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泽老师:

您好!身体怎么样了?

您托我的事,我立刻着手去办了。暑假开始后,上个周末,我见到了河合真穗同学。真穗同学三年前结了婚,现在姓黑田,住在旁边的K市。

我照老师您写给我的通讯录上的号码拨过去后,真穗同学的母亲接了电话。在现在这个世道,真穗母亲听到我这个不熟悉的人名,一开始还误以为是来推销的。她警觉地询问我是谁,有什么事,我便告诉她我是竹泽老师的学生,现在在N市的公立高中当老师。竹泽老师今年退休,现在在大坂的医院住院,想知道过去的学生真穗现在过得好不好。听我这么说,她马上告诉了我真穗同学现在的家庭电话。

接通了真穗同学的电话,我重复了对她母亲说的那番话,并告诉她,老师有东西想托我转交,可能的话最好能直接见一面。她爽快地答应了,并和我约好了见面的时间。

下午一点,我们在真穗同学家附近一间安静的茶社见了面,聊了差不多一个小时。

下面,我将尽可能如实地描述见面时的情形。

首先,我们再次相互做了自我介绍。我现在供职的高中就是真穗同学丈夫的母校,因此,我们的聊天从一开始就非常自然融洽。

“既然你是竹泽老师的学生,那是和我一样上的S小学喽?”

“不是,我是T小学。”

“啊,那就是老师离开S小学后任教的地方呢!”

“老师是在真穗小姐你上S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担任你的班主任的。第二年她就来到T小学,担任我所在的五年三班的班主任,所以我和真穗小姐是同年次的呢。”

听到我这么说,真穗同学非常惊讶。一定是我这张老成的脸,让她误以为我比她年长很多吧。

“那么,大场先生对老师来说,是那起事故发生后第二年所带的学生了呢。老师那时的状态怎么样?”

“非常阳光开朗,精力充沛,性格又有趣,但是生起气来可相当恐怖啊!班上有人欺辱别的同学,老师也是和大家一起商量着解决。真是理想中的老师。我之所以走上教书这条路,也是因为希望能够成为竹泽老师那样的好老师。不过我对教小学全科没有信心,便选择了高中的社会科……说起来,事故是指?”

话一出口我就犹豫了。这是可以问的话题吗?但又觉得不能不问。既然是“那起事故”,一定不是学校里发生的鸡毛蒜皮的小事了。

“您不是为了那件事而来的吗?”真穗同学一脸严肃,似乎以为我是知道事故详情的。

尽管还是有些迟疑,但她表示“既然老师在那场事故中平安无事,而且现在已经退休了”,那么告诉我当年的那起事故也无妨。其实本不必再对老师说明那场事故的,但如果真穗同学有什么记错的地方那就麻烦了,所以我还是决定原原本本写下她所说的。

"那是小学四年级下学期,十月的‘体育之日’那天发生的事。

图画手工课的小制作需要用到落叶,所以班上的六名同学和老师一起去赤松山拾落叶。男生三人,女生三人。

人选是老师在课间休息时随意叫的。因为是‘体育之日’,参加了体育社团的学生当天会有比赛,还有很多学生早已计划和家人一起出去游玩。我想,老师找到我,是因为我两者都不是吧。而且去的人要在早上十点到学校集合,我家也离学校比较近。

要是现在的小孩,一定会想:好不容易有个休息日,凭什么我一定要去帮老师的忙呀!但我却十分期待。从学校去赤松山只有二十分钟的车程,不过我还没在休息日出过门,所以单单坐车这一点,就足以让我感觉像是要去很远很远的景点了。

那天,老师的丈夫开了一辆小型的客货两用车来载我们。带着些许远足的心情,我们向赤松山进发了。路上,还不时唱唱歌,玩玩词语接龙游戏呢。

到了赤松大坝公园的停车场,老师发给每人一个大大的塑料袋,然后我们沿着登山道走了约三百米后进到山里。听老师说,我们要拾够全年级用的落叶。我心想,这还不得花上一整天时间啊。谁知,一个小时不到,红的黄的叶子呀橡果什么的呀就塞了满满一袋。

登山道一直蜿蜒至赤松山山顶。同学们嚷着,‘难得来一次,好想爬到山顶去啊!’老师却拒绝了大家,‘因为要是带学生爬山,事先得向学校提交申请,所以今天就不行了。’

不过,老师说她带了便当来,作为补偿,不如大家在大坝公园尽情游玩后再回去。大家听了都非常开心。我心想,这欢真是来对了。

便当非常棒,又美味,又豪华,又可爱,总之十分厉害。单是饭团就有六种,配菜的种类也多到我记不全的地步。我不禁佩服老师竟然连做饭也这么拿手。不过,其实那都是老师丈夫的手艺。

‘老师家里,老师在外面工作,老公在家里工作。每天都能吃到好吃的饭菜,真是太幸福了!’

