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忘杨独自又等了片刻,背后的木梯上传来脚步声,他回头,见若林归来,问:“如何,查出那块残片出自哪里了吗?”

若林原是要答,却闻到阁楼内残存的暗香,心觉奇怪,但看周忘杨没有异样,也就放下心来,摊开布片,说:“先生看这上面的图案像什么?”

阁楼内无灯,借着月光,周忘杨再度细看那块蜡染。布片上的图案像是某种兽类,有几分像龙,却长着凤尾,中间的身子则扁平有壳,酷似玄武。

“是不是觉得这图案像龙,像风又像龟?”不等周忘杨说话,若林已自行说道,“这种图案叫作‘龙风龟’,常被湘西苗疆一带人用于蜡染。龙凤龟是当地人所信奉的神兽,龙象征男子强壮英勇,凤代表女子贤淑善良,龟则代表平安长寿。而贵州、云南两地并没有龙风龟的传说,则更不会将之染上布料。”

如此说来,红蝎在事发卧房里捡到的那块蜡染是出自湘西苗疆,而与当地有过接触的人就是……疑犯的名字在嘴边呼之欲出,周忘杨的耳垂突然一颤,他迅速抬头,沉声低道:“房顶有人!”

若林被他说得不敢动弹,半晌过后,轻声问:“走了没?”

不料,他刚一开口,就被周忘杨用力一拽,飞快地拉向木梯。合着急促的脚步,身后的木窗跟着重重一响,若林回头,就见一人飞身而入。

发现有人藏身阁楼后,那人急起直追,速度极快,犹如闪电,十几阶的木梯仅凭一跃,就到了楼下。

出口就在前方,若林整个人被周忘杨一扯,先行推了出去。他刹时想起,在穆清素化作僵尸对他发起攻击时,也是周忘杨替他挡去了一击。危难时刻,能令周忘杨对他屡伸援手,除了为留他的命,还那一百两的报酬外,或许还因为他已把他视为良朋知己了吧。

这念头冒于分秒之间,分秒过后,若林猛地转身,介入周忘杨与闯入者中间。

“先生,你快走!”若林侧首低吼。

岂料他话音一出,追赶之人竟立即驻足,接着开口,“是小四和惠兄弟?”

他一问过后,周、惠二人都是长舒一口气,若林抹了抹额头的冷汗,道:“原来是龙捕头,真是虚惊一场!”

冰龙同样诧异,“你们不是随那妇人,与她女儿评理去了吗?怎会人在关雎书院?”

“还不是周先生想的损招,请人扮了柳细细的娘前来叫骂,实则是要从水榭脱身……”

“大哥夜访关雎书院,莫非也为看看到底何人会来书库窃取蜡染书册?”

未说完的话,被周忘杨生生打断,若林马上意识到自己说了太多。周忘杨之所以大费周章,请人上门演戏,可见要防之人也身在水榭,怪自己一时嘴快,竟一下点穿。

冰龙像也听出了什么,还好他并无芥蒂,凝重道:“不错,我听小四说,要在明日让惠兄弟到书院查阅蜡柒书籍。当时在场人多,要是那块蜡染残片真是凶手不慎遗落,丛会枪在明天之前到书院销毁证物。不料黄昏时,你二人又因故离开水榭,天黑仍未回来,我只好一人潜入书院,看看是否有人前来盗书。”

“我与若林傍晚到了柳家,几经劝解,才让柳家小姐开了金口,得知她真正中意的是我二哥。听说他要与桑茵成婚,柳细细一时想不开,心生郁闷,终日以泪洗面。她娘又是个厉害角色,见女儿受了委屈,问不出个名堂,就自己胡乱一番臆测,倒把若林卷了进去。”

周忘杨说着,目光移向若林,他不敢迟疑,立即接上说:“对啊对啊,这人要是走起霉运来,真是喝凉水也塞牙,多亏先生替我解围,还以清白。”

“我在众人面前要若林明日再去取书,也是为诱疑犯入瓮。谁想半路杀出个程咬金,被柳家小姐耽误了一个时辰。虽没等到疑犯前来,但算是弄清这蜡染出自哪里了。”

“哦?”冰龙眉头一紧,“是哪里?”

