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空旷的城门外,一个接一个的简陋帐篷和临时建筑拔地而起。

清粥的香味在空气里忽隐忽现。

旭日高挂在万里无云的晴空里,城楼陷在一片新生的曙光中。

刚刚才失去了家园的人们脸上依然还有悲痛和后怕,却已经能够擦干眼泪,重新背起木柴提起水桶,穿行在帐篷之间继续他们的生活了。还不知道他们失去了什么的孩童,拿着小树枝追打在帐篷间,天真的欢声笑语漂浮在难民营气氛哀伤的上空。

人还活着,生活就总要继续下去。

不管是哭着还是笑着,只要还活得下去,没有人想要放弃。

李鹜翻身下马,将枣红马拴在一旁的树干上,怀着惊讶而疑『惑』的心情走入城门外难民的聚集地。

难民们只有流离失所的悲伤,没有被见死不救的怨气。一个拄着拐杖,一身补丁的长须老者见他东张西望,还好心告诉他要去哪里登记身份。

是他低估襄州治所里的那些官吏了?他们领着俸禄,竟然知道干点人事?

李鹜的腹诽终结于主帐前,他看着帐帘前的人,不由自主停下了脚步。

阳辉倾泻在树木上,城楼上,每间帐篷顶上。

也为帐帘前的那个娇弱身影,披上灿烂辉煌的轻绡。

她蹲在主帐旁的空地前,身边簇拥着无数孩童,他们争先恐后地向她描述故乡的景象,她耐心而认真地倾听着,用手中的树枝将孩子们描绘的景象绘在沙地上。

不知听见了什么,她和身边的孩童一起笑了起来,那双清澈的杏眼盛满日光。

一个身穿官服的小吏从主帐中走出,以汇报的姿态躬身向她说着什么。

她敛了脸上纯真的笑,一边倾听,一边思索,片刻后给出答案,这回竖耳倾听的变成了面前的小吏。

虽然只着轻便的细布衣裳,但她身上却有真正的高贵。

并非财富地位上的高贵,而是与生俱来,再经过后天锤炼的德行的高贵。

她生于缀满繁花的海棠枝头,落于只有尘土的黄土大地,奋力抓住天空落下的每一丝雨,终于破土而出。

她不是柔弱的花,是开花的树。

只要付出一点微不足道的爱护和耐心,就能看到她在风雨之后开满枝头。

一年复一年。

永远灿烂。

他情不自禁地凝视她,目光难移分毫。

李鹜迈开双脚,朝她走了过去。

一名抱着户籍匆匆过路的小吏认出了他,慌里慌张地刚想向他行礼,李鹜摆了摆头,示意他噤声,继续朝沈珠曦而去。

在离她只剩最后三步的时候,李鹜停下了脚步。

这呆瓜侧对着自己,依然一无所知,反而是她面前的官吏们先一步发现他的存在,互相拉扯袍子,无声行礼后快步离去,将空间留给两个目不转睛看着对方的小年轻。

沈珠曦身边簇拥的孩童们见状,也鸟兽状散。

一眨眼,这片天地间好像只剩下了他们彼此。

沈珠曦怔怔地看着毫无预兆出现在眼前的人,怀疑自己是劳累过度出现了幻觉。

如果是幻觉,为什么眼前的人一脸疲『色』,连眼底的青『色』都如此真实?

沈珠曦情不自禁向他走出,李鹜眨也不眨地看着她,两人最后的距离消失无踪。

她站在他面前,小心翼翼地触碰上他的右手。

是热的,不是幻觉。

下一刻,那只手紧紧握住了她,珍而重之地,把她包在手心。

曾被她反复『逼』回眼眶的眼泪,在这一刻势不可挡地涌出。

她抬头望着眼前的男人,千言万语都堵在喉咙口,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你做得很好。”李鹜说,“不愧是老子引以为傲的女人。”

沈珠曦破涕为笑。

她用手背匆匆擦了擦眼泪,像是为了让他放心似的,朝他绽放出璀璨的笑颜。

“你不用担心后方,有我呢。”

“是。”李鹜看着她说,“有你,我不担心。”

沈珠曦心中害羞,转移话题道:“前线怎么样了?李恰找到了吗?”

“……恐怕找不回来了。”李鹜牵着她漫无目的地往前走去,“李恰不识水『性』,至今没有回营,生还希望不大。”

“他不在,镇川军谁来指挥?”

“……镇川军没剩多少了,谁来指挥都行。”李鹜言简意赅道。

沈珠曦看出他不愿详谈,似是另有隐情,她主动换了一个更加轻松的话题:“你是从哪儿过来的?”

