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谨深也怔住了:“没了?”

他脑中忽然闪过些思绪,但是面上没有显出来。

沐元瑜表情空白:“啊。”

她连个“是”都说不出来,太意外了,脑子都直接停摆,自己茫然地又低头看了眼笺纸,没有错,滇宁王的笔迹,白纸黑字地写着。

她遇刺后很快就写信回去询问了,但一直没有回信过来,她以为滇宁王应该是在云南彻查,便压下心情耐心等着。万没有想到,滇宁王的回信不及时是因为王府里同时出了事。

朱谨深没有要她的家信,只是问:“怎么会同时病亡?你那庶弟不是养在你母妃膝下吗?”

“是。”沐元瑜掐了一把掌心,强迫自己定下神来。这不是发愣的时候,再料想不到的事,已经发生了,那就只有接受。

“但上个月的时候,柳夫人的父亲年老病危,柳夫人去求我父王,说孩子自生下来,她父亲还没有看过,如今人要没了,闭眼前想见外孙一眼。柳夫人毕竟是生母,她父亲人之将死,提出这个请求来也是合理。父王听了,就答应了她,谁知柳夫人带着孩子回了家,用了外面的饮食,结果吃到一味有毒的菌菇——急着把人抬回来已经晚了,费了一夜功夫还是不治。”

云南的菌菇品种非常丰富,即便是住了几十年的当地人也不能全然分辨,每年都少不了一些因为误食有毒菌菇而身亡的莽撞吃货。但柳夫人这个级别的贵人会是这种死法,是很有些不可思议的。

这一对母子说是病亡,事实上是中毒,只是后者听起来太不体面,滇宁王大约是不愿接受,才修饰了一下。

沐元瑜怔怔地发着呆,她这回的呆与先又不同,她已经回过神来,思绪重新在运转起来了,只是心里的滋味太过复杂,无法厘清。

这一个平常的冬日夜晚,她接到了最不平常的消息。

滇宁王已是天命开外,这个年纪,再受此重击——字里行间都看得出他泣血般的痛心,他再有子嗣且还那么巧是个男丁的可能性真的不大了。

未来——她的世子位,好像是保住了?

究她本心,其实没有多么大的野心,也没想过要做出多了不起的作为,如果不是滇宁王当年斩断她的后路,她不会奋起走到这一步。如今障碍不战自溃,她似乎应该为此开心激动。

但她一时笑不出来,也许是因为这个胜利来得太轻易,也许也有一点是因为沐元瑱,她只见过那个奶娃娃一面,她不喜欢他,但没想过把怒气发到一张白纸上,要他去死。

“人有旦夕祸福。”朱谨深淡然地道,“你不必太过感伤。”

“我没有——唉。”

沐元瑜叹了口气,她不至于难过,只是有一点闷,更多的还是脚踏不到实地的飘忽感。

朱谨深像是随口问道:“柳夫人的父亲呢?也死了吗?”

“说是受了惊吓,当时就断气了。”

要看外孙最后一眼,不想双双都是最后一眼,他的死是太正常了,没什么可追究的。

“他本来是做什么的?”

以朱谨深的身份,他所知再多,也还不至于去关注一个郡王小妾的父亲出身,这跟他的层次差太远。

沐元瑜是清楚的,滇宁王本就是个多疑多虑的人,当年那种情况下纳的妾室,更不可能不把来历查清楚,所以她可以一口报出来:“是个犯官,本来在江南做个县令,刮地皮刮得太狠了,被人到京里告了状参了,贬到了云南去。”

朱谨深沉吟片刻,抬了头,眼神扫过左右,道:“你们暂且出去。”

刀三直挺挺站着不动,林安牙酸地上前拉他:“哎呦,兵大爷,没听见我们殿下吩咐吗?”

他酸不是害怕刀三,是以他内侍的心胸,立刻知道主子们这是有私话要说了,他家殿下保不准还得安慰安慰世子爷——怎么个安慰法,那画面,想一想他都头皮发麻。

这样他还立刻听令了,真是很值得为自己的忠心感慨一下。

沐元瑜摆摆手:“刀三哥,你饭还没吃完罢?去吃饭吧,我这里没事。”

刀三这才转了身,蹬蹬走开了。

林安守到外面去,防着小二进来。

人都出去了,雅间里的画面,其实并不如林安想的那样。

朱谨深只是低声道:“你在担心?可是觉得这事有些蹊跷?”

沐元瑜皱着脸点头:“但我父王应该也不会拿这种事骗我——”

再不可思议,这件事都应当是真的了,她寄去云南的信里可还暗示了朱谨深知道她是女儿身的事,滇宁王不会敢再骗她回去,那就没必要扯这种谎。而且信里也没有提要她回去的事。

朱谨深安抚地轻拍了拍她的手背:“你觉得不对在何处?”

沐元瑜说不上来,她只觉得柳夫人母子病亡得太容易,但这不是一个有说服力的理由。

而撇开这一点不说,从她和滇宁王妃的利益论,这是一个最好的结果了。

沐元瑱一死,王位将无可争议地传到她的手里——

“嘶。”

她轻呼一声,因为手背忽然一痛。

朱谨深拧了她手背上不多的细肉一把,眯起眼,长长的眼睫投下阴影:“你想跑?”

