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江市,骄阳似火。

桑楚一下飞机,就险些被热浪打倒。小古跟在后边,也热得大喘气。

“妈的,人呢?”

桑楚在接客处四处张望。他们要来的消息早已电告了临江市局,刑侦大队队长黎振刚答应亲自来。黎振刚是他早年的学生,业务上虽不出色,人却是个好人。

他不应该失约。

好不容易才找到一辆“公安”小面包,走过去一问,是来接他们的,但黎振刚不在。

“他干嘛去了?”桑楚坐进汽车,里边有空调,“每天都这么热么?”

司机点头道:“秋老虎,热得死人。这已经是第三天了,预报估计,高温天气要持续一周。”

这时,黎振刚满头大汗地跑来了:“有罪,有罪,叫老主任受苦了。”

他钻进汽车,擦着汗道:“开车,去二招。”

“老主任,抽烟。”黎振刚递上一盒“三五。”

当初桑楚当过特训处主任,学生们都这么称呼他,但不带“老”字。

“你干什么去了?”桑楚把香烟插在他的大铜烟嘴上,点燃,吸了一口。

黎振刚笑道:“不好意思,碰上个交易所的朋友,了解了一下行情。”

“你也玩股票?”

“不玩,但手里有点儿。”黎振刚更不好意思了,“老主任好像挺懂行?”

“什么话,我对此一窍不通。你也别不好意思,这不是什么坏事儿,发展国民经济的需要嘛。”

黎振刚这才坦然了:“说真的,接受这玩艺儿并不容易,当初是动员认购,像推销处理品似的。不像现在,没命的抢。哎,别走这条路,万丰交易所前头堵车。”

黎振刚告诉桑楚,从昨天起,三环的股票开始下跌,据刚才那位朋友说,到今天中午十一点,已下跌了七个百分点。

“我那四百股就是三环的,所以特别关心。不过我比较想得开,反正是原始股,现在仍在面值以上。”

桑楚道:“半年前好像自杀了一个?”

“对,短期投资者,心理承受能力不行,亏了六千,就寻了短见。”

“对一般股民来说,六千可不是个小数目。”小古插嘴道。

黎振刚同意:“那是,全市股民接近一百二十万,都是短期投资者,股市的起落对他们影响很大。不知道这次会持续多久?”

第二招待所到了。和一招比较起来,二招称得上贵族。

“小叔。”

一个银铃似的叫声传来,黎振刚回头一看,是侄女黎薇。

“臭丫头,别捣乱,我有要紧事。”

黎薇见了生人一点儿也不认生,大大咧咧地问:“这老头怎么这么瘦呀!”

桑楚非常喜欢这个又活泼、又大方的姑娘,长得也很漂亮。胸前别着一枚金闪闪的胸饰,一个金锚。

“你可别小看这老头儿,”黎振刚指指桑楚,“这就是我对你说过的那位大神探,记得‘洞庭湖上的灰帆’么?”

“桑楚!”黎薇叫起来。

“二十四岁了,还屁事不懂,这两个字是你叫的么?”黎振刚嗔道,“找我有什么事么?”

“没事了,现在没事了。”黎薇朝桑楚挤挤眼睛。骑上她的小春花跑掉了。

“我哥哥的女儿,大学刚毕业。”

黎振刚领着桑楚二人进了招待所。房间早就订好了,相当可以,有空调。

“是不是现在就谈?”桑楚和小古梳洗过后,坐进舒服的沙发里。

茶已经泡好了。

黎振刚道:“老主任要是不累,那就开始吧。”

“不累是假的,”桑楚看了小古一眼,“可是,我对这个案子已经有了兴趣,这是实话。不信你们走着瞧,也许能捉住一个大老虎。”

“嘿!”黎振刚兴奋了,“再不来个大的,我的脑子都要生锈了。”

桑楚嗯了一声,道:“小古,你把情况介绍一下。”

小古从皮夹里抽出一份卷宗,将几份材料和照片递给黎振刚,然后详细地介绍了发案经过。最后,将那张梅花老K放在茶几上。

“看,就是这个。”

黎振刚拈起那张牌,一捻,变成了两张,两张梅花老K。

“怎么回事?”他不解地抬起头。

小古道:“这就是我马上就要说的。当时,那个马骐只能提供凶手的一般特征,和那句话,这对破案来说简直是无从下手。再看那纸牌,是市面上随处可以买到的,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可就在当天刚要下班的时候,刑侦大队来了一个人。”

黎振刚问:“什么人?”

“马骐。”小古道,“至少我当时把他当成了受害者马骐。他出现在门口的时候,我们都愣住了。因为我们已经接到了医院的报告,得知马骐已经死了。在我们眼皮底下死的。”

“难道他又活了?”

“别着急,听我说。”小古呷了口茶,“我当时好像骂了声‘见鬼’,然后请他落座。桑楚老师一言不发,可是我看出,他当时全明白了,尤其是当那人拿出一张梅花老K的时候,我发现桑楚老师笑了。”

“又是一张!”

“对,就是你手里拿着的那两张。‘我叫马骝’对方说,声音无比沉痛,‘我是马骐的哥哥,孪生兄弟。你们看,我们俩长得一模一样,其实,凶手要杀的是我,而不是他。’”

“我明白了,误杀。”黎振刚点点头。

“不错,是一起误杀。接下去,他就向我们提供了如下情况:半个月前,他也收到这么一张梅花老K,邮寄地点是临江。没有信,也没有其他文字,只有一张牌。当时马骝并没有在意,随手就给塞在抽屉里了。”

“他是干什么的?和临江有什么往来?”

“他是蓝鸟公司的总经理,和临江市的有关单位有业务上的往来。当然,还有经济上的。但是这并不说明什么问题。做生意么,关系非常广泛。上个月,蓝鸟还和临江的大华进行了一笔交易。”

“噢,大华,这个公司我知道。”黎振刚道,“请你接着说。”

小古道:“我们详细询问了他生意上的情况,道理很简单,对方既然要杀的是他,就一定是他伤害了什么人,或者是因为他的存在对什么人构成了威胁。而这种威胁十之八九是生意上的。”

“他怎么说?”

“他闪烁其词,好像很不愿意谈及业务。他总是强调那张梅花老K,说这是黑社会干的。”

黎振刚嗯了一声:“看来这个经理一点儿也不胡涂。据我们所掌握的情况,临江市的确已经出现了一个类似黑社会组织那样的帮伙,号称梅花党。他们受雇于人,专门进行黑暗中的勾当。割耳朵,断腿、绑票、贩毒等,以此获取高额酬金。虽然还没形成大气候,却已经引起了我们的高度重视。你接着说。”

桑楚把烟在烟缸里掐灭,插言道:“大都会,名不虚传。我提醒你们,不要掉以轻心,要设法把它们扼杀在萌芽状态。继续说吧。”

小古道:“马骝没有提供什么更多的线索,格外强调的是那天上午他恰好不在,让弟弟替他丢了性命。他走后,桑楚老师叫档案员去找一份一个半月前的案情通报,果然,在通报上发现了一个类似的情况,沈阳高科技集团也收到过一张神秘的梅花老K。”

黎振刚哦了一声,眼睛睁圆了。

小古继续道:“最关键的是,沈高集团的一个合作伙伴恰恰又是临江的大华公司。”

黎振刚沉吟道:“明白了,全明白了。你们前来临江就是因为两案的焦点在大华。”

“姑且这么说。”桑楚咳嗽了一声,“我们现在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说明大华怎么样了,但是,注意,根子在临江,这一点基本可以肯定了。”

谁都知道,桑楚的每句话都是经过考虑才说的,绝不会信口开河。

黎振刚站了起来:“老主任,市局已经碰了头,责成我协助破案,怎么行动,请您吩咐。”

“坐下坐下。”桑楚打了个手势,“不存在协助不协助。你是地头蛇,对情况更了解,主要还得靠你。晚饭前你给我找一张临江市的详细地图。现在,请你介绍一下梅花党的有关情况。我对此很感兴趣。”

黎振刚叹了口气,坐下了:“说老实话,有关这个组织的情况,我知道的一点也不比你们多,甚至怀疑是不是确有其事。今年上半年统计,全市共发生恶性案件一百七十九起,死亡十六人,破获一百零三起,没有发现什么梅花党,更没有见过这样的纸牌。”

他指指桌上的梅花K。

“所以,我怀疑这和老百姓的哄传有关,即便有那么一个组织,也不一定叫梅花党。可是,面对这两张纸牌,我有点拿不准了。”

桑楚又点上一家烟,望着窗外白辣辣的阳光发呆。忽然,他转过头,拿起了那两张扑克:“你们谁能告诉我,它象征着什么?”

这似乎不是什么太难解答的问题,如真有所谓的梅花党,这无疑是他们的一个标志,就像白莲教、三K党一样。

“好,”桑楚笑了笑,将纸牌扔在桌上,“别说你们回答不了,就连我也不知其所以然。如果是个替天行道的组织,他用不着这么诡秘。反之,如果是个庞大的可以和政府对抗的黑社会组织,也用不着如此。可这个梅花党,却做了一件有违常规的护动。如振刚所言,他们尚处于萌芽状态,这种时候,他们只能隐蔽行动,一切都在地下,可是……”

桑楚耸了耸肩。

一个是他的学生,一个是他的助手,他们当中当然是黎振刚更了解老师的习惯,他明白,这是桑楚不知所以的表示。

“可是,他们不但杀了人,而且公然打出了旗号。”桑楚把一根茶叶棍儿吐在地上。

“老师,我想会不会有这种可能,”小古不太有把握地说,“这是一种逆向思维的表现。凶手,或者说某个组织的头目,在安排这起谋杀时,有意按照反思维的方式,故意留下这么一个标志,使我们误入歧途。”

桑楚摇摇头:“不,你说的那种做法还不能叫作逆向思维,顶多算嫁祸于人。真正的逆向思维是不会殃及第三者的,他们的特点是作案后故意留下特别明显的线索,使警方产生一种错觉,反倒不认为是他们干的。使用逆向思维的人,最突出的特点是,除去那最明显的线索外,不留任何痕迹。这个梅花党似乎不属于此列。”

他又转向黎振刚:“关于梅花党的情况真的就这么少?”

“是的。”黎振刚挠着头皮,“我实在说不出更多的情况了。当然,民间的口头文学不少,有的甚至和解放前的青红帮联系在一起,可是你一听就知道是编的,经不住推敲。临江是个大都市,历史上的各种帮会也不少,人们很容易产生各种联想。”

桑楚笑了:“也就是说,梅花老K是民众创造的。”

“大概是。”

“好极了!”桑楚出乎意料地兴奋起来,“这也是一种象征一种民众想象的象征。要知道,凡是大众创造的东西,都可能被某些人很方便地加以利用,从而成为他们不花钱的广告,使这个梅花老K成为他们要挟对手的工具。”

“借虎之威。”黎振刚表示赞同。

“在没有得到更多的证据之前,这是唯一说的通的。”桑楚往沙发上一靠,“小古,你的意见呢?”

