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绍尼渐渐长大,他对附近的山和山谷也渐渐熟悉起来,其中包括一座十分陡峭不适宜孩子去爬的山。但是这座山的一面有两行砍出来的小洞,可以在上面踏脚,小洞的周围都长着青草,因此它们露出黄中带白的干土。那两行可供踏脚的小洞在山坡上并排上升,直到山顶。

“我要爬上去,巴巴!”有一天他们坐在那个谷地里,安绍尼在采花,巴巴在补袜子,安绍尼对他的小保姆说。

“那你一定得靠杰可勃的梯子才行。”巴巴说,说着对那长长的两行小洞点了点头。

“那就是杰可勃的梯子?”安绍尼问。

“是的。”巴巴又点了点头。

“杰可勃是谁?”

“噢,杰可勃已经不在了。”

“他到哪里去啦?他上了梯子?”

“但愿他是那样。”

“山顶上是什么,巴巴?”

“就是天堂呗。”巴巴说,抬起头来看了一眼跟高处相连接的蓝天。

“杰可勃会不会回来?”

“你没法从天堂上回来。”巴巴讲话一向很注重实际,因此小声回答道。

安绍尼细细打量着天空,他不想到上面去。因为到了那里他一旦想下来,他讨厌听别人说“不行”。为什么他做这个“不行”,做那个又“不行”?为什么他不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他抬腿到了小洞那里,开始往上爬起来。那山差不多在他小小的身体旁边笔直地往上升,他只能用脚趾紧紧贴在洞里,这样他才把脏兮兮的两只手伸到他头上的两个洞里去。但是当他拼命挣扎着上了大约十几个洞以后,只见那山在他上面像是一堵没完没了的墙,他突然觉得,对他来说,要想爬上去实在是太难了。尽管下去就那么一小段路,怎么下去他也没有一点把握。要是他不得不一直这么贴着山坡,那有多糟糕!他向下伸去一只脚,不料那只脚怎么也触不到小洞。因此他在身后挥动他的腿,这等于在发信号说他快不行了,他大声叫道:“巴巴!快来!”

巴巴快步前来援救。她爬到了他的后面,把他的两条腿抓在她的双手里,拉他下来,骑在她的身上。他们一起滚到了山脚下。

“瞧,这就是下场!”巴巴哈哈大笑说,“你还得等到长大了才能爬到天堂去。”

“杰可勃做这梯子的时候有多大?”

“他从来没有做过梯子,他只是梦到了那把梯子。”巴巴说,“咱们回家去喝茶吧。”

安绍尼一路回家都在想心事。走过储藏室的窗口,他看见拉拉正在擦洗罐子。

“你们散步得很开心吗?”拉拉大声问。

“是的,谢谢你,拉拉。杰可勃是谁?”

“杰可勃是一个很普通的人,住在帐篷里。”拉拉老老实实回答道。

安绍尼走进花园,他妈妈正在那里浇花。

“今天你跟巴巴看见了什么?”她说。

“我们看见了杰可勃的梯子。”安绍尼说。

“很有趣,”妈妈说,“我也看见过杰可勃的梯子。”

她指了指花坛里的一种植物,开满了蓝色的花,很美丽。“这是杰可勃的梯子。”

安绍尼端详了那些花好一会儿,仿佛他看得久了,他就能看到杰可勃爬在上面了。这真有趣,他想,这两样完全不同的东西,一个是蓝色的花,一个是绿色的山,竟会都是杰可勃的梯子,这怎么可能呢?

