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你:

疟疾!

你轻描淡写得像不过是发了个小烧一样,明明是很严重的病不是吗?那里竟然还潜伏着这样的危险。我真想立刻到你身边去。虽说我赶去了也不会怎么样,可这种什么都不能为你做的感觉实在太煎熬了。

之前因为等不到你的信而焦躁上火的我真是太不像话了。

一场病会让我重新思考了很多,比如我们生活的环境是这么优越。我特别想告诉英语会话小组的成员,还有这样的与我们完全不同的世界存在着。

八月初,我们英语会话小组的六人一起驾车去户外烧烤,当天来回的那种。阿部劲头十足地买了一套烧烤工具,这固然很好,可组里的男同胞们不仅搞不定烧烤桌的组装,竟然连火也生不起来。我房间里家具的组装,电器的线路连接都是你帮我弄好的,我还以为男人都很擅长这些呢,看来大部分男人并非如此。

再次对你表示感谢和尊敬。

女同胞们逐渐不耐烦起来。于是交换角色,让他们负责切菜。就这样他们还不满足,一直抱怨说真不知道提议来烧烤的人到底在想什么。这简直让人目瞪口呆。一起来的女孩子还说,本来对组里的某人有好感,期盼着能快乐地度过这一天的,现在得重新思量思量了。

我不是个在吃火锅的时候会为大家涮菜涮肉的人,可烧烤的时候却很爱为大家服务呢,一心一意地只管烤肉。男同胞们一边吃,一边还在不停抱怨什么喂蚊子啦,太热啦。可是呢,吃饱喝足后,他们又感叹户外活动真是好。完全不可理喻嘛!阿部还兴致勃勃地说,下次一起去野营。不过,夏天的户外活动就到此为止了。

既然讨厌被蚊子咬,那去风景区的宾馆待着不就好了。

真抱歉,你病刚刚好,我就在这儿抱怨个不停。

不过,我的英语会话倒真的在不断进步,状态不错。

谢谢你告诉我那天的事。虽然我听说是你从熊熊燃烧的仓库中把我救了出来,却不知道之前你担心我,来仓库找我的事。真的,要是没有你,我的人生就会在那天结束了吧。

宝箱能顺利寄到你那儿真的太好了。因为你很喜欢咖喱,所以我常常做。你去了P国之后,我还一次都没做过呢。很久没吃了,要不做做看?可就算做了,在厨房里转过身来你也不在,只会徒增伤感吧。

嗅觉会有记忆,是真的呢。

不过,不可思议的是,烧烤的时候,我完全没意识到什么,很自然地就点起了火。那起事件后的第二年发生了坂神大地震,那时我们常常听到“心理创伤”这个词呢。可我呢,看见红色的火焰也好,听到“噼啪”的燃烧声也好,闻到浓烈的烟味也好,却完全想不起那起事件来。

是消失了的记忆拯救了我吗?还是因为你救了我,还一直陪伴在我身边,才消除了我的恐惧?怎样都好,我再次觉得,能像现在这样过着平常的生活,真是太幸福了。

这封信里,总是提到“再次”呢。

那时,有人在背后悄悄说,康孝君和一树君是自作自受。我从没这么想过。为什么对已死的人会有这样的想法呢?最糟糕的结局发生了。可除此之外,他们俩也有别的路可以选择。

说不定,一树君也收到了和我一样的纸条。那么既然他来了仓库,也许是真心想和康孝君和好。如果火不是燃烧得那么猛烈——到底为什么康孝君要放火呢?

更奇怪的是,他是怎么点的火呢?

那间仓库是个十张榻榻米大小的活动板房,只有一扇门,还从外面拴上了对吧。另外,就是一扇安在高处的毛玻璃窗了。既然是从仓库里起火的,那么康孝君该是把点燃了的纸卷或是别的什么东西,从窗户里扔进去的吧。

但是,以康孝君的身高,他应该够不到那扇窗户。也许他准备了什么垫脚的东西?点火的准备工作会做到那么周密吗?你说你推测他只想吓唬我们一下,可仓库里杂乱地堆放着干燥的木材,地上也堆积着大量锯木屑,我想,就算是个初中生,也知道这里一丁点儿的火星也会猛烈燃烧起来吧。

如果只是想刁难我们一下,那么即便火势渐猛后自己打算逃走,也会先把门闩打开吧。连点火前的准备都计划得那么周详的人会想要掀起那么大的骚乱吗?康孝君给我的印象一直是冷静的,有判断能力的。

你是不是在想,康孝君是真心想要杀了一树君,还有我?