小古犹豫了一下,道:“我不反对这种解释。不过,这么一来,咱们可真要大海里捞针了。”

“是呀是呀。”桑楚道,“好啃的骨头你们能留给我么?我一早说过了,今年只办四件案子。提前完成了指标,却又被你们拉了差。我找谁诉苦去。”

小古知道这都是事实,从年初的“黎花山庄案”,到三月份的“偷渡者的黑色周末”,五月份的“紫薇别墅”,加上八月热季的那个“神秘的绿卡”,桑楚的确连口气都没来得及喘。尤其是“紫薇别墅”一案的结局,对他的打击实在不轻。但凡有办法,也不会拉他出马了。

可是,手上这个案子,看起来非要有块老姜。太嫩了不行。

小古朝黎振刚笑笑,又对桑楚道:“跑跑颠颠的事由我和振刚去,你老人家点拨点拨就行了,是吧,振刚。”

“没错儿,就这么说定了。”

三个人都笑了。

桑楚伸了个懒腰:“我还没有这么娇气,讨厌的是这个鬼天气。别看我瘦,最怕热。”

傍晚时分,懊热稍有下降。

桑楚叫小古到人多的地方去“收听”一些有关梅花党的传闻,便拿着那张地图离开了二招。

临江他经常来,道路并不陌生。但近一年临江市开发较猛,各种小区和新建筑变戏法儿似地往起冒,准备份儿地图有好处。

上车水马龙,仍然那么拥挤。论繁华,比北京强,但交通实在不敢恭维。桑楚在闹市区呆了一会儿,望着满街的人,看不出什么名堂。只觉得那些女孩子们的超短裙太那个了一些,屁股一扭一扭的,十分招摇。

他按照地图上的方位往东南方向走,在一个小摊儿上买了个半尺多长的大雪糕,举在手里不知从何下嘴。穿过两条弄堂,望着躺在竹榻上的男女老少,替民众的居住条件抱了会儿一钱不值的委屈,很快就到了那条济南路。老远地,他看见了大华公司的招牌。

那是一座十一层高的建筑,临街一楼是商店,从第四层往上是住户,二、三楼便是大华公司了。这家公司的招牌很大,但十分古朴,也没有安装什么灯饰,但那几个大字却写得十分有气魄,并且出自当今书法界一名泰斗之手。看来,这个公司的主人相当有背景。

他没有上楼,没必要。

二、三楼的大多数窗口是黑的,只有两三个亮着灯光,估计有人在加班。

公司的门不怎么样,很小,竖着一个烧开水的锅炉,旁边是一个红砖砌的小平房,往里看,院子里停满了自行车,无疑是住户的。现在许多公司都喜欢租房,这样比较划算。

桑楚在公司前后徘徊了一圈,把实在吃不掉的大雪糕扔进了垃圾桶,便打道回府。一路上琢磨着大华和那张梅花老K,以及老百姓中关于梅花党的传言,不知不觉就走到了。

在二招门口,又听见几个人在谈论股票生意,一个个灰头绿脸的,显然是赔了。他对此兴趣不大,便径自上了楼。路虽然走的不多,却已经汗湿衣衫,甚至连裤裆里都是湿的。他想洗个澡,舒服舒服。

小古还没回来,他自顾脱了衣裳走进洗澡间。忽然,他又伸出头来。

门下头有个信封。

也许振刚来过了,他这么想着,便走过去把信拿起来。果然是写给自己的,信封上只写了六个字,十分娟秀:

“桑楚先生亲启”

没有落款。他光着脊背坐进沙发里,撕开了信封,抽出一张淡黄色的信笺:

桑楚先生:

请恕冒昧,我现在有一件事请您帮助。具体情况信上说不清,只能告诉您,安慧路二十四号那座带铁门的方宅可能要发生一件大事。请您务必来一趟,我在临江公园的门口等您。

黎薇

九二年九月七日

桑楚无可奈何地苦笑了一声,从皮箱里拣出一件真丝短袖衫穿好,便出了门。那群谈股票的人正在激愤得一塌糊涂。

他叫了辆车,直奔临江公园。这段路较长,他实在没勇气走了。他坚信,这是小姑娘的虚张声势,拿老头子开涮。但是他愿意赴约,这个姑娘给他的印象十分不错。

果然,车还没停稳,他就看见了门灯下那个娇小的身影。

“桑伯伯。”黎薇一阵小跑,到了跟前,十分大方地叫了一声。

桑楚觉得眼前什么东西闪了一下,原来是黎薇胸前那枚金锚。

“我只听振刚讲他有个侄子,特别聪明。什么时候又冒出个侄女?”桑楚笑问。

他望着那张纯真的脸蛋,越发不相信她有什么大事。这样的小姑娘,母鸡下不出蛋来都可能觉得天要塌了。

黎薇一撅小嘴:“他说的是我哥哥,我在他眼里一钱不值。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她一笑,“他在我眼里也一钱不值。”

“那真该让那位海员先生好好地教训教训你,至少要让他知道,黎振刚同志是个相当能干的刑警。”

黎薇害羞地摸一摸胸前的金锚:“你真鬼,连他是干什么的都知道了。”

“当然知道。”桑楚笑道,“据我所知,你们黎家没有一个人和大海打交道。那么,这枚金锚的主人一定是黎家以外的人。而且和黎薇小姐不是一般的关系。能否问一句,你那位先生叫什么名字?”

黎薇呀地一声,既害羞又惊讶。

“看来我真找对人了。今天中午一听是你,我就知道这事儿有门儿了。你既然猜出他是个海员,是否还能猜出他姓什么?”

“姓方。”

黎薇蹦了个高儿:“嘿,真神了!”

“这没什么,姑娘。”桑楚慢慢地朝前走着,“只有方家未来的儿媳妇,才会对方家的事那么关心。你那信中不是说到了方宅么?如果我猜得不错的话,这个方家一定有相当不错的经济状况和教养,说不定有人在国外,家中有保姆,有猫或狗一类的宠物,可以称得上是标准的布尔乔亚。”

黎薇站住了,惊得说不出话来。

“你,你难道认得……”

“不,我谁也不认得。但是我可以告诉你,在临江这个地方,能拥有一座带铁门的私宅的人家,十之八九都是当年的有钱人,这样的人家是从来不会自己干活的,玩猫玩狗,雇用保姆是很正常的,而且大多有人在国外。总而言之,这是个养尊处优的家庭。”

“你说的对,”黎薇那漂亮的脸蛋上拂过一片阴云,“可方澍不是那样的人,他很朴实,能吃苦。现在他是海洋学院三年级的学生,正在实习阶段。我敢肯定,你见了他以后,绝不会相信他是那种家庭的孩子。”

“当然当然,我们的薇薇是相当有眼光的。不过,你这么晚把桑伯伯请出来,只是为了夸耀自己的男朋友么?要知道,我来临江是为了侦破一起大案。”

黎薇抓住了桑楚的胳膊:“不,桑伯伯,我绝不是想耽误您的正经事。我敢保证,像方家这样的事,您用不了一个晚上就会查清的,绝误不了您的公务。”

桑楚无奈地笑了:“你可能把我看得太高了。其实,破案是一种很费事的买卖。说多了你不一定懂。”

“我懂。”黎薇十分固执地说,“我看过好几篇写您的报告文学,其中有一个说,您住院的时候,躺在病床上,一步没走就把案破了。”

桑楚笑了:“是有那么回事。可是,那篇文章里没说,为了取得证据,至少有四个人险些跑断了腿。”

“可那个‘洞庭湖上的灰帆’呢?您只有一个人。”

“薇薇,你再这么说我可要走了。你知道,我手里这个案子只能比洞庭湖上的灰帆更复杂。直到现在,我除了两张梅花老K,可以说没有任何线索。”

“梅花老K?”

“对,你好像听到了什么?”

黎薇忽闪着一对大眼睛:“是的,这是梅花党干的。”

“你对梅花党有什么了解?”

黎薇狡滑地一笑:“哟,那可太多了。不过我现在不说,除非您帮我这个忙。”

桑楚无奈地晃晃头,道:“好吧,我答应你。谁让我这么想知道梅花党的事情呢!现在你说吧。”

黎薇得意地笑起来。

“好,您听着,我现在就说了——”

“我洗耳恭听。”桑楚不以为然地说。

黎薇收敛了笑容,眉头微蹙,开始陈述:“我刚才已经说了,我的男朋友叫方澍,今年二十六岁。四年前,他毕业于一所文科大学,但是忽然又改变了主意,决定当海员。通过考试,他以全市最高分进入了海洋学院,现在已是第三个年头了。这三年来,所有的假期他都是在外边度过的,我请假去陪他,玩了不少地方。要不是因为毕业实习,他今年仍然不会回来。我所以要说这些,您一定明白是什么意思了吧?对,他不喜欢这个家庭,一点儿也不喜欢。我甚至觉得,他之所以要当海员,正是因为大海是广阔无边的,他渴望那样的生活。”

桑楚唔了一声,开始对事情感兴趣了:“方澍一定很内向,是么?”

“是的,这个人话很少,不善交际,非常深沉,但意志坚强,顽强好学。也许他不属于让女孩子特别喜欢的那种,但你一旦喜欢上他,就会觉得这种选择是绝对正确的,绝不会后悔。您看,我光顾得说他了,您一定听烦了吧?”

“没有。”桑楚笑道,“我可能会专门抽出时间来和你探讨一下爱情问题。不过,我现在非常想听你谈谈那个使你的男朋友不喜欢的家庭。先告诉我,你对这个家庭有什么看法?”

“我无所谓。”黎薇淡淡一笑,“您看,我这个人很开朗,跟什么人都谈得来。方澍不在家的时候,我经常去他们家。当然,那个家的空气很沉闷。这可能和年龄有关,在那个宅子里,除了小保姆和那只猫,就剩下三个老人,一个比一个老。方澍的母亲五十八岁;父亲,六十一;最老的是他爷爷,八十四。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老爷子可能过不了这道鬼门关。桑伯伯,您知道为什么七十三和八十四这么可怕么?”

桑楚道:“我听说这和圣人的寿限有关,孔子活了七十三岁;孟子,八十四岁升天。可你说的那位老爷子,方澍他爷爷,真的快不行了么?”

“这倒是真的,去年的这个时候,他还能自己走路,吃饭也还行。可自从今年七月底八月初,眼看着就不行了,一天不如一天,现在已经下不了床了,要是不说话,简直就像个植物人。您知道植物人么?”

“知道。”桑楚点点头,“我说姑娘,咱们能不能简单点儿,他们家究竟有什么事?你把我叫出来,原来是想告诉我什么大事的。”

“对对,”黎薇不好意思地笑笑,“事实上,我也说不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这都是我从方澍的脸上看出来的。过去,他只是不能忍受那个家庭的沉闷空气。可是最近,他的情绪变了,好像心事重重,很紧张,很焦虑,彷佛正面临着一种难以启齿的事情。这是我感觉出来的。我们相处了这么多年,有些话用不着明说,一个眼神就够了。”

“对,我完全理解。可是说到底,你什么都不知道,是吗?”