“安绍尼,你在看什么?”他爸爸在他背后说。

“在看杰可勃的梯子。”安绍尼说。

“哪天我会带你去巴斯,让你看看真正的杰可勃的梯子。”爸爸说。

“那是真正的杰可勃的梯子吗?”安绍尼问。

“当然是真的。”他妈妈说。

几天以后安绍尼的爸爸驾车到巴斯去,他也带上了安绍尼,让他到城里去开开眼。到了那里,他爸爸给他买了一个巴斯的果子面包,让安绍尼在他去做一些枯燥的事情时也可以打发一些时间。爸爸办完事以后,他们就去参观古老的大教堂。那教堂有一些美丽的石头拱门,他爸爸说那是会飞的扶壁。西大门的两边有两部石级平刻在大教堂的正面,两部有石级的梯子一直通到顶上可爱的塔楼上。右边的那部梯子上有七个小天使正在上去,左边的梯子上有七个小天使正在下来。那大教堂正面的石墙甚至比那座山的草坡还要陡,安绍尼看见左边的七个小天使正在他们的头上下来。

“你瞧,”他爸爸说,“这就是杰可勃的梯子。”

“杰可勃在哪儿?”安绍尼问。

“噢,他在这里那里做梦做到这一切的。你要晓得,那是他的一个梦。”

安绍尼又看了看那些在大教堂梯子上的天使。“那这也是我的梦?”他暗暗地纳闷。

他的爸爸说:“我们回家以后,我给你读一些有关的东西。”那天晚上他来到安绍尼的房里,坐在安绍尼的床边,读了杰可勃如何从比尔歇巴出发朝哈雷进发的故事。

“他突然降临到某一个地方,因为太阳已经落山,在那里逗留了一整夜,他在那里拿了一些石头,放在头下作枕头,就在那个地方躺下来睡觉。

“他梦见自己在地上竖起一架梯子,那梯子一直升到天堂,他看见上帝身边的天使在那梯子上上上下下。

“‘我是你们祖先亚伯拉罕的主,也是以撒的主,你躺在上面的那片土地的主,我将把它赐给你,让你去播种。’”

他爸爸吻了吻他,跟他道了晚安,就走了。

但是安绍尼想着杰可勃的事,无法进入自己的梦。他不管怎么努力,还是无法懂得这一切。究竟哪一个是杰可勃的梯子,是那座山呢,是那些花呢,还是巴斯大教堂那堵石墙?安绍尼全都亲眼看到过它们,不过要是杰可勃只梦见过它们,就像巴巴、爸爸和书上说的那样,那么他安绍尼又怎么能看到它们呢?除非他也是在梦中看到它们的?还有,杰可勃又在哪儿呢?

“我在山谷里,安绍尼,来爬爬我的梯子。”有一个叫声透过窗子传到他的耳边。

安绍尼下了床奔过去看。花园里除了花朵和月光空空荡荡。不料那个声音又在叫他了。“在山谷里,在山谷里!”于是安绍尼不再犹豫。他奔出了屋子,穿过了花园,跑在那条小径上,下到杰可勃那个山谷里去,跑得比白天上下楼梯还快。

那个月光下的山谷跟他白天看到的样子完全不同。它遍地都是蓝花,就跟他妈妈的花园里一样的花。在它们中间支着一个帐篷,帐篷外面躺着一个普普通通的人,穿着一件条纹的袍子。他的头枕着一堆石头,好像睡得很熟。

“你在做梦吗,杰可勃?”安绍尼跪在他旁边问。

“是的。”杰可勃回答道。

“你在做什么梦?”

“梦见我的梯子。”

“你的梯子是用什么做的?”安绍尼问。

“那是用光做的,一直通到天堂。”

“这么说不是那座山喽?”

“不,它也是那座山。”

“那么它不是花做成的喽?”

“不,它是花做成的。”

“那么它不是石头做成的?”