也许我的确在大家面前让康孝君抬不起头来。我只是一味地阻止,却从没考虑过康孝君的想法。大概,我也没把康孝君放在心上吧。我只是想要阻止眼前的暴力,想要消除对表姐的负罪感而已。可是,这严重到招致杀意吗?对一树君从不反抗的康孝君,突然想要烧死我们,是不是太夸张了?是不是有什么我们没想到的?

杀了一树君和我后再自杀,他的剧情大纲便完成了?也许孩子是无法解决成人世界的问题,但,康孝君会认为大家都死了就能了结吗?

点火的人,真的是康孝君吗?

把我和一树君关起来的或许真是康孝君。但是,点火的——不,导致火灾的,会不会是一树君的烟呢?我不知道一树君是否抽烟,可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是。大概这也是嗅觉的记忆吧。

我身边,包括你在内,至今都没什么人抽烟。不过阿部倒是抽的。尽管没亲眼看见,却因为在向他借的教科书上有烟味而问起过。他说,其实他烟瘾很大,只是尽量不在人前抽。

从阿部手中接过教材时,我突然想起了一树君。

那时,我也觉得很不可思议,为什么一瞬间会想起一树君呢?无论是外貌还是性格,阿部都和他没有共同点。不过,我也没再深想下去。

写这封信时,我才发现,那时会想起一树君,也许是因为曾经在无意中闻过他的烟味吧。这才想到,起火的原因会不会是这个。

看了你的信后,我心里真是堵得慌。为了疏解这郁闷的心情,我发泄般地想到哪儿就写到哪儿,也没好好组织一下,真对不起。

我真想直接问问你,你是怎么想的?如果是你,也许一句话就能解开谜团了。

虽然不能立刻就得到你的回复,这封信总会寄到你的手上。而你的答案,也会来到我这里。所以,现在,我还是把我所思考的东西再稍稍整理一下吧。请你多包涵。

如果真是一树君在仓库里抽烟而引发了火灾——很难想象是在正抽着的时候发生的。所以应该是抽完了的烟蒂。

那么,我和一树君那时到底怎么了?

一开始,我们俩有没有注意到被锁在里面了呢?如果有,那总会想办法出去。如果没有,那我们俩一定一直在里面等着康孝君。于是一树君抽起烟来,然后随手把烟蒂扔在地上,点着了锯木屑。要是立刻就发现这情况,也许还能在火势变猛前扑灭它。可是,当我们发觉大事不妙时,火已经熊熊燃烧起来。

这样一来,我们俩必须逃出去,可门却打不开。和外界相通的只剩一扇窗户。我的身高是够不着的。一树君虽然体格健壮,却只比我高一点点,大概也是够不到的。

那天的情况我是不记得了。可仓库里的东西一直那样放着,从没有人管过。所以如果和我记忆中平日的仓库一样的话,那么里面尽管方形木料很多,可以作为垫脚台的却没有。

既然如此,那就得一个人在下面,另一个踩着下面的人爬到外面去解开门闩。

单凭想象的话,总会有办法的。

现实却是,我和一树君都倒在了燃烧着的仓库里。也许是吸进了浓烟的缘故吧。那时,康孝君在哪里呢?

在真相没有彻底弄清之前,我还是不愿认为是康孝君点的火。不,应该说,正因为他没有点火,才会自杀。因为将我们锁在里面,而酿成了难以想象的大祸,才怀抱着害死了童年玩伴的罪恶感而自杀。你不觉得,这么想更符合康孝君的性格吗?

说不定,康孝君将我和一树君关在一起,是希望我能说服一树君。每次我一介入,一树君总会逃也似的离开。所以这次拴上了门,那么在把话说清楚前,他便逃不了了。

也许在那之后,他便打算和一树君和好。

能这么解释吗?

那天,康孝君、一树君都没有恶意。

任何数乘以0都得0。不存在的事物再怎么收集也不存在。

啊,原来是这样啊,这样一来,我就能彻底理解了。

至于你打的那个比方——你是性格大变了吗?看来是真的烧得神志不清了呢。

话虽如此,我记忆中的你,是好好穿着衣服的……吗?你的脸,如果球技大会时的笑脸是奇迹的话,那么平时你苦笑的样子在我看来就是可爱。不过,我最喜欢的,还是当我回过头来,和你四目相对时你的样子。不是一动不动地盯着我,而是像在远处凝望我一般,让我觉得你一直在守护着我。你这样的表情,让我安心。

还有,你左手指甲上留下的伤痕,那是从火中将我救出时烧伤的,而我,却一点儿事也没有。“对不起。”我这么说,你回答我“没事”,然后抱紧我……

我还没有被烧坏脑袋,之后的事我是写不出来了。

关于疟疾,我也稍微查了查资料,这病还不是得了一次就再也不会得的呢。

请你千万小心身体。

真想拿这贝壳币去买东西呀。

又及:说到看星星,除了猎户座,我们能同时看到的星座还真不少呢。不过,那些象征着浪漫的星座呢?我这里看不到南十字星,真是太遗憾了。

万里子九月五日


亲爱的你:

