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三更天。

洛阳城内的积雪渐化,寒意逼人。

寂静的街道上撇过两个身影,后面那人赶得急了,伸手去拽前面的人,小声道:“若林,你有没有觉得自打我们进城起,就一直被人跟踪?”

惠若林没有回话,只是加快步伐。

奔跑中,他果真感到背后有个物什紧紧跟随。他们快,那东西也快,反之亦然,像一双无形的手潜伏在后,越逼越近。

放眼街道的两边,家家关门闭户,走在大街中央,就如步行于一个没有尽头的巨大墓穴。

被追的感觉愈发真实,施笙小心翼翼地回头张望,忽然意识到在他转头的同时,有一抹黑影即刻缩入街角,迅速而狡猾。

“你看,雪地上只有我们两个的脚印……”

这话让惠若林不禁头皮发麻。

明明感觉被什么紧跟着,为何地上却只有他二人的脚印?

“再走快些,找到我姐姐家就安全了。”

眼看前方有户人家亮着灯,孤光一束,却给旅人带来无尽的温馨。惠若林强压住心底的不安,快步向前。

“夜这么深了,为何不找家客栈投宿?夜路走多了,总要碰上……”

施笙不敢把那个“鬼”字说出口,慌乱的心情让他有些糊涂,忘了他们早已盘缠用尽。之所以马不停蹄,夜里也赶路,是怕露宿街头,第二天路上又多出两具冻死骨。

前方,那户亮灯的人家越来越近,施笙稍觉心安,不料下一刻就听一声凄厉的哭喊从里屋传了出来。

地滑加上受惊使得施笙失足跌倒,想要撑地站起来,又受眼前一幕惊吓,他大喊道:“鬼!”

被他一喊,若林忙向房下看去,只见那户人家的窗外靠了一个肥硕的人影,佝偻站着,活像泥塑。

听见有人声称撞鬼,靠窗的胖子很是气愤,侧目骂道:“乡巴佬,人鬼都不分!大吼大叫的,要是把周先生给吼走了,看我不叫人打断你的腿!”

借着屋内投射出的亮光,若林见这人身穿绸缎衣裳,身边还放了锦盒,想必是个有钱人。

惠若林先把施笙扶起,问那胖子道:“请问屋里发生了什么事?为何方才有人大哭?”

那胖子本不想搭理,许是站得太久,百无聊赖,便回了一句,“还能有什么事?死人了呗。”

“原来你家在办丧事……”

施笙刚一插嘴,立刻被胖子啐了一句,“呸!你家才办丧事呢!我是来找周忘杨的。”

惠若林本想借机问路,忽见大门敞开,一个十来岁的小童从房内走了出来。

胖子一见此景,立即来了精神,兴奋道:“出来了!周先生出来了!”

若林与施笙面面相觑。

莫非那人苦苦等待的就是这个孩童?

不等两人多加思量,那小童已自行否定了他们的猜测,他说道:“徐掌柜,周先生说了,他不想接你这笔生意。你若还总撞鬼,就自己多去行善积德,烧烧香吧。”

徐老板一听这话,立马捧上锦盒:“周先生是嫌定金不够?没关系,他只要肯开价,我就肯付!就连这家穷人死了亲人,他都肯出面相助,为何对我见死不救?”

小童不理他,自顾自要回房。

那胖子便上前拉住他,又哭又喊,如同家中死了人的是他。

此时,房外的吵闹又引来屋里的一个人,那人看似年过弱冠,眉目生得十分俊逸,身型偏瘦,中等个子,一双眼睛极其漂亮,眼线上勾,恰是俗称的丹凤美目。

“周先生!”徐老板跑到来者面前,急道,“求您想法子撤了我的阴阳眼吧,终日看到些鬼魅在眼前晃,日子没法过啊!”

“你的阴阳眼不该由我治。”那周郎手指纤长,他指指前方一个药铺,“明早等人家开市后,你去买些巴豆,服上三天,自然眼清目明。”

徐老板疑是周郎损他,为了请动他,自己三番五次相邀却连连碰壁,硬着头皮又求了一阵,他却仍不为所动,竟还伸了个懒腰。

不得已,徐老板只得讪讪离去,临走前低骂一句,“哼!真是给脸不要脸!”

徐老板骂完离开,周郎发现还有两人愣在跟前,打量了他们一眼,道:“看二位风尘仆仆,不是本地人吧?”

