛用脚踢钟,用锤打钟,看那四个武士冲出来打架,还看打一刻钟的杰克在外面敲钟,看太阳、星星和月亮都按它们的时间绕着钟移动,而那朵地球中心的玫瑰既托着天也托着地。

“是不是上帝造了这个时钟?”安绍尼问。

“我的天,不,孩子!”哈那赫姨妈说,“亏你想得出来!时钟只有五百年的历史,那是一个修道士造出来的。”

“那个修道士叫什么名字?”

“亮光脚彼得。”

安绍尼打量一下正在移动的金星。“他是用他的脚做出这口钟的吗?”

“小孩家千万别问这种愚蠢的问题。”哈那赫姨妈说。

安绍尼带着询问的目光看了看他的妈妈,而她只是微微地摇了摇头。安绍尼目光的意思是:

“这是一个愚蠢的问题吗,妈妈?”而她摇头的意思是:“不,亲爱的,这不是愚蠢的问题。”但是他们两个都没大声地说出来,而且安绍尼希望哈那赫姨妈对他妈妈说:“摇头不像样子!”然而她并没有那样做,毫无疑问,要是她全看在眼里的话,她一定以为妈妈摇摇头那是指他是一个愚蠢的小男孩。

在安绍尼妈妈驾车离开以前,她跟安绍尼一起散步穿过主教宅邸的几个花园,还在护城河一样的河边绕了一圈。他们在那里看到一些白天鹅带着灰色的小天鹅在河里游。就在安绍尼观看的时候,只见一只天鹅游到一根荡在河边的绳子旁,用嘴拉了拉那根绳子。那根绳子扯响了顶上的一个铃铛,还让一个装满食物的篮子倾斜过来,翻倒在水里。一听到那个铃响,小天鹅便嘴馋起来,急急忙忙划水过来,那些白色的天鹅也像是一朵朵大睡莲游在它们中间,很快它们便一起拼命地狼吞虎咽起来。

“唷,妈妈!”安绍尼大声说道,“那只天鹅就跟你一样,吃午饭要摇铃!”

“是的,”妈妈哈哈大笑说,“那小天鹅乐颠颠地过来,就跟你一样!”

不久妈妈就驾车走了,在走以前,她用双臂抱住安绍尼说:“做一个快快活活的小男孩,亲爱的。你爸爸身体稍微好一点,你就该回家了。”

“好的。”安绍尼说,他十分肯定在这样一个童话般的地方,他会不由自主地做一个快快活活的小男孩的。所以他看着妈妈驾车走时,心里只有一点点不自在,就那么一 点点,绝不会再多了。

但是到了晚上,安绍尼躺在床上,觉得自己毕竟不是一个十分快乐的小男孩。因为躺在黑暗里的床上就是躺在黑暗里的床上,它其实跟外面有多少神奇的钟,有多少吃饭摇铃的天鹅没有什么关系。有关系的倒是谁在隔壁房里,谁在楼下,谁在楼上。在隔壁房间里的不是他自己的妈妈,甚至也不是巴巴,而只是哈那赫姨妈,对她他并不怎么熟悉。

安绍尼无法入睡,尽管他努力地作了种种尝试。而且他还止不住脸颊上滚下三滴眼泪来,尽管他想忍住不流眼泪并作了更大的努力。在第四滴眼泪淌下来以前,他听到床边传来了一个声音,尽管他没有听到过地板上有人走过来的脚步声。

“安绍尼,你下来尽你的责任。”

安绍尼抬起头来看,只见一个修道士又高又瘦的身影站在床边。那修道十穿着一件长长的棕色袍子,腰里系着一根绳子,一对善良的眼睛在头罩里朝外张望。

“什么是我的责任?”安绍尼问。

“我的钟坏了。你是不是帮帮我让它重新走起来?”