“湘西苗疆。”

若林在边上沉吟了一番,“要说去过湘西的,应只有江霆一人了。他与道长虽师徒缘尽,当也不至于有什么不共戴天之仇,与弘静大师更是不曾往来,要说他是这幕后黑手,为的又是什么?”

“为的是永生不死。”浓眉未得舒展,冰龙低道,“你们还记不记得在寒山寺内,住持与道长提及的唐家镇门之宝,可令人起死回生的‘浴火凤凰’?”

眸中忽有水波一漾,周忘杨心说,江霆曾为一株灵芝杀人越货,以他的财力地位,美色、金银都已是阅尽千帆,能令之大动干戈想要求得的东西,‘浴火凤凰’当位列其一。

“可‘浴火凤凰’早已下落不明,唐门中人奔赴各地寻找都没有结果,又怎会与大师和道长扯上关系?”

身侧,若林问出周忘杨心中所想。

三人一同步到门外开阔处,冰龙道:“我曾听江湖上的朋友说起过,‘浴火凤凰’此药只有唐门历代当家人方知如何使用。老爷子唐劲虽未正式宣称,将由谁接任当家人,但他只有一个独生女,叫作唐嫣青,也就是红蝎的娘。当年蜀地僵尸横行,唐劲很可能迫于时局已将用药方法告知女儿。接着,唐嫣青挟女来到苏州,在弘静大师的指引下,把红蝎托付给平阳子道长后,再无音讯。

“事隔多年,许是有人探得了当年往事,心想唐嫣青既然连亲生女儿和唐家数万种制毒秘方都愿交托给大师与道长,那也极可能透露有关‘浴火风凰’的线索。”

“想要重生,必经烈火。”若林一叹,“真要像龙捕头推测的那样,是因‘浴火凤凰’而起,那所谓起死回生的神药,想不到带来的却是一场浩劫。”

“‘浴火凤凰’也好,唐嫣青也罢,均是出自一处。”意识到冰龙话未说尽,周忘杨干脆挑明,“莫非大哥认为所有的事都与唐门有关?”

话已至此,冰龙也不再绕弯,直截了当地说:“小四,说句实话,我还是怀疑红蝎。一则,唐嫣青是她生母,多年不见,最后见其之人恰是大师与道长。红蝎想要寻母,必是向他二人逼问下落。

“二则,她十三岁起,外貌不再变化,终日以孩童的面目出现。要是刨根问底,追究责任,抚养之人必是首当其冲,她全然可以怀疑道长知道了什么隐情。何况近几年来,红蝎与道长到底感情如何,你游历在外,也不尽然皆知。”

“那要怎么解释西荷厅卧房中的那块蜡染?”凤目恢复到以往的波澜不惊。周忘杨问,“还是说,大哥认定红蝎早已暗中勾结了江霆,合力谋害了师父与大师?”

被他一问,冰龙却是面色一变,“要说合谋,其实也不无可能……”没有继续往下说,冰龙突然另起话题道,“小四,我来此之前,还去了义庄一次,本想看看王翠姑的尸首还有没有变异,却意外发现她的肩膀竟被人剜去了一块内。”

想起那具惨不忍睹的僵尸,若林顿觉胃里翻腾了一下,听周忘杨在边上问:“从伤口看,是何时被剜去的?”

“伤口处虽微有腐烂,但切割平整,绝非自然形成,相较四周紫黑的皮肉,更是一点沙泥都没沾,推算是在我去前不久被剜下的。”

冰龙话刚说罢,不远处猝然响起一声惨叫,惊恐得难以言喻。

说话的三人纷纷警觉起来,迅速向发出叫声的方向看去。视线前方是一拱月亮门,就见一个学生模样的男子连爬带滚地跌进院来,语不成调地惊呼:“救……救命!有……僵……有僵尸!”

