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到达京城的时候,恰恰是旭日初升的时候。

马车停稳后,帘子被从外掀开,阿梨怀里抱着岁岁,踩着矮凳下了马车。

恰在这时,旭日从山脚处“跳”了出来,漫天的金光,洒在眼前不算富丽堂皇的府邸上,给灰白的瓦片,增了几分色。

阿梨略一低头,便看到了自己的影子,被那金光拉得长长的,恰好落在府邸门口的石狮子上。

车夫下了马车,前去叩门,门环是厚重古朴的兽形,嘴里衔着门环,随着几声重响,很快便有人来开门了。

正门又重又大,若要打开,基本得两三个男子合力,才能拉开。伴着声响,黑色大门被打开,逐渐露出内里的模样。

阿梨站在原处,随着那门间缝隙逐渐变宽变大,她心里不自觉有些许的紧张,大抵是近乡情怯的缘故。

忽的,她感觉到有人站到了自己身边,轻轻抵着她的肩膀,力道不轻不重,宽厚的掌心却极为温暖,阿梨侧头一看,是爹爹。他站在自己身侧,身材虽清瘦,却犹如一根坚固的石柱,挺拔、坚固、毫不动摇。

阿梨的心一下子便安定了下来,深吸一口气,抿唇露出个笑容。

不多时,门就彻底打开了。

两个小娘子相携站在影壁前,等门打开后,便一起走了出来。

左边的那个似乎年长些,穿着一身淡青的襦裙,气质高雅,只一根玉簪,面上带着亲和的笑容,见到他们后,眼睛微微一亮,旋即带了满满的笑意,福了福身,笑着道,“大伯回来了。”

阿梨回头,便见爹爹和气一笑,朝两个小娘子点了点头,正想着,这两位应当是自己的堂姐妹们。

不等她开口,右边那个年纪小些的小娘子,便迈了几步,上前一把握住她的手,含笑嫣嫣道,“六姐姐,我是七妹。”

阿梨一愣,便见她朝自己眨眨眼,俏皮可爱,指了指身后的小娘子,道,“这是三姐姐。祖母等了你许久了,家里姐姐妹妹都在呢,你快随我们过去吧……”

说着,便要拉她过去。

阿梨下意识回头,看了眼爹爹,见他只是眼里是宠溺的笑容,冲她微微颔首,温和道,“去吧,带岁岁一起去便是,爹爹等会儿便过去看你。”

阿梨听爹爹要来的,遂安心了些,抱着岁岁,同三姐姐、七妹妹一起朝屋里走。

几人说上了话,阿梨才晓得,三姐姐叫苏曦,七妹妹唤苏薇。两人是同母所出的姐妹,都是三叔三婶的孩子,嫡亲的姐妹,性子却全然不同,三姐姐沉稳,七妹妹却是极活泼的性子,拉着她,如同只黄莺似的,一路上叽叽喳喳,几乎没怎的停过。

阿梨倒不反感,盖因七妹妹虽是个管不住嘴的,可从头至尾,说的都是家里如何如何,一句令她尴尬的都没有。

苏家没有分家,宅子很大,但并不奢靡,几乎是在原本地势地形的基础上建造的,讲究一个天人合一,借山借水,打眼望去,第一眼并不觉得富丽堂皇,但细细一看,又有种闹市桃源的感觉。

阿梨光顾着听七妹妹说话、看这四周的景色,直到在一扇褐色大门外停住,阿梨才意识到,她们这是到了。

方才一直没说话的三姐姐苏曦此时却开口了,笑着拦住要往里冲的妹妹,轻声说她,“你着什么急,也不差这么一会儿。让六妹妹理一理衣裳,收拾一下。”

说罢,轻轻抬手,也替阿梨拍了拍裙子,然后含笑拉了阿梨的手,温柔道,“好了,进去吧,祖母她老人家这几日一直念叨着你呢。”

阿梨原还有些紧张,被三姐姐这样一安慰,悬着的心,先放下了一半。

她抿唇,轻轻露出个笑,眼眸微微带着明亮的憧憬,轻声道,“嗯,我们进去吧。”

进门后,有婆子打了帘子,恭恭敬敬低着头迎她们,看得出规矩是极好的。

帘子被撩起,一阵淡淡的熏香从里飘出来,阿梨还未来得及辨出那是什么香,便先听到里头低低的说笑声。

她走进去时,三姐姐和七妹妹两人,一左一右簇拥着她,像是在给她底气一样。

待进去后,便看见了满屋子的妇人,坐在最上首的炕榻上,是个老妇人,她穿一身红底金纹的上衣,底下是宝蓝缂金丝的马面裙,一头银发梳得极为整洁,面色和蔼,唇边带笑,眼睛也是微微弯着的。

阿梨随着堂姐妹们屈膝福身,给长辈们请安,“孙女见过祖母……”

膝盖还未弯下去,便被一老夫人身边的嬷嬷扶住了,然后便听到上首的老夫人朝她柔声道,“快过来,坐祖母旁边来。”

阿梨犹豫了一下,便被七妹妹苏薇嬉笑着推搡了上去,她却不敢在长辈面前放肆,更别说,底下还坐着那么多婶婶姨母们。

她迟疑着不敢坐下,却别老太太轻轻拉到身边,贴着她坐下了。

老太太又端了炕桌上的芙蓉酥并红豆糕来,笑眯眯递给阿梨,又满脸的笑,去逗弄她怀里的岁岁。

岁岁一向是个大气的孩子,虽然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多人,却不哭不闹地,圆溜溜眼睛左右一转,笑得甜甜的,去接外曾祖母手里的芙蓉酥。

她的小手十分有力气,肉肉的小脸蛋上一派天真单纯,却一把捉住了芙蓉酥,牢牢抓着不肯放了。

苏老太太一下子便乐了,忙哄她,“咱们不吃糕,你太小了,还不能吃。曾祖母拿个镯子跟你换好不好?”