你好吗?我的疟疾已经完全好了,你放心。

工作也总算走上了正轨,有些空余时间,课下便教教学生们打排球。这个国家的学校里是没有体育课的。你不擅长的“俯卧撑”,学生们连这个词都不知道。当然,社团就更没有了。对于学生时代一直沉浸在社团活动里的我来说,真是难以想象。

学生们一开始也只是玩玩,后来渐渐地态度认真起来。他们本来身体素质就很好,力量也很强,好好锻炼的话一定能成为很优秀的选手。

这么说来,比起数学,我似乎在排球这方面投入了更多精力呢。还是先悠着点儿吧。

你的交际面也越来越宽了,我一方面既觉得安心,另一方面,也有些担忧。其实上一封信里我就有所注意,英语会话小组里的那位“阿部”,是男的吧。不知怎的,我总觉得他对你有好感。你大概没注意到吧。

不过就算是这样,那又如何呢?

分开的两年里,我也不是没想过会有男性向你表达爱意。不过我也有自信,你会拒绝他们。只不过,要是没发觉别人对你的好感,你就不会有所警戒吧,因此很大程度上也许会助长对方的热情。这么一来,即使你拒绝了对方的表白,他也总不死心。所以,对那些大大咧咧凑过来的家伙,不管他是真情还是假意,都要保持距离。那个阿部,已经是重点注意对象啦。

写到这儿,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到底我在写些什么呀。

你的计划是要把彼此的信作为两人的纪念品好好珍藏呢。可是,写的都是这些东西,我可真为将来重新再看的那天发愁。还是说,到了那时,我会微笑着想:我也有年轻的时候啊?

其实,上次寄出信之后,我有些后悔,不知是否该写下那天的事。不过,看了你的信,我很庆幸我这么做了。

我一直认为点火的人是康孝。虽然你所怀疑的我也一样有所怀疑,但我从没想过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别的原因会引发火灾。尽管我很清楚一树抽烟的事。

一树从小学高年级时就开始抽烟。我也被他劝过烟,但抽了一支就呛得不行,心想这玩意儿再也不抽第二次了。那时候康孝也在,他和一树一起抽得相当享受。

升入初中后,有一次,他们俩问我:“为什么只有你一天天地不停长个儿?”我挺起胸膛,骄傲地回答:“因为我不抽烟啊。”

这也许是我第一次回想起三个人关系还很亲密时候的事。

我也愿意相信,引起火灾的是一树的烟;相信那一天,康孝和一树都没有恶意。

因为你,我的心得到了救赎。

几乎是与此同时,村里的供电也恢复了哟。可是,电话线路的恢复好像还需要时间。无法听听你的声音,或和你通通短信,真是遗憾。不过,总算能喝上冷饮这点,实在太令人开心了。没电时饭菜也没法保存,只能每顿吃多少做多少,非常费事。现在总算能一次煮上好几份啦。晚上也有时间能看看书。我是切身体会到了电给人们带来的好处了。

你寄来的书,我全部都看了。在日本的时候,书看了一遍,没有特殊情况的话绝对不会再翻开第二次。可

在这里,深深怀念着日本方块字的我,翻来覆去地看了一遍又一遍。我以前一直觉得,这种为了好玩的通俗小说,只要看一遍就够了,多看几遍,也不过是那些内容。不过,现在我却体会到,书是越看越有新发现。出场人物的形象也会有所不同,因此读后感也在不断改变。也许我之前从未发觉作者的用心。

读着读着,有时还会在头脑中把日语转换成英语。这么一来,我便感受到日语是多么富有表现力,多么博大精深。

就拿第一人称来说吧。英语的话,无论“わたし”、“ほく”、“あたし”、“おれ”,统统都是“I”。于是,我突然意识到,平时提到自己都用“おれ”,但写信时为何就改成“ほく”了呢?从没称你为“きみ”,你也没叫过我“あなた”。虽说开始只是模仿你姨妈姨父,可在信里被你称作“あなた”,真让我说不出的高兴。

实话说,当你提出要和我通信时,我还想,发短信不就行了吗?不管怎么说,我都不是个擅长写字的人。虽然工作时常常要在大家面前写字,可从没被谁夸奖过。我还考虑着,要不基本以短信为主,信就半年写一次吧。