另一方向,院士骆渊亭也听到喧哗,提灯赶来,一见那学生,立即斥责道:“展儒!傍晚不是出了告示,今夜不得出入书库,你怎么……”

骆渊亭本要接着训斥,却突然愣在了原地,无法说话。此时,一个人形正穿过月亮门,慢慢逼近而来。

那人走路的姿势极其怪异,像被人拧断了脖子,头颅只靠一层皮连着身子,走一步,脑袋必是重重一颤,像要随时掉下。月光虽暗,却也能看清那人外露的皮肤已烂了大半,眼眶处甚至有白骨露出,怎么看也不像活人。

“院士救我!”唤作展儒的学生踉跄着奔向骆渊亭,边跑边急道,“学生明日有篇文章须上交批阅,本想今夜来书库抱抱佛脚,没想到黄昏时出了告示……要是我知道是因为有僵尸在此,打死我也不敢来啊!”

眼前这场面,骆渊亭同样大为受惊,赶忙去唤周忘杨:“周先生,那到底是什么怪物?”

细看那人的面部。左脸上的红斑依然可见,周忘杨心下一惊:难道王翠姑的僵尸还能走动?

“是王翠姑!她不是在义庄被毁掉头颅了吗?怎会又能动弹?”震惊之下,若林本能地挡在了周忘杨身前。

身侧,冰龙拔出配刀,先行护住院士与学生。前方的僵尸曾被红蝎以石头重击头部,现在它颅骨开裂,血混脑浆流了一身,像是个奄奄一息的活人,它缓缓走到周忘杨跟前,竟双膝一屈跪倒在地。

落地那下冲撞,使得王翠姑头颅掉下,滚了几圈,落到了叫展儒的学生脚下。他立马弯腰干呕,一股酸水向咽喉直逼而上。

不顾若林的阻止,周忘杨走去,捧起地上的头颅,将它放还到僵尸的手中。

冰冷的僵尸手捧头颅,如枯枝般地跪在周忘杨跟前,浑浊的眼睛那一刻竟像有了神,盯着上方的人不放。

“你究竟是谁?”周忘杨问。他的嗓音如此动听,听不清是温柔还是严厉,却令地下的僵尸为之一颤。它努力张嘴,像要诉说什么,变调的声音最终化为一声长啸,凄厉得像要将这黑夜一剪为二。

周忘杨心中明白,僵尸早已没了生命,在他面前崩渍的实则是操纵僵尸的人。他之前所问,也是要那幕后人作答。

嘶喊过后,王翠姑缓缓起身,仅存的一条手臂向外一挥,竟是作了个“请”的动作。周忘杨转头宽慰了院士骆渊亭几句,让他与学生先行离开,暂时不要惊动其他人。

骆渊亭对周忘杨应付怪事的能力早有耳闻,虽担忧他的安危,但顾虑到有学生在场,以免祸及无辜,还是领着瑟瑟发抖的展儒迅速离去了。

王翠姑的僵尸像看懂了旁人已走,随即捧着头向外行去,周忘杨三人立即紧跟而上。

僵尸在前带路,它项上无首,人头被捧在胸前,模样十分骇人可怕。要不是亲眼所见,实在难以相信身首异处之人,竟然还能直立行走。

三人跟着僵尸出了书院大门,它一路向后山方向行去。关雎书院因院舍规模庞大,置地建房时便选在了较为偏远的城西,此时已值深夜,幸得路上没有行人,才没使得更多人受到惊吓。

王翠姑足足走了小半个时辰,它身后三人则默默跟着,心中各有思虑。当它转身面朝三人时,已到了后山深处。王翠姑背后屹立着一棵参天老槐,夜里风大,呼啦一吹,枝叶巨颤,犹如一只张矛舞爪的魔物。

若林仍不放心,道:“先生,这里人烟稀少,会不会其中有诈?”

