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泽真智子老师:

您身体好吗?这是我写给您的最后一封报告信了。

也许您已经注意到了,从见真穗同学开始,我对谈话都进行了录音。这是广播部采访的习惯。我也想过事先征求他们本人的同意,但又怕这样一来,对方便不愿说出真心话。所以虽然有些不合礼数,我还是擅自录了音。

这一次,尽管没有录音,可我相信,我能一字不差地重现谈话的内容。它们至今仍深深盘踞在我的脑海之中。

上一封信中,您说您已经没有遗憾了,可我仍觉得有必要向您汇报这次的见面。我想,老师您也有知情的义务。

收到您的信后,我便等着利惠同学和我联系,生活完全恢复到和平时一样的状态。学校正放暑假,我每天过去,不急不忙地指导指导社团活动,备备课,然后按时下班。也只有这个月能在五点多出学校了。就在这悠闲的日子里,我女朋友给我发了一条短信,说想和我见面。之前我也写过,我女朋友是县立医院的护士,夏天可以和同事轮流休假。可我自暑假以来一直很忙,都没和她见过面,所以,我非常高兴地给她回了信息。之前,我们大多在周末见面,为了避人耳目,一直选在前段日子和古冈先生一起去的那家不起眼的小店。这次是工作日,又时隔这么久,我便决定邀她去一家意大利时尚餐厅吃晚餐。

其实,之前见面的时候,我曾半开玩笑地向她求婚:“是不是该考虑考虑结婚了?开玩笑啦。”也许是那句“开玩笑啦”过于轻浮,我女朋友只是淡淡地说道:“你喝多了喔。”之后便不了了之。

可是,这半个月来,我听着二十年前曾遭遇事故的同龄人的心声,渐渐地对自己的人生有了不同的认识。到底什么是不囿于过去,活在当下;到底该如何联结过去、现在和将来?认真地思考着这些问题,我重新在心里描绘起我和女朋友的将来。

再者,老师您对您先生深深的思念之情,更是让我意识到,自己在做出关乎未来的重大决定时,竟然说出“开玩笑啦”这种怕被拒绝而给自己留条退路的轻率之言,实在太不应该。我深刻地反省了。

在老家朋友的介绍下,我认识了现在的女朋友。最初交往时,我们的状态就非常随意。也没谁正式表白过,自然而然就约好了下次见面的时间地点;见面后,再决定下下次的约会。这样当然也不会吵架。我决心再一次,从头开始,重新来过。我要向她表明,我希望和她以结婚为前提交往的心意。带着这样的心情,我朝约好的餐厅走去。之前,我已向店里预订了最贵的菜品。

我女朋友比以往更精心打扮。她准时出现在我面前时,我仿佛第一次见到她一般,心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菜肴和红酒端了上来,我们举杯互敬。三周未见的我们聊起了彼此最近的情况。在妇产科工作的她告诉我,这周是生育高峰期,还有两对双胞胎出生了,等等。我相信一定有更滑稽的或是值得发牢骚的事,但我女朋友从来不会开病人的玩笑或是说什么消极的话。她一直好好地遵守着保密义务。

所以,我也想说些学校里无关痛痒的事。不过,也没什么特别为人道的,便不经意说起以前的恩师拜托我去见她二十年前的学生的事来。

学校里发生的事,尤其是事故、案件那一类的,很多人喜欢刨根究底地打听,我女朋友却一次都没这么做过。可这回,她却表现出了强烈的兴趣。

“为什么现在还要去见二十年前的学生呢?”

"老师今年退休了。二十年前,她和六个学生一起遭遇了一场事故。她希望我帮她确认,那六个孩子现在是否过得幸福。

“为什么找大场君你呢?”

“我和老师这么多年来一直互赠贺年卡,她退休时,我还送去了贺礼。也可能因为我就住在N市吧。不过最重要的,大概是因为她知道我暑假里时间比较充裕吧。”

“原来如此。那么,是什么样的事故呢?”