谁知一来这里就停电了。和你交谈的唯一手段,就是写信。

不过,现在就算电话线路修好了,我也想尽量不发短信,还是好好享受和你互通文字的乐趣吧。

发短信时也是说不出“あなた”这个称呼的吧。我第一次知道,有些表达方式只有写信才能做到。想不起汉字的写法而去查字典,又是时隔多少年的事了呢?也许你会说,写片假名也行啊。我却担心要是严肃的话题也用片假名来写,便无法将我真实的心情传递给你。不,更单纯点,我只是不想被你轻视,仅此而已。

来到这儿以后,反而感觉离你更近了。映在我眼中的事物,也许是通过我心里的那个你的眼睛所看见的吧,所以一切才显得那么明亮美好——别忘了,今天这封信不是借着烛光,而是在灯光下写的哦。

请多保重。

又及:南十字星嘛……要是和你一起并肩眺望,异口同声地说“真像珠宝盒一样”的话,一定会很感动吧。一个人看,唔,感觉还真微妙。

从南方小岛上为你送去“珠宝盒”的纯一(会不会太肉麻了?)九月二十日


纯君:

纯君,救救我。

每夜每夜,那件事的记忆都在我脑海中一点点苏醒过来。

自行车筐中放了张纸条。

上面是康孝君整整齐齐的笔迹。“和一树君和好。”

骑车往材料堆积场去的途中,看见了纯君你。

我想着,啊,这里是纯君的家啊。

到了堆积场后,我把自行车停在仓库前。

打开门进去,一树君已经在里面了。

他坐在横放着的方形木料上,抽着烟。

看到我进来,他把烟踩熄在肮脏的地上,问道:“你来干吗?”

我给他看我的纸条。

一树“啧”地咂咂嘴,把他收到的纸条也给我看。

上面写着:“我已经明白你和你母亲是不一样的了,我想为我至今为止的言辞道歉。”

我们等着康孝君。

我走到门边,在一块随意放置的木料上坐下。

相对无言。

一树君给我的印象,还是很可怕。

约定的时间已经过去三十分钟了,康孝君还是没有出现。

太阳渐渐西沉,仓库中也越来越暗。

“扯淡。”一树君说着,站了起来。

他要回去了。

门是向外开的。他“嘭”的一声猛地推了一把,门却只是动了动,没打开。

只是咔哒咔哒地摇晃了几下,没开。

一树君低声道:“被关了。”

我也试着推了推门,果然打不开。

“开什么玩笑,康孝!”一树君愤怒地喊道,对着门狠狠地踹了一脚。

好吓人。

一树君拿出烟,站着抽了起来。

“你这正义的家伙怎么不来警告我不许抽烟啊?”他这么说道。

我回答道:“虽然不是什么好事,但,总归不会伤害别人。”

一树君把烟扔在脚下,扳住我的肩膀。

我怕得浑身都瑟缩起来。没想到,他突然松开手说:“喂,从那儿出去吧。”

他指的是那扇窗户。

我疑惑:身高不够,要怎么做?

一树君在窗户下面趴下,说道:“门不是锁了,大概只是闩上了,你从这儿出去把门打开。”

如他所言,我脱掉鞋,站到他的背上。

伸出手勉强能够到窗框。

我打开窗户,但还是不能解决问题。

我可是连引体向上都做不来的。

尽管手能抓住窗框,身体却无法攀上去。

也许我来做垫脚台会比较好。

从一树君背上下来,我向他这么提议。但他说不行。于是改由我骑在他肩头上。

我穿着裙子呢,还是不要吧——可我说不出口。

骑在他肩上后,我把手搭在窗框上,刚移动了一条腿,突然就失去了平衡。大概跌落在地上后撞到了头吧,之后我就失去了意识。

到这里为止,都是前天晚上回想起来的内容。

记忆逐渐恢复是件令人恐惧的事。但是把回忆起的内容和你在信里所写的对照起来,也就能接受了。

今天,我也默默想着纯君你,闭上眼睛。

睁开眼时,我已躺在了仓库的地板上。

昏暗中,意识模糊的我,朦朦胧胧地看见了谁的背影。

我以为是一树君,可那人更高些……一只手还握着沾血的木料。

一树君倒在他脚边。

一树君眼神涣散地望向我,我的意识又再度远去。

纯君,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

我看见的到底是什么?

我到底该怎么办?

告诉我,这只是一个噩梦吧。

纯君,求你了。

万里子


万里子:

这应该是我给你的最后一封信了。

那不是梦,是你在那天亲眼目睹的事实。

我一直在想,这一天终究会来。每次你在信里问起那件事的时候,我都很烦恼,不知该如何回答。

该告诉你真相吗?还是该说谎?我完全没有坦白地说出真相的勇气。那么说谎的话,是该编织一个彻头彻尾的谎言吗?还是该一半真相一半谎言呢?再或者是九成真相一成谎言?

