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回家的事情,便提上了议程。

这件事上,阿梨是没什么抵触的,甚至因为和爹爹兄长相处得极为融洽,对于回家,她心里虽隐隐有些担忧,但更多的是期待。

对那些素未谋面的家人的期待。

苏隐甫却很在意女儿的感受,认真问了她的想法,阿梨便也直接点了头,道,“我愿意随爹爹回家。”

苏隐甫放了心,却也没急着动身,而是先拜访了秦家兄妹。

秦家兄妹俩迎人进门,得知阿梨的身世后,也是十分惊讶,尤其是秦三娘,她怎么也没想到,阿梨的来历竟然这样厉害。

秦三娘到底不读书,知道的不如秦二郎多,对苏家的了解,仅限于阿梨有个在京城当大官的爹爹,可秦二郎便不一样了。

没有哪一个读书人,不知道大名鼎鼎的苏家,不知道苏隐甫。

登科及第,入翰林,入内阁,作阁老。门生三千,桃李满天下,整个朝廷之中,有多少寒门子弟出自苏门。

秦二郎着实被阿梨的身世震惊了,许久才回过神来,忙拱手道,“苏阁老言重了,我们兄妹也没帮上什么大忙。”

苏隐甫已经知道,自家女儿同秦二郎假成亲的事,其实是真也好,是假也罢,他都不在意。对于照顾了阿沅的人,他都打心底里感激。

苏隐甫又是深深一鞠,没半点阁老架子,诚恳道,“二位大恩,苏某没齿难忘。多亏了二位,小女才能在苏州安顿下来。她一个女孩儿,在外过得艰难,多谢二位了。”

秦三娘性子直爽些,震惊过后,便开始为阿梨担心了,怕阿梨这寻亲来的家人,对她不好,但见苏父这么大的官,居然朝他们兄妹俩鞠躬,语气之诚恳,可见其爱女心切。秦三娘遂安心了。

见哥哥同苏父说话,秦三娘便主动揽了阿梨的手,拉她到屏风后的隔间说话。

一进去,秦三娘便高高兴兴笑了,道,“阿梨,这真是太好了。”

她只是心直口快,但并不笨,自打哥哥娶了嫂嫂,她便感觉到,阿梨虽然还是同她很亲近,却有意避嫌。说到底,还是怕嫂嫂心里不舒服。

对于这事,秦三娘觉得很为难,一边是嫂嫂,一边是阿梨,她不好做什么。

现在看阿梨有了亲人,她才彻底安了心,拉着她的手,关切问道,“阿梨,那你什么时候随苏大人回家?”

阿梨也不瞒她,道,“爹爹是同陛下告假出来的,怕是不能在苏州久留,我想着,过几日将书肆典卖了,便随爹爹回去了。”

秦三娘自然舍不得,但也晓得,阿梨定是要随父兄回去的,便握着她的手,道,“有空记得回来看我们。”

阿梨眼睛便立即湿了。秦家兄妹待她真的极好,她心里自始至终,只有深深的感激。对于二嫂,她心里真的没丁点怨恨,先前有意避嫌,便是怕二嫂心里不舒服。

女子终归是容易醋的,她很不想让二哥二嫂因为她,生出哪怕一点的龃龉。所以,索性这坏人,便让她来当就是,也不去为难二哥和三娘了。

她含着泪点头,“嗯。”

两人抱在一起,俱掉了泪,正哭得厉害的时候,便见秦二郎的妻子章月娘进来了。

阿梨忙朝她颔首,唤她,“二嫂。”

章月娘看了眼阿梨,对于这个曾经同自己相公成亲过的女子,她心底有些复杂,说不上讨厌,只是有些复杂。

人都有私心,她也不例外,她同二郎好不容易才在一起,看似安稳,实则只是空中楼阁。二哥身子孱弱,他们注定不会有孩子,偏偏二哥待那个叫岁岁的孩子,视若亲子。

她再大度,心里终究是有些不舒服的。

只是阿梨后来有意疏远了二哥,又见二哥也没什么反应,她心里才放下了些

此时得知阿梨要随父兄远走京城,她倒是彻底把心里那点上不了台面的心思放下了,露出个柔和的笑,道,“阿梨。”

阿梨第一次见她如此,微微有些怔愣,旋即也朝她回了个笑容,又唤了她一声,“二嫂。”

她是打心底希望,二哥二嫂能一辈子长长久久的。

如今看二嫂的模样,应当是彻底放下了心事了,阿梨松了口气,这样便好了。

几人又坐着说了会儿话,阿梨便随父兄回书肆去了。

书肆要典卖,自然要告诉在书肆做工的刘嫂等人,好让他们早作打算。

因走得匆忙,阿梨心里也觉得愧疚,便给刘嫂和活计多发了三个月的月银。

刘嫂极不舍得,拉着她的手,一边不肯收那多给的月银,一边道,“掌柜,您往后一定要平平安安的。这月银我不要,您自己留着,你带着阿梨,往后花银子的时候多着,给自己攒着些。”