我不知道是否该有所保留。不过,是我女朋友的话,一定不会去外面乱说。而且,我也想在之后提起结婚的话题时,借此,把我的所思所想传达给她。所以,我决定坦诚相告。

“二十年前,为了拾手工课要用的落叶,老师和自己的丈夫带着班上的六个孩子一起去了赤松山。之后,他们在大坝公园吃了便当,分成两组游玩。老师和三个女生在公园打羽毛球,老师的丈夫和三个男生去了河边,在那里发生了事故。一个孩子掉进了河里,为了救他,老师的丈夫不幸去世了。”

“老师具体拜托你做什么呢?”

“和那六个人分别见面,了解他们现在的情况,然后汇报给她。老师想知道的并非他们对事故的看法什么的,而是他们有没有被那起事故所拖累,现在是不是过得幸福。还有,她给了我六封信,让我分别转交给他们。”

“大家都过得怎么样?”

"我第一个见的人当时没有去事故现场,去叫救护车了。她现在和厨艺精湛的丈夫幸福地生活着。她说,她永远也忘不了老师的丈夫做的款冬味噌馅的烤饭团的味道。

第二个是跑去通知老师有学生落水的人。他现在在东京一家大证券公司工作,和称赞他做的煎蛋卷好吃的女孩结了婚。他说,从那天起,他变得能心怀感激地接受别人的好意了。

第三个结了婚,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妈了,现在还怀上了第三个孩子。她对自己虽然去了事故现场,却什么忙都没帮上这件事一直非常懊悔,当时还对老师产生了不信任感。不过,现在她已经能理解老师当时的选择了。她给人的感觉是一位非常顾家,又值得信赖的好母亲。

第四个至今仍抱着罪恶感。他一直觉得那起事故是自己的责任。现在虽然有喜欢的人,却因为对自己的职业和生活感到自卑,故意冷淡躲避。连我这么迟钝的人都注意到了,其实他非常珍惜、非常重视那个女孩。

第五个……啊,抱歉,也许你没兴趣听这些呢。"

我自顾自地说着这半个月来的所见所闻,完全没注意到我女朋友已经低下头去,定定地望着玻璃杯中的白葡萄酒。她是不是瞧不起我了?连我的脸都不想看了?我这么想着,赶忙慌慌张张地解释道:“我并不是带着看好戏的心情。和他们的见面让我这个当老师的思考了很多,也让我更加认真地思考将来,思考对我采说最重要的人到底是谁。”

“等等,该说对不起的人应该是我。大场君你这么认真地说着话,我却走了神。不是不想听啊,倒不如说正好相反呢。他们每一个人的生活,我都在自己脑海里想象着。请告诉我第五个人的情况吧。”

"第五个是掉进河里的那个孩子。我没能与他见到面。但是,他用邮件发来了一篇手记,里面记录了他点点滴滴的回忆。之前,他被‘要连去世的老师的丈夫的份儿一起努力’这句话束缚着,每天都过得非常辛苦。后来有一天,他偶然救下了一个要自杀的人,终于解开了心结。现在他有工作,有爱好,对人生非常满足。

他本该是这六个人里最痛苦的,但看到他这么说,我非常高兴。老师的担心也可以消除了吧。从对老师的丈夫的怀念里,他得到了救赎。那么说到底,拯救了老师的就是老师的丈夫啊!老师在信里也写道,虽然他们的婚姻生活只有七年,但正因为这七年,才有了现在的自己。老师的丈夫是在事故中不幸去世的,不过,因为生病的关系,当时他剩下的日子已经不多了。他和老师都深深地明白这一点,所以都非常珍惜每一天。"

所以,我也不想过只有我一个人的人生,我想和谁共同构筑一个……我本想这么接下去,还瞅准时机喝了一口酒,可话到嘴边还是没能说出口。

因为此时此刻,我女朋友流下泪来。我不禁为她的善良而感动,然而——

“在那起事故里,把自己逼得最紧的,其实是老师吧。”

她小声地这么说道。这提醒了我,我以前只是从教师身份这一角度来理解竹泽老师。在她说这句话之前,我从没想过老师自己是如何承受这起事故的。

“老师那时已经怀孕了,可是因为跳进河里,她流产了。”

“什么?”