周忘杨没答他话,只问王翠姑:“你引路来此,是为告诉我们什么?”

知道它无法回话。周忘杨耐心等看着它要如何表达。不料,到了老槐树下后,牵制着王翠姑的力量竟一抽而走,它如木桩般杵在原地,动也不动。周忘杨上前一触,那具满目疮痍的躯体随即轰然倒下,他跟着蹲下身,解开尸体衣领处的扣子,果真发现肩膀上陷下一个大坑,露出下方的连骨肌肉。

剜去肩膀上的皮肉,这么做为的又是什么?

一片树叶至上飘下,落在周忘杨肩上,明明轻柔得可以忽略,他却猛地浑身一颤。

若林刹时也有所感悟,回忆说:“我记得大婚当日路经义庄时,轿夫也是被僵尸咬伤了肩头,是红蝎用蝎子清除了他肩上的腐肉。现今,王翠姑的肩膀被人剜了内,莫非是为隐藏被蝎子咬过的痕迹?”

红蝎……

一个身着红衣,扎着麻花辫的女孩在周忘杨脑海中闪现,她正扑闪着大眼,对自己微笑,亲昵地唤道:“四哥……”

失神之下,一阵物体移动的声响蓦然响起,凤目立即警惕地打量四周,周忘杨急道:“小心!那幕后人已不再操控王翠姑的尸首,想必又有僵尸要来。”

就在这时,泥地上突然显出一道人形黑影,那影子稳稳站在枝杆上,手腿清晰,唯独本该是人头的地方却什么也没有。

树下三人齐齐抬头,就见又一具无头尸直挺挺地站在老槐树上,身形魁梧,应当是具男尸。

“我见过它!”恍然间,若林斩钉截铁道,“就在寒山寺里,我曾被它追击,一路逃至静心殿,又撞见变成僵尸的穆清素。这些事都不是梦境,千真万确地发生过!”

上方,那无头尸跃下树干,它虽然没有头,但身体朝着三人,犹如正在注视他们。紧接着,那无头尸又转向老槐,蹲下身,双手成爪,在树根处奋力刨着什么。

不到片刻,它的指甲就已脱落了大半,更有几根指

头直接露出了白骨。要是换成活人,怕是早已疼得死去活来,那无头尸却依旧我行我素,用力挖掘。

待它停手时,老槐底部已被刨出一个一尺深的坑来。周忘杨三人上前一望,均又吃了一惊——在那老槐树下竟埋了一颗人头!

平静了一会儿,无头尸又动手把人头从坑中取出。它直起身,将头一点点上举,最终停在了自己的肩颈上方。

要说恐惧,此时远不比惊讶来得汹涌。若林诧异道:“难道说,这颗人头原就属于那具无头尸?”

冰龙走去,对比了头颅与颈项的伤痕,点头道:“初步看来,切口基本吻合,应属同一个人。”

此刻,无头尸仍高举头颅。从外观来看,死者的年龄约是七十岁上下,一头花白乱发纠结着胡须,怒目圆睁,干裂的嘴大张着,神情像是恐惧至极,又像是难以置信。

与无头尸匹配的人头重见天日,在场三人却无一人认得,但显然,幕后人的意图是想让周忘杨清楚无头尸的身份。

“这位朋友,你一路操纵无头尸跟踪我们进入苏州。夜宿寒山寺那晚,你令无头尸追击若林,现今想来,也是为通过他,让我知晓你所要诉说之事。胤平、桑茵大婚之日,是你取走了义庄内的所有灯笼,在石板路上动了手脚,并捎去穆清素的断指,要挟桑茵离开花轿,再操纵王翠姑的僵尸大闹一场。现今又将我引来这里,这般不辞辛劳,到底是有何事相告?”

