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玄邈此次往扬州,和之急急忙忙车路不同。

浩浩『荡』『荡』的车队几乎堵塞每条他经过的道路。

每辆马车的车轱辘都深深陷入地面。

他隐藏不行踪,也没有隐藏他的行踪,几乎是正大光明地往扬州而去。各路探路追随车队,源源不断的信鸽飞回大燕各地。天下第在丧父之后的举都饱受关注。

有人说,天下第此举是为寻找盟友支持。

有人对此嗤之以鼻,有人则觉得应该未雨绸缪。

比天下第更快抵达扬州的,是道圣旨。陛下不知从哪个地方找出失踪已久的楚国主,将其配给扬州白家的白戎灵。

楚国主在宫变之后直渺无消息,偏偏这时候冒出来,市井小民都在猜测主的真假,稍有政治头脑的却都知道,主真假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陛下给白家出道选择的难题。

是做傅党还是帝党?

是要生,还是?

白家最后还是接下圣旨,只是说白戎灵外出失去音讯已久,恳请陛下派出人手搜寻。

不管白戎灵失踪是真是假,至少白家的态度还是很配合的。

众人都说,此行往扬州的天下第恐怕要吃闭门羹。

议论的中却对外界的变化似乎毫不在意。

傅玄邈离开建州后,每都在马车里闭门不出。送进去的餐食常常原封不地就送出来。燕回打马经过车窗边的时候,偶尔能够见到清瘦的身影端坐于几,手中拿着卷老爷留下的手抄本,面孔隐于没有打开的另半车窗下,看不清现在是表情。

谁都知道宰相的,带给傅玄邈很大打击。但只有傅玄邈知道,不止如此。

他好像又回到往寿平村的时候,颗毫无防备的,在个摇摆不定的天平滚来滚去,撞得鲜血淋漓。

眼下车队已经出寿州,再经过两个州,就能进入扬州。

越是靠近扬州,他身那层完美但毫无温度的盔甲就越厚。从他眼神里『露』出的情绪就越少。

越来越少,直至完全湮灭。为完美无缺,芝兰玉树的天下第。

“!”燕回急促的声音打断他无序的思绪。

傅玄邈抬起眼来,看着骑马来到窗外的燕回。

“,扬州有消息!”燕回脸急『色』。

……

橘红『色』的火苗猛地蹿升,绿『色』的草『药』在火苗『舔』舐下迅速蜷缩发黑。

浓烈的臭气飘散在空气里,附近的将士们边往黑黝黝的吞天洞里不住扇风,边忍不住紧紧捂住口鼻。

烟尘路飘散,钻进宽阔的主帐门下。

睡在简易床的沈珠曦即便是在睡梦之中,也紧皱着眉头,眉间堆积着白里不肯轻易『露』出的不安和恐惧。

她像是陷在噩梦之中,难受地摆摆头,像是在抗拒,忽然,她猛地颤,双眼睁开逃出梦魇。

冷汗沾着后背的衣裳,她不,依然能感觉到胸口的剧烈起伏。

人的时候,她不能表『露』出丝毫软弱,可每次闭双眼,那些被她强压在底的恐惧就会伺机钻出,占据她放空的大脑。

连沈珠曦自己都不知道,留在这里能不能得到她想要的结果。她只知道,不能离开。不见到李鹜尸体的那刻,她是不会相信李鹜讯的。

虽然崖高万丈,连她自己都想不出,李鹜从崖跌落后,要如何生存下来。

但她不信。

即便希望渺茫,但只要李鹜的尸首没有摆在眼,她的希望就还没有破灭。

烟尘的气味让她想起小憩之等待的结果,沈珠曦匆匆起身穿好衣裳走出主帐。

“怎样?”她问站在不远处的副将。

副将向她行礼,面『色』凝重道:“还未……”

话音未落,快马疾驰的声音从山路尽头传过来,匹褐『色』的大马载着将士向营地冲来。

片刻后,马的将士单膝跪在沈珠曦面:“禀夫人……计划又失败,洞口的瘴气只散点,还不足以让人安全入洞。”

经历太次失败,沈珠曦已经能够做到面不改『色』。她凝凝神,问:“下个办法试?”

将士面『露』为难,缓缓道:“张猎户说干脆蒙着口鼻直接进去,陈老先生说回家再翻翻祖宗留下的手记……”

他说沈珠曦从附近村镇请来想办法的人们的想法,可他们的想法认真说来,都是“没有想法”。几下来,这些见识广的人们已经试遍他们所能想到的所有方法。

瘴气依然顽强地盘踞在洞『穴』入口,就连放在门口的兔不到炷香时间都会口吐白沫而,更不用说深处的瘴气浓度有致命。张猎户说的办法,是显而易见的无意行为。

“放他们先回去吧……让他们再想想办法,谁先想出可行的办法,赏金再翻倍。”沈珠曦说。

将士喏声,骑快马再次离开。

“我想去吞天洞看看。”沈珠曦说。

“可……夫人身边的婢女说……”副将愣,目光落向她的小腹。

“我不靠近洞口,没事的。”沈珠曦坚持道。

趁媞娘还没来得及发现,沈珠曦要求副将带她来到山脚。黑漆漆的吞天洞就在二三十丈外,洞口仍残留着各种避毒的草『药』灰烬,空气里残留着令人作呕的气味。

即便隔着二三十丈远望,吞天洞口处萦绕的灰扑扑的浑浊雾气和寸草不生的土地,也足够让人怯步。

按照寿州往年的经验,雨季会在九月左右来临。可如今也才七月底,难不要等到九月雨季来临,再看老天爷赏不赏脸连下几大雨?