应该完全不知情的女朋友,为什么会知道连我都不知道的事?我惊愕地看着她。我女朋友开口道:“我就是藤井利惠。”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第一人是河合真穗,第二人是津田武之,第三人是根元沙织,第四人是古冈辰弥,第五人是生田良隆,对吧?我是作为第六个人,被叫到这里来的吧?”

我女朋友是作为第六个关系人,被我叫到这里来的?太不可思议了。我惊讶得话都说不出来,只是一个劲儿地摇头。

“那,为什么之前不联系我?”

“我曾按照老师给的电话号码打过去,可一直都接不通。慎重起见,我还去了住址上写的那座公寓,可连公寓本身都已经不在了。而且……不,没什么,就是这样。”

看到老师给我的名单,我也曾留意过藤井利惠这个名字,可她竟然就是我的女朋友山野梨惠,我连想都没想过。当然是因为姓和名的汉字都不同。我本以为“利惠”念做toshie,但听其他五人称她为rie,我才稍稍产生了些亲近感。

梨惠的父母在她小学六年级时离了婚,因此从藤井改姓山野。至于名字,因为“利”这个汉字本是取自父亲名字中的一个字,所以改姓的时候,也遵照母亲的意思,把名字的汉字写法也改了。平时都写做“梨惠”,可在她拿出的驾照上,还是原来的“利惠”二字。

没能取得“利惠”的联系方式的另一个原因,是古冈同学不愿告诉我。说不定,他在我之前就已经觉察到了真相。和古冈同学见面时,听着他一直“利惠”、“利惠”地直呼其名,我完全没想到他说的就是梨惠的事。和他的对话片段在我脑海里浮现出来:

“赶紧钓上个医生或是公务员,和他结婚吧。”……说起来,把梨惠介绍给我的那位朋友,和告诉我古冈同学联系方式的朋友,原本是同一所高中的啊。

“我觉得利惠同学是喜欢古冈君你的喔。”……我竟然还说了这样的话。

被古冈同学冷淡躲避的利惠同学,也就是梨惠,决定与朋友介绍的公务员交往,那就是我。我终于明白老师您在上封信中向我道歉的理由了。与之相比,我对自己更加懊悔。

古冈同学是故意躲开自己喜欢的人的——我这话真是多余。他喜欢梨惠这件事,梨惠自己一定知道。我陷入了沉思。梨惠的心到底是在我这里,还是在古冈同学那里?古冈同学说过,他们常常吵架。这也说明梨惠和他在一起比较放松吧。还是说,是因为和他在一起的日子比我长得多,所以有所不同呢?

古冈同学和我一起去的那家小店,想必也是梨惠告诉他的吧。

越想越消沉,我赶紧甩甩头,换了个话题问道:“你说竹泽老师当时怀孕了,是真的吗?可谁都没提起过啊。”

“是真的。我母亲当时在县立医院当护士。听她说,良隆君和老师的丈夫被急救车送到那里,老师从车上下来的时候已经大量出血,来不及了。”

“同一天里连孩子都失去了……”

“我倒是不知道老师的丈夫生病的事。听我母亲这么说,我想,老师应该很后悔跳进河里吧。那个孩子是她丈夫唯一的血脉,不仅为自己,为了她丈夫也会很想让孩子来到这个世上吧。”

老师您在信里,好几次都表现出自责之意。我总算明白了深层的原因。回想起那起事故,最痛苦的莫过于老师您了。

可是,为什么您还要拜托我去和那六个孩子见面呢?

“梨惠,我该怎么向老师汇报你的情况呢?”

“我的情况?”

“我和老师说好,要告诉她全部六个人现在的生活。关于事故本身的想法就算了,如果能知道现在的你过得是否幸福的话……”

古冈同学曾说过,利惠也一直抱有强烈的罪恶感。我不想以他的话来判断现在的梨惠。如果真是背负着什么,放不下什么,我希望她在我面前吐露心声。我现在已经完全了解那起事故了,也知道当年的孩子们现在的情况。我有自信,无论她说什么,我都能接受。然而——

“告诉老师,我正在努力做着护士的工作吧。”

“就这样?和我在交往的事呢?第六个关系人是我的女朋友,这也应该告诉老师吧?”