“商州。”

“从商州到襄州——你岂不是一夜没睡?”沈珠曦惊讶道,视线在他眼下的青黑打转,“我在这里有休息的帐篷,你要不要睡上一会?”

“好。”李鹜点头,“你带路。”

这回换沈珠曦牵着他,走在了前面。

两人步入一间无人的帐篷后,她放下了帘门,转身一看,李鹜已经开始脱起外衣外裤。

他旁若无人,沈珠曦却做不到视其为空气,她脸上一红,转身要往帐篷外走。

“你睡吧,我先……”

话没说完,人就被先一步拉了回去。

李鹜抓着她的手,目光灼灼地看着她:“说了睡觉,你要去哪儿?”

“床就在那儿,你睡就好了——”

沈珠曦的抗议无效,挣扎也无效。

李鹜一把将她捞起,抱着她往床边走。沈珠曦的心脏跳得快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你想干什么……”

“放心,老子不干什么。”李鹜把她放到床里,自己接着躺上了外侧。他侧过身,看着浑身不自觉紧绷的沈珠曦道,“你几夜没睡了?”

“我……”

李鹜伸出手朝她抚来。

指腹落在她的眼睑下,轻轻摩挲着,他的温热和爱怜,都随着这轻柔的动作传递过来。

沈珠曦紧张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

片刻后,她咽下搪塞的话,实话实说道:“……大概是你几夜没睡,我就几夜没睡。”

狭窄的空间里,李鹜同她对视,难以言喻的默契流淌在两人之间。

李鹜忽然一笑,耀若朝阳。

沈珠曦愣住的时候,他飞快凑了过来,在她唇上印下蜻蜓点水的一吻。

“第三次了。”他得意洋洋道。

沈珠曦回过神来,一言不发地把脸埋进了被子里。

这李屁人一言不发就占她便宜,还算术不行,明明是第二次,说什么第三次——

“……沈呆瓜,你不会是哭了吧?”

李鹜一脸不确定,伸手去被子里掏呆瓜,掏出的却是一张滚烫的脸。

沈珠曦面『色』通红,湿漉漉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直勾勾地看着他。

……这他娘的怎么忍得住!

李鹜盯了她一会,说:“我能来第四次吗?”

“……不行。”沈珠曦羞得不行,急于逃出他的魔爪重新藏回被子,李鹜却抓着她不肯放。

“出嫁从夫,你就听一回老子的。”

李鹜不由分说,在她额头上用力亲了一口。

在她眉心上亲了一口。

在她鼻尖上亲了一口。

在她嘴唇上留下最用力的一口。

沈珠曦人都要被亲歪了,就像被一只暖烘烘的大鸭子拱了好几口一样。

“这、这都第几次了!”她睁着半只眼睛,一脸无奈地叫道。

另外半只眼睛,因为边上亲昵磨蹭的大鸭子而条件反『射』地闭着。

鸭子有没有画地盘的习惯,沈珠曦不知道。

但她充分知道了,李鹜有画地盘的习惯。

他用胡子拉渣的下巴在她脸上磨蹭了好几下后,终于心满意足地叹了口气。

他这两日恐怕真的未曾合眼,就连剃须的时间都挤不出来。沈珠曦不禁心中一酸。

她刚要说话,李鹜的声音就在耳边响了起来。

他说:“我好想你。”

沈珠曦的下巴陷进了被子,留在外边的上半张脸有更加绯红的趋势。

“这两天,我闭上眼睛,想的都是你。”李鹜说。

“……为什么?”沈珠曦从被子里闷闷地发声。

“眼睛看多了脏东西,需要洗一洗。”

“你看见什么脏东西了?”

“……很脏的东西。”李鹜低声道。

他的声音里有掩饰不住的鄙夷和厌恶,沈珠曦不禁抬眼朝他看去。

他却捂上了她的眼睛。

“傅玄邈……在你眼中,是什么样的人?”他问。

毫无预兆出现的名字让帐中温暖的空气一瞬流失。

沈珠曦还在李鹜怀中,身体却重新僵硬起来。

“……为什么突然问他?”

“我想知道——”李鹜说,“他在你眼中,是怎样的人。”

他没有问天下第一狗对她好,还是他对她好。

他甚至直呼了傅玄邈的大名。

也因此,沈珠曦不能逃避这个问题。

“他……他出身簪缨世家,幼时便是远近闻名的神童,十六岁时就已三元及第,是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三元及第者。又因他风姿卓绝,渊亭山立,所以……世人才送他天下第一公子的美称。”

沈珠曦声音硬直,就像在背诵一篇早已烂熟于心的课文。

“我问的不是世人的看法。”李鹜皱眉道。

“他虽出身高贵,但为人不矜不伐,是个谦谦公子……”

“不金不罚是什么意思?”李鹜眉头越皱越紧,“沈珠曦,你究竟是在回答我的问题,还是在转述别人告诉你的话?”