尽管你失去了记忆,但既然直到高中毕业前都在镇上生活,一定听说过一些表面上的情况。要是撒个弥天大谎的话肯定会被你识破的。所以,我选择了只隐瞒一小部分的真相。

我也憎恨着一树。理由和康孝一样,我的父亲也迷恋着一树的母亲。当然,因此而憎恨一树,现在看来毫无道理,但对当时的我来说,却是足够值得怨恨的理由。再加上身边还有个和我同心同德,甚至恨意更深的康孝在,我怎么能意识到自己错了呢?

对一树的恨意,随着他对康孝的暴力而日益加深。也许你会觉得,既然如此,阻止他不就得了。然而,我也不愿庇护康孝。与此相比,漠然看着一树渐渐被大家鄙视,还稍微让我心情畅快。每次那家伙因为你的介入而愤愤离开的时候,我都会朝着他的背影啐道:“活该。”

那天,我看见你往材料堆积场去的确是事实。你没记错。因为担心你,一直在家门口前等着也是事实。我写在信里的内容并不完全是胡扯。一小时后你还没回来,我便往堆积场去,看见仓库边停着你的自行车,就走到入口,结果发现门被闩上了。

我以为被锁在里面的是康孝和你。一进去,发现你倒在地上,窗下站着一树。我问他对你做了什么,他回答说你从窗边掉下来了。不过,比起担心你,那家伙更忙着对康孝发怒。他一边赌咒发誓要把康孝拉出去痛扁一顿,让他再也不敢做出这种事来,一边咒骂着康孝的父亲。那些话和康孝对他母亲的侮辱之词一模一样。等骂够了康孝的父亲,他对着我说:

“你老爸也是一样。”

轻蔑的笑容浮现在他脸上。之后,大概是因为想说的话都说完了,一树心满意足地背过身,准备出去。就在那时,我突然捡起脚边的木料,高高举起,瞄准他的后脑勺狠狠地砸了下去。

等我恢复理智,他已经瘫倒在我脚边,没有了动静。

怎么办?昏暗之中我看到脚边的烟蒂,想起那是一树抽剩下的,便伸手从他裤子口袋里掏出打火机,把锯木屑集中起来点燃。火势比我想象的还要猛烈。这样一定没问题了,我确信。手上的烧伤就是那时弄的。

我抱起你走到外面,看着火舌覆盖了整座仓库,这才跑向距离堆积场最近的人家。

之后,就和之前信中写的一样了。

我本以为人们会把起火的原因归结为一树的烟蒂,可从你的裙子口袋中发现的纸条,让大家知道了将你们关起来的人是康孝,于是怀疑的目光便转向了他。第二天早上,康孝自杀,对他的怀疑就更深了。不过,之后也没人再追究起火的原因了。

康孝之所以自杀,也许是他觉得不管起火原因是什么,都是因为自己把一树关在仓库里,才导致他被烧死的吧。杀死一树的人其实是我。康孝的死也是我害的。

我夺走了两个儿时玩伴的性命,真是混账透顶。

不过,没想到我把一树打倒在地的场景,竟然被你看见了。

我进到仓库里时你已经失去意识倒在地上,那时我便明白,真相永远不会为人所知。当我得知你把那起事件的前前后后彻底忘了时,更是松了一口气呢。不过,不能大意,超过诉讼时效之前,我还是得好好看着你。

不过,似乎我的担心是多余的。别说是恢复记忆了,你一直规规矩矩地守着我们的约定,连提都不提,还一直深信是我将你从火中救了出来,对我百分之百地信任。就在我觉得大概已经没问题了的时候,对你的监视也腻烦了。

申请参加国际志愿者队,就是为了从你身边逃开。得知派遣国的治安状况非常糟糕,我不禁笑了起来:“这不正适合我嘛。”

谁知你竟然在信中提起了那起事件。就在我以为我的谎言完美无缺地骗过你的时候,你恢复了记忆。这真是预想之外的目击情报啊。

杀人这样的重罪,即便编织谎言,也无法将其彻底抹去吧。我一直对你说,“乘以0”并不是指这种事,其实我自己也没有真正理解。真是太愚蠢了。

我该如何了结这件事呢?