“这……我不知道。”

“我今天来,是决定再一次请求梨惠你,以结婚为前提和我交往。我不是来见藤井利惠,而是山野梨惠的。和曾遭逢事故的人见面,我也开始思考自己的人生,思考对自己来说最珍贵的人。我想和梨惠你一起获得幸福。”

“对不起。要是作为山野梨惠,在说起事故

之前听到这番话,我一定会非常开心的。可是……”

“是因为古冈君?”

梨惠像是非常为难似的,轻轻地点了点头。

"就算你和他在一起,也不会幸福的。客观地说,造成梨惠你和古冈君心怀罪恶感的根源,并不至于把你们逼到这个份上。你们所背负的,其实和真穗同学、津田同学、沙织同学差不多。他们三人已经从那起事故的悲伤回忆中解脱出来,为什么你和古冈君还深陷其中?你知道吗?就是因为你们俩总在一起。而且,老是互相说着‘是我不好’、‘不,是我不对’,这样别说是解脱了,就是原本很小的罪恶感,也会慢慢膨胀起来啊。你还想继续这样下去吗?你觉得这也是为古冈君好吗?

你们喜欢玩这种自找不幸、顾影自怜的游戏当然随便你们,但这实在太对不起老师了!"

尽管这番话在道理上没错,可我没有控制住自己的情绪。现在写在纸上,看起来完全就是威胁。也许正因为如此,梨惠有些害怕地看着我,然后默默起身,走出了餐厅,留下我喃喃自语:“什么都不说,直接让她去确认古冈君的心意不是更好?横竖都是失恋,这样我还能拿张‘好人卡’……”不过,不知怎的,我心里反倒有一丝痛快。

老师,您早就知道第六位关系人藤井利惠就是我的女朋友山野梨惠吧。所以,您才在信中说,利惠同学会和我联络。您是从什么时候起知道的呢?如果从一开始就洞悉一切,那为什么还要找我帮您这个忙呢?这是老师您期望的结果吗?

我怎么乱怪罪起人来了。

我完全没有责备老师您的意思,就算没有这次的事,我和梨惠迟早都会分手的。

我和老师您从事着相同的职业。作为教师,作为一个人,您一直在教导我许多重要的东西。这次,我完成了您的托付,为您的教师生涯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

请让我如此认为吧。

衷心祝愿您早日康复。

大场敦史谨拜竹泽真智子女士

又及:没能把老师您给我的写着“藤井利惠收”的信封转交给她。不过,她从很久以前就希望和她母亲一样成为一名护士,现在这个梦想已经实现,这样就可以了吧。


大场君:

我收到了你的信。你已经和利惠同学见过面了啊。

拜托你的事给你带来了这么大的伤害,我真心地表示歉意。

不过,单单看信中所写,我有一处不太清楚的地方,想向你确认——利惠同学没有亲口向你说出分手的话对吧?如果你是因为利惠同学默默离去,而认为你和她已经结束了的话,那么大场君,请你打开给利惠同学的信封。

那是在拜托大场君这件事十天前,寄到我这里的信。

我本以为,你见到利惠同学后,你们俩会一起来看这封信。

给其他人的信封里,就像真穗同学和津田君给你看的那样,是他们小时候写的关于梦想的作文和画的画。当年学期结束时没机会还给大家,所以就原封不动地保存了二十年。至于沙织同学和良隆君写的是什么,就让他们本人保有这个秘密吧。

古冈君写的是,想要在赤松川上建起很多座桥,这样大家来学校就近多了。

我能让他们写下作文,却无法实现他们的梦想。我只能远远的,为我最重要的学生们祈祷,祈祷他们能获得幸福。

不仅仅是那起事故中的六个孩子,还有大场君你的幸福。

我的孩子就是所有我教过的学生。请让我带着这样的想法,度过我余下的人生吧。

就此搁笔。

竹泽真智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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