“嗯。”黎薇点点头。

桑楚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的好姑娘,你让我怎么说呢。叫我老头子大老远的跑来,就是为了听你这个莫名其妙的感觉?现在你听着,不要杞人忧天,什么事儿也不会发生。大凡有三个老人共同厮守的家庭,差不多都是这样,不仅仅是一个方家。”

“不!”黎薇十分肯定地摇了摇头,“别的家庭我不知道,但是方家,我可以毫不犹豫地说,与众不同。”

“哦,说说看,不同在哪里?”

“各怀鬼胎。”

“天呀!你真的这么认为么?”桑楚叫起来。

黎薇垂下头,望着自己的鞋尖:“说真的,我很不愿意用这个字眼,可是,看来只有这个字眼最准确。”

“行了,薇薇,咱们今天就说到这里。”桑楚看了看表,“现在已经不早了。我向你保证,这件事我一定抽空帮助你;好像前年,我也接手了一个类似的案子,举报人用了和你同样的字眼儿,各怀鬼胎。我们的老祖宗实在聪明,发明了这么一个词汇。薇薇,我相信你的感觉,绝对相信。”

黎薇笑了。

“现在咱们应该考虑一下回去的问题了。看起来叫车是不可能了。”

“我带你。”黎薇指指远处树下停着的自行车,“警察早就下班了。”

“不,我这把老骨头经不住一摔,还是我来带你吧。”

几分钟后,两个人已经晃晃悠悠上路了。

“薇薇,随便问一句。”桑楚用力掌握着龙头,“这样的事,你为什么不请你小叔帮忙,据我所知,他的业务水平还是不错的!”

黎薇咯咯地笑着:“他呀,不瞒你说,过去还行。可是这一年多光想着捣腾股票,心早不在工作上了。再说,他这人不属于高智商的,平平。”

“好小子,他还说他没玩点儿股票。对了,薇薇,股票真的能赚大钱么?”

“这我可不懂,不过,真有发了的。九头鸟,你听说过么,过去是个穷光蛋,现在已经成大款了,有人估计,他现在手里的资本不下一千二百万。”

“我的妈,这是个能人。”桑楚大声道,“你小叔呢?他说他只有四百股,是什么三环的?”

“这倒是事实。不过,我相信用不了多久,他这四百股就要变成水了。三环今年特惨,年初由于机械故障,停产四天,前不久又发生了一起火灾。企业出事,环股暴跌。”

“看来我真该抽空去开开眼。”桑楚猛一拧车把,躲过一道石缝。

黎薇呀地一声,抱住了桑楚的腰。

“桑伯伯,咱们可说定了,我明天把方澍约出来,你好好跟他谈谈。”

“看情况吧。”

“那不行,咱们得说定了。”

“行,就这么定了。我这是私人帮忙,不是公务。”

黎薇咯咯地笑起来,理了理头发。她发现桑楚的车技比自己还不如。

“好的,我现在应该向你谈谈梅花党的故事了。”她装模作样地清了清嗓子。

桑楚却笑了:“算了吧,薇薇。我敢肯定,你对梅花党

的了解一点儿也不比我多。”

回到二招的时候,小古已经坐在沙发里了,正在聚精会神地阅读一份小报。

桑楚冲了一个澡,披着浴巾走过去。

“看完了么?是不是给我过过瘾,那上面大概登着有关梅花党的故事吧?”

小古把报递给他:“无稽之谈,我劝你还是少浪费时间吧,都是街谈巷议的那些内容,没有干货。”

“没有干货水货也行。”桑楚接过报,随意浏览了一遍道,“谁说没有干货,这不是干货么。”

他指的是作者的名字。

“这大概假不了。你明天就去这个小报的编辑部打听一下,想办法会见一下作者。虽然是一篇东拼西凑的文章,却总比我们两眼一抹黑强。是吧?”

他把小报扔在茶几上。

“谈谈吧,我相信你今天晚上满有收获。”

小古坐直了身子,往茶杯里续了些水,道:“的确收获不小,我接触了四个老头,一对正在谈恋爱的恋人和三个中学生。他们都好像是从梅花党里复员回来似的,讲了足可以编一本书的故事,而且还不重样。但是,非常遗憾,你只能当民间故事听,没有一件会在现实生活中发生。这张报,就是其中一个中学生慷慨赠送的,为了证实他的故事的真实性。说实话,这位作者的文化水平比那位中学生还不如。”

“这个蝙蝠公寓是怎么回事?”桑楚指着一个小标题问。

“杜撰的,别信那个。”小古把一段文字念了一遍,道,“你看,这里在介绍所谓的一段历史,藉以拉长篇幅,并且非常生硬地把梅花党和旧时代的黑社会扯在一起,这样的文字还有好几处。”

这是一张完全为了迎合读者猎奇心理的小报,本不足以为凭。不过,根据中午的分析,有人借虎之威的可能性依然存在。

他依照这个思路,又和小古分析了一下其他可能,认为有必要查阅一些半年以内的刑事档案。有人借虎之威,就不会仅仅干这么一桩买卖。

“睡吧,”桑楚打了个哈欠,“我真有点困了。记住,明天你去报社,我去大华,再给振刚去个电话,请他查阅刑事档案。”

第二天,桑楚醒来的时候,小古已经走了。他把自己收拾了一番,随便吃了些东西,便奔大华而来。先蹚蹚水,不必公开身份。

今天比昨天还热。走进总裁室的时候,他不由打了个寒噤。内外温差很大。

“对不起,刚才门口的小姐是不是已经……”

“是的,她已经告诉我了。”

总裁叫吴钩,很不招人喜欢的名字。他按了一下桌上的传呼器:“请给客人送杯饮料。”

然后笑了一下:“请您稍候,我处理完这份材料就跟您谈。”

温文尔雅,礼貌周全。

桑楚欠了欠身子。他现在已经适应了室内的温度,酷夏的临江,寻找到这么一块清凉之地是很不容易的。他希望能和吴钩多谈谈,外边的天气实在受不了。

饮料送来的时候,吴钩也刚好看完那份材料。他仔细地把东西放进抽屉,走过来和桑楚握手。这只手软得像女人。

“叫您久等了,请坐请坐。”

他在转椅上坐下来,认真地看了看桑楚递过去的名片,随手点燃一支很高级的雪茄。

“华阳公司?”他敲了敲额头,彷佛在思考。

桑楚笑道:“我们是一家新近注册的小公司,业务还没有开展起来。”

“哦,这位先生很坦率。”吴钩笑了,光滑细腻的脸上堆满了心照倨傲。

桑楚暗想,这个总裁很老辣,相当老辣。一开始谈话就把自己放在了居高临下的位置上,跟他作生意的人很难占到便宜。

“所以,我们的经理才派我来,认认各路神仙的庙门,以便日后一合作。”桑楚十分得体地答道,“还请吴先生多多关照。”

接下来,两个人就海阔天空地谈了一些随时想到的话题,远到克林顿竞选,近到临江的股市。姓吴的很有口才,滔滔不绝,颇有纵横天下之感。他声音动听,内气充足,保养得很好的身体自如地向前趋近,又向后仰合,笑声充满了感染力。

这时,桑楚觉得该给他一下子了。

“吴先生,不知你同北京的蓝鸟公司有无业务往来?”

投石问路。

吴钩的笑容僵在了睑上,但是马上就恢复了正常。可桑楚相信,就那么一霎那,他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当然,我们是老搭挡了。”吴钩把伸在眼前的五指张开,远远近近地欣赏着中指上那枚戒指:“这个公司是前年开业的,资本不算雄厚,靠的是国家贷款。那时候我给他介绍了一家外资,但他不要。现在看起来,他的决策是对的。这两年,他的业务开展得相当好,或者说好极了。贷款还清不算,注册资金也跳到了四位数。马骝这个人是个干才,噢,我指的是蓝鸟的经理。他天生是一个管理型人才,作起生意来,十个我也干不过他。”

“可是,我听说这位马经理出事了。”桑楚盯着对方的眼睛。

吴钩怔了一下,突然笑了:“你在开玩笑,他也能出事?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我不是开玩笑。”桑楚一本正经地说,这个套子是他离京前就安排好的,“他叫人杀死了。”

吴钩呼地站了起来;脸上的红润消失了,半天才道:“你说的是……真的?”

“千真万确。”桑楚也站了起来。

他觉得这一下子足够了,再谈下去已无必要。他踱了几步,望了望正墙上那幅钟馗打鬼图。忽然想起了什么,该死,黎薇还有约会,照那姑娘的脾气,八成早在二招等着了。

“吴先生,我该告辞了。”他拿起桌上的皮夹子,“还要拜会几个朋友,咱们抽空再谈。”

吴钩把他送到了楼梯口:“咱们后会有期。”

“肯定的!”桑楚意味深长地说。

半个小时后,他赶回了二招。果然,黎薇和方澍已经在那里等了半天了。见他出现在门口,赶忙从门厅的长凳上站起来。

“桑伯伯,你好不守信用!”黎薇嘟着小嘴。又把方澍介绍给桑楚。

和自己的想象一模一样,方澍是个相当沉稳又相当内向的小伙子,皮肤黝黑,个子高大,两只忧郁的眼睛充满了深沉。跟桑楚握手的时候,那掌心上结满了老茧,典型的海员。他笑了一下,笑得很艰难。

“走走走,上楼!”桑楚招呼着,快步向楼上走去,“桑伯伯方才扮演了一个副经理,说老实话,商业上的玩艺儿我是外行,还好,尚能应付。你们看,我是不是够累的。”

这么一说,两个年轻人有些难为情了。

坐定,泡茶,水不热。

“凑和吧,反正你们也不是来做客的。”桑楚擦了把脑门子上的汗,“怎么样,开门见山?”

结果,两个年轻人反而不知道从何开口了,黎薇忽然发现,自己正面对着一位重任在身的大侦探。相比之下,方澍那件事不一定算事。她笑了:“桑伯伯,我看我们还是走吧。”

她没站起来,方澍反而先站起来了。

小伙子显然是被强拉来的。

“那不行。”桑楚道,“你们就这么对待我老头子呀!既然来了,就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我。至少我能给你们出出主意吧。”

方澍又坐了下来。

黎薇扑地一笑:“桑伯伯,您总是说您是老头子,我觉得您一点儿也不老。”

“此话怎讲。”

“好奇。有好奇心的人,心理肯定是年轻的。”

“但愿我永远充满好奇心。好了,方澍,你就说说吧,看看究竟是件什么事。”

方澍迟疑了一会儿,又瞟瞟黎薇,终于开口了:“这事儿我本来对谁也不想说,连薇薇也没告诉,可她还是看出来了,既然如此,还是说出来吧。”

方澍抬起了头:“桑伯伯,我觉得我们家可能要出一件大事,人命关天的大事!”