就算去村上的派出所也无济于事吧。

不过,这封信寄到你那里时,时效应该已经过了。

我自由了,你也自由了。

祝你幸福。

永别了。

纯一十一月五日


最爱的你:

希望这封信能够顺利到达你的手中。

有件事我必须向你汇报——所有的一切我都想起来了。不过,首先我得告诉你在写上一封信前发生的事。

英语会话小组的阿部确实如你所说,是男性。他和谁都很处得来,所以我完全没想过他会对我抱有好感。可是,在那个夏天的烧烤之行以后,他好几次邀我和他单独吃饭。我以已经有交往对象为由拒绝了他。可他说,公司里都传言说我现在是单身。于是,我告诉他你参加了国际志愿者队,现在去P国赴任了。

也许我不该这么说的。他知道我周末有空,便组织英语会话小组的同事们一起吃饭。我想有别人在应该没什么问题,那就参加一下吧,谁知他坐在我旁边,突然抽起烟来。我的心情一下子变得非常糟糕,便早早离席了。

就是从那天晚上开始,我一闭上眼,那天所发生的片段便浮现出来。最初我以为是做梦——因为从你的信里知道了那天的事,所以以此为基础自己想象出了那些画面。比如自行车筐里放了纸条,骑往材料堆积场,路上看见了你,等等。

然而,渐渐地,那些画面变换成你从没说起过的、甚至不会知道的场景。一树君的烟味、为了爬出窗户而踩在他背上的脚底的触感,它们鲜明地在我身体中苏醒,完全不似梦境。我确信,那是我自己实际经历过的事。

再然后,画面中浮现出了拿着木料的你的背影。我不知所措,只能一股脑儿地写在信里寄去给你。

之后过了一周。

阿部说我看起来没什么精神,邀我一起去吃点好吃的东西。我答应了。明明不能喝酒,却硬是喝了很多。不能否认,那时的我

已经自暴自弃了。后来,阿部把摇摇晃晃脚步不稳的我送上出租车,带回了他自己的公寓。进到房间后,阿部抽了一支烟。他对着烟灰缸里按熄的烟蒂发了好一会呆,突然一把将我抱起,按倒在床上……我抵抗着,被他狠狠打了一耳光。

就在那一瞬间,封印在心底最深处的记忆苏醒了。

伴随着满溢的记忆的是我无比痛苦的惨叫。阿部迅速从我身上下来。他恐惧地看着我,让我赶紧走。

现在,即使不闭上眼睛,我也能清晰地回忆起那天所发生的一切。包括仓库中的事。

骑在一树君肩上后,我把手搭在窗框上,直起一条腿正要移动身体重心时,腰部突然感受到一股猛力。一树君的手摸上我的腰,将我从窗边拽下来。他压在我身上,紧紧抱住我,手伸进我的裙子。我拼命反抗,可凭我的力气,完全无法推动他那满是烟味的身体。我用尽所有我能想到的话斥骂他。他狠狠地扇了我一巴掌——那时我想,我会被杀死的。

我抓起手边能够着的木料,猛地向一树君挥去。在他放开我后,我还是立起身体不断挥舞着木料向他头上打去。直到他跪倒在地,我又给了他重重一击。他就那样倒在地上,一动也不动了。

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就当这一切都没发生过吧。”我的头脑这么判断着,“啪”地一下切断了自己的意识。

不知过了多久,等我睁开眼,看见的是一个高大的背影。是你。你手上拿的木料,我想就是我拿来殴打一树君的那块。

杀死一树君的人,是我。你知道这一切后,为了保护我,才放火烧了仓库,对不对?

如果说,康孝君觉得一树君的死是自己的责任,从而自杀,那么他的死,也是我造成的。

将两名同班同学逼上绝路的人,是我。这样的我,对于自己的失忆,竟也轻松接受了。连曾被关在仓库里,甚至发生火灾这么大的事都忘记了,看来我真不是个细腻敏感的人。

我想我必须第一个告诉你,却下不了笔。我很后悔写了之前那封信。如果没有它,那这起事件在我们之间早就解决了,我也可以假装着没有恢复记忆的样子,继续和你通信,等着你回来。

就在我觉得不知如何是好时,你的信到了。我不敢打开。之前的那封信,等于间接在说“是你杀了一树君”。我想你会非常生气吧,不,应该会目瞪口呆,然后在信中写下真相:杀了一树的人其实是你。这样一来,我还真庆幸自己的记忆恢复了。

要是在自己恢复记忆前从你那里得知真相,我一定无法接受的。鼓起勇气,我拆开了信封。

所谓真相,一个字都没有。

净是谎言。

你说是你杀了一树君,逼死了康孝君。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谎话呢?为什么要为我这种人,写下这样的谎言呢?

你说你那时憎恨着一树君,也是假的。

昨天,我给你家里打了个电话。是关于“家属访问团”的事。之前你家里人曾邀请我,说既然我参加不了,不如过年时大家自费一起去。我在电话里给出了答复。那时你母亲告诉我,你初中那三年,你父亲就是一个人去外地工作的。“所以,两年很快就会过去的哦。”她这么说道。

要说是自己杀了一树君的话,必须有一个动机。你是考虑到这点,才虚构出了那样的理由吧。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对不起,让你编织谎言。对不起,夺走了你的十五年。

对不起——这么写,是不是太狡猾了?

