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玄走后,秦怀心里到底觉得不大对劲,便推门来了后院。

他进门的时候,阿梨正在叠岁岁的尿布,见他进来了,便眨眨眼,轻声喊他,“二哥?”

秦二哥这人是个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的那种,两人既说了是做假夫妻,那他便从不同阿梨亲近,连这后院,也都很少踏足,除非是抱着岁岁的时候。

秦怀见阿梨神色如常,只眼尾有一点点红晕,大抵是哭过了,原想问的话,顿时便咽了回去。

世间人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便是他自己,不也有么?阿梨若是要他出面帮忙,自然会提,无需他多问什么。

秦怀按下心头疑惑,朝阿梨点点头,道,“我来看看岁岁。”

提到岁岁,阿梨便抿着唇,露出个温柔的笑,道,“方才还折腾得厉害,现下倒是睡得很香,也不知道梦到什么了,又是皱眉,又是撇嘴的,好玩极了。”

秦怀走到摇床边,低头看襁褓里的岁岁,眼神温柔了许多。

他这辈子大概不会有自己的孩子了,便把岁岁当成亲生女儿一般,轻轻笑了下,毫不嫌弃道,“能吃能睡,是福气,岁岁是有福气的小姑娘。”

阿梨听了只笑,旋即又道,“不能叫她睡了,等会儿夜里又不肯睡,来折腾人了。”

岁岁有点小脾气,自己不睡的时候,就一定要有人陪着。阿梨白日要看铺子,自然是不能同她熬的,倒是秦怀,夜里一听到岁岁的哭声,便披了衣裳过来问。

待抱走之后,秦怀常常哄到半夜,父女俩才同一个榻睡着,第二日便一起赖床。

秦怀听阿梨这样说,不舍得叫醒岁岁,却也不同阿梨理论什么,只不动声色提起了另一桩事,道,“今日是三娘生辰,我让人弄了些羊肉来,正好近日天寒,吃了暖身子。等会儿关了铺子,便一起回去吧。”

阿梨此时才知道,今日是秦三娘的生辰,自然立刻答应下来。

最近天冷,阿梨有时候图省事,便带着岁岁在书肆后院住了。今日听秦怀这样说,便将刚叠好的尿布装好,打算等会儿带回去。

外头下着雪,风刮得人脸上生疼,虽然离过年还有些日子,但街上的人已经渐渐开始少了,素日热闹的街上,显得有些冷清。

书肆也不例外,再过几日,书院都要关门了,学子也要休息,生意会淡些,等到开春后,生意便会更好些。

秦怀在摇床边陪着岁岁,顺便取了本书有一搭没一搭翻着,阿梨则在微黄的油灯下,写写勾勾。

她在琢磨,明年开春后,怎样将书肆的生意做得红火些。

其实今年这一年,她几乎没有在书肆上用什么心,先前怀着岁岁,后来坐月子,委实腾不出时间和精力。

如今,倒是能一门心思琢磨书肆的生意了。

屋外安安静静的,屋里也是,阿梨的思绪格外的清晰,片刻就想了几个吸引学子的法子。

若是能以免费的噱头,为附近几个书院每回旬考、季考中名列前茅的学子提供笔墨纸砚一份做奖励,借此机会同附近几个书院搭上关系,不说叫他们日后笔墨纸砚开支都来书肆,至少也能吸引更多客人。

阿梨想了后,又怕不合适,便去问了问同为读书人的秦怀。

秦怀倒是有应必答,认真替她出主意,然后又道,“你这想法倒也不是不行,既是免费的,书院自也不会拒绝。我从前有位同窗,如今便在书院做夫子,改日我替你问问。”

阿梨自然欣喜,点头应下,不忘谢过他,“多谢二哥。”

下午的客人便更少了,想到今日是三娘生辰,外面的雪还未停,阿梨便早早叫刘嫂关了铺子,回家去了。

她则带着岁岁,同秦怀一起回秦家。

下了一整日的雪,天都是灰蒙蒙的,街上厚厚的积雪,一脚踩下去,便陷下去半只脚了。

阿梨原想自己抱着岁岁的,秦怀却朝阿梨道,“我来吧,抱着沉,你提着灯笼吧。”