本来还在晃悠腿的黎薇忽然被惊呆了,她没想到方澍会说出这么可怕的话,她的想象绝没有到这一步。

“人命关天!”她叫道。

“别打岔,薇薇,叫他说。”

方澍垂下头:“实际上已经发生了,就在上个星期六的夜里,有人翻后窗摸进爷爷的房间,朝他睡的床上打了一棒子。幸亏那天夜里他在医院输液,不然的话,那一棒子足能把他打死,连枕头都打烂了。”

“喝口水,方澍,你别激动,慢慢说。”桑楚看出小伙子的话是真的,也就是说,他再也不能小看这件事了。

他发现黎薇的脸已经吓得煞白。

“是我母亲第一个发现这个情况的。她那天夜里陪着爷爷输液,早上七点多回来,原打算把爷爷送回他的房间。可是,刚一进门,她惊呆了,后窗大开着,地上扔着一根木棒,四棱的,是房后那张破桌子的一条腿。再看床上,被子依然铺展得很好,但枕头被打烂了,斜斜地裂开了一道口子,里面的荞麦皮溅出不少。我爷爷睡不惯现在这种软枕头,总要托人从乡下给他弄荞麦皮。我母亲大叫起来,父亲和小保姆闻声赶来,结果都吓坏了。那时我已去上班,情况是晚上回来才知道的。爷爷已被安排到另一个房间去了。我们家是单独的宅院,房子虽然很旧,但有许多间。爷爷不知道出了事,好像很不愿意搬走,因为那个房间比较凉快。我回来后,母亲把事情告诉了我,并领我到那个房间去看。她不打算报案,原因我等一会儿再说。烂枕头已经收拾掉了,后窗也用钉子钉死了,但还能看得出,有撬过的痕迹,特别是墙上,留着一只手印。”

“手印!”

“对,一看就知道是凶手留下的。他翻窗时手上沾了灰,而那堵墙又很白。母亲说将来一旦报案,这是个证据,特别值得一提的是,那个手印是个六指。”

桑楚哦了一声,屈指一算:“今天是星期二,上个星期六是九月五号。”

“对,发现的时候是九月五号。”

五号。桑楚不由地想起北京那起案子。当然,这绝对是巧合。

“已经三天了,要是早报案的话,可能会抓住比现在多得多的线索。”桑楚惋惜地说。

“是的,您说的对。不过,母亲根本没有要报案的意思。她不许我们往外说,我今天的举动已经违背了她的意愿。可是没办法,再不说出来,我会憋死的。说实话,这个家我一天也不想多呆了。”

黎薇把手放在他的膝盖上,这是一种无声的安慰。看得出,姑娘对他的话产生了共鸣。

桑楚道:“你是不是认为危险还没有过去,诸如此类的事情还会发生。”

“是的,我的确是这么想的。”方澍抚摸着黎薇的小手。

“你做得对,孩子,你做得完全对。”桑楚站了起来,在屋里来回踱着,“现在,我想知道更多的情况。比如说,你的父亲。你好像不太想说他,对么?”

方澍默默地点点头:“你既然看出来了,我也就没有必要回避这个问题了。是的,我没兴趣谈他,可是今天我还是准备谈谈这个人。不过,在谈他之前,我想先谈谈我的爷爷。听薇薇讲,她已经告诉您了,我爷爷今年整八十四岁。不管别人怎么看待这个家庭,我仍然认为,在这个家庭里,唯一能使我动感情的,只有这个老人。这么说好了,他之所以能够活到今天,完全是因为有我这么个人存在。凭他的体质,活到八十四岁应该说是个奇迹。爷爷是个意志坚强的人,年轻的时候,在临江这块地面上也曾经风云过几年。直到现在,那些上了年纪的人,还记得当年有个方伯邨。怎么样,您也听说过这个名字吧?”

方伯邨,桑楚当然不会忘记这个名字,那件“翡翠麻将案”中的受害者,就曾经有过一张盖了方伯邨印章的银票。据说在当年,持有这样的银票,可以从包括香港在内的十九家钱庄里兑付现金。

“你继续说,关于你爷爷的过去,咱们找时间再聊,这个名字我的确听说过,他好像是个不小的金融家。可是,还是把着眼点放在现在。”

“我是打算这么做,可是我们家的事似乎直接与他过去的历史有关。这样吧,我尽可能把话说得简单些。”方澍喝了口水,“爷爷到了临解放的时候,产业已经所剩不多了。当然,所谓不多是指他本人而言,和一般平民比较,他仍然是个巨富。听说他的钱全让我那到今没见过面的两个伯父挖走了。他们现在一个在美国,一个在巴西。公私合营以后,他成了一个本本分分的市民,对资本或产业看得很淡,而且很快就离开了金融界,赋闲在家。关于这段历史,他对我谈过,他说他最佩服荣老板,认为民族资本家中还是有不少很有骨气的人。我所以说这些,是想证明他的政治态度。从本质上讲,他仍然属于食利阶层,解放后这四十

多年,他就是靠利息生活的。但是时至今日,他的存款已经不多了,那是在前年,他在一个偶然的场合告诉我,他已经开始动用老本儿了。我问他这个老本儿有多少,他伸出一个巴掌:‘五万。’这个数字,在我来说仍然是个不小的数目,我觉得他完全用不着悲观。他摇摇头,自言自语地说:‘掉了毛的凤凰不如鸡。’再问时,他什么也不肯说了,只是拍拍我的头:‘你太年轻了,金融上的事你不懂。’”

方澍一口气把杯子里的水喝完。

“你看,我还是把话扯远了。”他抹抹嘴。

桑楚道:“顺便问一句,他既然食利为生,又行动不便,是谁替他办这些事呢?”

“具体的我不知道,好像有那么一个人,姓屠,据说是个银行的职员。”

“也就是说,他从不用你父亲或母亲?”

“对,这就是我马上就要说的了。从我记事时起,就没见他对我的父母有过好脸色,但是也没见过他们争吵,永远是那么冷漠。我不应该在这里说我父母的坏话,而且我母亲对我也确实相当疼爱。可是,对一个孩子来说,除了疼爱以外,他还需要体验一种家庭的温暖与亲情,但是没有。这个家庭最缺少的就是这个。我不知怎么形容我的感觉,真的。就说我这孤僻的性格吧,无疑是因为家庭空气长久的压抑和沉闷造成的。我的父亲是个画家,是那种除了画画,什么都不会也什么都不管的人。对了,他还爱好金石。这个人生性冷漠,不善交际,在家中也很少说话。关于他与爷爷的关系,我多少知道一些,似乎和两个伯父的出走有关。他肯定在当中充当了一个极不光彩的角色,以至于爷爷至今不能原谅他。我问过爷爷,他起先不肯说,后来问急了,他才狠狠地说了一句:‘为虎作怅。’我估计,爷爷的资本八成是通过父亲的手而流入两个伯父的腰包的。不过,他并没有捞到什么便宜,去年,因为没有钱,他原计划出版的一本画册也告吹了。说实话,他的画画得很好,曾经得到过不少名家的称赞。但是,近一年多来,他的画风变了,甚至可以说堕落了,画出来的东西与其说是作品,不如说是商品,很流俗,似乎是为了迎合某种人的趣味。我看得出,他很痛苦,痛苦极了。但他仍然在画。”

“打断你一下,”桑楚道,“你好像说是近一年来?”

“对,确实是近一年左右。”

“他和什么人有过来往么?”

“这我可说不上。”方澍道,“我每天都要上班,回来时也不太去他那里。也许是从小受爷爷的影响,加上他那张水远无表情的脸,我们父子之间没有什么感情可言。以后知道了他那些不光彩的事,我就更不愿意接触他了。特别是那次他打了我母亲以后。”

“哦,他打过你母亲?”

“是的,在我的印象里就那么一次。从此以后,这两个人就分居了,直到现在。让我想想,嗯,差不多七年了。”

桑楚问:“为什么打,你是否知道一些?”

“不知道,他们守口如瓶。假如让我猜的话,既不是因为女人,也不是因为钱。大概仅仅因为他们没有感情。是的,感情这东西是绝不能勉强的。”

“他们是包办婚姻么?”

“是的,爷爷说过。他说过这么二句话:‘我不该有这么一个儿子,更不该有这么一个儿媳妇,但最大的不该,是把这两个人搓合在一起。’这是他的原话。”

“明白了。”桑楚点头道,“你母亲一定是个很要强的人。”

“不错,她是那种独断专行的人。家里的大事小事都是她说了算。可惜的是,这个家庭并没有给她提供什么条件,因此她的脾气很古怪、看着什么都不顺眼。除了对我,她好像不爱任何人。有时我很可怜她,可是,有时我又很讨厌她,真的。尤其是她看我爷爷时的那种眼神,我敢说,绝不是善良的。”

冗长的讲述终于结束了。

讲的人终于垂下了头,心中的重负似乎放下了,但感情的创伤却是难以平复的。二十六年了,从沉沉巨石的缝隙间钻出来的细芽,终于长成了大树。不必怀疑它的生命力,大海的惊滔骇浪能使他变得更坚强。但是,他的感情仍然是脆弱的。

桑楚突然涌出一股慈父般的怜悯。

两个年轻人听到一声长长的叹息。

“孩子,挺起腰来。”桑楚在他的肩上捏了一把,“记得托尔斯泰那句名言么:‘幸福的家庭都是一样的,而不幸的家庭却各不相同。’我现在不想安慰你什么,你是个男人,是男人就得学会面对一切。走吧,现在就带我去参观参观府上,看看那个该死的行凶者是怎么作案的。不过,我还是要强调一句,这是私人帮忙,不是公务。”

方澍和黎薇站了起来。

下楼的时候,桑楚又问:“方澍,你真的认为凶手还会来么?”

方澍道:“至少我是这么想的。”

“会不会是……我的意思是说,内部……”

“我明白您的意思。”方澍道,“这个问题我已经想过了,说实话,有可能!”

黎薇吓着似地搂住了方澍的胳膊。

“话就说到这儿,咱们走吧。”

三个人下了楼。桑楚借了一辆自行车,跟在两个年轻人的后边,向西骑去。

“喂,你们慢一点儿,我快赶不上了。”

追上以后,他又问方澍:“至于我的身份,是不是应该……”

“用不着隐瞒,我父亲今天不在,而我母亲是个油盐不进的人,又特别敏感,你瞒不了她。”

桑楚道:“也好,我就实话实说。不过咱们之间仅仅是个人关系。”

半个小时以后,他们踅进了一条窄窄的弄堂。这里很安静,两侧是二层小阁楼的后窗,不存在一般弄堂的那种拥挤与嘈杂,更没有人往路上泼脏水,因此也很干净。大约骑出一百多公尺,前头宽了一些,出现一排样式古老的灰色铁栅,中间是一扇比一般房门大一些的铁门。更使桑楚惊奇的是,小古居然站在门前,他背后站着一个瘦小而且相貌猥琐的男人。

“你……”桑楚跳下车。

小古走了过来,看了两个年轻人一眼,将桑楚拉到一边。黎薇见过小古,悄悄地对方澍说了句什么,二人开门进去了。

“那个家伙是谁?”桑楚向那瘦小的男人努努嘴。

“他就是那张小报上那篇狗屁文章的作者。”小古悄声说,“你不是要我找找他么,找到了。这个人外表不怎么样,可还比较老实。他承认那篇文章是根据民间口头文学拼凑的,但也并非完全是杜撰,比如蝙蝠公寓……”

“蝙蝠公寓怎么了?”