正前方,无头尸默默站着,它像有千百句话想说,却是一句也开不了口,惟有身体剧烈起伏着,告示着操纵它的幕后之人已是热血沸腾。

周忘杨想要靠近,却见它猝然抽搐起来,手中的头颅顿时落地,身体像饱经酷刑般痛苦地蜷缩起来。颤动下,一枚硬物从它身上掉出,周忘杨眼疾手快,立即将之收起。

“不好,是赶尸人出事了!”冰龙全身一震,目中满是担忧,“小四,这幕后之人要是一死,现有的线索就都将化作泡影!”

周忘杨意味深长地望了冰龙一眼,一个名字随即沉入心底——左梦霜,冰龙的结发妻子。

或许,十年前,那场看似无情的烈火并未焚毁他们夫妻间的情谊。

无头尸倒在地下,痉挛了一阵,终于不再动弹。细密的汗珠蒙在冰龙的额头上,看僵尸不动,他眉宇一皱,愈加不安起来。

三人一同在老槐下静候了一炷香的时间,仍不见地下的两具僵尸有任何反应。

周忘杨先行开口,“看来,那赶尸人遇上了什么麻烦,今夜想必不会再操纵尸体了。”

为避免两具僵尸经受暴晒雨淋,三人以树枝挖出两处浅坑,将它们作了掩埋。倘若真要有人再行赶尸,僵尸身上的土层已被刻意铺薄,也能轻易破土而出。

三更过后,三人才返回水榭,得知平阳子依旧昏迷,伤情并无起色。小童赶去寒山寺报丧,仍未归来。梁胤平则购置了大量冰块,存放于事发卧房内,延迟弘静大师的遗体的腐坏。

夜深露重,江南首富江家的府邸内却并不宁静。此刻,江霆手持折扇,立于九曲桥上。

江南园林甲天下。苏州园林甲江南,而江府的园林庭院在苏州也是首屈一指。无论是固中叠石、花木、书条石,还是厅堂内匾额、楹联与雕刻,任何一样都可称为珍品。

只不过……

望着这满园珍宝,江霆只觉一阵空虚。他一开折扇,冷冷问道:“谈得怎么样?对方有没有告诉你,‘浴火凤凰’到底在谁手里?”

身侧,鄂虎答道:“说了,在那个女大夫手里。”

江霆一改之前的和善态度,气急败坏地踱了几步,原还端正的五官刹时变得阴暗、纠结,咬牙道:“混账!竟敢利用我!”

固内传来古怪的乌叫声,那是江霆饲养的丹顶鹤。分明是如此圣灵之乌,此刻啸唳,却平添了几分阴鸷。

水榭之中,应只有他一人到过湘西一带,蜡染的出现,必是对他极为不利。与其如此,不如直接夺得“浴火凤凰”,哪怕周忘杨再有本事,也敌不过那些甘为他江霆作替死鬼的众人。他们有人欠下了巨额赌债,有人终身卖入江府为奴为婢,有人家中穷得贩卖妻儿……只要他们声称,自己抢夺了“浴火凤凰”,便可脱离苦海,鸡犬升天。

一抹残忍的笑浮上江霆的嘴角,他对鄂虎耳语了几句,随后又直起身子,“三天内,我要得到‘浴火凤凰’,你能否办到?”

“能!”鄂虎摩拳擦掌道,“三天内,定当为少爷夺得‘浴火风凰’!”

江霆闻言,顿时仰天大笑,他张开双臂,整座宅园都像在他的臂腕之中。江南江府,富可敌国,但倘若无法永生不死,这些财富依旧是要化为粪土。

所以……

江霆猛然收手,紧握成拳。“浴火凤凰”,他势在必得!