这周郎言谈举止虽冷淡,却又透出一股傲骨气息,施笙对他印象不坏,先行道:“在下施笙,刚来洛阳。刚才那人像专程来等公子,不知能否问问是为何事?”

“敝姓周,双名叫忘杨。”凤目一转,周忘杨道,“我略通推理之术,但之前那位却误以为我可怪力乱神,要我帮他不再撞鬼。”

惠若林对别的不感兴趣,一听周忘杨说他懂得推理,便问:“刚走到这里时,我总觉得背后有东西跟着,时近时远。回头望时,发现地上却只有自己的脚印,周先生能不能解释这是怎么回事?”

周忘杨看了看惠若林,目光波澜不惊,随后低首,轻声吩咐小童。

他一说完,那孩子便朝街角跑去,半道上就开始低头细瞅,不久又跑了回来,“先生,真是你说的那样!”

唇边漾起一抹淡笑,周忘杨气定神闲地问:“想必两位是读书人吧?”

不等对方回答,他又道:“寒窗十载,残灯苦读,难免伤了眼睛。你们眼神不好,那雪地上除了人的脚印,还有梅花状的印记。”

“梅花状印记?”惠施两人均是大吃一惊。

“你们远道而来,如是探访亲人,必会带些礼品。洛阳四面不临海,怕是你们中的谁携带的鱼干引来了野猫。”

“对,对!我包袱里是有一捆鱼干,准备送给何夫人的。若林说她最爱吃海鱼……”

施笙一乐,话就多了起来,不过他所言的内容却让周忘杨微微皱眉。

“你说的何夫人可是洛阳何府,何福松的夫人惠蕾?”

“正是。”施笙说著,推了惠若林一把,向周忘杨介绍,“别看我们模样寒酸,何夫人可是他的亲姐姐呢。”

“原来如此……”周忘杨轻道,语气意味深长。

惠若林见他像是知道何府,忙问:“周先生可知从这儿该怎么去何府?这地方巷子太多,我们又是初到,实在摸不清方向。”

“往东不远有间客栈,二位今晚先在那里休息。明日一早,我会亲自带你们去何府。”

周忘杨说完,见两人一脸尴尬,猜出他们囊中羞涩,又让小童点了些钱递去。

若林施笙连连道谢。

周忘杨一笑了之,想起半夜有人前来找他,说是家人暴毙,衙差看后说是得病而死,亲属信不过,非要请他过去再作定断。

最终得出结论,人确实是害了重病,回天乏术。

想自己并非仵作,也非捕快,却常要应邀调查这些事,全因自己在洛阳已是家喻户晓。

给了盘缠,交待了明日见面的时辰,周忘杨带着小童离开,还没走出几步,又听后方有人唤他,回头看去,是那叫作若林的青年。

若林向周忘杨微微颔首,以示礼貌,“周先生古道热肠,连素不相识的人都愿慷慨解囊,为何那姓徐的老板说自己双目不净,你却不肯帮他?”

周忘杨闻言一笑,云淡风轻,“我已告诉他解除的方法,就是去药铺买些巴豆,服下即可。”

那徐老板富得冒油,身形大腹便便,脸却浮肿干黄。想他为人抠门,常在工钱上压榨工人。上个月还有人在做工时,突然跌倒,活活累死,他却连丧葬费也拒出。

底下工人个个义愤填膺,必定是谁忍无可忍,在他茶饭中下了迷惑心志的药物,导致他成天精神恍惚,捕风捉影,看见一件晾晒的长袍,也能当成鬼怪吓个半死。不过这些周忘杨都没去解释,他说完转身便走,背影秀颀,如同画中之人。

翌日一早,周忘杨与小童赶到客栈,并带来两身体面的长袍让若林和施笙换上。

“今日是何家大小姐十岁的寿辰,你们可有准备贺礼?”

听周忘杨问,若林一愣。

自姐姐惠蕾嫁人以来,他们便天各一方,再没碰面,哪会知道外甥女的寿辰?