“父皇说,宰相做他伴读时就是闻名遐迩的神童,他的儿子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会是太子阿兄继位后不可多得的股肱之臣。”沈珠曦在他的追问下更加慌张,竹筒倒豆子一般说着脑海里浮现出来的话,“母妃也觉得此人才学过人,品德出众,是个值得托付的良人。太子阿兄,长姐、小妹,宫中的侍人……所有认识他的人,都说——”

“沈珠曦!”

李鹜带着薄怒的喝声,中断了沈珠曦的话语,也掐住了她身体里不由自主滋长起来的畏惧和慌『乱』。

他拿开了蒙在她眼上的手。

那双明亮而坦『荡』的双眼直直地看着她,为她忐忑不安的心灵注入勇气。

“你为什么这么害怕?”他沉声问。

“害怕?”沈珠曦茫然地重复了一遍,带着胆怯的神『色』说出截然相反的话语,“我不害怕……”

李鹜一针见血道:“你要是不害怕,为什么连自己的看法都说不出口?”

沈珠曦愣住,哑口无言。

许久后,她斟词酌句,重新开口道:“我的看法并不准确,还是别人……”

“为什么你会觉得自己的看法不准确?”李鹜锐利的目光紧锁着她。

他一个接一个的尖锐问题直指沈珠曦内心深处,根本没有给她缓冲思考的时间,不知不觉间,她已经被他『逼』到了角落。

“我……我不知道!”

沈珠曦在这无异于拷问的注视下崩溃了。

就像结着痂却经年不愈的伤口忽然被人揭开,熟悉的无助感淹没了她。

她似乎又回到了曾经的宫廷。

众星捧月,却依然孤独一人的宫廷。分明活着,却像是死了的宫廷。只能走在他人希望的道路上,一旦行差踏错,就会遭到否定和漠视的宫廷。

那奢华的监牢里,只有御花园里的桂花树愿意倾听她的烦忧。

这些和傅玄邈没什么关系。

凭空消失的鲜艳衣裙,宫人疏离而不容置疑的照管,一日懈怠第二日雷打不动就会送进宫的各式瑟谱,还有谁和她交好谁就不得好死的厄运——

这些都和傅玄邈没什么关系。

冥冥之中,好像有一只大手在『操』控她的人生。

这只大手就横在她和傅玄邈之间,可她说不明白,也证明不了,这只大手和傅玄邈有什么关系。

因为他是完美无瑕的天下第一公子。

任何没有证据的怀疑都是毫无道理的污蔑。

没有人愿意听她的话,更没有人会相信她的话,她若小心翼翼试探,得到也只会是旁人异样的眼光。

即便他们没有说话,她也能从他们的眼中看到答案。

傅玄邈样样都好,天下多少高门贵女想嫁都嫁不了,他愿意娶一个失势的公主,全然是品德高贵的缘故,她作为这个好运气的失势公主,不感恩怀德就算了,怎么还这么不识好歹?

是她太不知好歹了吗?

是她寡恩少义,感受不到傅玄邈对她的好吗?

是她疑神疑鬼,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吗?

是她神智失常,所思所想才和大家不一样吗?

她的喜好,情感,思想,在那个宫廷里遭到全盘否定。

一次,一次,再一次。

她看不见天空,踩不到地面,悬在黑暗中,受几根游丝『操』控。

失控和无助的感觉总是充斥在她的心中,她就像一个失明的盲人,为了触『摸』世界,不得不借助头上的游丝。

因为只有他肯踏入那个冰冷的翠微宫,只有他肯听她说话,肯长久地注视着她。

即便在他面前,她如此害怕。

眼泪涌上她的眼眶,她强忍着,从朦胧的泪眼中捕捉李鹜的身影。

“我不知道……”她含着哭腔说。

李鹜手心导致的黑暗和传来的体温,就像傅玄邈带给她的感受,有着对立的矛盾。

他在她面前总是『露』着温和的微笑,但她感受到的只有面具的冰冷。

“不知道也没关系,既然你们已成陌路,你当然不必知道一个毫无关系的人。”

她被李鹜抱紧。

他的体温,源源不断分流过来,温暖了她冰凉的身体。

“你以后的每一天,都有我——”

李鹜一字一顿,说:

“沈珠曦,我不会再让你害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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