小古朝前使了个眼色:“你看——”

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桑楚的心呼地被撞了一下,原来那灰色的铁栅栏是由一个个张翼倒垂的蝙蝠图案联成的。没想到这种非禽非兽的东西还能派上这样的用场,而且很好看。方才桑楚仅仅以为是什么花。

“把作者叫过来。”桑楚低声说。

小古向那男人勾勾手,对方走了过来。

“你就是那篇‘梅花党在行动’的作者么?”

对方躬了躬身子:“正是敝人。”

“你的文章我看过了,写得挺有意思。”

“先生过誉了。茶余饭后,信手涂鸦,让您见笑了。”

“你知道多少梅花党的事情?”

“有限,极为有限。”对方的样子很谦恭,“我已经向这位同志坦白了,所谓梅花党,只不过是民间风传。在写作之前,报社的先生们就已经和我取得了共识,既然是大众所热衷,不妨编撰个东西迎合一下群众口味,没有别的意思。”

桑楚郑重地说:“也就是说,可以不负责任地胡编乱造了?”

对方很尴尬。

桑楚解嘲地笑笑,又道:“这个蝙蝠公寓怎么解释?”

对方看看小古,显然他已经解释过了。

小古指着铁栅栏,道:“他承认,那一章基本是杜撰的,使用这个真实的环境是因为一时兴起。要说为什么突然想到这个地方,主要是因为这个宅院的主人曾经是个金融界的知名人物,解放前比较活跃。对了,过去人们都管这个宅院叫作蝙蝠公寓。”

“我应该另取个名字就没事儿了,比方说,叫黑猫公寓。”

桑楚笑了:“我真不知道黑猫要是做成铁栅栏会是个什么样子。”

对方也嘿嘿地干笑起来。

“言归正传。”桑楚收住笑,“你写这个公寓,写那个神秘的驼背老人,是不是影射这个宅院和它的主人方伯邨?”

“啊,不不不。”对方吓坏了,忙不迭地摆手,“误会误会,这完全是不沾边的事。我向上帝起誓,绝无此意。”

“上帝?你莫非是基督教徒?”

“是的。”

“有工作么?”

“有,在市文史办公室上班。”

桑楚嗯了一声:“所以你才写了些旧时代的东西。我请教一下,你所谓的梅花党是否像过去的黑社会帮会。”

“从何说起呢?假如真有什么梅花党,说实话,我绝不敢写那篇文章。现在的临江,是有一些类似黑社会的帮伙,但还成不了气候,更不能和旧社会的帮会比。当年的帮会可不是这个样子,黄金荣、杜月笙,那是什么人物?能左右政局的。现在这些人,充其量是些打手罢了。共产党还能叫他们翻了天!”

桑楚叫这句话逗笑了。

“好了,今天咱们就聊到这儿。以后写东西,多想想自己的责任,不要贪图那几个稿费。现在你走吧,以后我们可能还会向你请教呢。”

“不敢不敢,敝人随时恭候。”

剩下两个人的时候,桑楚把方澍谈的情况简要地讲述给小古,最后说:“在不影响正事的前提下,我对方家这件事很感兴趣,就算搂草打兔子吧。你仍然在社会上摸鱼,下午咱们共同研究一下刑事档案,你把我的意思告诉振刚一下。这样行么?”

“行。”小古赞成这个安排,然后骑上自行车走了。

桑楚又端详了一会铁栅栏上的蝙蝠,才跨进了那道铁门。

方宅很深幽,属于旧时代典型的资产阶级的公寓。地由青砖铺成,通向正前方那座二层小楼。石径两侧是如荫的藤蔓,开着黄白两色的小花,叫作金银花,可入药。向纵深望去,铁栅栏像树墙似地环抱着这个院落。只是除了正门两侧的涂了防锈漆,其余的没有照顾到,锈得可以。藤蔓后边各有一块不大的空地,有石桌和石凳,还生着一些杂树。一架紫红色的牵牛花缠绕在杂树上,形成了一个花团锦簇的小世界。小楼确实很旧了,样式却很不错。就如同北京的四合院一样,此种半欧式的建筑是临江的特色之一。墙皮斑驳不堪,换成别人,早就修葺一新了。临江是个寸土寸金之地,有这种宅院的人家绝不会很多。可惜这里的每个人都不是正经过日子的人。桑楚又想起黎薇的话:各怀鬼胎。

可惜了房子。

房子虽破旧,但绝对结实,从裸露的墙皮处,可以看见非常完整的澄浆青砖。防震七级是不成问题的。下边是花岗石的虎皮墙基。

楼梯是红木的。

桑楚走进了客厅。里边的三个人立刻站了起来。除了两个年轻人外,那个中年妇女无疑就是方澍的母亲了。他记得黎薇说过,方澍的母亲有五十八岁了。但此刻这妇人给他的印象顶多有四十八岁。

“我叫莫怀毓。”她轻轻地跟桑楚握了握手,又朝外边喊了一声,“金娣,看茶!”

传来一个女孩子的声音:“就来。”

莫怀毓做了个手势:“桑先生请坐。”

桑楚欠了欠身子,坐下了。他仔细打量着这个看上去比自己年轻,实际上比自己还大两岁的妇人,觉得她很像某部国产片里的女主角,可惜一下子想不起来。

她年轻的时候一定很漂亮,是那种冷艳的女人。方才握手时,桑楚已经有所感觉,那手不但凉,似乎还比较有力。她的身材一点儿也没发胖,穿着一件短袖的墨绿女衫,下边是一条宽松的凉裤,脚踩白色牛皮凉鞋,手中握着一柄样式古老的鹅毛扇,扇柄上垂着个绿玉扇坠儿。她的头发绾成一束,盘在脑后,给人以干净利索又很符合年龄与身份的感觉。双眉淡淡地描过,非常自然。比街上那些追赶时髦的女孩子要高明的多。至于脸上的皱纹,经过分寸适度的修饰,竟也变得高雅起来。

总之,这是一个受过教育又一生不幸的女人,一个心高气傲同时又不相信任何人的女人。

在桑楚打量她的时候,她一言不发,表情自然。当桑楚把眼光移向正墙上那个镜框时,她说话了:“那是临江解放初期,工商界人士的合影。”

“哦。”桑楚点点头,“请问方澍的爷爷是哪位?”

“第三排左

数第九个就是。”

桑楚走过去,认真地端详了一会儿,转过身道:“伯邨老先生当时很有名是吗?”

“我想,这些事情方澍一定都对您说过了。”莫怀毓指指竹榻,“请坐,桑先生。我公公当时正可谓如日中天的时候,您看到了,他在那些人里属于相当年轻的一位。”

“他本来应该对国家的金融事业多做些事情。可惜,”桑楚坐了下来,点燃一支烟,“可惜他激流勇退了。”

“是的。”莫怀毓微然一笑,“看来方澍全都告诉您了,那咱们就开门见山好了。这件事我本来不准备对外人说,您既然已经知道了,我也用不着隐瞒什么了。说实话,我心里非常紧张。”

桑楚看不出她有什么紧张,她很冷静,非常冷静。

“对于方澍自作主张地把您请来,我不想更多地责备他。年轻人嘛,想问题总是比较简单。桑先生,您是不是觉得我们这个家族非常糟糕?”

桑楚笑道:“夫人为什么要这么说?”

莫怀毓也笑了笑:“我相信,关于我们这个家族的事,方澍都对您说了。您有足够的理由对我们表现出蔑视。说实话,有时我都对自己看不起。”

“可我却不这么看。”桑楚道,“夫人,我不想更多地介入这个话题,咱们还是谈谈九月五日夜里发生的事情吧,也许我能帮些忙。”

桑楚知道,如果任由她把话说下去,一个上午也打不住,并且往往得不到自己想得的东西。这个女人很精明。

“那好,请跟我来。”

莫怀毓明白桑楚的意思,便站起身来,领着他出了房门,沿着窄窄的走廊,绕到了小楼的后边,原来那里还伸出去一截。显然不是原建筑的本体,是后来加盖的。

“什么时候盖出这么间房子?”

莫怀毓想了想:“十四年了,好像是七八年盖的。”

“谁住在里边?”

“方澍的爷爷。”

“哦!”桑楚沉吟着点了点头。事情开始有趣了,不难理解,伯邨老人放着那么多上好的房间不住,偏偏自己弄出这么一间偏厦,绝不仅仅为了乘凉。

“能把房门打开么?”

“当然。”莫怀毓掏出钥匙。

房门打开了,迎面扑出一股难闻的潮气,莫怀毓顺手拉亮电灯,又把后窗推开,桑楚这才喘过一口气。他此刻越发理解了方澍的话,这个家族的确很可恶。否则的话,绝不该把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逼”到这么一间潮湿而昏暗的房间里来住。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使用这个“逼”字。

房间显然已经收拾过了,那个被打烂的枕头放在沙发上,被子卷了起来,床头小几上放着一只保温瓶和一只白瓷茶杯,地上有一双拖鞋。靠里墙,有一只大柜子,很大,黑色的,使得室内的空气很沉闷。柜子旁边就是那扇后窗,窗旁边的粉墙上,果然印着个手掌印,六指。门后的地上,扔着一根四棱的桌子腿儿,也就是那件凶器。

桑楚拾起桌子腿,走到沙发前,在被打裂的枕头上比了比,毫无疑问,枕头上的口子正是这根东西所致。

桑楚把木棒立回门后,又走到粉墙前,仔细地端详那个手掌印。这个掌印在距地面一米五左右的高度,不太清晰。

“请问夫人,”桑楚回身道,“也许我问这句话有些冒昧,可是,我既然来帮忙,就不能不问,你能否告诉我,伯邨老先生是否有什么仇人?”

莫怀毓道:“干他这一行的,肯定会有仇人的,但那都是几十年以前的事了,他的后半生几乎不与任何人往来,自然谈不上仇人。”

“准确地说,他有。”

“是的,但我无法说明仇人是谁。”莫怀毓望着桑楚,“更不好解释的是,就算有什么仇人,为何几十年不动手,偏偏在这个时候动手?”

桑楚低声道:“夫人,我敢说,你提出了一个十分关键的问题。”

莫怀毓不明白他的意思,却又不好问。

桑楚又道:“夫人,伯邨老人最近和什么人来往过么?”