阿梨被她弄得又想哭了,忍住了泪,强行把月银塞给了刘嫂。

刘嫂没法子,只好收了,三步一回头走了。

那伙计因是新来的,同阿梨没那么深的感情,拿了月银,也给阿梨留了几句吉祥话,便也走了。

送走刘嫂和伙计,阿梨忽的觉得,书肆像是一下空了下来。

她看着空落落的书肆,不自觉发了会儿呆,便想起梁慎行了。也不知道院试揭榜了没有,这几日她沉浸在同家人相认的喜悦中,倒是将院试忘得一干二净了。

阿梨想了想,到底是觉得去梁家不合适,便去寻了兄长苏追。

苏追正在后院同岁岁玩,他身量颇高,肩宽体长,岁岁正坐在舅舅的肩上,抬手要去捉树上的柿子。那柿子长得极好,小小一个,还没彻底成熟,像青布做的小灯笼一样,挂在那树梢上。

岁岁眼馋许久了,阿梨都看见过好几回,她盯着那柿子发呆,如今总算是让她如意了。

阿梨走过去,岁岁见娘来,立马就把那青柿子往嘴里塞,被眼疾手快的大舅舅一把拦住了。

岁岁:委屈死了……

原来舅舅跟娘是一伙的……

阿梨好气又好笑,轻轻点了点岁岁的额头,道,“笨岁岁,柿子还没熟,不能吃。”

苏追倒是替岁岁说话,“无妨,我看着呢,不会让她吃的,只玩一玩,随她吧。”

阿梨算是明白了,甭管爹爹还是兄长,都是疼孩子没原则的类型。

她也不说什么,朝兄长道,“哥哥,你能帮我个忙吗?”

苏追自然一口应下,“你说。”

阿梨就道,“我这书肆原有个账房先生,姓梁。书肆要典卖,我想多给三个月月钱,权当补偿了。只是我身份在这里,上门总归不大合适,想让哥哥替我走一趟。”

苏追应下,他原就是疼妹妹的人,又心里愧疚,这等小事,他怎会不肯。

揣了银两,苏追便出了门,朝梁家去了。

梁家在冬果巷,苏追问了个路人,很轻易便寻到了梁家。

他刚想敲门,便见一群人蜂拥而至,挤挤攘攘,人声鼎沸,像是冲着梁家来的。那几人没瞧见他,或者说没在意,笑着敲门,边大声喊,“梁兄,我等来报喜了!”

报喜?

苏追心里纳闷,却也没说什么,只站在一边,看着事态。

不多时,梁家的门便开了。

苏追打眼望去,见梁家大门内走出个年轻郎君,穿着身直缀,那直缀看上去不新,但十分干净,只是洗得有些发白。但来人生得温文儒雅,气质不俗,倒也不显得寒酸。

苏追抱臂在一侧看着,就听方才那几个敲门的书生拱手,喜气道,“恭喜梁兄,这回院试,非但榜上有名,更是高居案首之位。一举夺魁,可喜可贺啊……”

“是啊,恭喜恭喜……”

另几个书生也跟着恭贺,零零散散几句。

梁慎行听得一怔,有些懵。

旋即,才回过神来,自己这是考中了?

还是案首?

他怔了好一会儿,被众人簇拥着进了屋里,梁母听到这动静,走了出来。

梁慎行几位同窗朝着老妇人,又是一番道喜。

梁母起初一愣,旋即喜上眉梢,顾不得其它,立即去屋里端出果子甜糕来,请来道喜的同窗和来看热闹的邻居吃。

果子甜糕是她瞒着儿子,偷偷摸摸买的,为的便是要是儿子院试取中了,能端出来给贺喜的客人吃。只是她当时只是偷偷摸摸地想,连买果子都走了好几条街远的铺子,半点不敢声张,今日居然真的用上了。

梁母感觉自己的脊梁骨都挺直了,脚下生风,说话也有了底气,抓果子给院里来凑热闹的邻居。

梁慎行倒是还沉着着,谦虚招待着同窗。其实院试取中,便是正经的秀才了,但秀才也不是那么难得,只是他又是案首,故而来凑热闹的人多了些。

他心里自然也是激动的,寒窗苦读十几年,一朝取中,岂能不喜?但他面上依旧冷静着,并不狂妄,谦逊有礼,倒是博得了同窗不少好感。

再热闹,也是一时的,同窗也都是读书人,十分识趣,略坐了会儿,喝了会儿茶,同梁案首寒暄了一会儿,自觉同窗情十分稳固了,便起身告辞了。

那些书生走了,邻居倒也陆陆续续走了。

热闹的院里,总算安静了下来。

梁母还沉浸在狂喜中,扭过头,“儿啊,娘不是在做梦吧?你真的中了,咱家往后就有秀才了?”