天明时分,若林踏着晨曦,早早地赶去画坊。

大婚之日,桑茵受到要抉,被迫与僵尸互换,之后弘静大师与平阳子又均遭遇不测,梁胤平分身乏术,已无暇顾及画坊的生意,一早就来拜托若林,去张贴歇业告示。

若林抵达画坊时,却见店门敞开。他心说:要是有贼光顾,也不至于正大光明地连门也不关,难不成是胤平还有事务需亲自处理,先他一步到了画坊?

若林心中疑惑,跟着跨入店堂,浓郁的茶香随即扑面而来,墙上梅、兰、竹、菊四幅水墨轻轻一扬,像在诉说煮茶人已等候他许久。

店内一侧,摆放着一扇屏风,上方画有一弯恬静的河流,洛神则如出水荚蓉般立于河面,她身材纤盈,轻纱缥缈,手如柔荑,肤似凝脂,绝关的面容恰与桑茵如出一辙。

这时,一抹倩影自屏风后走出,好似宓妃洛神从画中现身。

若林乍一见桑茵,问:“梁夫人也是来打点歇业事宜的?”

桑茵微微摇头,示意若林坐到案边,“今天我来,实则是有要事想请若林你相助。”她一边亲自沏茶一边说,“此茶名为碧螺春,出自苏州太湖的洞庭山。煮后,展叶放香,味甘生津,非一般茶所能比拟。”

若林谢过桑茵,举盏品茗,跟着说:“夫人有事需我帮忙,吩咐一声即可,何须如此客气,糟蹋这上等名茶。”

岂料桑茵一听这话,蓦然起身,走至若林面前,幽幽跪下。

若林大惊,赶忙扶她道:“梁夫人这是何苦,我怎么受得起?”

桑茵目中眼波荡漾,沉吟说:“我自问万分唐突,倘若一旦有人知晓你接手了这个秘密,只怕后患无穷,甚至危及性命。但师父已危在旦夕,念我无法割舍一己之私,实在不想胤平、忘杨与红蝎再牵扯其中,故只能恳求若林你替我保管几样东西。”

虽是听得云里雾里,但若林仍感到事关重大,把桑茵劝说回座后,他说道:“周先生几番救我,欠他的恩情早非金银可以偿还。梁夫人既是先生的师姐,我也自然把你当作亲人看待,你有重托,若林定当竭尽所能,替你达成。”

像还陷在自责的情绪中,桑茵微微颔首,没有接话。

若林只得先行岔开话题,看向一侧的屏风,问:“胤平所画的洛神,与夫人你大为神似,莫非是以你为原型绘制的?”

桑茵将视线移向屏风,面上忧愁稍稍淡了几分,摇头说道:“说出来怕是你要笑话,胤平之所以画了这幅洛神图,是因为在太湖上真的看见过。据他说,那日他去湖上采风,却逢大霉,本想让船家摆渡回岸,却见有个人影在对面的船上,定晴去看,发觉是名年轻女子。在她的船即将远去时,蓦然回眸,虽是惊鸿一瞥,却让胤平惊讶得说不出来话,只因那女子居然与我长得一模一样。”

若林道:“或许在胤平心目中,仙子的模样本就与夫人如出一辙,也就难免在那雾湖之上惊见洛神了。”

纤美的十指提壶斟茶,桑茵说道:“若林说笑了,其实我本就有个孪生姊妹,可惜自幼失散。故当胤平提及看见与我极像之人时,我即刻赶到太湖,与他一同在附近打听了整整三天。却依然杳无音信。胤平称他绝没看走眼,想必我那妹妹确实到过苏州。”

从桑茵的叙述中,若林得知,她出生在苏州近郊的一个小村。早在她姐妹二人四五岁时,有一日清晨醒来,家人惊觉小女儿的床上竟空空如也,而窗台边则留下了几只狐狸的脚印。

邻里们均断定,是山里的狐狸叼走了孩子。自那日起,桑茵的父亲便天天上山寻找,不料祸不单行,一日大雨滑坡,他不慎坠下山头,肋骨尽断,在家中挣扎了一宿,仍旧回天乏术。可怜桑茵的母亲未解失女之愁,丧夫之痛却又接踵而至,她日夜以泪洗面,抑郁成疾,不久便也撒手人寰。