他警觉性怎么这么高啊,就骗他一回,难道给他留下的心理阴影就这样重。沐元瑜哭笑不得,她还没想到那一块呢,只刚起了个头而已。

“殿下误会了,我没有。”

“最好是。”朱谨深并不很信任地斜睨她,“你不要想的太好了,你父王今年多大?没到六十罢?八十老翁尚能纳十八妙女,往后如何,难说得很。”

沐元瑜有点心虚,同时也不大服气:“殿下都不向着我说话。”

还想她父王老梅再开,这样坏。

“你老实些,我就向着你。”朱谨深把这当撒娇听了,心下平复下来,又安抚地摸摸他拧过的那一块。

“殿下单叫我老实,自己呢?八十老翁,可还能纳十八妙女呢。”

朱谨深的唇角又勾起了:“你都替我操上耄耋之年的心了?你若管我到那时候,我自然只有服你的管了。”

跟他过到八十岁——沐元瑜略傻,她说那句不过是顺口,也有点想转移话题的意思,那么久远以后的事,她哪里会真的去想。

“你不愿意?”朱谨深的声音冷了。

沐元瑜有点招架不住,又有点想笑,这几乎可以当做不二色的承诺听了,是她从没有跟他索取过的承诺,而他要硬塞给她。

“——哪有殿下这样的,这是逼着我管你不成?”

朱谨深放开了她的手,高冷道:“你想多了,你爱管不管。”

沐元瑜服软:“我管我管,我这样喜欢殿下,只愁殿下不理会我。”

这话当然是真的,不过沐元瑜摸着良心想了想,在她内心深处,比起给别人做妻子,她应该是对滇宁王的位置要更向往那么一些。

她甚是遗憾地想,要是朱谨深的身份没这么高贵就好了,将来把他拐回云南去,才是两全其美。

朱谨深这回没有看出来她的小心思,因为被那句“喜欢”忽悠晕了。沐元瑜惯常就是很能给他灌迷汤的,但这样直白而毫无掩饰地说出这个词语来,还是头一回。

以至于以他的敏锐,也想不了更多了。

他低声道:“我也是。”

说完了奇异地有些羞涩,明明更亲密的事都做过了,但这三个字的表白好像更有魔力一样。

说完了两个人面面相觑,沐元瑜原来没觉得怎样,莫名也被他带了张大红脸。

她忍不住都想抓一抓脸了——这位殿下的脸皮好迷啊,压着她吻的时候都不见这样,还是男人都这样?

剖白心意比实际行动更让他有一种袒露真心的赤/裸感。

咕噜。

不知是谁的肚子先发出了一声微响。

“殿下,先吃饭吧?”沐元瑜问,因为她忽然发现自己是真的饿了,人一饿起来,那这个感受就势必后来居上占据到第一,别的都想不了了。

朱谨深重新垂下了眼睛:“——嗯。”

**

用过晚饭后,沐元瑜揣着信回家,朱谨深重新回到了都察院。

他大方地让丁御史等人去休息,然后自己独自又到了放案档的大屋里。

他在自己书案上的两摞高高的案档里找寻着什么。

小半刻后,找到了他想要的,缓缓展开。

——南直隶苏州府吴县县令柳长辉,贪赃枉法,强夺民财,引百姓公愤,负朝廷圣恩,夺官去职,流徙云南府。

发黄黯淡的案卷上,大致是这么个意思。

末尾处的印章因时日久远,已经看得不那么清楚,但配合旁边的签名,仍可明确认出这份案卷当时的主判者是谁。

朱谨深长久地凝视着那个印章,目中闪过非常复杂的光芒。

他记得很清楚,两千多前乐工案后,皇帝是把余孽在南疆的残余势力交给了滇宁王去查。

查到现在,他的小妾跟独子忽然都死了。

而小妾的娘家跟梅祭酒挂上了钩。

沐氏在云南经营了几代人,想给滇宁王塞个女人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最起码,这个女人的来历必须有证可考。

柳夫人是不是犯官之后不要紧,柳长辉已经被流徙云南,那么就是已经为曾经的罪行付出代价,而由此,得到的是一个无可挑剔的官方身份。

一个官员,想被贬不难,准确地贬到云南府去,就要花费一番心思了。

苏州府归属南直隶,南京刑部其实就可以做到这件事,但那一方的人却不怕麻烦地寻到了京城了,借了梅祭酒的手,最大限度地拉长了空间,让这件事看上去更具有自然和偶然性。

时间渐渐流逝,被嫌碍事一直打发在外间的林安忍不住探进了头来:“殿下,都这个时辰了,该休息了吧?”他忍不住多唠叨了一句,“丁御史他们都该梦周公了,哪有您这个主官还在这里操劳的。”

朱谨深垂下了眼睛,掩去了其中的诸多情绪:“知道了。”

他站起来,把那份案卷揣到了怀里。

林安见他听劝,十分高兴,但见他又揣了案卷,不由道:“殿下还打算带一份回房去看?给我拿着就是了,这些纸脏得很,别把您衣裳弄脏了。”

朱谨深道:“闭嘴。不要跟任何人提起这件事。”

林安:“……”

他有点惶恐,但还是把嘴捂着,点头如捣蒜。

“我们回府。”

“殿下今晚不在这里住呀——”林安习惯性多嘴,话出口见朱谨深脸色不好,识趣地闭了嘴,“哦哦,好的。”

真怪,难道是世子爷死了弟弟,把他家殿下的心情也带的不好了?

他在心里胡乱想。

作者有话要说:  是的,评论猜对了,梅祭酒最起初被余孽看中,就是想通过他的手把柳夫人从江南弄到云南去,造出一个无可挑剔的过往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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