“让我想想。”莫怀毓沉思了一会儿,道,“好像有,是的,有两个人来找过他,是什么人我不清楚,其中一个好像姓温。来干什么我不清楚。他们似乎不愿意让人知道谈话内容。”

桑楚道:“姓温。好,关于这个人的情况,夫人还知道些什么?”

“就是这些。”

“我听说临江市有个出名的九头鸟,是不是这个姓温的?”

“我不敢说。不过,那个九头鸟是作股票生意的,与老人算是同行。”

“这个人的外表你记得么?”

“嗯,记得。他中等身材,略微有些发胖,头发很黑,有些卷,留着胡子,连鬓胡子。说话是苏北日音。”

“好极了!”桑楚道,“这些情况很有用,那么,另一个人呢?”

“另一个我没太注意,他是陪那姓温的来的,不太说话。”

“再问最后一个问题,”桑楚道,“听方澍说,这扇后窗好像是钉死的。现在我看见一些撬过的痕迹,是什么人撬的?”

“插销处是凶手撬的。但那两颗钉子是我和小保姆撬开的,家里出了事,老人不住在这里了,我们打算给房间通通风。”

“也就是说,凶手那次即便撬掉插销也进不来,是么?”

“我想是的。”莫怀毓说完这话,略有些迟疑,她指着墙上的手掌印道,“这又作何解释呢?”

桑楚笑道:“这很好解释,凶手实际上是不可能从后窗进来的,所以不会在这里留下手掌印。另外,如果是越窗而入,不慎留下了掌印,指头应该是朝下的。可是夫人请看,这个掌印的指头朝上,因此可以断定,这个掌印是有人故意留在墙上的。”

望着莫怀毓那吃惊的样子,桑楚说道:“夫人,在我走进这道铁门的时候,我对贵府的事并没有看得很重,可是,现在我已经改变了自己的看法。”

“很严重么?”莫怀毓真的紧张了。

“是的,很严重。”桑楚加重了语气,“或者说,相当严重。”

言毕,他走出了房间。

莫怀毓无声地跟了出来。

桑楚绕到后窗外,低头在窗下搜寻了一会儿,直起腰时,他已经发现了一个烟头,一截踩断的鞋带,以及潮湿的地面上遗留下的许多杂乱的脚印。也就是说,这里的确来过人。

其中有一只脚印比较清晰。

“这是一种进口的旅游鞋留下的,鞋前掌严重磨损,尺寸是四十码。由此可以断定,此人身高在一米七二到一米七五之间,走过长路,而且习惯于身体前倾。”

他把目光停留在莫怀毓脸上:“夫人见过这样的人么?”

莫怀毓正要说话,一只猫从她的脚前窜了过去,这女人倏地转过头,朝墙角处叫了一声:“金娣!”

小保姆从墙角走了出来,脸上有些不自然。

莫怀毓指着金娣一通斥责,最后说:“方才让你送茶,你迟迟送不来,现在又跑到这儿来捣鬼,还不快滚!”

小保姆怏怏而去。

桑楚暗想:这个院子里的人,行为都很古怪。而且还有一只猫。

桑楚始终把猫视为不祥之物。此刻,那东西正蹲在不远的那棵樟树底下,闪动着一对绿色的眼睛望着他。距樟树一米左右的地方,就是铁栅栏,桑楚发现其中一根栅栏被拉得很弯,完全可以钻进一个人来。

桑楚收回了目光。

莫怀毓不好意思地笑笑,这才答道:“您说的那种样子的人,倒很像方澍的爸爸,他叫方仲达。是个画家。”

“嗯,关于他的情况,方澍已经大体上告诉我了。听说你们的关系很紧张。”

“谈不上紧张。”莫怀毓冷冷地说,“紧张的时期已经过去了,现在完全像是路人。方澍还向您说了些什么?”

“也就是这些。”桑楚摸出烟叼在嘴上,“请问,方仲达吸烟么?”

“不,他从不吸烟。”

“可是这地上却有一个烟头。”

莫怀毓莫名其妙地摇摇头。

桑楚又指指那根拉弯的栅栏问道:“这是怎么弄的,夫人知道么?”

“知道,那是去年一个骑摩托的年轻人撞弯的,因为后边那条路很黑,晚上很容易出事。”

“哦,现在还那么黑么?”

“是的,照旧。”

桑楚释然:“也就是说,晚上从这里进出不但很方便,而且不会被人发现。”

莫怀毓点了点头。

“好了,现在我想去见见那位险遭厄运的老人,不知行否。”

“当然可以。”莫怀毓道,“不过,您可能会失望的,老人已经失语了。”

“哦!”桑楚一怔,他记得方澍说,伯邨老人还能够说话。

往回走时,莫怀毓叮嘱道:“请您不要告诉他出过事,那样他可能受不了的。”

“这一点夫人不必担心。”桑楚道,继而又问,“夫人对那个小保姆好像有什么看法?”

“小金娣鬼得很,连我的猫都被她带坏了。”

桑楚只是笑笑。

方伯邨的房间在走廊的尽头,中间隔着厨房和客厅。听说要去看爷爷,方澍和黎薇站了起来,莫怀毓解释说:“老人对我有成见,我就不去了。”

说罢,便独自上了楼。

两个年轻人把桑楚领进了伯邨老人的房间。门窗关得很严,房间里热得受不了,方澍说怕老人受凉,桑楚表示理解。

方伯邨躺在平板床上,身上盖了一条薄毯子,从毯子的外形不难看出,老人已经瘦得没什么肉了。和照片上那位风流倜傥的金融巨子相比,现在的方伯邨只是一具尚未断气的殭尸。深陷在眼窝里的眼珠子木木地盯着天花板,彷佛在追忆早已是昨日黄花的过去。

两个年轻人的出现,多少使他动了动眼皮,看得出,老人对他们是很钟爱的。

房间的布置和那间偏厦大体相似,只是没有那黑色的柜子。

桑楚端详了老人一会儿,把方澍叫到旁边,小声问:“你为什么不告诉我老人已经失语了?”

“什么?失语?谁说他失语了?”方澍叫道。

“小声点儿,这是你母亲说的。”

“她胡说!”方澍很冲动,“爷爷能说话!”

说着,他冲到床边,伏下身去,对着方伯邨的耳朵道:“爷爷,你听得到我说话么?”

老人一动不动,毫无表情。

方澍愣住了。看得出,他很惊诧。也就是说,在他的印象里,老人并没有失语。

“爷爷,你倒是说句话呀!”

方伯邨动了动嘴唇,却发不出声音。

方澍傻了,呼地站了起来,一把抓住黎薇的手:“薇薇,太不可思议了,爷爷怎么突然说不出话了?”

黎薇也很茫然。

桑楚在沙发上坐了下来,他看出来了,老人并没有失语。在侦破“神秘的绿卡”一案时,也曾碰到过类似的情景。处于一种特殊环境中的垂暮之人,存在着一种常人无法体验、更无法理解的奇特心理,他们可以突然地缄默,以此来躲避内心或外界的威胁,属于一种心理防卫。看来老人感受到了某种危险的存在。

他瞒过了莫怀毓、瞒过了方澍和黎薇,但他瞒不过桑楚。这一发现,使桑楚越发坚信,在这座蝙蝠公寓里,的确潜伏着某种非常隐蔽的危机。

“方澍,你过来。”他低声说道,“告诉他我的身份,告诉他九月五日夜间发生的事情,他完全听得到。”

“这……”方澍不知所措,“他受得了么?”

桑楚道:“你们都太小看这个老人了,他实际上比你们想象得要坚强得多,能在旧社会立身的人,心理承受力是相当强的。说吧,没问题。”

方澍这才松了口气,并且有些兴奋,他伏在桑楚耳边小声道:“您是不是想说,他什么都知道?”

“那不一定,他可能不知道什么。但我相信,他有某种感觉。这种感觉一定很准。”

方澍点点头,走回老人的床前,悄悄地对准老人的耳边嘀咕了一阵。果然,老人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随后,动了动嘴唇。

方澍急忙把耳朵凑上去。

他怔了一下。显然,老人对他说了一句什么。桑楚刚想问,他朝他作了个手势,随即蹑手蹑脚地走到了门后。

猛地拉开房门,门外站着个人。

小保姆金娣。

显然她一直在偷听,这突然的情况使她窘在那里,有些措手不及。

“你在偷听!”方澍的脸色变了。他做梦也想不到,一个垂暮之人,耳朵会如此好用。

感觉,可能正是桑楚所说的那个感觉。

“没,没有,我在找猫。”金娣有些语无伦次,而后快步地离开了。

厨房的门砰地一声响。

房间里一片静默。

窗上闪动着细碎的光斑,已是正午时分。临江的酷热开始了。

莫怀毓从走廊那头走了过来,远远地站住了,朝黎薇勾了勾手。

黎薇走了出去。返回时,手里托着个白塑料药瓶盖,里面放着四片白色的药片。

她走到床前,伺候老人吃了药,又给他掖了掖毯子,回头对桑楚说:“老人只吃我和方澍送给他的药,其余的人无法让他服药。”

“什么药?”

“日本进口的,属于维生素一类的药。”

“他主要是什么病?”

方澍道:“心脏不好,其他没什么病。加上年纪太大,体质不行了。”

桑楚道:“你告诉他,我想跟他谈谈。”

方澍伏在老人耳边说了几句,抬头对桑楚挤挤眼:“爷爷说,晚上再谈。”

桑楚笑了:“他很谨慎。”

说完这话,他站了起来:“不早了,我下午还有事情,晚上再来。”

两个年轻人留他吃午饭,他谢绝了。

送出门外,他小声问方澍:“晚上来方便么?”

“放心吧,没问题。”

我算被你们粘上了。桑楚道:“听你母亲说,好像来过一个姓温的。”

“温?温什么?”

“温什么她也不知道,但是她说出了那个人的特征。”桑楚把莫怀毓的描述重复了一遍。

黎薇叫了起来:“九头鸟,如果真是连鬓胡子,那就是九头鸟!”

方澍也点头道:“对,电视里播过他的专访。他来找爷爷干什么?”

桑楚道:“假如真是九头鸟的话,我估计会和金融或股市有关系。好了,我晚上再来。”

告辞后,他依照地图上的方位,绕道万丰交易所逗留了一会儿,想发现个长连鬓胡子的人。后来有人告诉他:温老板今天没来。

温老板!

桑楚顺便了解到,三环的股票又跌了四个百分点儿。

回到二招,小古和黎振刚已经等在那里了。他在食堂随便吃了点儿,上楼,倒在沙发里就不想动了。

“振刚,我了解了一下股市,你那些股票又跌了。”

“跌就跌吧,反正我也没有指着它发财。”

“振刚,我在交易所了解到,军人不许买股票。不知包不包括警察?”

“也包括。”黎振刚道,“所以我那点股票是以老婆的名义买的。”

“你还挺鬼!”桑楚坐直了身子,“谈谈吧,刑事档案的检查结果怎么样?有否收获?”