说罢,便将岁岁抱了过去,一只手护着小岁岁的襁褓,半拥进怀里,用略显单薄的胸膛,替她挡着风。

阿梨忙提着灯笼,转身锁上后院的门,两人带着孩子,出了书肆。

走到街上,雪几乎已经停了,一轮明月挂在天际,明晃晃照在雪地上,月光都透着一股清寒。

街上看不到行人,阿梨手里提着灯笼,裹着厚厚的灰青披风,跟在秦怀身边走。

安安静静的月亮照着两人,莫名的,清寒之下,有几分温馨。

岁岁不是第一回看到雪,但仍是睁着大大圆圆的眼睛,好奇朝四周张望着,咿咿呀呀自说自话着。

秦怀性子好,居然还时不时应岁岁一句。

阿梨在一侧听着,觉得有些好笑,乱了许久的心,在这一刹那,忽的平静了下来。

其实如果一直这样下去,或许也会很好。

感情原本就是很难得的,不是每个人都能那么幸运,就像三娘一样,相爱也未必会长长久久。

但是,她现在有家了。

秦二哥像兄长一样,三娘像姐姐一样,而她,就像被他们兄妹照顾着的小妹妹。

还有岁岁,她能一点点养大她,看着她从牙牙学语,到长大成人,光是这样想想,阿梨心里便涌出了淡淡的温暖和欢喜。

这样便很好了。

人要惜福,也要知足。

书肆离秦家不远,不多时,几人便到了秦家,门口挂着灯笼,暖黄的光照出一小片明亮。

秦怀推开门,阿梨便跟着进去了,转头将门关上。

她关门关得着急,却未曾发现,巷子不远处停着一辆马车,深蓝的马车,藏在巷子角落阴影里,若是不仔细看,的确是没法子察觉的。

雪青帘子被撩起一角,凛冽的寒风从缝隙里灌进来,将马车里原本那点暖意,吹得七零八落、所剩无几。

李玄却像没察觉到冷一样,直到秦家大门关上许久,才松了手,由着帘子落下。

良久,他才开口,“回去吧。”

侍卫闻言赶忙打起精神,抖动缰绳,马车缓缓动了起来。

很快,便到了知州府。

李琰如今在此处任知州,李玄这回出门,原是要去江州查一桩案子,经过苏州时,受了李琰的邀请,便打算在苏州停一日,第二日便走的。

只是,遇到了阿梨,他一时半会儿是不打算走的了。纵使要去查案,也得留人在苏州。

李玄一身清寒,下了马车,回到暂住的院子,被他派出去的谷峰已经回来了,站在屋檐下等他。

谷峰还是同云润成了亲,如今是有家室的人了,做事越发稳重,见到主子回来,并不急着开口。

李玄朝他点点头,“进屋说。”

谷峰跟着进去,转身将门关上,才递上一份册子,恭恭敬敬道,“照您的吩咐,属下没有惊动薛主子身边的人。”

李玄“嗯”了声,看了眼那摆在桌案上、盖得严严实实的册子,心里不知为何,隐隐有些许的紧张。

就算是当年在陛下面前作赋时,他也没有这般紧张过。

李玄自嘲地笑了一下,让谷峰出去了,良久,才打开了那册子。

谷峰是他亲自带出来的人,做事极为细致,虽只短短一日,仍是将阿梨到了苏州后的情况,查得事无巨细。

其实不必查,他心里也猜得十之八/九了。

那叫岁岁的小婴孩,若是看月份,再算算日子,便猜得出,是阿梨在京中时怀上的。

大抵阿梨心里都觉得很疑惑,明明每回都喝了避子汤,又怎的会怀上那孩子?但其中的缘由,李玄再清楚不过,从苏州回去后,阿梨的避子汤,他便做主停了的。

后来每回床事,都是他提前吃了药。

唯独要送阿梨去别庄的那一回,因是一时情浓,那种场合下,他便不好吃药,便漏了那一回。

只是,不曾想,真就那样巧。

李玄一行行看过那册子上的字,为阿梨诊脉的大夫、接生的产婆,以及岁岁出生的日子。

李玄看着看着,一贯冷硬的心,蓦地柔软下来,又隐隐泛起了酸涩之感。

他现在甚至有些感激秦家兄妹,若没有他们,阿梨只能孤零零地,在无人陪伴的情况下,独自生下岁岁。

是他做得不够好,才叫阿梨和岁岁平白要吃这样的苦。

同样是怀孕生子,妹妹李元娘生产时,李家邵家几十口人守在门口,医术精湛的大夫等着,经验丰富的稳婆候着,丈夫邵昀从头至尾陪着,两府的人,放下手里所有事,殷切期盼那个孩子的到来。

那个时候,李玄也在邵府。

可他的阿梨呢,怀着孕,守着书肆的生意,被区区一个主簿威胁得不得不嫁人保全自己。

那个时候,本该保护母女二人的他,又在哪里?

大理寺?查案?还是陪母亲去邵府看妹妹元娘?

李玄想不起来了,他微微合上眼,眼前蓦地浮起了方才看到的那副场景。

雪夜里,月下,空无一人的街道上,阿梨同秦二郎并肩而走。

他想起在侯府的时候,阿梨从未同他并肩走过,永远都不远不近跟在他的身后。

那时候,他觉得阿梨这样规矩,往后做了侧室,也不会恃宠生娇,如今才慢慢意识到,阿梨的规矩,是何等的心酸,是怎样的委屈。

阿梨比元娘还小,却比元娘稳重了多少,他从前觉得这是懂事规矩,现在想想,谁生来就是懂事的?

谁也不是。

李玄深吸一口气,胸膛里酸涩难言,他轻轻垂下清冷的眉眼,一遍一遍翻着那本册子,犹如自虐一样。

直到天色渐明,烛火早都烧尽了,屋外远处传来公鸡打鸣的声响,李玄才收回手。

他站起身,推开门,长身而立,站在屋檐下。

谷峰原犯困着,听到动静立即打起精神,拱手上前,等着李玄吩咐。

片刻,李玄道,“去寻一个女子,章月娘,其父为此处长史。带她回苏州。”

谷峰应下,立马转身出去了。

清晨的空气清寒,灌进肺腑,李玄却觉得自己,从没像这一刻这样清醒过。

他在心里道,既是朝自己,也是朝阿梨和岁岁。

阿梨,你想要一个家,我会给你的。

我会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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