我一直在写“对不起”,可比起歉意,我心中更多的是对你的爱。可我知道,那些话已经不能写了。就让这句对不起,带去我所有的感情吧。

这是我写给你的最后一封信了。

虽然还不知道今后该怎么办,但我绝对不会做出让你担心的事来,这一点请放心。这封信无论遣词造句还是主旨大意,都比之前那封冷静多了对吧?

真不可思议。比起你是杀人凶手,我倒更能冷静地接受自己是凶手呢。

我能说句“谢谢”吗?谢谢你一直和我在一起。谢谢你一直守护着我。谢谢你为我说谎。

你没有任何罪,所以无论多少谎言,都无法使你为我承担罪过。“乘以0”,指的就是这种事呢,纯一老师。

你所教的东西,在你回国后,也会一直留在当地孩子的心中。永远地,永远地。

请千万保重。

万里子十一月二十五日


万里子:

你会收到这封信吗?

电话线路总算是恢复了,可你是不是已经注销了号码?无论打电话还是发短信,都无法联系到你。我只能把希望寄托在这张画着色彩斑斓的鸟儿的邮票上了。

既然你已想起了所有的事,那么我写给你的那封信就不该是最后一封了。那封信里,除了你看穿的谎言外,其实还有别的谎言。我必须告诉你事情的真相。在这封信里,我只写真话。

你说我没有罪,但其实,我的罪比你更深。

那天,看见材料堆积场的仓库边停着你的自行车,我没有往入口去,而是绕到了仓库背后。作为一个局外人,我有些犹豫,觉得不该光明正大地从正面走进去。

我蹑手蹑脚地绕到后面,看见仓库的窗户开着。我站在窗下,无意中往脚边一瞥,那是一个木箱,旁边还扔着两根抽剩的烟蒂。难道除了我,还有别人到过这里?我一边想,一边竖起耳朵听窗户里的动静。没听见任何像是对话的声音,也没有什么像是一树在动粗的声音。没人吗?还是已经回去了?可外面还停着你的自行车。

我站在木箱上往仓库里望。光线昏暗,看不太清,但确实有谁倒在那里。是一树。他睁着眼睛,脸歪向一边俯身倒着,血从头上流下来。我急忙跑到仓库入口,把门闩卸下,进到仓库里,看见你也倒在地上。

你弓着背,呈蹲坐状,脸颊红肿,衬衫扣子也解开到胸口下方,不过还有呼吸。我进到里面去确认一树的情况。他已经断气了。在一树身边有一块木料。我捡起一看,上面沾了血迹。

是康孝干的吗?

把你和一树叫到仓库,袭击了你们后闩上门闩逃走了。就在我想象着这样的景象时,你睁开了眼睛。也许你只回忆起了看到我的画面,其实当时你还张口对我说:

“纯一君,救救我。”

这话听来像是你受了袭击。但那时的我已经确信,是你打死了一树。估计一树曾想对你施暴。这么推测的话,那么把你和一树关在一起的无疑是康孝。

要是我没说过“这封信里没有谎言”这样的话,我大可以写成:当我进到仓库的时候,一树还活着,立即送去医院还有救,可我没这么做,还给了他最后一击。但是,就算我编织了这样的谎言,你也无法得到救赎吧。所以,我不说谎。

等我回过头去,你已经再次闭上了眼睛。所以,我想你大概并不晓得我在这里,只是无意识地向我求救。你从一开始,就一直在寻求我的帮助呢。我对你这么重要吗?也许,在一树开始欺侮康孝之前,你就一直注意着我了吧。

不能让你变成杀人犯。该怎么做?

把一树的死伪装成事故就行了。

从这儿开始,就和之前所写的一样了。我把现场伪装成没完全熄灭的烟蒂引起大火烧死了一树的假象。为了让他头上的伤看起来像是木料倒下时砸伤的,我将横放着的木料靠墙立着,并将木屑堆在其下端。然后,从一树口袋里掏出打火机,点燃了木屑。我左手上的烧伤,就是当时其中一块木料向我倒下来而导致的。

把你送上救护车,我自己也接受了烧伤的处理,还对警察说了之前信里写的那些内容。他们发现了你口袋里装着的纸条,还叫来了班主任,从而确认了一树确实对康孝有着欺侮行为。我没有受到一丁点儿怀疑就被放了出来,那时已是深夜零点以后了。我没有回家,而是去了康孝家,把那家伙从家里叫了出来。