“纸笔我已带来。你们谁更擅长书法,就写幅‘寿’字吧。”

周忘杨一挥手,小童立刻把卷轴铺到案上,开始磨墨。

若林心中感激他想得周到,谢过之后,走到桌前,挥毫泼墨,迅速勾出一个“寿”字。

诸事准备妥当,周忘杨带了人直接去往何府。

洛阳何家经营的是铸炼宝鼎出售古董的生意,交往之人非富即贵。仅站在门外看那阔气匾额威严石狮,便可猜想到府邸内的大气华丽。

此时,何府门前正热闹非凡,一名年轻少妇与一个年轻后生正忙着招呼宾客。

施笙问若林道:“你看,那女子是不是你姐姐?”

虽已十多年没见,但惠蕾的模样若林还是没忘,他摇头道:“不是她。”

周忘杨走在前头,听到身后两人的对话,插了一句,“算起来那人当是你的小姑子,何府的二小姐何福燕。”

三人上了台阶,走至门口。年轻后生认出了周忘杨,欣喜道:“您莫非是雪月楼的乐师周忘杨?”

“正是在下。”周忘杨表明了身份,便请那后生代为通报,就说何夫人的弟弟远道而来,已在门前等候。

那后生看若林眉目生得与夫人确有几份神似,正要赶去请人,却被何福燕拦下。

“急什么?大嫂何时叫来个穷亲戚,我怎不知道?”

何福燕冷冷一问,问得若林一阵心凉,见施笙想要理论,忙拉住了他。

“究竟是不是亲戚,二小姐何不请夫人出来看看?我也是昨夜碰巧遇上他们,真要是有人冒名顶替,直接扭送衙门便是。”

周忘杨彬彬有礼,何福燕却像有一百个不愿意,打量了若林几番才吩咐那后生,“阿跃,去把夫人找来。”

末了,还外带一句牢骚,“真是什么人有什么亲戚。”

看到若林有些落寞,周忘杨的小童挤到他身边,古灵精怪地招招手,待若林弯下腰,他便在他耳边低道:“何福燕是洛阳城出了名的老姑娘,二十七八了还嫁不出去,你别和她一般见识。”

若林暗笑小童人小鬼大,也不知那刻薄的口舌是不是周忘杨教出来的。

耳畔,小童像又说了什么,他却已无心再听,目光全锁在了一名向他走来的妇人身上。

缤繁头饰绸衣缎服掩盖不了岁月的痕迹,姐姐已不再是记忆中的双十妙女。

此刻,惠蕾在丫头的陪伴下到了门前。何福燕头一个扯开嗓子,说:“大嫂,这人说是你弟弟,怎也没听你提起老家有亲戚要来……”

惠蕾没理何福燕,自顾自盯着若林,许久才道:“没想到你这样记仇,姐姐当年说了一句气话,真就隔了十多年才与你相见。”

仅听这一句话,若林就觉眼眶酸涩,他低下头,“书塾已经解散,若林无能,没法养活自己。”

孩提时做事总是有欠考虑。

若林想起父母早逝,惠蕾一旦出嫁,家中便只剩下他一人。当天,迎亲队伍已至村口,他竟盗走家中所有积蓄,交予书塾先生,说姐姐不管他了,他要住在先生家潜心学习。

吉时已至,惠蕾却披着吉服四处寻找弟弟。当得知若林躲在先生家后,她头一次如此气急败坏,跑去抓了便打。

“你要是嫌弃我这个姐姐,今天不跟我一块儿走,就这辈子也别来找我!”这是惠蕾出嫁前,留给惠若林的最后一句话。

而后的岁月,因为那份共同的倔犟,惠蕾不曾回乡看过,一年半载才来一封家信,若林也真就乐得耳根清静,苦读了十几载,直至先生过世,书塾解散。

现如今,他虽不至于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但也逃不出“百无一用是书生”的命运。若林没有一技之长,在家乡靠帮人写信为生,若不是实在走投无路,也不会厚颜来投靠姐姐。

不过,惠蕾应该还没原谅他吧,要不然,自己上路前寄来的信,她也不会不回。

眼下,亲人重逢,若林向惠蕾介绍了同来的好友施笙后,不忘提及周忘杨,他道:“姐姐,周先生与我萍水相逢,却为人慷慨,若不是他,昨夜我和小笙还得在路上挨冻。”

惠蕾看向周忘杨,道:“今日是小女喜儿的生辰,先生不妨留下喝杯酒。”

早已料到会被邀请,周忘杨随即让小童递上一个木匣,道:“区区贺礼,就当是给喜儿小姐用来玩耍。”

惠蕾打开木匣,里面装了一把精致的长命锁。正逢仆人领着何喜儿向这走来,她便唤道:“彭跃,把小姐带来谢过周先生。”

唤作彭跃的后生搀着十岁的何喜儿走来。到了众人跟前,他蹲下身,对何喜儿指指若林

与周忘杨,道:“小姐,那是舅爷和周先生,快叫人。”

何喜儿生得并不可爱,两眼隔得太开,叫人想起那神话里的角色“眉间尺”来。她呶了呶嘴,却不肯开口。

惠蕾催道:“怎么不叫人?娘是怎么教你的?”