黎振刚拉开皮夹,抽出几份材料,递给桑楚,道:“收获不大,据上半年资料统计,共有四起案子与本市犯罪团伙有关,已全部结案。其中三起牵扯到一个叫人猿的家伙,但拿不到此人的犯罪事实。”

“有这个人的档案材料么?”

“有,在这儿。”

桑楚接到手里,翻了翻:“太少了,只有两页。”

“只掌握这些。”黎振刚摊摊手。

桑楚把材料看了一遍,扔在桌上,道:“不行啊,伙计!仅有的这一点儿,也没有什么干货,你连拘留他的资格都没有。”

黎振刚道:“所以我们没有动他,但一直没有放松监视。你知道,老主任,现在我们警力严重不足,的确有点儿力不从心。您在合适的时候,还得替基层反映反映。”

桑楚半闭着眼睛,用手指轻轻地叩击着膝盖,没有什么表示。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这是他正在动脑筋的习惯性动作。无疑,那个人猿触发了他的某些想法。

“你们知道我想到了什么吗?”

桑楚终于睁开了眼睛。

“我想到了前年在东北破获的那个犯罪团伙。那一次,我们捕到了四十七名案犯。但是他们的头子,也就是那个有名的人魔却逍遥法外。在审理过程中,凡是伸向他的线索,全都奇怪地被掐断了,若不是最后在他的情妇枕头下边发现了一枚带血的戒指,我们说不定至今也拿他没办法。由人魔,我想到了现在这个人猿。你们不会说我老头子想入非非吧?”

小古和黎振刚对视了一眼,不知如何作答。

桑楚继续道:“我现在宁愿把事情想得严重点儿,因为我今天上午已经在这方面碰到过一个类似的情况。”他简略地把蝙蝠公寓的见闻叙述了一遍,而后提高了声音,“说实话,一开始我并不认为方家的事有多了不起,可事实却告诉我,那个宅院里的问题可能要比我设想的严重得多。由此我想,不管临江的地下犯罪团伙是否发展到了黑社会那样的程度,咱们也要拿出对付黑社会的姿态和他们较较劲儿。别小看了这些人。现在是九十年代,经济迅猛发展,社会结构异常复杂,已经具备了很多萌生大型犯罪集团的条件。不管是西西里的黑手党,还是美洲的黑社会组织,都是在社会经济高度发达的温床上产生的。临江,已经具备了这方面的条件,不可小视。”

说完这话,他的额头上已经冒汗了。

振刚把茶推到他面前:“老主任,你的意思我全明白。不过,就临江的现实而言,我们还没有发现具有大规模犯罪集团的迹象。仅仅,一个人猿,还不足以说明问题。”

桑楚吹开茶叶,喝了一口,道:“我指的是思考问题的出发点。说到人猿,当然不必把他拔得太高,多加些关注就行了。现在,咱们是否可似对目前的形势作个小结?以便制定下一步的行动计划。”

小古道:“从目前的情况看,首先可以排除所谓的梅花党这个组织。”

“不,”桑楚语气坚定地说,“我和你的看法刚好相反,这个组织很可能是存在的,只是不叫梅花党而已。进一步说,他们现在说不定已经叫梅花党了。北京蓝鸟公司被杀的那个马骐就是一个证明。”

“你认为那张梅花老K是有意义的?”

“对,非常有意义。”桑楚果断地打了一个手势,“他们正在把一个公众编织出来的神话变成现实。此举可谓一箭双鵰,既可以在一开始就穿上一件虚幻而神秘的外衣,又可以利用这件外衣而使所有的行动变得扑朔迷离,真假难辨。”

小古道:“这个解释是不是主观色彩太浓了?”

“乍看是这样。”桑楚笑道,“可是,一旦你把想象力真正发挥出来,就会发现,这个解释不但顺理成章,而且简直就是一种现实。咱们现在要做的,仅仅是通过多方面采证来证实它。”

小古一下子还想不到这个高度,便把话头拉回主题:“那么,大华公司呢?”

桑楚道:“我今天早上去大华,对那个叫吴钩的老板产生了兴趣。特别是当我说到蓝鸟公司的经理马骝被杀的时候,他的表情十分敏感。这证明,蹚这次水还是有收获的。”

“那么,咱们下一步如何行动?”小古问。

桑楚胸有成竹地说:“继续了解大华公司的情况,必要时可以碰他一家伙,这件事由振刚去干。至于你,小古,你现在似乎应该帮我干点儿事。我现在已经对蝙蝠公寓的情况产生了兴趣,必要的时候可以立案。那位老爷子今天晚上约我去谈,也许会抓住某些关键性的线索。”

小古道:“对这个家族的事何必管得太多。”

“非也。我现在差不多可以肯定,方家的事已经不是他们自己的事了。”

“何以为证?”

“第一,那个姓温的。不管方宅里的人如何心怀鬼胎,而真正出事却是在最近,这难道与那个姓温的无关么?第二,那位莫夫人说过这么一句话:方伯邨即便有仇人,为什么几十年不动却在最近动手了?诸位,请注意‘最近’二字,并且请你们想想,最近社会上有什么非常的动静?”

“股市!”黎振刚叫起来。

“对。”桑楚道,“股市、姓温的、金融家方伯邨,这不是一条很符合逻辑的线索吗。尤其值得注意的是,现在股市正在大跌。”

小古哦了一声,似乎看出了意思,眼中跃出一簇兴奋的光亮:“您吩咐吧,我应该做些什么?”

“你调查一下那个姓温的,我估计他就是临江炒股大腕九头鸟,另外,了解一下那个三环。振刚,这个三环是不是一个大企业?”

“是个企业,但不算很大。他们是临江较早出现的一个股份制企业,很有潜力。所以,从发行股票以后,环股一直看涨。不知为什么,最近一周狂泻不止。”

“有人操纵。”桑楚道。

“对,十有八九就是那个九头鸟。”

黎振刚强调,临江股市尚处幼稚阶段,一有风吹草动,股民便有反映,九头鸟具备这方面的条件。

商议至此,该布置的都布置了。三个人休息了一会儿,便到了开晚饭的时间。晚饭后,小古随振刚去了解人猿的情况,桑楚又骑上那辆半旧的自行车奔蝙蝠公寓方宅面来。

“桑伯伯,我在这儿。”阴影处闪出了黎薇的身影。

桑楚跳下车,黎薇已奔到近前。

“桑伯伯,方澍叫我在这儿等您。快进来,我有话对您说。”

桑楚把车推到一个不易被发现的角落,锁好,随着黎薇进了铁门。黎薇把门关好,一把将桑楚拉进树影里,急切地说:“桑伯伯,情况有些不妙!”

桑楚的心陡地提了起来:“出什么事了?”

“可能不是什么大事,但是我们觉得很奇怪,也很紧张。”

“到底怎么了?”桑楚催促道。

“吃晚饭的时候,那个姓温的又来了。现在我可以肯定地告诉您,他就是九头鸟。”

“他来了也用不着紧张呀!”

“我的话还没说完呢。”黎薇朝桑楚凑近一步,“他走以后,老爷爷就开始昏睡。只是在临睡前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他说了什么?”

“他说了三个字:‘我有罪’。”

桑楚的眼前彷佛闪过一道电光,虽然极其短暂,还是被他抓住了:毫无疑问,戏就在九头鸟身上。

“他只说了这么一句话?”

“对,随后他就昏睡过去,至今没有苏醒。”

“走,领我去看看。”

二人快步穿过甬道,走进了方伯邨的卧房。一进门,便看见一个头发灰白的男人从床前直起腰来。

黎薇尴尬地停住了步子:“是您?”

方澍不在屋里。

“这位是……”那男人上下打量着桑楚。

黎薇简单地介绍了桑楚的身份,对方伸过一只手:“方仲达。”

握手的时候,桑楚感到那只手十分绵软,手心中有汗。他暗想:这位画家最近一定很虚弱。方仲达很清瘦,穿了一件灰色的短袖衫,西服短裤,凡是露在外边的部分,无一不证明桑楚的判断,瘦而无力。他的头发呈灰白色,与年龄相仿,两只忧郁的小眼睛深嵌在眼窝里,不敢正面看人。

“方澍泥?”桑楚问。

“噢,他去接个电话,同学来的。”方仲达不自然地躬了躬身子。

“老人怎么样?”桑楚走到床边,捏住了老先生的脉搏。

方仲达道:“他好像睡得很好。”

不错,老先生的呼吸比较均匀,只是脉相有点儿细。桑楚望着那张颧骨高耸的老脸,愈发感到神秘。

我有罪。指的什么?

这时,方澍回来了。方仲达知趣地退出门外,朝桑楚点了点头,便沿着走廊去了。

“这是爷爷临睡前对我说的。”

坐定之后,方澍这样说。

桑楚把台灯捻暗些,沉吟了片刻,问道:“你不会听错么?”

方澍肯定地摇摇头:“不会,他这三个字说得格外清楚。我本想追问一句,可他竟睡着了。”

“他当时的表情怎么样?”

“没表情,就是现在这个样子。”方澍迟疑了一下,“对,他多少有些激动,好像在向谁忏悔。”

“这就对了。”桑楚道,“否则不符合这句话的内容。方澍,你母亲呢?”

“看戏去了,黄梅戏,我母亲是安徽人。票是我叫朋友送来的,我是想把她支走。”

“什么时候走的?”

“吃过晚饭就走了。”

“当时九头鸟来了没有?”

“刚刚来。”

“也就是说,他呆得并不太久。”桑楚看了看表,“现在是七点四十分,你们是几点钟吃晚饭的?”

“六点。”

“几点钟吃完?”

“顶多半个小时。对,六点半。当时评书刚好开始。”

桑楚算了一下:“九头鸟六点半左右来的,大约呆了多

长时间?”

“最多四十分钟。”黎薇说。“我送他出去的时候是七点十分。回来给爷爷擦了脸,又说了会儿别的。这时,老人已经似睡非睡了,我们突然听见他嘀咕了一句什么,方澍忙凑上去,听清他说了三个字:‘我有罪’。”

桑楚嗯了一声,对方澍说:“看来,他不是对你说的。你领会错了。当时他已经进入了一种朦胧状态,很可能是呓语。”

“呓语?”

“对,呓语。”桑楚用指尖点着太阳穴,“我在想,这个老人平时是很清楚的,为什么会说出这种呓语呢?答案只有一个,他一直觉得自己有罪,清醒的时候不肯说出,却在朦胧状态下泄露了天机。”

两个年轻人听得傻了眼。有罪。老人在向什么人忏悔?难道是九头鸟?

桑楚刚好也在想这个问题:“他和九头鸟交谈的时候,你们谁在场?”

“都不在场。”方澍答道,“凡是爷爷和这个人谈话的时候,我们都必须离开。”

“这两个人是不是谈得很投机?”