一如既往地以坦率真诚的语气谈笑的老师,不知怎的让人觉得非常迷人。那时的我以后想当老师,所以也决心像竹泽老师那样和一个擅长做饭的男人结婚。

老师的丈夫是个非常温柔的人。为了让大家不拘束,特地用纸碟为我们分发饭团和配菜。而且,还细心地问我们:‘想吃哪个?有什么忌口的吗?’轮到我时,我回答:‘我想吃最好吃的!’‘那就这个,怎么样?’说着,他给我盛了他亲手做的款冬味噌馅的烤饭团。

我们很快就和老师的丈夫混熟了,一起谈论着学校里发生的事。大家想到哪儿说到哪儿,什么老师最拿手的是模仿土左卫门和玩躲避球之类的。虽然被老师稍稍警告了一下,但老师的丈夫还是笑眯眯地听我们说着。

吃完了便当,我们决定玩老师带来的羽毛球。不过,一共只有四个拍子,无法让所有人都参与,而且也有同学不太感兴趣。

从大坝公园可以下到赤松川。于是,男孩子们中有人提议去那里溜达。老师的丈夫似乎很精通生物,后来我们对半分开活动。我选择了和老师一起打羽毛球。我家就住在赤松川下游附近,要是到了这儿还去河边玩就太浪费了。最后,女生都和老师一起玩羽毛球,男生和老师的丈夫一起去赤松川。

老师这边的四人分成两组进行双打。没多会儿,大家就玩得入了迷。

就在这时,武之君突然气喘吁吁地向我们跑来,惊慌失措地叫着:‘老师,不好了!小良和您先生掉进河里了!’

我还记得当时老师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她立刻扔下拍子朝河边跑去。我们也一起跟在后面。老师突然停下脚步回过身来,让我去叫救护车。也许在当时的那群孩子中,我是最稳重的一个吧。我赶忙回答‘是’。老师又再次全速跑向河边。

虽说我答应得爽快,但并不能立刻付诸行动。二十年前,我还没有手机,也没带钱包。虽然公用电话上有红色的紧急按钮,但当时的我并不知道。

幸好,当时公园里还有几家人在野餐。我对距离最近的一位父亲模样的人说了情况后,他说着‘这可真不得了啊’,便和我一起来到公园入口的公用电话处,拨打了119。

实际上,那时我还没意识到发生了多么严重的事。因为平时都看得到下游,所以还想着,掉进河里就要叫救护车,也太夸张了吧。我常常赤足踩进水位又浅、流速又缓慢的河里捞鱼,投石块玩儿,还一次都没遇到过什么危险咧。我对赤松川这一面的印象太强烈了。

但是,最糟糕的事情发生了。

在救护车来之前,我一直在公用电话前等着,救护人员赶来后,向他们说明了情况。我想跟着一起过去,却被拒绝说太危险了,还是在那儿等着吧。最终,我没能去到事故现场。

良隆君和老师的丈夫被担架抬进了救护车。老师也坐上车一起去了医院。也许是为了救人而下到河里,老师全身都湿透了,好像还受了伤,腿部流着血。但她完全不顾自己的身体,一直呼唤着丈夫的名字:‘正木,正木!’

我们这群孩子后来被沙织的父母接走,各自回家去了。当天深夜,我听说良隆君总算保住了一条命,而老师的丈夫却不幸去世了。好像是在学校的联络平台上发的消息,但是是给全班同学发的还是只给当天在场的学生发的,我就不知道了。

‘老师真是太可怜了。不过去世的是她丈夫,说不定还是件好事。’母亲打电话时这么说道。我不懂,良隆君得救了确实是件好事,可老师那么温柔的丈夫死去了,这又算哪门子的‘好事’?