这不催还好,一催反倒把何喜儿催得哭了起来,小嘴一歪,涕泪一把,愈发难看。

“啊呀!我这头最经不得听这孩子闹!”何福燕一抚太阳穴,又唤彭跃,“你倒是快哄哄小姐啊,她不就听你的话吗?”

彭跃拍拍何喜儿的背,轻道:“乖了,不哭不哭,阿跃陪小姐玩。”

何喜儿倒也听彭跃的话,趴在他肩头上一颤一颤,渐渐平息了哭泣。

周忘杨若林一行被弄得啼笑皆非,施笙想起带来的鱼干,递给惠蕾,当是见面礼。

收到那袋鱼干,惠蕾有些意外,笑道:“这家乡的特产我嫁来洛阳后就没再吃过了,今天一定要加道菜。”说罢,她又吩咐丫头收好鱼干,带若林和施笙去客房安放行囊。周忘杨主仆则由彭跃领进前厅品茶。

若林与施笙跟着那丫头穿过长廊,何府的早晨鸟语花香,很是宁静,廊外的假山湖泊皆被笼罩在一层清雾中。

那丫头回头说道:“两位从夫人的家乡赶来,一路辛苦了,我是夫人的贴身丫头,往后叫我玉珠好了。”

她正说着,忽见另一名丫头手持行囊,慌慌张张地从房里跑出,连忙上前拦下,“一大早的,你提了东西要去哪里?”

那丫头也不避讳,急道:“玉珠姐,你就当没看见我,让我走吧。这几年来,我们睡过安稳觉吗?这何府除了人住,还有鬼住!”

“住口!”玉珠一跺脚,“夫人的弟弟刚到,你别吓唬客人。昨儿夜里,我见你收拾行李就觉得不对劲儿,一定是嫌天冷夜路不好走,才选在白天出逃。”

“我也想过不走,可昨夜我打水洗脸时,又听到铜铃声。那是彭翎戴过的东西,他都死了十年了!”

“别说了!给我回房去,再想逃,休怪我告诉彭管家!”

玉珠把那丫头推回房里,关上门,转而向若林施笙解释道:“这丫头和我住一间房,时常疑神疑鬼,她说的话,两位可别往心里去。”

若林与施笙对望一眼,都觉奇怪,却又不便多问。

玉珠岔开话题,“舅爷怎会认识周郎?”

没等若林回答,施笙抢先问:“周忘杨到底是什么人?怎么好像大家一个个都认得他?”

玉珠笑道:“施公子初来洛阳,有所不知。这位周先生,我有幸在街上见过一次,正逢有人请他去府上捉鬼,他说他只管凶案,世间哪来什么鬼神,鬼自由心生罢了。”

“管凶案?这么说来,周忘杨是衙门的人?”若林问。

“不,周郎这儿与别人不一样。”玉珠说着,指指自己的脑袋,“据说他睿智过人,推理之术无人能及,衙门破不了的悬案,只要请他来,没有解决不了的。不过听说,周忘杨为人散淡,像是闲云野鹤,不愿附庸在谁之下,乐师才是他的谋生行当。”

他们边说边走,到了厢房。玉珠帮二人分别收拾了两间房,又忙着去厨房拎水沏茶。

若林走到房外,恰巧碰见施笙也站在廊上,听他感慨道:“你姐夫的生意做得确实大,这么大个府邸,就是修也得修上一年半载!”

若林一笑,放眼观望廊外的景色,指向远处的一口水井,道:“你看,那小丫头提桶水整个人都趴到井沿上,失足跌下去可不得了。”

施笙听了,忙问:“在哪儿?”