说着,就去脱手腕的玉镯,那玉镯油绿,水头格外好。

阿梨忙要替女儿推辞,道,“她还小,这样好的镯子给她,也是糟蹋了东西,您自己留着吧。”

她这样说,下首坐着的个妇人便笑了,然后就道,“老太太那镯子可是个宝贝,素日里都不舍得给我们瞧的,今日见了沅姐儿和岁岁,便立即要送出去了,可见您最疼沅姐儿了。”

苏老太太一听,搂住阿梨的肩,朝怀里抱,道,“谁叫我们沅姐儿和岁岁招人疼呢。”

几人说笑起来,气氛十分融洽,说了几句话后,老太太才开始给阿梨介绍。

阿梨也忙站起来,同几位婶婶见礼。

一通见礼下来,阿梨倒是把苏家的女眷认得差不离了。

苏家家大业大,嫡出的兄弟是不分家的,都住在一处,今日知道她要回来,就都在老太太这里等着了。

生得略微丰腴、笑面极好的那个,是二婶孙氏。

三婶随三叔在外,今日却是没回来的,但三房两个留在家里的堂姐妹们,却是一个不落都到了,更是特意去门口迎阿梨。

而方才说话的那个,便是四婶河阳郡主,身形窈窕,穿一身柿子红的衣裳,底下是鹅黄的褶裙,穿得比妯娌鲜嫩些,但举止不失端庄。

阿梨见过几位婶婶后,便被塞了一堆的见面礼,连同她怀里的岁岁,也没落下。

阿梨这厢刚见过几个长辈,苏父便走了进来。

他一进来,阿梨便觉得自己坐着不大好,要站起来,却被祖母拉着胳膊坐下了,还亲热同她道,“咱们不理你爹。”

说着,还真就不许婆子搬凳子上来,更不许倒茶,堂堂阁老就那么被晾在那里了。

阿梨到底心疼爹爹,看不过眼,小声替自家爹爹说好话,“祖母,昨夜赶路,爹爹一夜都没合眼,肯定是累极了。爹爹哪里惹您不高兴了,我替他给祖母赔个罪。”

她自以为说的小声,几个婶婶却是全都瞧见她拉着婆母说话了,俱眼里带了笑意,彼此看了眼。

倒是个大气的性子,他们苏家的女孩儿,便是养在外头,也没沾染那些上不了台面的小家子气。

苏老太太自然也是疼儿子的,只是恼他瞒了自己这么久,她还是前几日收到信,才知道沅姐儿找回来的消息,父子俩嘴可真够紧的,还哄她说是去替陛下办事的。

苏老太太瞥了眼长子,见长子站在那里,朝自己笑着告罪,“母亲,儿子知错了。”

她便也朝婆子使了个眼色,松口道,“罢了,沅姐儿都替你这个爹爹求情了,我这个当祖母的,总要给沅姐儿个面子。下回再瞒着我,等着挨家法罢!”

苏隐甫无奈一笑,颔首道,“是,儿子知道了。”

这才在圈椅上坐了下来。

苏老太太便开始说开宗祠认亲的事,又说要设宴,婶婶们也兴致极高,宴上请什么戏班子、请哪家酒楼的大厨,一样样大事小事说着。

阿梨倒认认真真坐着听。苏薇却是个坐不住的,忍不住露出个百无聊赖的神情。

苏老太太一眼瞧见孙女这样子,倒没说她,只是轻轻拍拍阿梨的胳膊,疼爱地道,“跟你姐姐妹妹们去缠绢花玩吧。”

七妹妹一听能走,眼睛都亮了。

阿梨却怕给长辈们留下不好的印象,迟疑着不知道该不该走。祖母却只是疼爱拍拍她的手,柔声道,“去吧,岁岁有祖母看着呢,你们女孩儿去玩儿便是,坐着也是无聊。”

阿梨这才起身,将岁岁交给祖母,自己随姐妹们去了隔壁。

隔壁的屋子小了许多,有一架檀木的屏风,上面绘的却不是寻常的花鸟鱼虫,而是猫儿扑蝶,胖乎乎的小猫儿,在雪地里扑蝶,雪地里一串杂乱的猫爪印子,颇有童趣。

阿梨一进去,便被七妹妹拉着到了里面,那里摆着一张炕榻,几人脱了鞋,在那榻上盘膝坐下。

炕榻上摆了几个木箱子,里面摆着绢布和一堆堆绢花,另有针线和剪子。

苏曦见六妹妹朝那里看,便递了一截绢布过去,边解释道,“家里姐姐妹妹多,便常来做绢花解闷,做了的绢花也用不上,等积满了一箱,便叫婆子搬出去卖了,赚来的银钱,便以姐妹们的名义,添到过年布施的银子里。”

阿梨闻言才明白了。

苏家果然同别的官邸人家不同,没有半点骄奢淫逸,从上至下,都是简朴节俭的做派。

难怪方才见过的婶婶们,妯娌亲近,堂姐妹们性情各异,却都是好相处的,苏家家风便是如此,又怎会养出不好的人。

阿梨感觉心里踏实了许多,原来她有这么好的家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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