“我能看看钟的部件吗?”安绍尼问。

“当然可以。”那修道士说。

安绍尼马上就下了床,跟在修道士身边走出房门,走下楼梯,走到了大教堂的草地上。没有一个人看见他们或阻拦他们。安绍尼注意到他的伙伴走起路来不发出一点声音来。因为修道士的袍子非常长,安绍尼看不到他的脚,但是有一些金色的闪光从袍子底下透出来,因此他好像走在一片亮光里。

“他一定有一双金脚,”安绍尼心里想,于是他大声说,“你的名字是不是亮光脚彼得?”

“那是我的名字。”修道士说。

“你造了那个神奇的钟?”安绍尼说。

“是的,如今我得把它重新造一造了,因为它被打破了。”

“谁打破了它?”

“那些武士在打架的时候打破了它。他们打架打得太厉害。他们中有一个,据其他几个说,他总想打破那钟,所以他们都出来阻止他,但是他们打得太厉害了,就打裂了世界, 太阳和星星就跑掉了。你看下面。”

安绍尼往下一看,只见钟的一个面孔躺在外面的地上。它似乎比它在大教堂里的时候大了一千多倍。

“现在你朝上看。”亮光脚彼得说。安绍尼抬起头来,只见钟的另一个面孔在天空,那么圆,那么大,盖没了所有的星星。它的钟面是黑暗的,地上的钟面也是黑暗的,安绍尼能看到的光来自修道士的脚下,来自地上钟面中心的那朵玫瑰。

“太阳在哪里?”安绍尼问。

“它跑掉了。”

“那么星星呢?”

“它们被毁坏了。”

“还有月亮呢?”

“它被打碎了。”

“不过那朵玫瑰还在那儿。”安绍尼说。

“是的,”亮光脚彼得说,“玫瑰一向都在那里。”

于是安绍尼又问道:“还有那些武士,那两个敲一刻钟的杰克和杰克-勃朗蒂佛到哪里去啦,难道他们也被毁掉了?”

“不,他们都在他们的位置上等钟修好,等时间继续。不到那个时候他们是不会动的。”

“可到了那个时候武士们又会打架,又会把它打破的。”

“是的,还会打破许许多多回。”亮光脚彼得说。

“那你是不是老要把它重新修好?”

“是的,修许许多多回。”亮光脚彼得说。

“现在就修吧,”安绍尼迫不及待地说,“让我看看它的部件!”

“部件就在这儿,”亮光脚彼得说着,伸出他的手来,取走了安绍尼脸颊上的三滴眼泪。一滴放在钟面上月亮说出哪天是哪天的地方,一滴放在太阳说出这个小时那个小时的地方,一滴放在星星说出几分钟几分钟的地方。然后他跨到钟面上,从边上到中心,绕了一圈又一圈,凡他踩到的地方,都有金色的光在闪闪发亮。最后他走到中心,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安绍尼却看着他越长越高,高得头碰到了天。他把钟的另一个面孔抓了下来,那两个面孔飞起来,合而为一了。这时安绍尼听得大教堂的两个塔楼倾泻出大风琴的乐声,在夜空中鸣响,还看见他的三滴眼泪变成了太阳、月亮和星星,当它们绕着世界中心的玫瑰移动着它们的时间时,它们都在他的头上闪闪发光。

“钟修好了,”亮光脚彼得说,“我要把它放回教堂里去。回到床上去吧,安绍尼,你尽了你的责任。”

第二天早晨,哈那赫姨妈说:“你睡得好吗,安绍尼?”

“不,姨妈,我眼睛都没有闭过。”安绍尼快快活活地说。

“小孩家千万别说瞎话。”哈那赫姨妈说。

“我真的一点也没有说瞎话。”安绍尼说。

“那你一定非常淘气。你整夜不睡在干些什么呢?”

“我一直醒着在尽我的责任,”安绍尼说,“就跟神奇的钟里那两个敲一刻钟的杰克一样。”

哈那赫姨妈目光尖锐地看了他一眼,看看他是不是在跟她无礼。但是安绍尼看上去是那样的高兴,所以她就闭上了嘴什么也没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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