“是的,在和九头鸟交谈的时候,爷爷好像是变了一个人。”黎薇证实道,“这个人几次来,我都在,尽管我不能在场,但有这种感觉。老人好像突然年轻了几十岁。”

“这就叫共鸣。”桑楚道,“老先生无疑是这方面的老手。”

“叫您说对了!”方澍站了起来,“您等等,我去拿点东西给您看看。”

说着,方澍开门出去,噔噔噔地上了楼。不一会儿,捧着三、四本书回来了。

“您看,这是市文史办编的小册子,上边好几处都提到了爷爷,他当年可是股票方面的行家,风云人物。对,那些折了角的地方都有记载。”

桑楚把书理整齐:“我带回去看看行么?”

“没问题。”方澍道。

桑楚又问:“关于他和姓温的,你们还知道些什么?”

黎薇想起一个细节:“对了,桑伯伯,就在他们交谈的时候,我曾经扒着门缝朝里看过。我看见九头鸟正在给爷爷擦嘴。”

“擦嘴?难道他吃东西了?”

“喝了些粥,吃了些清蒸鲶鱼。他只爱吃这两样东西。”黎薇有些紧张,“怎么,有什么问题么?桑伯伯。”

桑楚呼地站了起来,脸色骤变,半天才透出一口气:“但愿没有问题。”

他走到床前认真地端详着方伯邨的面容,许久没有说话。两个年轻人觉得快要窒息了。

桑楚终于回过了头:“好像没有什么问题。不过为了慎重起见,方澍,你还是给保健医院打个电话,他们有上门服务的业务。”

方澍快步走了出去。

桑楚重新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双手托着额头,低声问道:“薇薇,晚饭是谁喂他吃的?”

黎薇道:“开始是我,后来九头鸟来了,我就退了出来。他走掉以后,我去收拾碗筷,发现碗里的东西已经吃完了。联系到他给老人擦嘴的动作,可以肯定地说,剩下的半碗是九头鸟喂他吃的。”

“他不是只吃你们喂的东西么?”

“九头鸟不在此列,他和老人的关系极为密切,感情上也似乎很投缘。”

“当时,桑楚的母亲是不是已经走了?”

“是的。”

“那位画家呢?”

“他是下午回来的,晚饭没有下来吃,如果不是方才看见他,我一直以为他还在楼上呢。”

这时,方澍打完电话回来了。

“他们答应来看看。问我有什么症状,我说没有,他们说没有还来什么。我左求右求,他们才答应来一趟。”

“但愿不要出什么事。”桑楚低低地说了一句,便走出了房间。他的烟瘾上来了,迫不及待地点上一支,深深地吸了一口。

烟缕溶进浓浓的夜色里,不见了。

我有罪。

他在心里反复地念叨着这三个字。无疑,这三个字至少在“最近”这些日子,始终占据着老人的心。现在还无法确定这句话的所指,它很可能是有负于什么人,也可能是针对某一件事,它既可能指的是当今,也可能指的是过去了的一段历史。所有这一切,现在一概无法确定。唯一可以肯定的是,鉴于老人和九头鸟的特殊关系,这句话肯定和姓温的有关。

“方澍!”他叫了一声。

方澍应声而出。

“告诉我,老人平时都是什么时候入睡?”

方澍道:“不一定,他的睡眠很没有规律。”

“像今天这么早入睡过去有过么?”

“偶尔有过。但多数时间,这是他一天中比较清醒的时刻。”

“多少有些反常,是么?”

“是的,我也有些奇怪。但是……”

此话尚未说完,黎薇的声音从房间里传出来:“快来呀,看他这是怎么啦!”

桑楚顿觉头皮一紧,狠狠地将烟蒂摔在地上,快步地跟着方澍冲进了房间。

老人痛苦的模样使他惊呆了,虽然动作的幅度不大,但对于一个风烛之人来说,也算到了极限。他大张着嘴,艰难地回着气,喉咙里发出令人难受的声音,露在毯子外边那只枯手,死死地抓住床单,毯子下边的腿也在颤动。

方澍把枕头旁边的氧器袋对准他的鼻孔,才稍微使他安静了一些。

桑楚捏住他的脉搏,吃惊地发现,脉很乱、很细,几乎没有了。

“薇薇,快到门外看看,医院的人来了没有?”

黎薇应声跑了出去。

不一会儿,方仲达和那个一直在看电视的小保姆金娣也赶来了。

可是晚了,就在保健医院的人奔进房间的同时,方伯邨停止了呼吸。

“电话是你打的么?”那个年轻的女医生从床前直起腰来,把目光投在方澍的脸上。

方澍悲伤地咬着嘴唇,点了点头。

“你为什么说他没有症状?像这种心脏病急性发作的病人,绝对不会没有症状的。”

“可他,确实没有症状,这里有三个人可以证明。”

医生不再解释,互相交换了一下意见,便开出了死亡证明书:猝死,心律紊乱,心功能衰竭。

“病人的心脏已经很脆弱了,年纪又这么大,你们家属应该密切关注。不过,也用不着太自责,死亡对他来说随时都可能发生。”

桑楚开口了:“请教一个问题,安眠药是否会导致这样的结果?”

“量不大,不会有问题。”

“谢谢。”桑楚不再问了。

房间里很静。医生走了。几个人默默地端详着床上的死者,然后无声地将其放正,用毯子盖住了全身。

桑楚发现,那位画家并没有太多的悲痛,相反给人一种解脱感。

他顺手把床头上那块白色的方块小毛巾揣进了口袋里。而后向金娣提出了一个问题:“他晚上吃饭用的餐具还在么?”

“洗掉了。”金娣眨眨眼说,“要不要拿来。”

“洗掉了还说什么?”桑楚挥了挥手。

这时,方澍开口问道:“您难道怀疑食物……”

桑楚道:“别多心,干我们这一行的,都有同样的职业习惯。顺便问一句,画家先生,你是怎么想的?”

方仲达叹了口气,道:“我同意医生的结论,心脏病猝死。这一天是早晚的事。临江市每天不知道要有多少人走上这条路,请问桑先生是不是对每个人都这么关心。”

最后这句话已经有点儿变味儿了。

这样的态度桑楚见多了,并不在意。他又转向那两个年轻人:“你们俩说说看?”

方澍咬着嘴唇,不知如何作答。而黎薇则干脆地摇了摇头。

“那么您呢?夫人。”桑楚忽然提高了声音。

人们这才发现,莫怀毓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立在了门口。

她显然早已明白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情,表情依然是冷淡的。听了桑楚这句话,嘴角颤动了一下,随后走到床前,掀开毯子看了看死者的脸,又重新盖好,回身道:“我希望他这是正常死亡。”

“希望!”桑楚很欣赏这句话,“也就是说,夫人并不完全相信他是正常死亡。”

莫怀毓离开床头,冷笑道:“桑先生很会挑毛病。是不是这具尸体还要摆在这里,不能拉去火化?”

“你很会强词夺理,夫人。”桑楚提高了声音,“尸体你随时可以拉去火化。不过,我认为此事已经可以立案了,有关手续公安局很快就可以办妥。必要的查证工作必须要进行。诸位都知道,贵府在最近一段时间出了不少怪事,而且每件怪事都和死者有关。所以,我不认为方伯邨先生的死亡是正常的!”

每一个人都被他这句十分肯定的话吓了一跳,房间里的空气又凝固了。

桑楚的目光从每个人的脸上掠过,尤其是方仲达和莫怀毓。他明显地感到,这对夫妇虽然长期不和,却在老人死亡的问题上,表现得极其相似。

“我想提醒二位一句,老人今天说了一句很耐人寻味的话:‘我有罪’,不知你们做何感想。”

奇怪的是,这对夫妇并没有因此而吃惊。

“他果然这么说了?”莫怀毓问。

“他的确是这么说的。”桑楚道,“我还应该告诉你,夫人,他并没有失语。”

莫怀毓突然冷笑起来:“真没想到,真没想到,这么一个土埋半截的老东西,居然还这么精明。看见了么,姓方的,这就是你的父亲!”

从她那愤怒已极的脸上,桑楚彷佛看到了这个女人憋闷了几十年的仇恨,其中既有对死者的,也有对丈夫的。

“他说他有罪,”莫怀毓咆哮着,“说得太对了,他就是有罪!他早就该死了!”

“住口!”方仲达终于暴发了,“你这个刁妇!”

骂完这句话,他一跺脚,愤愤地离开了房间。白光一闪,那只猫追了出去。

房间里死一般地沉寂。

方澍抬起头来,目光和桑楚的交织在一起,彷佛在说:看见了吧,这就是我的家庭。

随后默默地踱了出去,黎薇跟在他的后边。

小保姆金娣看来早就习惯了这种家庭空气,开始默默地收拾房间里的东西。收拾到床头柜时,桑楚挡住了她:“别动那只瓷杯,我还有用处。”

然后他摸出一支烟叼在嘴上,点燃吸了一口。透过薄薄的烟雾,他注视着莫怀毓那张苍白的脸。人,死在自己面前,刚刚摸到的线索被无精地斩断了。方老先生的忏悔反复在他耳边鸣响着,叫人急不可耐,又无计可施。他原打算今天晚上捞一些有用的东西,结果顷刻灰飞烟灭。老人把秘密带走了。而活着的人,比如莫怀毓,比如方仲达,比如九头鸟,他们是绝不会轻易吐口的。就算他们对事情一清二楚,可对他桑楚来说,除了困难,还会有什么?指望他们主动说出,简直是不可能。因为他们之间还有利害。

利害,这是人际关系的核心。

在他办过的几百桩案子中,没有一件不是出于利害。

尤其是在经济高速发展的商品社会里。

他拿起了那只白瓷杯,看见里边仅仅剩下一点残水,放在前边台灯下看看,无色,又闻了闻,无味。他用手帕将其包好,单指挑着离开了房间。

经过莫怀毓身边时,他停了一下,低声道:“夫人,我希望得到您的配合。”

院子里,一天的暑热业已过去,好像有些雨意。这多少使桑楚的情绪好了一些,懊热难耐的九月,很需要一场透雨。说话秋天就会来了。天上,星稀无月,浮着些鱼鳞状的云片。

他看见两个年轻人正立在雨道的一侧。他们就那么站着,都不曾说话。见他走了过来,身体稍微分开了一些。

“柔伯伯,老人真的是非正常死亡么?”黎薇小声问道。

桑楚拍拍她脑袋,叹了口气道:“我不想改变我的猜测,但也不想给你们造成不必要的心理压力。所有这一切,都等桑伯伯忙过这一阵再说,行么?现在唯一可以告诉你们的是,对于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来说,正常死亡与非正常死亡,很可能只有毫厘之差。”

“哦,”黎薇沉吟道,“这对您来说可实在是太难了。”

桑楚笑了:“谢谢你对我的理解。桑伯伯至今没有碰到过容易的案子。这可能就是老百姓常说的,命不好。”

说完这话,他朝两个年轻人眨了眨眼睛,便快步地朝着门外走去。

经过铁栅栏时,他突然感到那排倒悬的蝙蝠是那样地触目惊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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