尽管发生了这么大的事,老师在一周后就回到学校,无论上课还是合唱比赛的练习,都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照常进行。可是,从那天起,我就再也没见过老师的笑容了。

第二年春天,竹泽老师离开了我们学校,之后便再也没有见过面。"

老师,您教过那么多的学生,为什么选择了我来帮您这个忙,我终于明白了。现在我和老师您是走在同一条路上呢。包括真穗同学在内,您想找的六个人都是事故发生那天和您在一起的学生吧。老师,您应该是在担心当年的六个孩子在那次事故中受到的心灵创伤,在那之后是否影响了他们的人生吧?真穗同学从一开始,就觉得我是为确认这件事而来的。

真穗同学有话托我转告您:"知道竹泽老师您一直挂念着我们六个人的事,我真的非常高兴。同时,我也对您表示抱歉。

随着我的成长,我慢慢地忘记了那起事故。从那之后,虽然我不再上河边玩耍,但倒也没有特别恐惧水边。想要成为教师的梦想,因为我没有努力学习而无法达成,但和擅长做饭的男人结婚这个愿望倒是实现了。

以前,我和我先生一起带着他做的饭团出去野餐时,曾想起过那天的事。可脑海里浮现出的并不是悲伤的回忆,而是老师您丈夫做的美味的饭团。款冬味噌馅的烤饭团的味道,我至今无法忘记。我一边吃着饭团,一边跟我先生说着那起事故,不知不觉眼泪就停不下来了。

我刚刚结婚的时候,似乎明白了老师您说起自己丈夫时的心情。您丈夫去世时,您该是多么悲伤、痛苦啊!‘好事’什么的,真是外人万万不该说的话。尽管事到如今,已不能再去责备我母亲,还请您无论如何原谅她这无心之言。

老师,这么多年,辛苦您了。"

后来,我把老师您给我的信封转交给了真穗同学。她随即打开并且给我看。在标题是‘我想成为竹泽老师那样的教师’的作文下面,有一张很大的老师的肖像画。之前真穗同学问起老师的状态怎么样时,我虽然回答说阳光开朗,但这张画里的老师——哪怕有些许的失真,却有着我从未见过的,开心的大张着嘴的笑脸。

真穗同学请我代她向您问好,之后便回去了。

本来,这封信写到这里就该搁笔了。但我和真穗同学见面后,便去了图书馆调查了当年的事故。说是“调查”,也只不过是在报纸的地方版上读到了一篇小小的报道罢了。

报道上写道,您丈夫是为了救助落水的良隆君而跳入河里,却不幸也被冲走。之后跳入河里的老师您是先去救了良隆君,才保住了他一条命。可您先生却去世了。

竹泽老师,先不说正确与否,我觉得我能理解真穗同学的母亲所说的“好事”的意义。当然最好的结果是两人都获救,但如果只能救一个人的命,那么作为老师,得救的是学生真的是件“好事”。

要是去世的是良隆君的话,那么老师您一定会受到社会上各种严酷的苛责,甚至还要被迫辞去教师的工作。

可是,这所谓的“好事”仅仅是对教师来说罢了。

我现在有一个在县立医院当护士的女朋友,是老家的朋友介绍的,已经交往了半年,正在考虑结婚。

假如说,我现在作为广播部的顾问老师,带着学生和女朋友一起去河边游玩。如果学生和她同时掉进河里,到底我能不能毫不犹豫地先去救助学生?我实在是没有信心。单是想到这一点,我便深深地佩服老师您的决断力。

我能成为老师您这样的教师吗?

为了找出这个问题的答案,我会继续负起责任,去见剩下的五个人。

那么,就先写到这里。

大场敦史谨拜竹泽真智子女士


大场君:

谢谢你的信。你已经和真穗同学见过面了啊。

我的眼前浮现出了开朗爽快的真穗同学的样子。知道她结了婚,组建了幸福的家庭,我心里真的非常开心。

抱歉,我没有告诉你那起事故。虽然我也想过事先写在信里告诉你,但我只想知道他们六个人过得好不好,而不是他们对事故本身的想法,所以为了不让大场君你有先入为主的观念,才故意没有写。

之后的见面,能否也请你

先不要提及那起事故呢?

还有,看你的信纸上在写到真穗同学母亲的话那里,有反复用橡皮擦擦拭的痕迹。之后如果还有人说起对我不利的言论,也请你不必介意,照实告诉我。真穗同学并没有直接去到事故现场,相信她受的冲击还比较小,对我也还是比较有好感的吧。

真的非常感谢你!

我丈夫做的加了款冬味噌酱的烤饭团,除我之外还有别人能记得它的味道,这比其他任何事都让我高兴。

那么,接下来也拜托你了。

请千万不要勉强。

竹泽真智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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