“不就在……”话未完,若林却突然放下手,面带紧张道,“她刚望了我一眼,手没拉稳,掉下去了!”说罢,他立即叫上施笙,飞快向水井跑去。

两人到了井边,伸头一望,井下一片寂静,一丁点儿水声都没有。

施笙猜疑道:“我说,你会不会看走眼了?”

眼神再不好也不至于漏看一个人。若林不甘心,冲井口喊了两声,仍没见回应,可他明明看到一个女孩落井,她望自己的那一眼,仔细想来,竟是面含微笑。

后方,玉珠提了热水来唤。施笙劝若林道:“走吧,准是你眼花。”

真要有人落井,必定拼死挣扎,可眼前的水井毫无动静,若林虽感疑惑,却又说服不了施笙,只得跟着回去。

何喜儿的寿宴设在夜间,白天却已宾客满堂。洛阳城内将近半数的名流都冲着与何福松的交情,赶来为他女儿庆生。

中午时分,施笙跑来若林房里,两人一同吃过午饭。

若林知道惠蕾忙碌,不敢叨扰,本想去找周忘杨,忽听门外传来一声咳嗽,又见玉珠低首靠到门边,恭敬地唤了一声:“老爷。”他心想定是姐夫何福松来了,便催促施笙一同起身去迎接。

何福松年过半百,比惠蕾大上十多岁,与大多富商一样,他的体态也微微发福,气度却还不错,一进房便盯着两个青年左右打量,一下子就认出了哪个是自己的小舅子。

“像!你长得和你姐姐真是像!”何福松拽着若林的手,热情十分,“我和她成亲都十几年了,内弟怎么现在才来洛阳?”

“舅爷这就叫无事不登三宝殿,要是混得好,谁稀罕咱们这儿啊!”

何福松身后跟着何福燕,若林虽只与她见过两面,却已看出此女个性尖酸,也不知这些年来,惠蕾有没有受她的气。

正愁不知如何接话时,门外又走进一个干瘦的老头,对何福燕道:“二小姐,阿跃替您请的裁缝已到了府上,您何时过去量身?”

“哦?这么快就来了!还是阿跃办事利索,我那房里啊,连个聪明的丫头都没有。这不,好的都给大嫂挑去了。”何福燕瞅瞅玉珠,又向何福松发了几句牢骚,这才离开。

“我这妹妹直肠子,说话带刺儿,内弟可别见怪。”何福松笑道,“你们姐弟都这脾气,有事就爱自己扛着。家中困难,早来洛阳就是了,我这就吩咐人到店里走一趟,安排两个差使。”

若林看姐夫为人实在,连忙和施笙一起谢过。

何福松摆摆手,介绍起门边的老头,“这是何府的管家,彭德海。今后内弟有何需要,知会他一声便是。”

彭德海手如藤蔓,脸上皱纹亦像干涸的土地,他两眼浑浊却聚光,盯得若林一阵发怵。

见过了小舅子,何福松便失陪,前去应酬宾客。

彭德海留下,对若林道:“我与我的两名犬子已在何府服侍多年,舅爷若有吩咐,尽管开口。”

他的声音沙哑苍老,若林一怔,片刻才道:“那就劳烦管家了。你刚说你的两个儿子都在何府做工,若我没猜错,彭跃便是其中之一吧?”

彭德海道:“舅爷说的正是,阿跃是老二。老大彭翎十年前偷了府上几千两银票,老爷宅心仁厚,没去报官,他却自己想不开,在井棚上悬梁自尽了。”

这话说得若林一惊一咋,支吾着问道:“是……正对着客厢的那口井吗?”

彭德海低首沏茶,没说话。

玉珠见状,接话道:“舅爷不必害怕,当日彭翎上吊的井棚现已拆除了。”

被她这么一说,若林知道定是那井没错,又追问了句:“何府内除了喜儿,可还有十岁左右的幼女?”

玉珠摇头,“这般大的孩子只有小姐一个啊。”

彭德海沏完茶,抬头,“莫非舅爷还看到了别的孩子?定是舟车劳顿,看走了眼。”

施笙知道若林说的是之前一幕,插话道:“哪来的孩子?我和你站在一起都没看到!”

见众人都不相信,若林只得不语。

到了夜间,何府院落内张灯结彩,数十张圆桌旁高朋满座。

若林又遇周忘杨,见他独自坐着,也不与别人搭话,便同施笙坐到他边上,问:“先生为何一个人?服侍你的小童回去了吗?”

