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哥哥,不知公子突然召我所为何?哥哥心善,能不能给我先透透底?”

李鹊解下腰间荷包,连着缴下的大小武器一起交面前的侍卫。

冷面侍卫看不的荷包,取走武器后不由分说地把往前推了一把。

“公子在亭中等你。”

李鹊拿着没能送出的荷包,更加慎重警惕,一边缓步往前走去,一边将隐晦的目光扫向四周。

竹林茂密,叶片葱葱,是个隐藏杀机的好地方。

李鹊是玩弓的好手,此比任何人都熟悉箭镞上流动的冷芒。竹林似清净平和,纤长的竹叶之中,茂盛的草丛之中,却无不潜藏着冰冷的杀意。

垂下眼眸,规规矩矩地走到凉亭前。

一条蜿蜒的血迹,从石阶一直蔓延到亭中。似乎有什么东西,被从亭中拖进竹林。

象征清雅澹泊,谦谦君的翠竹,反而成藏污纳垢,隐藏尸身的地方。就好像出淤泥而不染的清莲,淤泥中不藏两具白骨就是对这绝佳藏尸地的浪费。世人牵强附的寓意,和为了迎合这种无聊寓意而惺惺作态,以及利用这种牵强附来为自己的私欲开路的人,让这种牵强附变得加倍可笑。

李鹊低着头,在亭前面单膝跪下,向亭中之人恭敬请安:

“卑职李鹊,参公子。”

在他目光所及之处,一片染着丹蔻的指甲盖,落在染着星星点点血迹的湿润土地上。

李鹊飞快移开视线,脑里却快速思考起来。

用丹蔻染甲的,必然是女。能被傅玄邈接见的女子,数来数去只得几人。

要说谁最有可能是这指甲的主人,除了忽然失踪的杨柳以外,不作想。

杨柳是傅氏豢养的家『妓』中,留得最久,最受重用的人,要是傅玄邈决心弃用她,一定是因为她触犯了傅玄邈的禁忌。

傅玄邈的禁忌很多,但能让不惜自损羽翼要泄愤的禁忌,不多。

“你来了。”傅玄邈开口道。

亭中只他一人。

面无波澜,手中把玩着一片小小的拨片。仿佛一切如常。李鹊却眼尖地捕捉到亭里未干的水迹和稍显仓促的歪斜石釜。

火苗在釜底蹿升,釜里却安静得没有一丝声音。

李鹊脑中立即浮现釜被打翻过,然后仓促间又重新注水放上茶炉的联想。

短短片刻,中已百转千回。

“不知公子急召卑职,所为何?”李鹊低着头道。

“你来了有一段时日了,感觉如何?”傅玄邈问。

“……承蒙公子和诸位上峰照拂,卑职这些天获益颇多。”

“不止是获益颇多吧。”傅玄邈淡淡一笑,“我听说,你在军中长袖善舞,八面玲珑,不到几日就笼络人心,表现得很是亮眼。若继续让你当个小卒,岂不是让明珠蒙尘?”

“公子谬赞。”李鹊将头垂得越低。

竹林里传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四个侍卫抬着一具熟悉的棺椁走了出来。

李鹊认得这具棺椁,知道里面是什么人——曾跟着这具棺椁走了大半个月,从襄州一路走到建州。

在他用余光跟随着那具棺椁移动的时候,亭子里的傅玄邈轻声开口了:

“今日,我得知一桩奇。”

李鹊对即将发生和刚刚发生的情有几分然:傅玄邈知道棺中人不是越国公主。

最重要的是,知道多?

李鹊收回目光,低头道,“何让公子惊奇?”

“我刚刚得知,越国公主并未身死。既然越国公主并未身死,寿平村里发现的女尸又为何能够拥有公主的饰物和亲笔——这难道不是奇一桩?”

“……果然是桩奇。”李鹊说。

“依你之,这农女为何有公主随身之物?”

“许是机缘巧合下,得公主的馈赠吧。”

“馈赠饰物换取食物倒还说得过去,馈赠千字文又是什么道理?难道越国公主善大发,想要为这农女启蒙?”

“……说不定确是如此。”李鹊说。

傅玄邈着恭敬卑顺的模样,发出一声轻轻的嗤笑。

“确是如此,世上的巧合那么多,再多一件两件的,说明不什么。”说,“你既然识字,可懂乐理?”

“卑职幼时在青楼长大,学过一二。”

“那你来弹上一曲。”

李鹊抬头向亭中人,傅玄邈神『色』淡淡,侧着身子让出了琴桌前的位置。

李鹊并非随口一说,这才起身缓缓走向亭子。

“你可知这是什么琴?”傅玄邈说。

“……卑职才疏学浅,只能认出这是仲尼式铜琴,红木轸足,枣木岳尾,一便知不是凡品。”

“这是三百年前白马寺古桐清平道人所制,几经辗转才入我手中,本是打算送越国公主赏玩的。”

“既如此,卑职怎敢玷污如此珍宝……”

“无妨。”傅玄邈说,“左右,已是无用之物。”

在傅玄邈的坚持下,李鹊终于将双手放上古琴。

傅玄邈依然把玩着手中的拨片,丝毫没有将拨片让出的意思。

李鹊沉默不语,以指腹拨动琴弦,流水般的琴声乍然泄出。

低垂双眸,视线固定在不断震颤的锐利琴弦上,依然无法忽视落在身上的蝮蛇般阴冷的目光。

琴弦不断击打着的十指指腹,从一开始的疼痛,渐渐转到麻痹。

“你叫什么名字?”傅玄邈忽然说。

这个问题像一枚银针,准确地『插』入了李鹊的防备间隙,刺进的软肉。

稍一迟疑,拨出的琴弦就弹到了手上,立马传来钻心的疼痛。

不敢让傅玄邈出端倪,不顾手指的疼痛,继续拨动琴弦。

“你的音『乱』,”傅玄邈缓缓道,“原来,这竟是一个值得惊慌的问题么?”