因为有事必须要向他确认。

材料堆积场的火终于被扑灭后,我们家附近就热闹得跟白天似的,甚至还有些瞎起哄的人专程坐车来围观火灾。我们俩逆着人流,向学校走去。是我提议,为了不被别人发现,去屋顶上说话。

康孝在害怕。可一边害怕,一边还要虚张声势:“可不关我的事啊。”我们从外梯爬上楼顶,那家伙一开口就是这句。

“叫你出来是有证据的。”我告诉他你裙子里装着那张纸条。点火前,在我把你衬衫的扣子重新扣好时,我注意到从你口袋里露出一角的那张纸条。

“我只是把他们俩关起来而已。”

康孝想到了最能让一树身败名裂的方法。那就是让他袭击你。虽然他自己也觉得这个计划几乎不可能实现,可一树那家伙竟然亲口对你说“你再来捣乱,我就不客气了”,有好几个同级生都听见了。要是大家知道你们俩单独被关了一个晚上,那么不论事实如何,都会让人往那方面想吧。

康孝确信一树会对你出手。在他善于观察的眼里,一树在和你同班后就一直注意着你。他甚至说,为了让你出面阻止,也许一树是故意装作被他激怒了。

“要是他以为所有女人都像自己的妈一样那么容易被人上,那就大错特错了。”

此时的康孝,尽管已经得知一树的死讯,而且自己也有责任,却仍高高在上地轻蔑地笑着这么说道。

“闭嘴,你这杀人凶手。我有你点火的证据。”

我从裤子口袋里拿出一个烟蒂,那是康孝抽的牌子。康孝铁青着脸沉默不语。你大概猜得到吧,就是扔在仓库后窗下的烟蒂。把你抱出仓库后,我先把你放在远离仓库的地方,然后回去拾起了它们。

为什么我要这么做呢?一开始看到烟蒂时,我就想会不会是康孝抽剩的。那木箱估计也是他放的。那时还无所谓,不过现在,既然我知道打死一树的人是你,就不能置之不理了。

康孝究竟是什么时候在那抽烟的?烟蒂一共有两个,可想而知在那儿待的时间不短。万一他知道是你打的一树……

叫康孝出来,就是为了确认这一点。

“你是什么时候抽的?”

“等他们俩的时候。我躲在仓库后面,确定他们俩都进去了,就闩上门回家了。”

“你敢说你彻底熄了烟头吗?”

听我这么说,康孝两手紧紧抱住头,指尖剧烈地颤抖着。大概那时的他,就像看见猎物掉进陷阱般,开心地迈着轻快的步伐走了,早就把烟头上的火星忘得一干二净了吧。他不知道仓库的火是何时起的。我给警察的证词是:七点左右我到那儿时火已经烧起来了,所以要说起火原因是康孝未熄灭的烟蒂,时间上来说也是成立的。

“你不仅仅是把他俩关了起来,火灾也是你造成的。”

我对着颤抖着的康孝,居高临下地、毫不留情地骂道:“你就是个纵火杀人犯。就算是未成年,也会受到相当严厉的惩罚。在活着的日子里,你就为你犯下的错赎罪吧。”

说完这番话,我留下康孝一人在屋顶,自己前往你所在的医院。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是我保护了你哟——我本打算这么向你报告的。

你失去了记忆。康孝从屋顶上跳下——我是先听说哪个呢?

杀死康孝的人是我。

明明只要确认他抽烟的时间就可以了,我却故意将他逼上绝路。

读了你的信后,我才知道康孝给一树的纸条上写的内容。虽然康孝在我面前虚张声势地说了那些话,但其实他是跟自己打了个赌吧。要是把你们俩关一晚上却什么都没发生的话,他就打算向一树道歉。

也许会伤害到你,可我希望你尽可能不要蔑视记忆中的一树。我和你的第一次结合,距离那起事件仅仅过了三年。明明打算好好珍惜你的,可当你抚着我手上的伤痕,喃喃道“对不起”的时候,我还是无法自制地抱住了你。单凭拥抱已经无法让我平息。那时我的心情,应该和突然将你从肩上抱下来的一树,没什么区别吧。

你的罪和我的罪,都不是0。

不过,你的时效已经过了,我的还没有。离开日本的时间是不算在内的呢。对于这一点,我非常满意。

为什么呢?

从刚才开始,外面就有些不同寻常的喧闹。

大概是来了少有的观光客吧。之前给你写信都是在夜里,这次一收到你的信就立刻开封,看完后便动笔给你写回信。本想边看着窗外广阔的星空,边写下最后几句话,可现在能看见的,只有向着我屋子走来的房东大婶。

她大声地叫着我的名字。

身后好像还跟着什么人。

我又把那个人看成是你了。我怎么还不死心。

我爱你。

今天的信里没有一句谎言。

纯一十二月十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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