“之后,我身染风寒,因无钱医治而终日咳喘不休,本以为就快追随爹娘而去,幸得被师父所救。他带我来到水榭,根治了我的痨病,并教我识别草药,通晓医术。”桑茵顿了顿,接着说,“这么多年来,我也曾四处打探妹妹的下落,但始终不见任何眉目,要不是胤平说起那湖上之人,想必我也就快放弃。”

“夫人妙手回春,堪称江南名医,认得你的人数不胜数。孪生姊妹外貌大多十分酷似,倘若令妹在苏州久留,也必会有人认出她来。”安慰了几句,若林又想起桑茵先前说到的重要之事,便问:“对了,夫人说有几样重要物品需我保管,不知是什么东西?”

浓密的眼睫覆上桑茵的双目,她深吸一口气,像做了个重大的决定,跟着从袖中小心取出一个精致的木匣,递给若林。

“这匣内装有一本手札及一只玉鼎,鼎内装的,便是传说中可使人死而复生的‘浴火凤凰’。”

若林握着木匣的手不禁一颤,惊讶道:“‘浴火凤凰’怎会在夫人这里?”

桑茵轻叹:“此事说来话长,匣内的两样东西都是余夫人的遗物,她在手札中详尽记叙了‘浴火凤凰’的用药方法,并把当年蜀地僵尸肆虐的前因后果及何以来到苏州,又怎会把木匣交我保管的原因皆写在其中。无人时,你可以慢慢翻看。”

若林知道桑茵所说的余夫人,正是红蝎的生母唐嫣青,他不解地问道:“如此说来,这木匣何等重要,夫人怎可将它托付于我?”

“知道这两样东西在我这里的,只有师父与弘静大师。现今,他二人均遭人毒手,我猜凶手就是冲着‘浴火凤凰’而来,如不将它尽早转移,若是有一天,我也……”

桑茵没有说下去,若林却已明白了她的苦衷。将木匣收入怀中,他说道:“夫人无须过虑,我定当恪守秘密,不今第三人再卷入其中。”

桑茵谢过若林,心中仍满怀歉意。

若林取出一块玉佩,说:“胤平与夫人喜结连理,只怪我囊中羞涩,不能送上厚礼。这块和田玉我本想抵押给先生,却因为凑不齐一百两,而遭他拒绝。夫人如不嫌弃,就收下,当是我送你和胤平的贺礼吧。”

桑茵推却了一番,但看若林执意要给,只得牧下。手中的玉佩由两条锦鲤相绕而成,意在表现相濡以沫,她收好玉佩,起身说:“我这次来见你,是瞒着胤平的,再不回去他必定要着急。多谢若林赐赠美玉,我们定会好好保存。”

又一番道谢后,桑茵随即向店外步去。阳光投来,她背影如画,竟渐渐模糊起来。

“梁夫人……”不经意地,若林唤了一声。

桑茵回头,“还有何事?”

经她一问,若林又想不起要说些什么,随口道:“哦,没什么。时辰尚早,路上行人不多,夫人回去时需多加小心。”

桑茵点头,接着转身离去,秀丽的身影在晨曦中愈发变淡,直至全无。

你们应已猜到花魅影便是桑茵失散多年的孪生妹妹,许多年后,当若林面对花魅影时,曾提起那天之事。他说,你姐姐要走时,我似乎意识到她要遭遇什么,只可惜我没能阻止。

太湖之上,洛神正在吟唱挽歌,为了苏州城中,最善良、最美丽的女子。

桑茵消失了,像一片湖上的朦胧水雾,天晴之后就魂飞魄散,无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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