到时候,黄鸭都熟,还救人?

沈珠曦在块平坦的大石头边坐下来,呆呆地看着洞口。副将见她魂不守舍,体贴地往旁走走,让出空间让她安静沉思。

要论见识广,此刻在这山的应该没有比沈珠曦更博览群书的人。

她拼命翻阅着记忆,试图从中找到破局的方法。

可即便她真的破解洞口的瘴气,又真的能在千仞坑找到她想找的人吗?崖高千丈,如果李鹜当真摔落下去,粉身碎骨也是情理之中……

如果她好不容易破解洞口的瘴气,千仞坑里等着她的只是具半腐的尸身……

失控的眼泪伴随失控的情绪夺眶而出,眼泪滴落的那瞬间,沈珠曦才从越来越坏的想象中回过神,她拼命擦着眼眶,脑海里却想起每当此时就会用手指帮她擦泪的李鹜,眼泪更加止不下来。

现在还不是软弱的时候,她不能哭,不能让人见到她的软弱。

可她还是哭到停不下来。

“夫人……”副将手足无措地看着她。

“别、别管我……”沈珠曦抱起膝盖,将狼狈的面庞藏进膝盖里,抽噎着说,“会就好,我想人呆会……”

她最终没能坚强到最后。如果李鹜见到这幕,他会不会因此失望?

可如果是李鹜——

如果是他,他只会拍拍她的脑袋,有温暖的指腹轻轻擦去她的泪珠,再不轻不重地说句:“真是呆瓜。”

他不是去清理堵塞的山路吗?

为现在还不回来?

眼片黑暗,天地暗暗沉沉,被无尽的泪水淹没。

斜织的雨幕悄无声息地落下来。山林间的草木间断地发出簌簌声,站在远处的副将被只从后伸出的大手给捂住嘴,另外各有两只手臂从后伸出,转眼就将他悄无声息地拖进草丛。

副将被四个健壮有力的侍卫从各个方向牢牢制住,瞪大的双眼震惊地看着出现在眼的清隽身影。

傅玄邈走出树影摇曳的林间。

他缓缓地走向抱膝坐于石头的纤弱身影,视线像凝固的烛泪,牢牢地附着在她颤抖的背脊。

遥远的天穹越来越沉重,好像被细雨打得要跌落下来,落在他们脆弱的血肉之躯。

冰凉的细雨轻抚着他身月影白的冰蚕丝广袖外衫,笼在颀长身躯的玉鈫蓝『色』长袍在微风细雨下微弱地,就像他眼中旋即被隐藏起来的火花般的情绪波。

他藏得住表情,却藏不住身体本能的反应。那把木制的纸伞,在他手中握得几近变形。苍白也从他脸涌去指骨。

再会的时刻终于来临。

他曾设想的愤怒和失望,并没有涌头。

“扬州探来信,白戎灵并未将越国主带回扬州。”

他立即猜到她去哪里。但他期望着,自己能够猜错。

可惜,没有。

傅玄邈停在她身边,淅沥沥的雨声隐匿他的声响,她依然没有发现他的存在。

次见面时,她还是他的未婚妻,再次相见,她却已另嫁他人。

比起宫中时候,她瘦,高,少女特有的丰润从她身褪去,渐渐『露』出女人的窈窕。她的头青丝,还是他熟悉的模样,浓密乌黑,曾经总是『插』着珠光宝气的发簪发钗,现在却只有根简简单单的金簪别在『妇』人髻后。她细腻柔嫩的肌肤,不穿蚕丝细部就会磨红,平里最爱干净,点脏污都会让她皱眉躲避,现在她却穿着连大宫女都不屑顾的布料,不管不顾地坐在积满灰尘的石头,任冷冰冰的雨水打湿她的衣裙,弄『乱』她的发髻。

浑然不知地为另个男哭泣。

如果当宫变,玉沙没有擅作主张送她离宫,今幕,是不是就大不相同?

他瘦削的手指,拿起纸伞,轻轻打开后撑于眼纤弱的背影。

物是人非,却未休。

开伞发出的细微声音让颤抖的背脊顿。

沈珠曦带着疑『惑』和毫无防备的茫然,抬起满面泪痕的面孔。

傅玄邈望着那双太阳般灼目的泪眼,轻声说:

“……曦儿,我来接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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