周忘杨侧目瞥他一眼,“嗯”了一声,语气冷淡,与之前热心的态度大相径庭。若林正感奇怪,忽听四周的人声小了,只见众人纷纷起身,向同一处看去。

想不到何福松竟有这般大的面子,就连洛阳知府李培林也请到了府上。此刻,李培林正在何福松的陪同下步入花园,洛阳名流逐一上前与之寒暄。

院中弥散着浓郁的山兰香,不禁令周忘杨浑身一颤。

兰之芬芳,每每闻到,记忆便会跃到那个血腥的午后。一张苍白的女人脸赫然出现在眼前,她紧握一枚兰花状的发簪,双目垂泪,口吐鲜血,一寸一寸向自己爬来,艰难含糊地开口:“忘杨,不要去……”

忽感身子被人推了一下,耳畔的痛苦呻吟陡然消失,周忘杨抬头,听若林道:“先生与其一个人喝闷酒,不如同我与小笙一起坐去主桌吧。”

主桌设在院落中央,席上坐有何福松一家四口和知府李培林。

等另三人入座后,何福松见了周忘杨,道:“这不是周先生么?早知你会来贺小女的生辰,就不敢请那些乐师班门弄斧了。”

惠蕾随即将周忘杨资助若林施笙一事告诉何福松,又对坐在边上的女儿说:“喜儿,快向周先生行礼,让先生收你为徒,跟着他学琴。”

细小的眼睛瞄了瞄周忘杨,何喜儿一声不吭,垂下了脑袋。

“你这孩子……”

惠蕾正要训斥,站在她身后的彭跃抢先劝道:“夫人莫动气,小姐怕生,等和周先生熟了她话也就多了。”

周忘杨一瞅何喜儿的粗短十指,心道这哪是块抚琴的料,就算让琴圣教她,只怕也奏不出个名堂来。

由于协助衙门屡破大案,就连知府李培林也认得周忘杨。李培林身形黑瘦弱小,没穿官服,更少了当官的气质,此次又见周忘杨,他问:“不知周郎故乡兰岭镇的案子可有眉目?”

“兰岭镇?就是那个二十年前,在一夜间上百个村民离奇失踪的鬼镇?”

施笙话一出口,立刻被若林用肘撞了下。意识到自己有失礼节,他赶紧噤声端坐。

“多谢大人记挂此案,可惜苏州府衙尚无消息传来,我这里也是一筹莫展。”周忘杨话题一转,“先不提案件,今日小姐年满十岁,何夫人又与胞弟重逢,也算是双喜临门。”

何福松顺话客套了几句,最后盯着妹妹叹了口气,感慨就剩她的终身大事八字还没一撇,而这一叹却遭来何福燕一记白眼。

菜肴上桌,院内的谈笑声渐渐大了起来。若林见周忘杨举杯频频,心中却揣着之前他说的话。

兰岭鬼镇!这个如雷贯耳的地方,从幼时起便时常听人念叨。

那是一个处于苏州近郊小镇,人口三百,由于家家栽种山兰而得名兰岭镇。然而,二十年前的一天,镇上的村民却无缘无故地尽数消失。由于当地人大多自给自足,故当个别出外经商的村民回来时,整个兰岭镇已没了生的气息。

老人妇孺壮丁……所有的人都凭空失踪了。每一户均大门敞开,有的灶上还留有烧糊的瓦锅,圈里的牲口也因无人喂养而奄奄一息。

兰岭镇的兰花凋谢腐烂了,没了山兰的芬芳,只剩下阵阵恶臭,那是死亡的气息。

而这一切,却还只是恐惧的开始。

之后回到镇里的村民也相继暴毙,苏州府衙派出十余名捕快前去调查,想不到踏入兰岭镇不久,也一个个死于非命。

此事越闹越大,最后不得不惊动朝廷,派人驻守在兰岭镇外。

这一守便是二十年,据返乡的老兵称,时常在夜晚听到兰岭镇的荒山内传出诡异的嘶咬声,像是恶鬼食人的声音。而这二十年里,但凡有大了胆子踏入小镇的人,要不就有去无回,要不就重疾缠身,出来后不久就命归西天。

久而久之,兰岭镇便成了所有人谈之色变的鬼镇。

若林不禁疑惑,要说兰岭镇的人都已尽数死绝,那周忘杨又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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