“……卑职只是有些吃惊罢了。”李鹊说,“为参见公子时,卑职就说过自己的名字。”

“你叫李鹊,但是在李鹊之前,你又叫李雀儿,”傅玄邈说,“我很想知道,在李雀儿之前,你最初的名字又叫什么?”

“……公子为何有此一问?”

“我你有几分眼熟,或许我们之间……从前有什么渊源说不一定。”

李鹊里一惊,琴弦再次弹上指腹,一滴血珠落在了琴面上。

“公子说笑,卑职出身卑贱之地,容貌又如此粗鄙不堪……若是从前有过渊源,公子定然不忘记。”李鹊道。

“既然和我并无渊源,难道是和我傅氏有所渊源?”

傅玄邈端坐一旁,大袖铺展,神『色』平静,半半假的语气让人难以揣摩其真意。

李鹊低声道:“公子折煞卑职。”

接二连三的血珠滴落在琴弦上,琴面变得血迹斑斑。李鹊的手指被锋利的琴弦割得稀烂,十指连的疼痛让他额头上布满冷汗,然而傅玄邈没有喊停,只能继续弹奏下去。

“我在寿平村,曾命李主宗寻一个叫李鹜的人。”傅玄邈说,“这个人,后来找到了吗?”

“……”

“为什么不说话?”傅玄邈的声音轻若云雾,“为你在思考,我究竟知道多对吗?”

冷光一闪,琴声在尖锐的噪音中猛地中断,一声闷哼堵在李鹊紧咬的牙关里。

的手上多一片半月形的拨片,尖锐那一头深深『插』入他的血肉,鲜红的血『液』从伤口处涌出来。

“李鹜的秘密,我已经知道。”傅玄邈说,“我现在想知道的,是你的秘密。”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李鹊的喉咙里发出嘶嘶的声音,为傅玄邈握着拨片,在他的手背上慢慢转动。在做这件事的时候,脸上依然是那副风淡云轻的表情。

像竹,像莲,像一切清净物。

“公子,车马已经备好。”燕回从小径另一边匆匆走来,抱拳道。

傅玄邈从拨片上收回手,冰冷的视线在李鹊完好的另半张脸上徘徊。

“……不用急,你还有许多时间来编织你的谎言。”说,“我有信心让你自己张口。”

傅玄邈站起身来,转身往亭子另一边的燕回走去。

转身的那一刹,无数暗卫从林中冲出,转瞬便包围了亭子里的李鹊。

“投入大狱,待我回来后再做定夺。”傅玄邈冷面道。

“喏。”燕回立即应声,转头吩咐手下带走李鹊。

“对外封锁消息,就说我偶感风寒,不便见客——尤其是陛下那边。”傅玄邈一边大步前行,一边冷声道,“派人立即前往抚州,请父亲回建州坐镇。”

燕回犹豫片刻,说:“……公子此行,是否也要对老爷保密?”

“……在我迎回公主前,此事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属下听命。”燕回低头道。

……

天还未黑,傅府已经闭门谢客。不到一个时辰,天下第一公子偶感风寒的消息就已传遍大街小巷。

李鹊坐在囚室角落,靠着冰冷的石头墙壁闭目养神。耳边时不时传来远处狱卒断断续续的谈话。

受伤的右手放在膝盖上,红黑的血迹已经干涸。昏暗的囚室中,阴影恰好蒙在他缺失的半边脸颊上。两片阴影合二为一,反而隐匿了那片可怕的凹陷。

不知过多久,谈话声渐渐停止了。一个瘸着腿的布衣男子提着饭桶走了进来,挨着囚室给每人送上一碗一就丧失食欲的饭菜。

轮到李鹊时,布衣男子的饭勺舀两下,把碗里的饭压又压,送出一碗装满肉菜的饭碗。

“恩人,我听他们说你下狱了还不信……你怎么进来了?”布衣男子压低声音道。

李鹊似乎早有预料,仍闭着双眼,平静道:“你娘身体怎么样了?”

“好了,好了!多亏大人善——我娘已经能下地了!”布衣男子有些激动,一脸感激地看着李鹊。

“你曾说过,谁能救你的娘,你就给谁做牛做马,结草衔环来报……我不用你做牛做马,结草衔环,但我需要你帮我一个小忙。”李鹊睁开双眼,锐利的目光扫向怔住的男子。

布衣男子一脸为难。犹豫半晌,咬了咬牙道:“恩人放心,我这就回去把我娘送走,等我娘到了安全的地方,我豁出这条命也救你出去!”

“你用不着救我。”李鹊说。

布衣男子愣住。

“这是我一直等待的机会,它终于来了。”李鹊说。

“恩人这是什么意思……”

“当朝宰相傅汝秩不日就回建州,只要你把这个送到他面前——”李鹊从袖里拿出一张陈旧的绣帕,用力放进布衣男子手里,“就算你还恩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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