梁慎行微微笑了,点头道,“您没做梦,是真的。”

梁母还是不敢信,掐了一下自己的胳膊,疼得嗷了一声。

梁慎行被她弄得有些无奈,忙上去扶她,“娘,您——”

梁母疼得厉害,脸上却满是笑容,笑得褶子都出来了,边摆手边道,“没事没事,不用扶,娘好着呢。现在就让我出去跑十里路,我都不带喘一下的。”

说着,又乐得笑出声,“我这是成了秀才娘了?”

梁慎行无奈点头,“是,您就是秀才娘了。”他顿了顿,看了眼满脸喜色的母亲,轻声道,“娘,有件事,我想同您商量商量。”

梁母好说话得很,点头道,“儿子,你说。”

梁慎行沉吟片刻,张嘴刚要说,忽的被一阵敲门声打断了。

他一回头,便见一个陌生男人站在自家门外。

陌生男人自然是苏追了,虽莫名其妙看了个报喜的热闹,但他今日是受妹妹所托来的,自然不能把差事忘了。

他一拱手,客气询问,“此处可是梁秀才家?”

梁慎行点头,见苏追气质不凡,不似寻常百姓,正疑惑自己何时认识这样的人了,道,“我便是梁慎行。”

苏追豁然一笑,道,“受家妹所托,来送一东西。”

说罢,便掏了那荷包出来。

梁慎行只一眼,便认出了那荷包,那不是掌柜给他发月银常用的荷包吗?可,掌柜并无亲人,这兄长又是哪里冒出来的?

虽觉得纳闷,梁慎行却下意识对面前男子谦逊客气,道,“您是掌柜的家人?”

苏追点头,然后便发现,面前这个梁秀才的态度,变得有些奇怪,好像客气亲近过了头,仿佛把他当长辈一样。

苏追心里觉得古怪,面上倒是什么都没说,递了荷包过去,倒是没说认亲的事,只是妹妹要随他们去京城,往后那书肆便要典卖了。

说完,便觉梁秀才的反应有些奇怪。

按说他都考中秀才了,不可能继续在阿沅那书肆继续当账房了,书肆典卖,同他也没多大干系,怎么他脸色这么难看?

可他到底是个外人,苏追也懒得深究什么,又同母子俩点了点头,道,“东西送到了,那我便告辞了。”

梁慎行怔怔看着苏追走远,到底什么也没说。

.

用了几日的功夫,料理了书肆,阿梨便要带着岁岁,随父兄回家。

岁岁这几日同外祖父极亲热,被外祖父哄上马车,连头都没回一下,还是阿梨喊了声二哥,她才猛的转过头,见到秦怀,眼睛一下子亮了。

她伸出双手,朝秦怀喊,“抱!”

秦怀上前抱她,岁岁便双手搂着他的脖子,亲亲热热的小模样,看得众人都心软了。

秦怀更是如此,心头软成了一滩水,抱着岁岁,都不舍得松手。

岁岁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一样,紧紧搂着秦怀的脖子,死活不肯撒手,还是阿梨伸手抱她,她才委屈巴巴松了手。

阿梨将她递给兄长,自己回头再看了眼住了两年的书肆,心里既有怀念又有不舍,但到底狠狠心,转了头,踩着矮凳。

就在她即将踏上马车的那一瞬,听到了有人喊她。

阿梨下意识闻声回头,便见是梁慎行。

她停下步子,等梁慎行走到近前,便笑着道,“还未来得及当面同你道喜。”

梁慎行轻轻“嗯”了一声,望着阿梨,见她神情轻松,眉眼带笑,心里划过一丝莫名的情绪,旋即回神,温声道,“掌柜可是要去京城?”

阿梨颔首,“是,”然后又笑吟吟道,“我听爹爹说,会试是在京城,说不定过不了多久,便要在京城见面了。”

这话自然是好话,读书人哪个不喜欢听这话,能进会试,能去京城,自然是全天下读书人的心愿。

阿梨说这话,原也就是对梁慎行的祝愿。

她说完了,便也没多想,同几人挥挥手,转身要走。

然后便听身后梁慎行低声道,“我会去京城的。”

阿梨一愣,道,“那是自然。”

正这时,苏追也从马车上下来了,瞥了眼拽着自家妹妹说话的梁慎行,心里明白了些什么。

他抬手,扶着自家妹妹上马,想了想,忽的回头,朝梁慎行笑着道,“梁秀才若是去了京城,便捎人带个话。我们也好一尽地主之谊。”

他和气一笑,便上了马。

车夫挥动缰绳,马车缓缓朝前走去,从慢到快,也就只是一眨眼的功夫。

阿梨掀开帘子,朝着身后的人挥手,最后抬眼看了眼那书肆,直到看不见了,才不舍放下帘子。

回了京城,一切会好的吧?

阿梨心里想着,想到京城,她便会不由自主想到李玄,但感觉,她同李玄,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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