“不,它是石头做成的。你愿意什么东西做成的都可以。它总是能通到天堂,只要你爬上去就行。”

“我想要爬上去,”安绍尼说,“不过爬上去太难了。”

“你得先梦见它。”杰可勃在睡梦中说。

安绍尼在他身边躺了下来,头枕在一个长草的土堆上。不料杰可勃又说话了,他说:“这个土堆太软,你要做梦必须把头枕在石头上。”因此安绍尼去找了几块石头,把它们堆成一个枕头,枕在上面闭上了眼睛。他刚这样做,就看见那陡峭的山坡变了样,尽管表面上还是长满了草,却变成了巴斯大教堂的样子。它最终升上天堂的是两个光芒四射的塔楼,头顶着一些星星,它们的两旁就是往上升的长长的梯子,一个踏级就是一朵蓝色的花。小小的天使像鸟一样在上面飞掠而上,飞掠而下,上去的头向着天空,下来的头朝着地。一眨眼工夫,安绍尼就在他们中间了。他爬啊爬啊,根本不用怕踏错了踏级,他踏着一朵又一朵花往上升,前前后后都是小天使。

最后他站在了右首塔楼顶上的星星之间。他在那儿并不是孤身一人,有一大堆男人和小天使做伴。他们都在一片亮光中移动,那亮光跟白天的光不同,跟夜里的光也不同。他低下头去张望刚才离去的山谷,那山谷在下面显得那样遥远,他大声叫道:“杰可勃,杰可勃,我爬上了塔,我到了天堂!”

“你进了天堂,你进了天堂!”小天使们一起合唱。

“你看得见我吗,杰可勃?”安绍尼在塔楼上大声叫嚷。

“是的,看得很清楚。”他的旁边有个声音说道,原来杰可勃就站在他身边。

“我没有看见你上来。你跟在我后面吗?”安绍尼问。

“不,我远远走在你前头。”杰可勃说,“安绍尼,你现在到了这儿,喜欢不喜欢?”

“喜欢,”安绍尼说,“不过我现在要下去告诉我妈妈一声。”

“你不能回去,你不能从天堂回去了!”那些小天使都在笑他。

“你要是不想待在这儿,你上来干什么呀?”杰可勃问。

“我只想来看看。”安绍尼说。他从这一个塔楼奔到另一个塔楼,把脚伸到那部梯子最最上面的一朵花上,但是往下一看,由于太高使他头都晕了。

“你得留下来,你得留下来!”那些小天使唱道。

“哦,杰可勃,”安绍尼求道,“你回去过的,我看见你在下面。”

“那是一个梦。”杰可勃说。

“那么这也是一个梦,”安绍尼说,“你难道从来就没有走出过一个梦吗?”

“从来没有过,你只能梦见这一个梦以外的另一个梦。”

“可怎么做这个梦呢?”安绍尼问。

“你得把你的头枕在一块石头上。”杰可勃说。

安绍尼再一次朝梯子下面望去,他看见一朵朵花都变成了一块块石头,而那些天使们呢,都头足倒立,一路磕磕碰碰,一个踏级一个踏级地向地面撞去。

“如果你一定要下去,那就快点,”杰可勃说,“因为早晨一来临,那山就会展开它的扶壁飞走了。把你的头倒立在最最上面的一块石头上做梦;当你到了下面以后,你就把这种子种在你躺着的土地里,那一块土地就永远是你的了。”当安绍尼把头顶在下面的石花上时,杰可勃把一撮灰尘塞在他的手里,于是安绍尼闭起眼睛又做起梦来。

砰啊砰的,安绍尼一个踏级一个踏级踏下去,他的前前后后都是小天使。当他一路磕磕碰碰到了地下,他的手指一张,种子就撒了下去。它们一碰到地,就变成了蓝色的花。安绍尼的头刚碰到山谷,那座山带着它那长满青草的尖顶和开花的梯子,展开它那巨大的突出的扶壁飞到蓝天上去了。

“这就对头了!”杰可勃哈哈大笑,他还躺在他的帐篷外睡觉。不过杰可勃真的是在睡觉还是醒着;他人在这里,还是在别的什么地方;那些石头是花,还是那些花是石头;那山是一个大教堂,还是那大教堂是一座山;甚至那是安绍尼第一个梦,还是第二个梦,还是第三、第四个梦……安绍尼就怎么也弄不明白了。他所知道的只是,当杰可勃哈哈大笑说:“这就对头了!”那笑声和说话声跟巴巴的笑声和说话声正好是一模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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